时钟刚过六点半,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穿过窗帘洒满小屋。安琪有种想跳下床做早餐的冲动。她是在做梦吗?因为她一道菜都不会做。她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敏捷地跳下床,双脚轻盈落地,触地的一刹那,她本能地抬了一下脚。看来昨晚的水疱和擦伤并未痊愈,她瞟了一眼脚踝上的疤痕,简直不忍直视,便本能地把视线移开。
“眼不见心不烦。”她自我安慰道。
安琪听到父母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哗啦啦的流水声从门外传来——也许是父亲在洗澡吧。她踮着脚来到衣柜前,想挑件衣服穿。选来选去,她选中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上衣,这是一件淡蓝色的长袖T恤,上面印着一位深蓝色的攀岩爱好者,前方的岩石上迸出四溅的火花,背景映衬着四个大字“勇攀高峰”。这件T恤是凯蒂去年五月为了庆祝他们获得攀岩勋章送给她的。哦,不会吧?她把T恤放在身前比画了一下,发现明显小了好多。
好吧,真棒,非常棒!她还有什么衣服是穿得上的?她把T恤揉作一团,随手丢在房间一角,而它不偏不倚地落在之前摆放摇椅的位置。现在看来,摇椅已经被挪到一米外的窗户跟前。从地板上的拖曳痕迹可以看出,它应该是昨天晚上刚刚移动过的。安琪皱了皱眉,又把摇椅拖回原处。
她叹了口气,又来到衣柜前,找到一件宽松又舒适的灰色毛衣。毛衣袖子看起来那么合适,根本不用像以前那样还得卷起一截才能穿。她又看了看那落满灰尘的珠宝盒,本想找找回忆的她猛然发现,珠宝盒上的灰尘竟然一夜间消失了!实际上,不只是珠宝盒,整个梳妆柜、书桌、床头柜,甚至是窗台,都被擦得一干二净。
难道是母亲大半夜起床,悄悄来打扫的吗?听起来这像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但是仔细想想,如果这是真的,又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一件事!
“起床啦,起床啦。”门外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她飞奔回被窝,生怕母亲看到她光着屁股站在屋里的模样。“进来吧,妈妈。”她答道。
母亲用脚尖轻轻踢开门,手上托着一个盘子,里面热气腾腾的,原来是一张牛奶薄饼——简直是服务到床啊!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吗?尽管昨晚吃了半碗意大利面和半块奶酪,她现在还是觉得饿得不得了。
“别指望我天天这么伺候你啊!”母亲打趣地说,“我只会在周一到周日这么做。”母亲盯着安琪,也许,她昨晚还在担心,一夜过后,女儿会不会再次消失不见。
“谢谢妈妈,真的很棒,但是你不用搞得这么小题大做。”
“我当然要这么做。”妈妈说。她坐在床边,把盘子放在安琪大腿上,然后把安琪背后的靠枕拍松,让她靠着吃早餐。
“总有一天,这种新鲜感会消失不见,那时候我可是会被宠坏的。”
“不可能,永远不会的。”母亲大笑起来,一边轻抚着她的长发,一边继续说道,“我能给你梳梳头吗?你的头发又长又美。”
“我也许很快就会把它们剪掉,”安琪说道,“那样感觉才是真正的我。”
她可以不照镜子,但是要让她不在意那头如丝般顺滑的长发,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头长发可以时刻提醒她,之前在她身上发生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每天早上起来,她都要先洗头,然后轻轻将那一头柔顺的长发梳理顺畅。从这头长发她能找到很多回忆,例如,她昨晚在哪儿睡的觉?吃了什么东西?谁为她做的饭?如果现在她走丢了,有人会想念她吗?呃,所有古怪的问题都涌上心头,还是不去想的好。
她在四层厚的牛奶薄饼上挤了一大坨手工枫糖浆,看着它像瀑布一般从薄饼的“悬崖”上滑落到餐盘这个“水池”中。
母亲默不作声,安琪抬头看着她,纳闷她今天怎么那么安静。母亲的脸上显然挂着一丝愁容。
“很抱歉,你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也许当你回到校园,或者再次拿起你的吉他,我确定曼达太太会非常开心……”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安琪耸了耸肩。
“很抱歉,”母亲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么说没有什么用,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谁呢?”
“这件事非常蹊跷。”安琪用刀子切下一块牛奶薄饼说,“当我在收拾野营的行李时,那时候我还是那个真正的我,但是现在我的衣服已经不合身,发型也变了,当我从镜子前走过,我还以为看到了我死后的幽魂,简直太可怕了。”她把整块还在滴着枫糖浆的牛奶薄饼送到了嘴里,嘴唇上残留着甜浆。她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那你说说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
母亲紧握她的左手说:“我看见我的女儿,一个即将成为成熟女性的年轻女孩。”她在安琪的指关节上摸了摸,然后停留在那枚奇怪的戒指上。“很漂亮。”她说,“但是我记不起你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枚戒指。”
其实,安琪也记不起这枚戒指是哪儿来的,但有什么东西让她停顿了,她说:“当然有了,我已经戴了它很久了。”当然,这句话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哦,好吧,估计是人老了,记忆力跟不上了。那你今天打算做什么?”母亲问道,“买几件合身的衣服穿穿?再买些文具什么的?你和医生约的可是三点见面,我专门为此请了整天的假哦。”
“等等,你工作了?什么时候的事?”母亲以前一直是一位全职的家庭主妇和志愿者。“这事得追溯到两年前,那时候镇上的图书馆引来了一大笔经费,那时正逢我们家特别需要……好吧,因为我是一名诚恳的志愿者,他们就雇用了我。”
安琪没有落下一点细节,追问道:“你那么需要钱吗?难道我爸失业了?”
母亲使劲地摇了摇头,银棕色的发丝卷成一团。“没有,没有,家里一切都挺好的。你爸爸那时候甚至升迁为地区销售经理了。没有啦,我们只是……找你实在太花钱了。我们雇过私家侦探,还打过无数广告。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那么看着我,我真的不是在乎那些钱。”
安琪这下将背负许久的罪恶感抛到了九霄云外,毕竟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她又没有离家出走,也没有涉足什么青少年犯罪之类的事。安琪在这一点上想得还是很清楚的。
“亲爱的,没事了,我们大家都好好的。”母亲紧紧将安琪搂住,仿佛一切的言行都在说服她自己。一滴枫糖浆滴在了被子上。
安琪赶紧用手抹了抹糖浆,又用舌头舔了舔指尖。“你没有跟其他人说这事吧?我的意思是,在咱家门外的草坪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记者排队等着我吧?等着我吃早饭,再洗个热水澡出来接受采访?”
母亲不自然地走向窗台,一边把窗帘拉开,一边向外张望。“没事,咱家门口空空荡荡,没什么掩体,记者们想藏都没地方藏。布罗根侦探也会竭尽全力保守秘密的。我知道这绝非易事,但是亲爱的,你本人可是这个小镇上的大名人。”透过窗子,她凝望着远方的世界说,“对了,说到走漏风声,你今天会打电话给丽薇吗?”
哦,老天,给丽薇打电话?她该怎么说?——嗨,丽薇,我刚从死神那儿回来?我没有被美洲豹吃掉,你现在怎么样?显然这不是她想跟丽薇说的。她答道:“呃,不了,我还是见了心理医生之后再说吧。”
母亲眉头紧锁,说道:“或许你的朋友可以……”她突然停下了,重新调整了下语调,“没有了,很抱歉。当然,你在和其他人联系之前,还是先把原来的自己找回来,这样做才是明智的选择。不过,昨晚在你睡着之后,我给你奶奶打了个电话。比尔叔叔这周六会开车带她过来。”说着,母亲把窗帘拉了下来。
“比尔叔叔?”这位比尔叔叔,也就是爸爸最小的弟弟,年龄上只比安琪大八岁。所以,在安琪六岁的时候,她给比尔叔叔起了一个有趣的绰号“蜀黍”。说起来,他俩已经有几年没见过面了。“爷爷呢?爷爷一起过来吗?”
母亲的脸色瞬间凝固,紧接着是一段时间的沉寂。安琪咬了咬嘴唇。哦,不!千万别说出那句话,她祈祷着。
但是母亲还是说了:“哦,安琪,我亲爱的,你肯定不想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你爷爷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她的胃一阵抽搐,脸颊麻木,泪水静静地淌在牛奶薄饼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她这段时间错过的?
她哽咽着说道:“妈妈,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还有什么我错过的?”
母亲左手突然按着肚子,右手捂住嘴巴,惊慌失措地扫视了屋里一遍,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了。”
一个瞎子都能看出,母亲在撒谎。“妈,你说什么?赶紧说!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爷爷去世更令人伤心的吗?”她看着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一种可怕的念头从脑海掠过。“癌症?老天,别,别告诉我,你得了癌症啊!”
“亲爱的,别瞎猜,不是的。但是它至少不是一个……它是……它是一个好消息。”母亲咬着嘴唇,“我们都在等待……”
安琪大脑一片空白:“等待什么啊?”
“安琪,亲爱的,我怀孕了。”
安琪感觉背后凉风阵阵,母亲接下来的话她都没能听进去。母亲的嘴唇还在颤颤巍巍地吐字,而安琪的脑海中此时已经刮起狂风暴雨,外界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显得那么寂静。哦,老天,这是真的,一个即将诞生的宝宝,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安琪,他们真的能做出这么狠心的事情!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更糟糕的画面:在她走失的日子里,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手脚都被镣铐锁得紧紧的,饥肠辘辘,身体冰凉,也许被折磨过,也许被威胁过,但是此时她的父母在做什么?他们在接吻,他们正在计划再生一个孩子,他们已经把安琪从未来的计划中抹去!
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安琪忍不住吐了,吐得到处都是,盘子上,奶奶缝制的漂亮被子上。母亲看到后,双手捂着嘴巴,跑出了房间。
在尴尬、紧张的氛围中,你帮我们的母亲一起把你的呕吐物清理干净。女童军本想将你收回来,但是我们决定给你这次机会。现在把你收回来,为时尚早,现在就打破这个希望,也有点早,你应该可以在外面的世界把握好分寸。
洗衣机还在轰隆轰隆运转,母亲提议一起去购物。因为你的旧衣服已经太不合身,你自然就答应了。你很清楚,就算现在不穿,上学时候总要穿的。
母亲似乎重新回到早年那种逛街的习惯中去,先是停下来买肉桂色的椒盐脆饼干,这个味儿是你一直喜爱的。她想重新给你一种亲密、纯洁的美好回忆。你强迫自己吃掉母亲买来的所有东西,而你的胃继续翻江倒海。母亲的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
你们来到阿伯克龙比商店,母亲告诉女售货员说,不清楚我们的尺码,女售货员有点惊讶地看着她。你选了一些衣服挎在胳膊上,独自走进试衣间,脱掉外衣后一件一件地试。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身体,我让每个身体中的女孩通过你的眼睛向外观察自己,直到我们的母亲敲门进来,她问:“你没事吧,大小合适吗?需要别的尺码试试吗?”
我想,我让他们跑出来太久了。我们需要赶紧撤回去,而你发现身边摆放着一大堆还没有试穿的衣服,你用双手赶紧捂住上半身,身体上的变化特征让你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等一下。”你说道,“我还没开始试,试好了叫你。”最后,你把所有衣服都试了一遍,但是当你看到价签的时候,你惊呆了——一件T恤要三十五美元?最后,你挑了三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
“就买这些?”我们的母亲问道,“我以为这家店是你最爱的一家。”
“就买这么多吧。”你说,“我们去逛逛其他物美价廉的店。”
母亲的表情略显轻松,毕竟她手头真正持有的资金肯定要比她所说的少很多。
当你们离开商场时,购物袋中有一件物品会让你大吃一惊。我们中的一个姐妹购物时可从不手软,挑衣服净挑贵的。
布罗根侦探下午两点钟过来,他打算在安琪和心理医生见面之前给她交代一些事情。父亲上班去了,在他看来,今天和平时的星期一没什么区别,所以他继续投入到正常的工作中去。母亲和安琪坐在沙发上,两人中间隔着一个靠垫。布罗根侦探盯着她们之间的靠垫,一边的眉毛突然微微蹙起。
“你们一切都好吧?”他问道。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正装,没有像昨天穿得那样随意,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微微的柑橘味刮胡液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当然好了,菲尔。”母亲开心地说。安琪心想,我好不好,这家伙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仔细盯着安琪说:“根据之前的证据和体检证明,我们接下来会假设,这是一场绑架。所以,安琪,如果我们想要找到并且起诉那个绑架者,你对过去的回忆就非常关键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下手晚了,被他绑架的受害者会更多。”
安琪开口说话了,但是这些话并不是她自己想说的:“为什么你就这么肯定,他还活着呢?”
“问得好。”对于这个疑问,布罗根侦探面部表情显得非常放松,“他会活着吗?”安琪发现他的眼中迸发出狩猎者般敏锐的光芒。
她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感觉有点局促。他问这个干什么呢?“你想表达什么呢?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是否还活着?”他随意地提出这样的疑问,安琪可能没有发现,他在引诱她说出更多的秘密。
不过安琪并没有上当。“我怎么知道!”
“你提问的语调表现出你好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说。接下来,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但是安琪从他的表情中发现,好像有什么言外之意,他昨天从袋子里小心翼翼拿出的那把剃须刀,也许就是一把简便的作案凶器。
“我也不清楚。”她说。
“你刚才用了代词‘他’这个称呼,意思是,至少他是个男的,而且是一个人?”
她仔细在大脑里搜索,试着在记忆的碎片中找寻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但是无论她怎么找,有关那些日子的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就是随口冒出来而已。”
“好吧。”他双手撑着膝盖,上身坐得笔直,“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格兰特医生帮我们找到答案了。对了,我还想提醒一下,医生和患者之间有着严格的保密条款。医生可以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中来,但只有得到你本人许可之后,才可以将信息透露给我和你父母。”
“也不能告诉我们?”母亲倒吸一口凉气。
布罗根侦探的回答听起来是说给母亲的,但是实际上是在针对安琪。“只有一切保密的前提下,安琪才能找到她最需要的安全感。相信我,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更关心她康复的进度,而不是什么都和我们的调查联系起来。”
“妈妈,别担心,我知道什么的话,会告诉你。”比起母亲早上给安琪造成的“伤害”,母亲此时的这点痛苦算不了什么。
“那……祝你好运!”布罗根侦探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转动大门的门把,“相信你会喜欢格兰特医生的。”
安琪咬了咬嘴唇,话语从她嘴里不断蹦出,但她发现这些话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但它们就是脱口而出:“另外,如果他真的还活着,那他应该隐藏得很好,是吧?”这话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安琪说的,但的确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布罗根侦探挑了挑眉毛说:“很可能,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安琪强迫自己不再说话。
她没有想到,林恩·格兰特医生是如此天生丽质的一位美女医生。她的名字很自然让人联想起窄鼻子、黑发披肩、尖下巴的女孩。但是现实版的格兰特医生看起来更像一个女强人,或是一个尤物,她披着一头浓密的金色鬈发,顺着圆润的脸颊倾泻而下。她没有像其他心理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或者更专业的服装,而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克什米尔毛衣,搭配一条白色的毛绒长裤。唯一缺少的可能就是珍珠项链了,戴上它,格兰特医生一定会给人一种美丽又大方的感觉。哦,等等,她还真的戴了一条珍珠项链。
安琪要是真有一肚子秘密可以诉说,那得看倾听对象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果倾听对象给人感觉不那么强大的话,安琪自然会对她更加信任,把更多的秘密告诉对方。当然,这也是本次约见的主要目的,他们想从安琪口中挖掘更多的秘密,看看是否能够找到更多线索。
坐在车里,母亲试着安慰她说:“保持开放的心态,心理医生才能帮得上忙。”
“好吧,说的好像你试过一样。”这话听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充满了刻薄和挖苦,好像安琪故意这么说似的。
“近一年多时间,我和你爸爸都在接受她的心理咨询。她真的能帮到你。”
“难道她就是那个告诉你用一个新生儿来替代我,这样才能走出悲伤的医生?”
母亲全身一缩,猛打方向盘。“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每说一个“从来”,脚下的油门就加大一次。
父亲看起来才是真的放弃了。安琪克制自己马上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她知道这不公平,而如果这样尖锐的控诉出自女儿之口,那母亲会很受伤。
也许她真的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母亲坐在候诊室,手里攥着一本皱巴巴的杂志。安琪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她都不会有心情去翻一翻它。
安琪跟着格兰特医生走进她的私人办公室,一路试图克制自己的紧张情绪。走进办公室,她看到墙面上铺设着一层巨大的灰色木板,很多钉帽露在外面,感觉好像有成千上万只眼睛在盯着她。
“来,随便坐。”格兰特医生说。安琪觉得,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成为医生对她的第一个考验。好吧,放松心态。她不断提醒自己。
房间并不大,除了一张桌面干净整洁的办公桌外,还有一张蓝色绒线制的沙发,对面还摆放了一把座椅,座椅的靠背笔直,线条鲜明。房间里还放了一张懒人沙发,还有把躺椅。此时,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应该怎么表现呢?她不知道,于是就把这个考验又踢还给心理医生。安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生怕碰倒桌上插满白玫瑰的花瓶。
格兰特医生没有皱眉,没有微笑,她只是坐在转椅上,双手交握,然后落落大方地将双手放在大腿上。安琪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胳膊像十字军的标志一样在胸前交叉,她赶紧将双手扣在双膝上。
“那么,安琪拉·格拉西·查普曼,你喜欢别人怎么叫你呢?”
哦,上帝!她心想,考验又来了,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呢?
“你妈妈叫你安琪?”格兰特医生问道,“我这么叫你没问题吧?”
安琪耸了耸肩:“怎么叫都行。爸爸有时叫我安琪儿,陌生人可能会叫我安琪拉。”
格兰特医生微微一笑:“好吧,安琪拉,我明白了。当然,我希望我们不只是陌生人之间的交流,你可以叫我‘林恩’,或者‘医生’,或者‘格兰特医生’,怎么叫都行。”
安琪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所以,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格兰特医生点点头说:“我们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是吧?你觉得我会让你做什么?”
这下,过去一整天的疑惑和郁闷终于能够一吐为快了。“我完全,完全不知道。”安琪有点夸张地摊开双手,说,“他们完全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父母老是说我失踪了,还说找了我整整三年,甚至为此花去了大笔的金钱,最后他们决定忘记我,继续生活下去。然后,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来了。”
“继续生活?”格兰特医生问道。
“你知道我妈怀孕的事吗?”
“真不知道,安琪拉。我没听说过这件事,有关怀孕的事情。”她说完后就沉默下来。
安琪从花瓶里摘了一个玫瑰花苞,盯着花蕊外的白色花瓣,它多么洁白,多么纯净。“所以我认为这是他们的备选方案,一个把我替代掉的备选方案。”
“我理解你的心情,”格兰特医生说,“这是正常反应,我们还要继续谈论这件事吗?”
安琪摇了摇头。
“好吧。”
医生没有继续强迫她说什么,这让安琪很惊讶,医生继续问:“那么他们还有什么没有搞清楚的?”
安琪手中的花苞边缘已经卷曲,有些发灰。安琪摘下一瓣来,用手指捏了捏。“他们老认为我今年十六岁了。”
“但你还没到十六岁啊。”
安琪仿佛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相信她的。“我今年十三岁。爸妈他们怎么可能会比我多过了三年?我自己对此毫无感觉,他们口中三年的时间,在我这里就像……”她该怎么表示呢?她啪地打了个响指,“就像这样。”
“嗯。”格兰特医生也打了个响指,一脸疑惑。她指着墙边的大档案柜说:“警方给我的资料很含糊,我也没时间去琢磨他们的资料。你现在可否直接告诉我,你记忆中的最后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安琪开始讲述,她那天出门前是如何为那次野营精心准备的,她还差点儿忘带牙膏。她的确记得一些零碎的细节,例如她还记了日记,她还给手电筒换了电池,还上网查询过出发当天的天气情况,当时查出的结果,好像是比平时温度要低一些,特别是在那样高的海拔,于是她决定再带一条宽松的运动裤。这些事情至今还记忆犹新,不可能发生在三年前,她觉得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她还记得出发当天,大伙儿在学校停车场集合的场景。上车后,她旁边坐着的是好朋友丽薇。她们还聊到了格雷格,当她听说格雷格马上要回主场比赛时,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只有在主场比赛,他们才有时间见一面。每件事都那么清晰地在她脑海闪现。野营的第一天晚上的篝火晚会,她们还在领队的帐篷里听悬疑故事,听到自己快睡着的时候,连牙都懒得刷就睡觉的情景,等等。
安琪告诉格兰特医生,那天她很早就醒了,还暗自纳闷怎么没人点火做饭。她还记得那早她吃过糙莓,还找了一个私密的地方方便。
医生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述,安琪的回忆戛然而止。医生挑了挑眉,鼓励她继续向下说:“继续。”
接下来,她实在想不起来其他内容,脑中的那扇记忆之门砰地关上。空巢般的沉默在空气中回响,安琪沮丧地望了望四周。
越过医生的肩膀,安琪无意间发现,医生背后的墙面上,一对钉帽像一双闪亮、细长的黑色眼睛死死盯着她。她试图转移目光,但是没用,她有点害怕,这感觉很奇怪,但是又很熟悉。她心里憋得慌,呼出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暴风雨的呼啸充斥于耳,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赶紧躲起来!”
房间又回归平静。
“安琪拉……安琪拉?”医生问道,“躲什么,安琪拉?树林中有什么?”
安琪愣愣地盯着医生说:“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说‘赶紧躲起来’,告诉我,你要躲什么?”
“没有,我没说。”安琪说,“我刚才说的是‘糙莓’,树林中长的那种糙莓。”
格兰特医生眉头紧锁,双眉几乎快连成了一条线:“你说完糙莓之后,很清楚地说,你很害怕,还尖叫‘赶紧躲起来’。你到底在对谁说话?我以为你在森林里一直是一个人。”
安琪又摘了一片花瓣,然后把它丢在了地毯上,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好吧。也许我听错了。”格兰特医生赶快说,“所以你就去采摘糙莓,然后大吃一顿,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个人回家了啊。”
“从营地一路走回家的?你知道怎么走吗?”
安琪耸了耸肩,她可没考虑这么多。“我真的记不起来了。”地板上又落了三片花瓣,“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走的。我只记得,当时我所处的位置离我家很近,就在我家前街的一端。当时我两只脚特别疼,在那之前,我应该是走了很长时间的路。”
“你还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安琪在摆弄玫瑰花上的唯一一根刺。“那你说以下的几个问题算不算?现在明明是九月,但是感觉应该是八月?三年时间会转瞬即逝?我的身材变得更高更瘦?还有我的穿着很奇怪?不一样的地方?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她的音调随着问题逐渐增大,“没有了,除了这些,其他都没了。”
“所以,一切仿佛都是在瞬间发生的变化。”
安琪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回答说:“除了那个心里的我之外,其他事物都发生了变化。当我闭上眼睛,我还是原来的我。我不知道过去的三年里,谁在我身体里作祟,但是我确信,那个人一定不是我。”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医生来对她这段话提出质疑。
格兰特医生瞪着大眼,听得入了神。
“所以你觉得,那个真正的你在哪里?”
“摇椅上。”她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这么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医生双手合拢,指尖抵着下巴,抿着嘴巴。
“很奇怪,安琪拉。我想做一件事,当然前提是经过你妈妈的允许,对你做一次催眠治疗。这样,我们很可能会挖掘出‘糙莓’之后发生的事情。你觉得这样如何?”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建议。她现在还不敢说,此时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她只是想放松心态,仅此而已。“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那就这样做吧。不过,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征求我妈的许可,我是这件事的唯一受害人,需要帮助的人是我。”
“很高兴你能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安琪拉。你也很清楚,现在需要帮助的是你,不过我还是得出去一下,和你父母简单沟通一下。”
医生出去的时候,安琪坐在沙发上。她不知道,面前的沙发到底软不软,她一屁股坐下去,因为在她看来,所有沙发都应该是软的。
格兰特医生回来看到安琪变换了位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你母亲同意了,你准备好了吗?”
安琪点点头。她想知道格兰特医生手中的工具是什么。医生碰了一个开关,安琪看到有一道光束射出,摇摆不定,有点让人心烦。就这样,那束光前后摆呀,摆呀。
“我会不会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安琪问。
“耐心,放松,吸气,呼气,”格兰特医生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吸气,呼气。幻想你面前有一棵松树,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
安琪的脑海中呈现出一棵松树,一棵完美对称的深绿色松树,就像小孩用彩笔画出来的那种,看起来又像一棵圣诞树。
“旁边,还有一棵松树。”医生继续。安琪这次想象出一棵更高更大的松树。
“现在,你有没有闻到一丝燃烧松枝和木柴的味道?吸气,呼气。来,慢慢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安琪照做了。她缓缓地呼吸着,是有那么一点感觉,她好像嗅到了松枝和木柴燃烧的味道。
“是的,我的确闻到了什么。”
“现在再增加五棵松树。”
安琪望着眼前的树木,感觉一点都不真实。
“你可以朝着这些松树向前走一步吗?”
她走近了那些树。紧接着,她突然站住,然后慢慢转身,墙面上的钉帽正在无情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安琪拉,你在找什么?”医生问道,“你在树林里看到了什么?”
“不!赶快停下来!”从安琪的嘴里冒出一声巨大的训斥。
“安琪拉,安琪拉。”医生推搡着她的肩膀。
安琪拉眨了眨眼,那束强光已经消失了,而她还在沙发上坐着。“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
医生表情严峻地说:“我们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困难。”
她刚才其实在帮你找到我们几个,她说:“我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你失忆症的方法。”
当然,你想知道的还有更多。
格兰特医生的桌子上有一本敞开的书,标题用粗体字写道: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D)。
她说:“我现在怀疑,你的心里有几个相互交替的人格——它们可能是在你为了摆脱绑架所带来的创伤时,发展出来的多重人格。”
“太疯狂了。”你说,“你的意思是我疯了?精神分裂?妄想症?”
“不会,不会,根本没有的事。这个单词应该是‘解离’,意思是‘被分开’。”她连忙安慰道,“交替人格可以替你体验和承受大多数的创伤,甚至是可怕的经历。它们在你和发生的事件之间构筑了一个强大的防御机制。通过这种方法,你当然不会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事,因为它们属于大脑的终极生存机制之一。”
她是对的。你和她互相拍了拍肩。
但是你很快又笑着说:“太荒谬了,你真觉得我是多重人格?”
“好吧,首先,你从失忆的那一刻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格兰特医生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掉落的花瓣,“其次,我刚才花了半个小时和这几个人格之一进行了一番谈话,她称呼自己为‘女童军’。她说,她很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