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雯飘浮在黑暗中。她没有形体,更没有身躯。思考、想像、忧虑、希望和全世界的各种意念,都在她的周围扩展。
这里是梦幻和现实世界之间的空隙,如同一个黑色的针孔,里面有着亿万颗遥远的光点,每颗光点都比夜空中的星星更加明亮耀眼。它们都是梦。她可以窥探所有这些梦境,但她没有这么做,她想要看的梦全都被遮住了。而其他人的梦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个谜团。
有一个梦,她非常想要溜进去,但她约束着自己。她一直在想念盖温。但最近这段时间里,她对那个男人的想法相当混乱。如果迷失在他的梦里,对她不会有任何好处。
她转过身,望向无尽的黑暗。最近,她愈来愈频繁地进入到这里,只为了静静地飘浮和思考。所有这些人的梦,有一些来自她的世界,一些来自现实世界的其他影子。它们让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战斗。绝不能忘记,在白塔的围墙外还有整整一个世界。两仪师存在的目的,就是要维护这个世界。
她沐浴在梦的光亮中,时间渐渐流逝。终于,她打算动一动。于是她找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梦。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找到的,那个梦向她飞来,充满了她的视野。
她将自己的意识贴到那个梦上,让一缕思绪进入其中。奈妮薇,不要再躲避我了,我们有许多事要做。我有信息要告诉你。两天后的晚上,我们在评议会大厅见面。如果你不来,我将不得不采取手段。你的无所事事让我们全都受到了威胁。
那个梦似乎抖动了一下。艾雯向后退去,那个梦也消失了。她已经和伊兰说过话,这两个家伙现在都有些游手好闲了。她们需要正式晋升为两仪师,真正受到三誓的约束。
此外,艾雯还需要从奈妮薇那里得到信息,希望这次带有威胁性的要求能够让她现身。白塔终于回归统一,她真正获得了玉座的权柄,爱莉达被霄辰人俘虏。现在这个时候,奈妮薇的信息对她来说将非常重要。
无数梦境的光点从她身边掠过。她考虑要不要和智者们联系,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该如何对付她们?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防止她们认为她需要“对付”她们。对于她们,她还没有一个确定的计划。
她让自己滑回身体里,在自己的梦境中度过剩下的夜晚时光。在这里,她没办法阻止自己不去想盖温,也不想那么做。在自己的梦境中,她进入了他的怀抱。他们站在一个四面是石壁的小房间里,形式就如同她在白塔的书房,但装饰就像他父亲的旅店大厅一样。盖温穿着结实的两河羊毛衣,腰间并没有佩剑。一种更简单的人生。这不可能是她的生活,但她能够梦到……
一切都在摇晃。过去和现在的房间仿佛都已经粉碎,变成烟雾的漩涡。艾雯向后退去,惊呼失声。盖温仿佛沙子一般分崩离析。她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尘埃。十三座黑塔在远方焦油般的天空下高耸起来。
一座黑塔倒下了,然后又是一座,在大地上撞得粉碎。其余的黑塔则愈来愈高。随之又有几座黑塔倒塌,大地也随之颤抖。又有一座黑塔开始摇晃,出现裂痕,向地面崩塌,但随后,它又恢复了原样,并成为所有黑塔中最高的一座。
地震结束后,还有六座高塔存留,高高矗立在她面前。艾雯倒在地上,而地面已经变成覆盖枯叶的柔软泥土。眼前的景象改变了,她正在俯视一只鸟巢。在鸟巢里,一群鹰雏高仰着头,向它们的母亲不住地发出鸣叫。一只小鹰舒展开身体。它根本就不是鹰,而是一条毒蛇。它开始逐一攻击那些鹰雏,将它们活生生地吞噬。而幼鹰只是望着天空,仿佛那条吞吃它们的毒蛇依旧是它们的亲人。
景象再次发生改变。她看见一颗用最上等的水晶雕琢而成的巨型圆球,它在一片黑色的山坡上,在23颗巨大的星星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它上面能看到裂缝,它是用绳索捆绑起来的。
兰德也在这里,他正走上山坡,手中擎着一把伐木斧。到达山顶后,他举起斧头,一斧一斧地砍开那些绳索。当最后一条绳索被砍断时,水晶球也四分五裂,美丽的球体变成一堆碎片。兰德只是摇着头。
艾雯倒吸了一口气,惊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坐直了身子。她正在白塔自己的房间里。这间卧室显得非常空旷,她已经清理掉爱莉达的全部物品,但还没有更换其他家具。卧室中只有一副盥洗架、一块褐色的纤维厚地毯,还有一张带着床柱和帷帐的床。百叶窗都已经关上了,早晨的阳光正从窗叶的缝隙中倾泻进来。
她剧烈地喘息着。很少有梦会像今晚的梦一样,让她感到不安。
她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到床边,拿起用来记录梦境的皮封手册。今晚所做的三个梦中,第二个在她的记忆里最为清晰。她感受着那个梦的含义,有时候,她的确可以解读这些梦境。那条蛇是弃光魔使。她躲藏在白塔中,伪装成一名两仪师。艾雯怀疑这就是这个梦的意思。维林也曾经说过,她对这种可能有相当的把握。
麦煞那还在白塔内,但她是如何伪装成两仪师的?每一名姐妹都已经重新立下了誓言,很显然,麦煞那能够压制誓言之杖的效果。当艾雯仔细记录这场梦的时候,她又想到了那些高塔,矗立在她面前,威胁着要将她摧毁。她也多少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如果艾雯不能找到麦煞那,并阻止她,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这可能意味着白塔的崩溃,也许还有暗帝的胜利。梦并不是预言,它们所显示的并不是必然发生的事情,但它还是有可能成真。
光明啊,她想着,结束了她的记录。难道我要担心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艾雯下了床,打算召唤侍女,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她好奇地走过厚地毯,身上只穿着睡衣,将门打开了一道缝,看见希维纳正站在寓所的前厅。这个方脸女人穿着一身红裙,将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标准的发髻,红色撰史者圣巾披在她的肩膀上。
“吾母,”她的声音多少有些紧张,“抱歉惊醒了您。”
“我并没有睡。”艾雯说,“出了什么事?”
“他来了,吾母,他已经进了白塔。”
“谁?”
“转生真龙,他要见您。”
“这就是一锅只有鱼头的渔夫炖菜。”史汪一边说,一边在白塔的走廊中快步前行。“他就这样走过城市,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库班将军一只手按着剑柄,面色铁青。
好歹他还算有点觉悟,史汪想。这个鸦黑色头发的男人在铠甲外穿着白塔卫队的雪白战袍,战袍上绣有塔瓦隆之焰。现在已经有不少传闻,说他的统帅之位将由布伦取代。但艾雯听从史汪的建议,并没有这么做。布伦并不想成为白塔将军,他更适合成为最后战争中的战场指挥。
布伦和他的部队都驻扎在白塔外,在白塔中要为五万人的部队准备营房和食物,几乎是不可能的。史汪已经给他送去信息,要他过来,她能够感觉到他正在靠近。那个男人就是一块硬邦邦的木头,但史汪现在很希望能感觉到他的坚实与安稳。转生真龙?就在塔瓦隆城里?
“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让人感到奇怪,史汪。”赛尔琳说道。当面色惨白的白塔将军跑来的时候,这名橄榄色皮肤的褐宗恰好和史汪在一起。赛尔琳的鬓角已经有了白丝。对两仪师而言,她的年纪肯定已经不小了。在她的脸颊上还有一道伤疤,史汪一直没能搞清楚她怎么会受这种伤。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难民涌进城市。”赛尔琳继续说道,“任何看起来能打仗的男人都会被送到白塔卫队的征兵处去。所以兰德·亚瑟没有被人们注意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库班点点头。“他一直走到日落大门才有人查问他,然后他只是说……嗯,说他是转生真龙,想要见见玉座。他没有摆任何架子,或是做出什么特殊的举动,只是以平常的口气说出自己的身份,声音仿佛春雨一样宁静。”
白塔的走廊里突然间变得非常繁忙,但大多数女人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像渔网里的鱼一样乱窜。
别这样,史汪想,他已经来到了我们力量的核心,他才是那个落入网里的人。
“你认为他在耍什么把戏?”赛尔琳问。
“如果我知道,就让光明烧了我。”史汪答道,“他现在一定已经快要疯了。也许他已经被吓坏了,所以到这里来寻求保护。”
“对此我存有疑惑。”
“我也是。”史汪不情愿地说道。最近这几天,她困惑地发现自己变得非常喜欢赛尔琳。作为玉座,史汪没有时间和别人建立友谊,而且对她来说更重要的责任,是保持对各宗派的平衡关系。她本来只觉得赛尔琳是个顽固得令人气恼的人。现在,她们不再需要为太多事情而争执不休了,她变得愈来愈欣赏赛尔琳的这种气质。
“也许他听说爱莉达已经不在了。”史汪说,“于是他以为,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老友坐在玉座上,他在这里会非常安全。”
“这和我对那个男孩的了解并不相符。”赛尔琳答道,“所有的报告都说他不相信任何人,性格古怪,待人严苛,并且一直在竭力避开两仪师。”
史汪同样知道这些报告。他最早见到这个男孩是在两年以前,那时,史汪还是玉座,而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牧羊人。从那时到现在,她对那个男孩的了解大多来自蓝宗的情报网。想要将情报中的事实和揣测分开来,需要极大的技巧,但大多数可靠的情报都表明,亚瑟的确是个喜怒无常、满腹猜疑、刚愎自用的人。光明烧了爱莉达吧!史汪想,如果不是她,我们早就已经能安全地把他置于两仪师的监管之下了。
她们登上三段螺旋楼梯,进入另一道白色墙壁的走廊中,向评议会大厅走去。如果玉座要接见转生真龙,接见仪式肯定会在那里进行。又拐过两个转角,经过许多附有镜子的油灯和富丽堂皇的壁挂。她们走进直接通往大厅的走廊,却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
这里的地砖变成了血红色,它们本应该是白色和黄色的。而且地板上还仿佛洒过水一样,闪动着湿润的光泽。
库班神情严峻,做好拔剑的准备。赛尔琳挑起一侧眉弓。史汪想要伸出脚尖探探前方的路面,最终却停了下来。被暗帝碰触过的地方有可能非常危险,她也许会陷入地板里,或遭到挂毯的攻击。
两名两仪师转过身,朝另外一条路走去。库班又停留了片刻,才匆匆追了上来,他脸上的紧张神色显而易见。先是霄辰人,现在又是转生真龙出现在白塔之中,作为白塔保卫力量统帅的他,不可能没有责任。
她们在走廊里遇到了另一些姐妹,她们几乎都戴着披肩。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因为今天她们听到的信息,但事实是,许多人依然不信任其他宗派的姐妹。这又是一个该让爱莉达去死的理由。艾雯在努力重新铸炼白塔,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补好已经朽烂多年的破渔网。
他们终于到达评议会大厅。姐妹们按照宗派的区分簇拥在大厅外宽敞的走廊里。库班快步走到门旁,和他的士兵交谈起来。赛尔琳走到宗派守护者之中,史汪则与其他数十名姐妹站在一起。
情况已经不同了。艾雯任命了一名新的撰史者取代雪瑞安,她选择希维纳是非常睿智的。在红宗里,希维纳有一颗理性的头脑,而且选择她非常有助于将分裂的白塔弥合在一起。但史汪的确曾经暗中希望自己能被选中。现在,艾雯的空闲时间愈来愈少,而且她的能力也在迅速变得更加强大,她已经逐渐不再依靠史汪的指导了。
这是一件好事,但也难免让人感到失落。
熟悉的走廊,刚刚清洗过的石头的气味,脚步的回音……上一次她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曾经是世界的尊主。往日风光已经一去不返了。
她没心情从头开始努力,向权力的巅峰攀登。最后战争距离世界近在咫尺,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蓝宗重新进入白塔之后的勾心斗角上,她要完成她的任务。那是在许多年以前,她和沐瑞一同得到的任务:照管转生真龙,直至最后战争。
透过约缚,她在布伦开口说话前就感觉了他的到来。“好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他的声音盖过走廊里的几十个窃窃私语。
史汪转身看着他。他的神情庄重且极其镇定。考虑到他是一个被摩格丝·传坎抛弃,陷入两仪师的阴谋,又被告知将率领部队向最后战争的最前线出发的人,史汪已经无法想像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比他更镇定的人。这就是布伦,能够以平静的心对待一切艰难险阻的男人。只要他在身边,史汪就不会感到忧心。
“你比我预料中的速度更快。”她说道,“而且,我没有什么‘忧心忡忡’的面孔,加雷斯·布伦。我是两仪师,我的特长就是控制自己和周围的局势。”
“没错。”他说道,“不过,我在两仪师身边待得愈久,对此就愈感到怀疑。她们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吗?还是她们只是从没改变过自己的情绪?比如一个人总是忧心忡忡,那么她就算是真的忧心忡忡的时候,表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史汪看了他一眼。“愚蠢的家伙。”
他露出微笑,转头看着挤满走廊的两仪师和护法。“你的信使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打算回白塔来报告一件事,谢谢。”
“不客气。”史汪粗声粗气地嘟囔着。
“她们都很紧张。”他说道,“我可不记得曾经见过这样的两仪师。”
“你有资格责备我们吗?”史汪气冲冲地问。
他看着她,然后抬手握住她的肩膀。他生满老茧的强壮手指抚摸着她的脖子。“出了什么事?”
史汪深吸一口气,朝终于到来的艾雯瞥了一眼。艾雯正一边走向评议会大厅,一边和希维纳交谈。像往常一样,忧郁的盖温·传坎站在远处,就像一个寂寞的影子。艾雯一直不承认对他的感觉,也没有约缚他成为自己的护法,却也没有将他赶出白塔。自从白塔恢复统一以来,他每晚都守在艾雯门口,完全不顾这会让艾雯有多么生气。
当艾雯走进大厅门口时,姐妹们纷纷向后退去,为她让出道路。有些姐妹显得不太情愿,另一些则极为虔敬。艾雯从白塔内部让它向自己屈膝俯首。那时,她每天都要遭到毒打,并被灌下大量叉根,让她甚至不可能用至上力点燃一根蜡烛。她还是这样年轻。当然,年龄对两仪师又有什么意义?
“我一直都以为,我会是做这件事的人。”史汪悄声对布伦说,“我会接纳他,指引他,我会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布伦握住史汪肩头的手紧了一下。“史汪,我……”
“哦,别这样。”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现在我可不后悔。”
然后,他又皱了皱眉。
“这样才是最好的。”但要承认这点,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肠子打了个结。“爱莉达将我推翻,以及她那些种种愚不可及的暴政或许不是坏事。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拥戴艾雯,她能够远远超越我。这个任务将极为困难。我是一个合格的玉座,但我不可能做到像她那样,以自身为楷模统率众人,而不是以强力逼迫;团结白塔,而不是造成隔阂与平衡。所以,我很高兴看到艾雯来接纳转生真龙。”
布伦微笑着,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肩膀。
“怎么了?”史汪问。
“我为你感到骄傲。”
史汪翻翻眼珠。“呸,你的多愁善感迟早有一天会淹死我。”
“你藏不住对我的感情,史汪·桑辰,我能看见你的心。”
“你就是个小丑。”
“不管怎样,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史汪。那个女孩无论能登上怎样的巅峰,都是因为你为她凿好了台阶。”
“是的,然后再把凿子交给爱莉达。”史汪又向艾雯瞥了一眼。她正站在大厅门口。这位年轻的玉座回头扫视了聚集在走廊里的女人们一眼,又向史汪点头致意,其中还带着一点尊敬。
“她就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人。”布伦说,“而你是我们那个时代需要的人。你做得很好,史汪。她也知道这一点,白塔同样知道。”
这些话听起来很顺耳。“你进来的时候看到他了吗?”
“是的,”布伦说,“他就站在下面,由至少一百名护法和26名姐妹所组成的两个完整连结看守着。毫无疑问,他受到了屏障,但26名全部姐妹看起来都害怕得要死,没有人敢碰他,更不敢捆绑他。”
“只要他还被屏障着,其余的就不重要了。他看起来害怕吗?还是很傲慢?或者愤怒?”
“都没有。”
“嗯,那他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要听实话吗,史汪?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两仪师。”
史汪猛地咬住牙。他是不是又在嘲笑她了?不,这个军人看起来很认真。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艾雯走进大厅,然后一名穿白袍的初阶生快步从大厅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库班的士兵。艾雯一定是派她去传召转生真龙了。布伦站在史汪身后,手仍然搭在她的肩头上。史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她看见走廊的尽头有了动静,她身边的姐妹们身上都出现了至上力的光晕。史汪则抵抗着这种冲动,她不想以此来显示自己的软弱。
很快,一支队伍走到众人面前。护法们排成方阵,中间包围着一个形貌高俊、披着破旧褐色斗篷的人。26名两仪师跟随在后面。那个高瘦的年轻人仿佛在史汪眼前闪烁着光芒,她拥有能够看见时轴的异能,兰德·亚瑟则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时轴。
她强迫自己不去注视那片光芒,将注意力集中在兰德·亚瑟身上。看样子,这个男孩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一切青涩、软弱的迹象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刚硬的线条。他已经不再像大多数年轻男子,尤其是高个子男孩那样,不自觉地低垂下肩膀,而是像个男人应有的那样挺直了腰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史汪在身为玉座时,曾经见过不止一名伪龙。奇怪的是,无论这个人与他们有多少相似之处,他仍然……
当史汪看到他的眼睛时,身子突然僵住了。那双眼里有一些让史汪捉摸不透的东西,一种沉重、沧桑的感觉,仿佛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曾经见过一千种人生,而所有这些人生都已经叠加在他身上。他的面容的确就像是一位两仪师,至少从那双眼睛里,根本看不出他的年纪。
转生真龙抬起右手(他的左臂一直背在身后),阻止队列继续前进。“请让一下。”他对护法们说着,从他们中间走了出来。
护法们带着惊讶的神情,任由他走出方阵。转生真龙温柔的声音让他们都退向一旁。他们的脑子都到哪里去了?亚瑟一直走到史汪面前。史汪连忙打起精神。他没有武器,又被屏障着,他不可能伤害她,但布伦还是贴到她身旁,一只手按住剑柄。
“镇定,加雷斯·布伦。”亚瑟说,“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想,你是让她约缚了你?真有意思。伊兰听到这件事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史汪·桑辰,你和我们上次见面时相比,真是变了很多。”
“时光之轮的转动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了改变。”
“这倒是两仪师的回答。”亚瑟微笑着。那是一种放松、温柔的微笑,这让史汪吃了一惊。“我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能习惯这些改变。你曾经为了我而接过一支箭,我感谢过你吗?”
“根据我的回忆,我不是有意那样做的。”史汪不带表情地说。
“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他转向评议会大厅的门口,“她是怎样的玉座?”
为什么要问我?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史汪和艾雯的亲密关系。“她是一位不可思议的玉座。”史汪说,“是我们所知道的最伟大的玉座,尽管她成为玉座的时间并不长。”
他又一次露出微笑。“我应该想到的。虽然有些奇怪,但我还是觉得在见到她时,会有些感伤。虽说这个伤口早就应该愈合了,也许我只是还记得它的痛楚。”
光明啊,这个男人已经把史汪的思绪搞得一塌糊涂了!白塔应该是一个令所有能导引的男人胆战心惊的地方,不管他是不是转生真龙。而他却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史汪张嘴想要答话,却有一名两仪师在这时越众而出。是提亚娜?
提亚娜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兰德面前。那是一只印着红色蜡封的小信笺。“这是给你的。”她的声音有些紧张,手指不住地颤抖,只是颤抖的幅度很微弱,大多数人应该都没看出来。不过,史汪在观察两仪师的情绪上非常拿手。
亚瑟挑起一道眼眉,然后伸手接过了那封信。“这是什么?”
“我答应过要把它给你。”提亚娜说,“我本该拒绝的,但我从没想过你真的会到……我的意思是……”她闭上嘴,没有说下去。然后,她又退回人群中。
亚瑟并没有看那封信,只是将它放进口袋,然后转头对史汪说道:“我和艾雯见过面以后,你要尽最大的力量让她平静下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那些被他彻底忽视的守卫急忙想要跟上去,却在大厅门口止步。护法们就如同一群怯懦的绵羊,没有人敢碰他,他就这样走进了白塔评议会的大厅。
看到兰德一个人走进来,艾雯有一种全身寒毛直竖的感觉。外面的两仪师都涌向大厅门口,同时又竭力显示出镇定自如的样子。希维纳瞥了艾雯一眼。要关闭大厅,进行秘密会议吗?
不,艾雯想。她们需要看见我是如何面对他。光明啊,但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
这种想法是于事无补的。她定了定心神,在心中重复着她每天早晨都要默念一遍的言辞。他并不是兰德·亚瑟,她童年的玩伴,她坚信总有一天会嫁给他的那个人。她可以全心去包容、关爱那个男孩,但对于面前的这个人,包容和关爱只会造成整个世界的毁灭。
不,这个男人是真龙,是世上的生灵中最危险的一个。他强大,拥有超越所有人的自信。
他一身陋服,径直走过大厅中央,护法守卫们则全都留在大厅外面。他站定在大厅正中的塔瓦隆之焰上,宗派守护者们环伺在他周围。
“艾雯,”兰德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他朝她点点头,仿佛表示尊敬。“看来,你已经做好你的事情,玉座圣巾非常适合你。”
他如此平静的神态完全不符合艾雯最近得到的情报。也许这种平静来自一个终于打算自首的罪人。
这就是她对他的看法吗?把他当成是一个罪犯?他做的许多摧毁、征服,的确很像是犯罪。上次她和兰德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一起进入艾伊尔荒漠。在那些日子里,他成为一个刚硬的男人,现在她还能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刚硬,但他的身上又多出另一些东西,一些更加深沉的东西。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发现自己在玉座上向前倾过身子,正在问话。
“我被打碎了。”兰德将双手背在身后,“然后,我又被重铸了。我想,他几乎已经占有了我,艾雯。是凯苏安让我修正了这个问题,不过这也许同样是她没想到的。不管怎样,我想我应该取消对她的放逐了。”
他淡然地说着,在他的话语中有一种艾雯不熟悉的庄重感。如果换做另一个人,她会认为这是因为他从小受到过严格的教育,但兰德并没有这样的经历。宫廷教师这么快就能把他训练成这样?
“为什么你要到玉座面前来?”她问道,“你是有所求?还是来服从白塔的指引?”
他审视着她,依然背着双手。在他身后,13名姐妹平静地走进大厅,阴极力的光晕包裹着她们,她们在维持着兰德的屏障。
兰德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他审视着大厅,目光逐一扫过各位宗派守护者。他的眼睛在红宗的位置上停留了片刻,其中两个位子还是空的。佩维拉和佳纹达还未完成她们的秘密任务,返回白塔。只有贝拉辛被推选出来,代替了杜海拉。兰德看到她的时候,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兰德。
“我以前恨过你们。”兰德转头看着艾雯,“最近这几个月里,我感受过很多情绪。似乎从沐瑞来到两河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努力躲避两仪师或明或暗的控制,但我却允许其他人将看不见的丝线系在我身上,尽管那是更加危险的丝线。
“我现在才明白,我有些太过分了。我担心,如果我听从你们的意见,你们就会操纵我。我并非是想要寻求独立,而是因为害怕,害怕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只出于你们的图谋,而不是我的。”他犹豫了一下,“我本该希望这一股伸手可及的支持力量,能够帮助我避免犯下许多罪行。”
艾雯皱起眉。转生真龙来到白塔,就是为了讨论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吗?也许他已经疯了。“兰德,”艾雯让声音尽量和缓,“我打算让一些姐妹和你谈谈,以确定你是不是……出了某些问题。请理解我的用意。”
只有对他的状态进行更多了解,她们才能确定该如何对待他。转生真龙确实需要有人身自由,让他能够去完成预言中所说的每一件事。但她们能够就这样让他为所欲为吗?尤其是当他本人已经来到白塔的时候?
兰德露出微笑。“是的,我明白,艾雯,很抱歉我只能拒绝你,我实在是有太多事情要做了。人们正因我而挨饿,许多人生活在我造成的恐惧之中。我的一位朋友正在孤身赴死。我要做的事情太多,而我的时间却太少了。”
“兰德,”艾雯说,“我们必须进行确认。”
他点点头,仿佛真的明白艾雯。“这正是我感到遗憾的地方,我并不想进入你的权力核心。看来,你将这里管理得很好,但这对我没有帮助。你只是必须知道我的计划,从而做好准备。
“上一次我试图封印暗帝牢狱时,没能得到女性的帮助,这是导致灾难的原因之一。尽管她们拒绝参与我的行动也许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我们依然都负有责任。不管怎样,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相信,阳极力和阴极力必须被同时使用,只是我现在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艾雯向前俯过身子,仔细审视着他。他的眼里看不到疯狂。她熟悉这双眼睛,她熟悉兰德。光明啊,她想,我错了。我没办法只把他当作转生真龙。我坐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他来到这里是有原因的。对我来说,他必须是兰德。因为兰德是可以被信任的,而转生真龙只能被畏惧。“你是谁?”她不由自主地悄声问道。
他听到了。“我两者都是,艾雯。我记得他,路斯·瑟林,我能够看到他的全部人生,每一个绝望的时刻。那就如同是我的梦,但是无比清晰的梦,我自己的梦。那是我的一部分。”
只有疯子才会说这样的话,但他的声音非常平静。艾雯看着他,回忆起那个曾经的男孩,那个诚挚的年轻人,不像佩林那样古板,也不像麦特那样轻佻。他曾经是那么可靠,那么坦荡。他是你能够全心全意去信任的男人。
就算是把整个世界交给他,你也不会害怕。
“再过一个月,”兰德说,“我就要去煞妖谷,打破暗帝牢狱最后的封印。我想得到你的帮助。”
打破封印?她又看到自己梦中的那幅景象。兰德砍断了一根根捆住水晶球的绳子。“兰德,不。”她说道。
“我需要你,你们所有人。”他继续说道,“这一次,我以光明的名义恳求你们,给予我你们的力量。我希望你能在我前往煞妖谷的前一天与我见面,然后……嗯,然后我们会讨论我的条件。”
“你的条件?”艾雯问。
“你会知道的。”他说完便转过身,仿佛是要离开的样子。
“兰德·亚瑟!”艾雯站起了身,“你不能就这样背对玉座!”他的身子定了一下,然后又转身看着她。“你不能打破封印。”艾雯说,“这将有可能把暗帝释放到这个世界上。”
“我们必须冒这个险,先要除掉旧日的瓦砾。裂隙在真正被封印以前,必须先完全打开。”
“我们必须认真谈谈这件事。”艾雯说,“我们要制定计划。”
“所以我才会来找你,让你能够制定计划。”
光明啊,他似乎感到很有趣!艾雯愤怒地坐回玉座上,他的顽固模样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有些事我们必须说清楚,兰德,不只是这件事,也不只是关于你的属下约缚的那些姐妹们。”
“我们可以等到下次见面时再谈约缚的事。”
他的话让艾雯皱起眉头。
“但是今天,在这里,我们只说这些。”兰德说完,向她鞠了个躬。那只是很浅的一躬身,几乎只能算是点一下头。“艾雯·艾威尔,封印的守护者,塔瓦隆之焰,我现在能够退下了吗?”
他的声音是如此礼貌,艾雯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嘲讽自己。她看着他的眼睛。不要逼我做我会后悔的事,他的表情仿佛正如此说着。
她真的要把他囚禁在这里?就在不久前,她不是还谴责过爱莉达剥夺了他的自由?
“我不会让你打破封印的,”她说,“这太疯狂了。”
“那就来梅丽罗平原见我,它就在北方,我们可以在我进入煞妖谷前仔细谈谈。现在,我并不想挑战你的权威,艾雯,但我必须走了。”
两个人都没有将目光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艾雯甚至能听到微风吹动玫瑰大窗的声音。
“好吧,”艾雯说,“但我们还没结束,兰德。”
“不会结束的,艾雯。”他朝她点点头,就转身走出大厅。光明啊!他的左手没有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姐妹们和护法们不情愿地为他让开道路。艾雯抬手按住额头,感到一阵晕眩。
“光明啊!”希维纳说,“您在这种时候还能思考吗,吾母?”
“什么意思?”艾雯看着整个评议会。许多宗派守护者显然是瘫软在自己的座位上。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心脏,”贝拉辛抬手捂住胸口,“紧紧地抓着。我甚至不敢说话了。”
“我也想要说话,”尤缇芮说,“但我的嘴就是没办法动。”
“时轴。”赛尔琳说,“但他强大得就好像……我觉得他要让我的内心彻底崩溃。”
“您是怎么抵抗他的,吾母?”希维纳问。
艾雯皱起眉头。她并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她只把他看成是兰德。“我们需要讨论他刚才所说的话。白塔评议会将在一个小时后继续进行,对这次会面进行讨论。讨论时,评议会大厅的门应当紧闭。派人跟着他,确认他是否真的离开了。”
“加雷斯·布伦正在做这件事。”库班在大厅外答道。
宗派守护者们纷纷站起身,每一个人的脚步都不太稳定。希维纳低下头。“您是对的,吾母,不能允许他打破封印。但我们该怎么做?如果您不对他予以管制……”
“我怀疑我们是否有能力囚禁他。”艾雯说,“他的身上有某种东西。我……我有一种感觉,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打破我们对他的屏障。”
“那我们该怎么办?该如何阻止他?”
“我们需要盟友。”艾雯说,她深吸一口气,“他也许能够被他所信任的人说服。”或者,如果有足够多的人联合起来阻止他,他也许会被迫改变主意。
现在,她更有必要与伊兰和奈妮薇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