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吗?”格兰特医生问。
“差不多。”她们在屋内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安琪脑袋里,只有一堵墙,一道门廊,门后一片虚无。或者说,安琪压根儿连门都打不开,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门后的情况。这面墙如此巨大,她无法找到墙角,无法绕到其他墙前面,如果其他三面墙确实存在的话。
“看着灯,”格兰特医生轻声说,“放松。回到你们当时见面的地方,那里看起来如何?”
“漂亮极了,生意盎然,就等大家前来一聚了。”灿烂的阳光洒在红色、橙色的花儿上,栏杆上的晨露闪闪发光。一把扫帚靠在墙边,但是四下里没有什么东西要扫除,反而女孩们之间的隔墙渴望被拆除。
“有人到了吗?”格兰特医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安琪又看了看,告密者已经到了。她靠在栏杆上,穿着一身小巧的骑马装。
安琪大声说话,好让格兰特医生听到:“现在只有告密者到了,今天就是结合的日子,她看起来已经准备好了。”
“你呢?”
安琪使劲思考着,这是她们共同要实现的目标——结合。但是结合之后,她还是她自己吗?她会变矮或者长高吗?小老婆和天使的离去显然有点突然,他们两个的技能也随之而去。但是,今天则完全不同。
安琪向告密者伸出手去,告密者羞涩地笑着,投进安琪的怀抱。安琪抱着她说:“以后没有人会伤害到我们了。你不必担心我,我们以后互相照顾对方,好吗?”
小女孩面朝太阳,风儿轻轻掀起她的金黄色长发,发尖掠过她的嘴唇。安琪温柔地将乱发撩开,她也品尝到发尖掠过的滋味,不过这是她自己的头发。原来,小女孩就是安琪,安琪就是小女孩,她们分分合合,若即若离地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听着百鸟齐鸣,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头,而非二十根,轻轻触碰着栏杆上的晨露。
安琪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粉红薄毛衣,但是手中却拿着马鞭,脚上穿着高筒靴。“好吧,我们今天去骑马。”她说。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
她不紧不慢地搜索新浮现于睡眠的记忆。比尔蜀黍,这个她无论如何都憎恨的人,或者说,害怕的人。当然,这种感情中还夹杂着疑惑、痛苦、尴尬和厌烦。现在,她又回忆起比尔参军当天的情景。那天是她十岁的生日,他答应要送给安琪一件特别的礼物。他穿着制服,看起来英俊极了。爷爷和奶奶为他自豪,他们说,他终于在混迹高中三年之后,找到了真正的方向——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那天是她的生日,比尔反而成了焦点,这显然很不公平。
大家互相组合,爷爷来照相,而安琪只想和比尔拍一张照片,就像很多女士送别男朋友参军时拍摄的照片。
“爷爷,准备好了吗?我来了哦。”
安琪的胳膊绕过比尔的脖子,像照片中送行的女士一样,亲吻比尔。她身体后倾,一只脚抬起,尽量抬高,这一动作持续了好久。他们嘴对嘴,等着爷爷按快门,但爷爷怎么也不按,比尔突然一把推倒了她,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摔倒在地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用怪异、厌恶的表情盯着她。
母亲紧张地咯咯直笑:“我猜是偶像剧看多了,让他们疯吧。”
比尔就这样,没有和安琪多说一句话,离开家前往战场去了。她后来一直不知道,比尔送她的礼物到底是什么。这也是她为何在比尔离开之后,哭了整整一周的原因。
在格兰特幽暗的办公室里,安琪童真般后悔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安琪,你现在感觉如何?”格兰特医生的办公室又出现在眼前。
安琪擦了擦她湿润的脸颊,沙哑地说:“我觉得,嗯,明白了很多。”从身体和精神上,她都倍感轻松,而且知道了更多的真相,“我突然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我想吃早餐玉米饼。”
格兰特医生睁大眼睛说:“真的吗?”
“没有,只是开个玩笑吧。我……感觉很棒。她现在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我和她完全结合起来,那种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只是觉得,现在心情更加安宁。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女童军没有来。”
“也许她害怕失去自由,”格兰特医生说,“或者,她还有未了的心愿。”
安琪抓着毛衣上一个小毛球,在手指尖把玩。“她是唯一一个只有在治疗过程中才会接替我的分裂人格,或者,在帮我写作业的时候。”小毛球掉在了地毯上,“至少,她现在不那么干了。你知道,她从未真正出来面对这个真实世界。”
“这一点很有趣。她整个生命都是在那个小木屋的厨房中度过的,你觉得她还想要做什么?”
安琪绞尽脑汁,突然她听到了女童军的呼喊:“到餐厅去!”
让安琪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格兰特医生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当然,让我看看明天是否能安排一下见面。”
这周剩下的几天,治疗都被安排在午餐时间,之后半个小时吃饭,而午餐后的那节课正好是美术课。她可以在画架前一待就是一天,所以母亲还是很赞同,让格兰特医生在午餐前就把她接走。母亲对安琪说:“我不敢说我完全理解格兰特医生,但是她看起来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最近看起来平静多了。”
安琪本来想尖锐地回一句,但还是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星期二,医生带着安琪到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安琪坐在格兰特医生对面,有点局促地说:“我怎么确定,现在正在吃饭的人是女童军而不是我?”
“看着我。”医生说着,举起汤勺,缓慢旋转,反射出光线。
“现在如何?”安琪问,“你在干吗?”
格兰特医生笑了。桌子上摆满了空盘子,安琪的胃又饱又胀,牛仔裤最上面的一颗纽扣开了。
“哦,天哪。别告诉我,她把这一桌吃光了!”安琪快哭出来了。牛至和百里香草的味道还残存在嘴边。
“不然我们出去走走?”医生提议说。
“好的,我觉得我至少重了十公斤,”安琪说,“最好让女童军现身,自己散步减肥好了。”
周三,中餐;周四,烤肉;周五,安琪都开始害怕踏上电子秤了。格兰特医生安慰她,大吃大喝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她还说,女童军对吃饭产生了一种科学上的兴趣,她要和大厨交流,询问他做饭用到的食材或者烹饪方法。“我把最好吃的一家放在最后,有一家非常地道的法国餐厅,她肯定会喜欢。”
安琪有一丝妒忌,因为她的分裂人格和格兰特医生吃香的喝辣的,而她得到的却是身上增加的三磅肉,还有一嘴烦人的大蒜味。
“我这次安排了陪你一下午,安琪。我们要开车过去,好好聊聊,搭起一个平台。我想这次的机会不错,我们就要有所突破了,你能感觉得到吗?”
“我只是感觉到好饿,”她答道,“我以前中午只吃沙拉就饱了,你们两个对我做了什么?”
法国餐厅的气氛永远是那么高档,又令人愉快。硬邦邦的白色亚麻布铺在餐桌上,上面摆着瓷盘和高脚水晶杯。服务员一身黑色西装,优雅地用法语称她们“小姐”“女士”,以为她俩是母女。餐桌中央的花瓶里,摆放着几朵粉色的山茶花。
安琪不想走了,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么漂亮的地方。格兰特医生会每天找她父母报销吗?不过,她相信格兰特医生言而有信。
格兰特医生拿起汤勺,又一次反射出微弱的光线,准备引诱女童军现身。安琪伸出手,示意要中止催眠。“等等。”她说。
“哦,非常抱歉。”医生放下汤勺说,“我应该提前问你一下,是否做好了准备。”
“我准备好了,”她自信地说,“但是我在想,我是否能自己把她引出来呢?”她现在能感觉到,女童军就存在于她的大脑中,在那个曾经见面的地方,大门随风拍打着。她向门伸出手去……是的,她碰到了门,她的手作为一个向导,带着她走了进去。她感觉到,进屋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当女童军准备现身时,她就在门廊处等待。她坐在栏杆上,双脚耷拉着,晃来晃去,看着远处的麻雀抓蚂蚱吃。这次,她脑袋中的小木屋坐落在广阔的田野中,这和之前在森林中发现的幽暗的小木屋不太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时,她突然回忆起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首先,她被丢进一片黑暗中,惊恐万分,几乎失去控制。她动不了身子,头也不能扭。慢慢地,光线渗透了进来,她终于可以站起来,四处走动,并找人谈话了。有趣的是,她脑袋中的那座小木屋仿佛“好莱坞”几个大字一样,硬生生地矗立着,但是不算是完全立体的。而据她所知,墙壁的另一边,什么也没有。
她心血来潮,敲了敲门。屋里没有任何反应。她扭转门把,但是门被锁得死死的。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屋内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但那可能是她自己的鞋子踩着木板的声音。她对这个声音稍有警觉,它便消失了。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有个人就躲在门板后面,屏住呼吸。
“安琪,”门板背后传来的声音差点儿将她吓得蹦了起来,她满脑子都是负罪感,好像自己偷窥被抓到,“别去那儿,我们都不允许去那边。”
“为什么不行?”安琪问,“里面有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谁也没进去过,只有天使进去过。别进去了,和我来吧。”女童军伸出手,拉着安琪离开。她将安琪从门边拉开,推开门,从小木屋前方走出去,进入一片草甸。“脱了鞋。”
“啊,但是小草会弄得我很痒的!”安琪据理力争道。
“不会的,你放心。”
“真的很痒!”她一脸厌恶地看着自己的双脚。
“哦,拜托。”女童军脱下袜子和鞋子,把卡其布裤的裤腿卷了起来。她脚踝上的伤口还历历在目,而安琪脚踝上则有一圈愈后的伤疤。她觉得自己刚才犹犹豫豫的,像个傻瓜。原来,脚踝上的伤口是女童军遗留的,手腕上的伤口是小老婆馈赠的,烧伤则来自告密者。她的皮肤简直是一张内容丰富的“痛苦地图”!安琪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放松放松自己。她也脱掉鞋和袜子,然后在这个幻想世界的午后,脱掉衣服,躺在草地上,露出所有的伤疤,说:“我真是什么都有。”
女童军在一旁背起了一首她俩都喜爱的诗歌:“谁愿意和我一起去散步?”她们扭过头来,相视而笑。
她们十指相触,一起背诵起来:“每个属于我的微粒也同样属于你。”
两人紧紧相拥,在翠绿的草地上,纯白干净的手臂显得格外醒目。你很难判断出,紧紧相拥的两人,到底谁是谁。她们叹息,她们颤抖,她们肿胀,最终结合成为一个女孩。两人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安琪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张画面。那个男人的脸上写满了真爱,写满了愤怒。沉重的镣铐束缚她许久,终于可以打开它丢在一边,但是,脚踝上留下了永久的束缚。井泵上那熟悉的把手,满是裂痕的水壶,铁锅和平底锅,一本塞在围裙里的书,重新添油的那瓶灯油,物资匮乏的储藏室里,堆满了罐头、干货和香料。满是苔藓的古老松树枝指引她下了山,手中提着一些有用的物件,离开小木屋,永远地离开小木屋。她从一家商店里偷了一张地图,因为她身无分文,除了在火炉下偶然发现的四枚两角五分的硬币。走了好几天,她只用硬币买了一罐可乐填填肚子,这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一罐可乐。
她从未品尝过这么可口的味道。安琪满嘴留香,都是法国焦糖蛋奶冻的奶油味道,焦糖味在她的舌尖慢慢融化。
她抬起眼睛,看着医生说:“太好吃了,林恩。你应该来点尝尝。”
“安琪拉?”格兰特医生饱含热泪地问。
安琪眉头紧锁:“我为什么叫你林恩?”
格兰特医生拿起餐巾,将自己眼中的泪水擦掉:“女童军总是叫我林恩。她……和你结合了吗?”
“完全结合了,”安琪说,“嘿,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格兰特医生——林恩——擤了擤鼻子说:“亲爱的,说起来她好笨。甜点吃到一半,她竟然说把剩下的留给我。她说了句‘我要走了’,就离开了,紧接着,你回来了,我甚至连跟她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安琪笑着说:“林恩,你没必要和她说再见,因为我还在。”她吃了一大勺法国焦糖蛋奶冻。
“嗯,安琪,欢迎找回结合后的自己。”接着,格兰特医生号啕大哭,完全不顾自己专业医生的形象,但是能够感觉到,她对病人发自内心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