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团火焰划过白塔黑色的走廊,浓重、辛辣的硝烟充溢在空气中。不断有人发出尖叫、哀号和咒骂的声音。墙壁在一阵阵爆炸中颤抖着,碎石四处飞射,又被风之力的护罩弹开。
那里,艾雯注意到两名正沿着走廊投掷火焰的黑宗两仪师,其中一个正是爱梵妮玲。
艾雯让自己出现在她们身旁的房间里。她能听到她们就在墙对面。她张开双手,向墙壁释放出一股强大的地之力和火之力能流,把它向外炸开。
墙外的两个人立时被轰倒。爱梵妮玲瘫软在地上,满身鲜血。另外一个人则迅速逃掉了。
艾雯确认了一下爱梵妮玲的状况,她已经死了。艾雯满意地点点头。爱梵妮玲是她最想要抓到的黑宗两仪师之一。现在,她的重要目标还有嘉德琳和奥瓦琳。
她身后有人在导引。艾雯趴倒在地,一团烈火从她的头顶飞过。是麦煞那,黑衣在她的周身盘卷。艾雯咬紧牙,将自己送走,她不敢与这名弃光魔使正面抗衡。
转瞬间,她出现在不远处的一间储藏室里,然后又因一阵爆炸引起的晃动而脚步踉跄。她一挥手,在门上开了一扇小窗,看到艾密斯正从门外的走廊中跑过。那名智者穿着凯丁瑟,带着短矛,她的肩头有烧伤的焦黑和血迹。又一阵爆炸在她身边发生,但她已经消失不见了。爆炸让走廊里的空气变得炙热难耐,融化了艾雯打开的小窗,逼得艾雯不得不后退一步。
赛尔琳的研究结论是正确的,即使在正面战斗中,麦煞那也不会逃走或躲藏起来。她在这一点上和魔格丁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她很有信心,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亟须用艾雯的死,向暗帝证明自己的实力与功绩。
艾雯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返回战场的准备。但她忽然又犹豫了一下。她在思索佩林的出现。佩林仿佛只是把她看成了一名初阶生。他怎么会变得如此自信、如此强大?最让艾雯惊讶的并不是他所做的那些事,而是他竟然会成为那个做出这些事的人。
不管怎样,佩林的出现是一个教训。艾雯必须非常小心,绝不能过分依赖自己的编织。柏尔不能导引,但她在梦的世界的力量丝毫不亚于任何人。当然,编织还是有自己的优势。比如轰开墙壁,编织就要比想像更容易。将自己的意志施加在如此厚重坚硬的墙面上,实在是有些困难。
她是两仪师,也是梦卜者,她必须充分利用这两种优势。艾雯谨慎地将自己送回到与麦煞那遭遇的那个房间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片废墟。右侧传来一阵阵爆炸声。艾雯探头望过去。火球正在那里来回飞舞,空气中充满了一道道编织。
艾雯让自己出现在一群正在战斗的人身后,并在周身制造出一个厚重的玻璃罩来保护自己。白塔的这片区域已经遭到严重的破坏,墙壁都在冒着黑烟。艾雯看到一个身穿蓝色长裙的人正蜷缩在一堆瓦砾旁边。
妮可拉?艾雯愤怒地想道。她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现在可以信任她了!那个愚蠢的女孩一定是从已经醒来的人那里拿到了一件梦之特法器。
艾雯准备跳过去,把那个女孩送走。但妮可拉身下的地面突然开始沸腾,火焰喷涌上来。妮可拉尖叫着被抛到空中,无数熔融的岩块在她周围喷溅着。
艾雯呼喝一声,让自己出现在那里,在妮可拉身下想像出一片石墙。那个女孩落在石墙上面,满身鲜血,眼里失去了神采。艾雯咒骂一声,跪到她身旁。而那个女孩已经停止了呼吸。
“不!”艾雯喊道。
“艾雯·艾威尔!小心!”麦兰的声音传来。
艾雯警戒地转过身,一道厚重的花岗岩墙壁恰好出现在她身后,挡住了数团烈火。麦兰出现在艾雯身边,身穿黑衣,皮肤也变成了黑色。她一直隐藏在走廊旁边的影子里。
“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麦兰说,“把这里交给我们吧。”
艾雯低头看去,妮可拉的尸体正在消失。傻孩子!她绕过那道花岗岩墙壁,向外望去,看到了两名黑宗两仪师,奥瓦琳和莱茉拉正背对背地站在一起,向四周发射出毁灭的编织。她们的后面有一个房间。艾雯能够像前几次那样,出现在那个房间里,摧毁墙壁,攻击她们两人……
傻孩子!柏尔的话出现在她耳边,你们的战术太明显了。这也许正是麦煞那想让她做的。那两名黑宗只是诱饵。
艾雯出现在那个房间里,却是背对着墙壁。她清空自己的意识,紧张地等待着。
麦煞那像前一次那样出现了,那些盘卷飘扬的黑色衣裙让人印象深刻,同时也很愚蠢。它们都是需要耗费精神力来维持的。艾雯看着麦煞那惊讶的眼睛,也看到了这个女人所准备的编织。
它们碰不到我,艾雯充满自信地想道。白塔是她的,麦煞那和她的奴才们是入侵者。她们杀死了妮可拉、舍万和卡琳亚。
编织激射而来,却在艾雯面前弯曲了。刹那间,艾雯穿上了智者的衣服——白色外衫,褐色宽裙,披巾垂在肩头。她想像一支矛出现在手中,是一支艾伊尔短矛。她以极其精准的动作将矛掷了出去。
短矛穿透了火之力和风之力的编织,将它们驱散,又击中了某种厚重的东西——是麦煞那面前的一道风之力墙壁。艾雯拒绝承认那道墙壁的阻挡。它不属于这里,它根本就不存在。
短矛恢复了速度,直刺麦煞那的脖颈。弃光魔使睁大了眼睛,向后倒去,鲜血从伤口中喷涌出来。那些在她周身飘扬卷动的衣裙完全消失了,甚至整条长裙都不见了。这只是一个编织。麦煞那灰暗的面孔变成了……
嘉德琳?艾雯皱起眉。麦煞那一直都是嘉德琳?但嘉德琳属于黑宗,已经逃出了白塔,并没有留下来。这就意味着……
不,艾雯想,我中埋伏了。她只是一个……
就在此时,艾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扣住她的脖子。那种冰冷的金属质感,熟悉而令人胆寒。真源在片刻间就从她的体内逃走了,因为有人不许她再握有它。
她惊恐地转过身。一个黑色短发垂在脸颊旁、深蓝色眼睛的女人站在她面前。看起来,她并不很惹人注目,但她正在导引着极强的至上力。她的手腕上有一只手镯,通过一根银索连接在艾雯的项圈上。
罪铐。
“很好。”麦煞那说道,“你真是个难以驾驭的孩子。”她带着失望的表情啧了啧舌。片刻间,她移动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手中还牵着艾雯。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看起来仿佛是直接从岩层中挖出来的,甚至连门户都没有。
身穿红白两色长裙的奥瓦琳正等在这里。看到麦煞那,她立刻跪倒在地,又用快意的眼神偷偷瞥了艾雯一眼。
艾雯却几乎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一阵惶恐的思绪涌上心头。她又被捉住了!她不能接受这种事。她宁可死,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各种景象从她的脑海中掠过。被关在一个小屋里,只能在罪铐周围几步的范围内活动。像牲畜一样被对待。一个念头咬啮着她的神经——到最后,她也许还是会屈服,会成为她们想让她成为的那种人。
哦,光明啊,她无法再承受这样的事,绝不能这样。
“让上面的那些人撤退。”麦煞那正在对奥瓦琳说话,她的声音非常平静。艾雯只能勉强理解那些话:“她们非常愚蠢,而且今天的表现也很糟糕,必须对她们进行惩罚。”
这就是魔格丁被奈妮薇和伊兰捉住时的样子。她成为俘虏,要被迫按照她们的命令做事。艾雯也会陷入同样的境地!而且,麦煞那很可能会对她使用心灵压制。这名弃光魔使将借由她的手彻底控制白塔。
各种思绪在心头翻涌,艾雯发现自己在抓着脖子上的项圈。这只是招来了麦煞那嗤笑的目光。而此时奥瓦琳已经消失,去执行麦煞那的命令了。
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这是一个噩梦。一个……
你是两仪师,她心中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传出了这样的耳语。这声音很微弱,却又无比强大。它来自她的内心深处,比她的恐惧还要深。
“那么,”麦煞那说,“我们谈谈幻梦矛吧,我能在哪里找到它?”
两仪师永远都能保持平静,保持对自己的控制,无论形式如何危急。艾雯从项圈上放下双手。她还没经历过两仪师的测试,而她正打算这么做。如果她正处在测试中,她将如何应对这种局势?她会崩溃吗?证明自己没有能力保持镇定、取得披肩吗?
“不说话?我明白了。”麦煞那说,“这种情况当然可以改变。这种罪铐实在是很讨人喜欢。色墨海格能让我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她实在是太好了。尽管她也不是有意想让我知道的,可惜的是,还没等我把这东西套在她的脖子上,她就死了。”
痛苦涌过艾雯的身体,如同火焰在她的皮肤下面烧灼。她的眼里立刻充满了泪水。
但她以前经受过痛苦,在被毒打时也会大笑。她以前也做过俘虏,就在白塔里。成为俘虏不能让她崩溃。
但这不一样!在她心中更多的还是恐惧。这是罪铐!我不能承受它!
两仪师必须面对并解决这种问题,平静的她给出了回答,两仪师能够经受各种打击,只有那样,她才能真正成为众人的奴仆。
“好了。”麦煞那说道,“告诉我,你把它藏在哪里了。”
艾雯控制着自己的恐惧。这并不容易,光明啊,这实在是太难了!但她做到了。她的面容也平静下来。她拒绝承认这副罪铐,不允许它拥有能控制她的权力。
麦煞那皱起眉头,显然心中有些诧异。她一晃银索,更多痛苦流进艾雯的身体。
艾雯却让这些痛苦不复存在。“我忽然想到,麦煞那,”艾雯平静地说,“魔格丁犯了一个错误,她接受了罪铐。”
“你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地方,罪铐毫无意义,它并不能阻止任何编织。”艾雯说道,“它只是一块金属,只有当你接受它的时候,它才能控制你。”罪铐弹开了,从她的脖子上掉落下来。
麦煞那看着它落在地上,发出一记清脆的撞击声。她的面容变得冰冷,抬起眼看着艾雯。不过,她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慌张的神色,只是环抱双臂,眼神冷漠淡然。“看来,你还颇有一些经验。”
艾雯直视着她的眼睛。
“但你依旧只是一个孩子。”麦煞那说,“你以为能战胜我?我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穿行的时间根本是你无法想像的。你有多大?二十岁?”
“我是玉座。”艾雯说。
“孩子玉座。”
“拥有数千年历史的白塔的玉座。”艾雯说,“这里经历过数千年的灾难和混乱。而你绝大部分的生命都只是在平静中度过,死一样的平静。真是奇怪,既然你大部分的生命都是如此轻松,你怎么会以为自己还有多少力量?”
“轻松?”麦煞那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绝不要在她的目光下屈服。就像上次一样,艾雯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那是麦煞那在要求她的服从,她的哀求,她在利用特·雅兰·瑞奥德来改变艾雯的思想。
麦煞那很强大,但这个世界的力量自有它的运作方式。也许麦煞那能压迫她,但艾雯已经战胜了罪铐,她同样可以抵抗这种压迫。
“你会屈服的。”麦煞那平静地说。
“你错了。”艾雯的声音渐渐绷紧,“这与我无关。艾雯·艾威尔是一个孩子,但玉座并不是。我也许很年轻,但这个职位已经非常古老。”
两个人都盯着对方,毫不退缩。艾雯开始反击,要求麦煞那向她俯首称臣,拜倒在玉座之前。她们周围的空气变得滞重,艾雯甚至感觉到有些难以呼吸。
“年龄毫无意义。”艾雯说,“从更大的范畴来看,即使是经验也并不重要。对这个世界而言,关键是人的本身。玉座就是白塔,白塔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它否认你,麦煞那,也否认你的一切谎言。”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艾雯停止了呼吸。她不需要呼吸。她的精神全部集中在麦煞那身上。汗水从艾雯的额角滚落,她绷紧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不断逼退麦煞那的意志。
艾雯知道,这个人,这个怪物,只是一只想要掀动山岳的虫子。山岳不会移动,如果拼命要推动它,只会……
在这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折断了。
艾雯猛吸一口气。周围的空气终于恢复了正常。麦煞那像布条做的玩偶一样倒在地上,她依然睁着眼睛,一点口水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艾雯也坐了下去,剧烈地喘息着,感觉到头晕目眩。她向旁边那副罪铐落下的地方看了一眼。它消失了。然后,她又盯住麦煞那。麦煞那躺在地上,胸口一起一伏,双眼只是茫然地盯着前方。
艾雯又坐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下体力,才站起身,拥抱了真源。她编织出风之力的丝线,提起那名丧失心智的弃光魔使,然后带着她一起返回到白塔的上层。
聚集在走廊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了她,这条走廊里已经堆满了碎石瓦砾。艾雯眼前只剩下她们这一方的人。智者们转向她。奈妮薇似乎还在瓦砾堆中搜索着敌人。史汪和莉安站在一起,莉安的脸上出现了几道焦黑色的割伤,但她看起来依然强悍。
“吾母,”史汪显然是松了一口气,“我们一直在担心……”
“这是谁?”麦兰问道。她走到麦煞那面前。现在这名弃光魔使只是瘫软在风之力的编织里,眼睛盯着地面。忽然,她开始发出小孩子一样的唔唔声,眼睛紧盯着一块还在缓缓燃烧的壁挂。
“就是她,”艾雯疲惫地说,“麦煞那。”
麦兰惊讶地睁大眼睛,将目光转向艾雯。
“光明啊!”莉安喊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以前见到过这种情形。”柏尔一边说,一边审视着风之力编织中的那个人。“萨玛娜是我年轻时所知道的一位智者,也是一位梦卜者。她在梦的世界里遇到某些事情,摧毁了她的神智。”她犹豫了一下。“后来,在醒来世界的人生中,她没有再说过话,顶多只是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那样咿呀学语。而且,她一直在流口水,我们必须不断为她更换亚麻围巾。”
“也许我们已经不能再将你视为一名学徒了,艾雯·艾威尔。”艾密斯说。
奈妮薇将双手抵在腰间,仍然握持着真源,脸上满是震撼的表情。在梦的世界里,她的辫子又恢复成为原先的长度。“其他人都逃掉了。”她说道。
“是麦煞那命令她们逃走的。”艾雯说。
“她们不可能逃得很远。”史汪说,“那个穹隆还在。”
“是的,”柏尔说,“但现在该是结束这场战斗的时候了,敌人已经被击败。其余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谈,艾雯·艾威尔。”
艾雯点点头。“这两点我都同意。柏尔、艾密斯、麦兰,谢谢你们的帮助。你们获得了巨大的节,我欠你们很多。”
当艾雯退出梦境时,麦兰又看了一眼那名弃光魔使。“我相信,应该心存感激的是我们,还有这个世界。你为我们做了很多,艾雯·艾威尔。”
其他人都在点头。艾雯从特·雅兰·瑞奥德中隐去时,听到柏尔还在喃喃地说着:“没能让她回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在一座燃起熊熊大火的城市中,佩林跑过恐惧的人群。塔瓦隆陷进了火海!天空变成了深红色,就连石块也在燃烧。大地在颤抖,如同一头受伤的雄鹿,被老虎咬住了脖子,依然在作最后的挣扎。佩林眼前的地面突然裂开,逼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火焰从裂隙中喷出,烧焦了佩林手臂上的汗毛。
佩林惊呼一声。他身旁有人落入那道恐怖的裂隙,转眼间就被烧成飞灰。地面上突然间布满了尸体。在他的右侧,一幢带拱形窗户的美丽建筑开始融化,石块变成了液体,岩浆从石壁的缝隙中和开口处流淌出来。
佩林站起身。这不是真的。
“末日战争!”人们哀号着。“最后战争来了!一切的终结来了!光明啊,我们完了!”
佩林踉跄着,扶着一块大石头,竭力想要站起身。他的手臂很痛,手指已经无力抓握。但最严重的伤还在他的大腿上。他的长裤和外衣都已经浸透了鲜血,来自他身上的恐惧气味充满了他的鼻腔。
他知道,这场噩梦不是真的。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这其中的恐怖?西方的龙山正在剧烈地喷发,将愤怒的烟尘轰上高空。那整座山仿佛都燃烧起来,红色的河流从山坡上流过。佩林甚至能感觉到那座山的颤抖和死亡。房屋裂开、坍塌、融化、崩碎,人们不断被石块和火流击中,惨死在街头。
不,他不会被这个噩梦吞噬。他周围的地面从破碎的卵石变成了整洁的地砖,这里是白塔的仆人出入口。佩林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想像出一根手杖,用来支撑自己的瘸腿。
他并没有摧毁这个噩梦。他要找到杀戮者。在这个恐怖的地方,佩林也许能获得某种优势。杀戮者非常熟悉特·雅兰·瑞奥德,但也许,如果运气站在佩林这一边,杀戮者可能一直都在以高超的技巧避开这些噩梦。也许他会被这里面的恐怖吓到,被卷入其中。
佩林不情愿地削弱了自己的信心,让自己被这个噩梦所吸引。杀戮者可能就在附近。他一瘸一拐地走过街道,尽量远离那些从窗户流淌岩浆的建筑物。想要保持清醒,不相信那些充满恐惧和痛苦的尖叫,不相信人们求援的呼声,实在是太困难了。
就在那里,佩林的目光落在一条巷子里。杀戮者正站在那条小巷之中,低着头,一只手扶在墙上。那个人旁边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宽大的裂隙,沸腾的岩浆正在裂隙中滚动。许多人的手抓在裂隙的边缘上,拼命地尖叫着。杀戮者并没有理睬它们,被他的手按住的墙壁从粉刷着白色灰浆的砖墙,变成白塔内部的灰色石墙。
那件特法器就挂在杀戮者的腰间。佩林必须迅速行动。
墙壁因高热而融化,佩林一边想,一边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杀戮者旁边的墙壁上。在这里,按照噩梦的演进趋势去改变物体的状况要容易很多。
杀戮者骂了一声,匆忙地将手掌从红热的墙壁上抬起。他脚下的地面发出隆隆的轰鸣。他睁大眼睛,露出警戒的神色。当佩林突然将他脚旁的地面撕裂的时候,他急忙转过身,盯着新出现的裂隙。佩林终于可以确认,虽然可能不是完全相信,但杀戮者在某种程度上依然认为这个噩梦是真的。现在他正一步步从那道裂隙前推开,并举起一只手,阻挡着裂隙中冒出的热气。他相信那是真的。
眨眼间,杀戮者不见了。他掉下了裂隙,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只能勉强攀住裂隙的边缘。噩梦已经将他吞噬,让他融入这个虚妄的世界之中,成为这场灾难里的一个角色。它也几乎吞噬了佩林。佩林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动摇,躲避那些灼热的冲动。飞跳就要死了,他绝不能失败!
佩林把自己想像成另一个人。艾吉·亚松,一个两河人,他让自己穿上和街上那些人一样的衣服——马甲和白色衬衫,再加上伊蒙村男人在工作时穿的那种质料厚实的长裤。为了做出这种变化,他消耗的力量几乎让他无法承受。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不断震动的地面让他无法站稳身子。如果他让自己完全被噩梦捉住,他就会变成杀戮者那种样子。
不,佩林一边想,一边强迫自己坚守着心中对菲儿的记忆。那是他的家。也许他的面孔改变了,也许世界正在崩毁,但他有一个家。
他跑向裂隙边缘,俯身到灼热的气流之上,仿佛他也是这场噩梦的一部分。他发出恐惧的尖叫,伸手去拉那些正要掉下去的人。但他有另外一个目标。杀戮者咒骂着,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想把自己拉上去。
当他经过佩林身边时,佩林抓住了那件特法器。杀戮者则只是一心一意地爬出裂隙,钻到了相对安全一些的巷子里。佩林暗中让自己另一只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该死的。”杀戮者吼叫着,“我可不喜欢这种事情。”他们周围的地面突然变成了地砖。
佩林站起身,用手杖稳住身子,竭力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这么做并不困难。他开始蹒跚着从杀戮者身边走过。片刻间,那个面孔刚硬的人低下头,看到了佩林手指间的特法器。
他立刻睁大了眼睛,而佩林已经将另一只手挥向他。匕首深深地刺进杀戮者的肚子。他发出一声惨号,向后退去,一只手捂在肚子上。鲜血很快就从他的指缝里渗流出来。
杀戮者咬紧了牙。噩梦在他周围扭曲,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崩溃了。杀戮者站稳身子,放下鲜血淋漓的手,眼里燃烧着怒火。
即使有手杖撑住身体,佩林依然觉得脚步不稳。他受的伤太重了。地面在震颤,一道裂隙在他身旁被撕开,里面的岩浆不断冒出灼人的热气,就好像……
佩林愣了一下,就好像龙山的山口。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特法器。人类的恐惧之梦非常强大,飞跳的声音出现在他的意识中,非常,非常强大……
当杀戮者一步步向他逼近时,佩林咬紧牙,把手中的特法器扔进了熔岩河中。
“不!”杀戮者尖叫着,真实的梦境重新出现在他周围。噩梦崩溃了,很快就再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佩林跪倒在一条小走廊的地砖上。
在他右侧不远处,地上有一堆熔化的金属。佩林露出微笑。
像杀戮者一样,这件特法器直接来自真实世界,但它在这里依旧是可以被破坏,被摧毁的,也和一个人一样。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紫色的穹隆消失了。
杀戮者咆哮着,冲上前,一脚踢在佩林的肚子上。佩林胸口的伤立刻传来灼热的痛楚。然后又是一脚。佩林的意识开始模糊。
走,犊牛,飞跳的声音是这么虚弱,快逃。
我不能丢下你!
但……我只能丢下你了。
不!
你已经找到了你要的答案。去找自由,它会……解释……这个答案。
佩林眨着充满泪水的眼睛,他的肚子上又被踢中了一脚,他无力地号叫着,而飞跳的意念,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安慰的感觉,渐渐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走。
佩林痛苦地号叫着。他的声音嘶哑,视线因泪水而模糊。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够离开狼梦,像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一样逃走。
艾雯叹了口气,清醒过来。她并没有急于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地吸着气。与麦煞那的战斗让她的神经极度紧绷,实际上,她现在已经是头痛欲裂了。刚刚发生的那场战斗差点就变成了她的最后一场战斗。她的计划奏效了,但为此而承受的压力让她不但无法感到欢欣鼓舞,甚至还有点被压垮的感觉。片刻间,她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思考着。
不过,这毕竟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她必须搜索白塔,找到那个在醒来之后只剩下幼儿智力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清楚,麦煞那不可能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在柏尔说出那番话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
艾雯睁开眼睛,看着这个舒适而黑暗的房间,计划着召集评议会,向众人说明舍万和卡琳亚不会再醒过来的原因。她又用了一点时间,向她们致以哀悼,然后才坐起身。她向她们解释过这次行动的危险,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辜负了她们。还有妮可拉,那个从来都有些好高骛远的女孩,她不该出现在那里。那时……
艾雯忽然感到一丝诧异。这是什么气味?难道她不是让床头旁的灯盏一直亮着的吗?难道是灯油烧光了?艾雯拥抱了真源,编织出一个光球,悬浮在自己的手掌上。而看到眼前的一切,她立刻惊呆了。
她的薄纱床帐上溅满了鲜血,五具躯体倒在地上。其中三个全身黑衣。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人穿着白塔卫队的制服。而最后一个人,身上穿着做工精美的红白色外衣和长裤。
盖温!
艾雯从床上滚下来,跪倒在盖温身边,完全忘记自己的头痛。盖温的呼吸短促而微弱,在他的肋侧有一个可怕的开放式伤口。艾雯编织出地之力、魂之力和风之力,将它们组成治疗能流。但她的治疗异能非常弱小。她在惶恐中不断地努力着。盖温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肋侧的伤口也开始闭合了,但她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救命!”艾雯尖叫着,“快来人啊!”
盖温动了一下。“艾雯。”他悄声说道。他的眼皮在微微歙动着。
“别说话,盖温。你会好起来的。快来人!到玉座的卧室来!”
“你……的照明不够。”他还在用微弱的声音说着。
“什么?”
“我给你送了信……”
“我们没有得到回信。”她说道,“别动。救命!”
“附近没有人。我早喊过了。那些灯……这样就好……你没有……”他在半昏迷中露出微笑。“我爱你。”
“躺好。”艾雯说着。光明啊!她在哭泣。
“不过,刺客不是你的弃光魔使,艾雯。”他的声音显得更加含混。“我是对的。”他说得没错,这些陌生的黑色制服到底是属于哪个势力的?霄辰人?
我应该已经死了,艾雯立刻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不是盖温阻止了这些刺客,她就会在睡梦中被刺死,同时也会从特·雅兰·瑞奥德中消失。那样的话,麦煞那将有可能赢得今天的胜利。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一切胜利的喜悦感都从她的心中消失殆尽。
“很抱歉。”盖温闭上眼睛,“我又没有服从你的命令。”他的身子一点点滑倒下去。
“你做得对,盖温。”艾雯用力眨着眼,想抖掉眼眶里的泪水。“我现在就约缚你,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抓住艾雯的手更加用力了一点。“不,除非……你想……”
“傻瓜,”她一边说,一边准备着编织,“我当然想让你成为我的护法,我一直都想。”
“发誓。”
“我发誓,我发誓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护法,还有我的丈夫。”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让编织融入他的身体。“我爱你。”
盖温猛吸一口气。突然间,她能够感觉到他的情绪,他的痛苦,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痛苦。同时,她也知道,盖温能感觉到她的心意。
佩林张开眼睛,深吸一口气。他在哭泣。人们在做梦时有可能哭泣吗?
“赞美光明。”菲儿说道。佩林睁开眼睛,发现她就跪在他身旁。旁边还有其他人。玛苏芮?
那名两仪师正用双手握住佩林的头,佩林感觉到冰冷的医疗能流涌遍全身。他腿上和胸前的伤口都愈合了。
“我们想要在你睡着时对你进行治疗,”菲儿让佩林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但伊达拉阻止了我们。”
“不能这么做,而且这么做也不会有效果。”那名智者的声音响起。佩林能听到她就在这顶帐篷里。他眨眨眼,发觉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帐篷外的光线相当昏暗。
“现在早已过了一个小时。”佩林说,“你们早就应该离开了。”
“别说话。”菲儿说,“神行术又起作用了,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经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几千名士兵,大多数是艾伊尔人和两河人。你以为他们和我会把你丢在这里吗?”
佩林坐起身,擦了一下眉毛。那上面全是汗水,他想要让这些汗水消失,就像在狼梦中一样。当然,他失败了。伊达拉正站在他身后,在帐篷的另外一侧,用审慎的目光看着他。
他又转回头,看着菲儿。“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他的声音还有些含混不清,“杀戮者不可能是单独行动的。这里还有陷阱,也许是一支军队,他们随时有可能发动进攻。”
“你能站起来吗?”菲儿问。
“可以。”佩林感觉全身无力,但他还是在菲儿的扶持下努力站了起来。帐帘被掀起,齐亚得拿着一只水囊走了进来。佩林感激地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他的干咳得到了缓解,但痛苦依然在灼烧着他的心。
飞跳……他放下水囊。在狼梦里,死亡就是最终的结局。飞跳的灵魂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必须继续前进。佩林想。现在的任务是保护我的人众。他走到帐篷口,他的两条腿正逐渐稳定下来。
“你非常伤心。”菲儿走在他身旁,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出了什么事?”
“我失去了一位朋友。”佩林轻声说,“我第二次失去了它。”
“飞跳?”菲儿的气息中流露出忧虑与恐惧。
“是的。”
“哦,佩林,我很难过。”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帐篷。在曾经驻扎过他的部队的广阔草地上,只剩下这顶孤零零的帐篷。黄褐色的草皮上还能看到帐篷留下的痕迹,以及纵横交错,被踩成泥地的道路。整个营地的布局看起来仿佛一座小镇,房屋和道路的印迹一目了然。但现在这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
乌云翻滚的天空愈加黑暗。齐亚得举起一盏灯,照亮他们面前的一片地方。有几队士兵正等在帐篷外。枪姬众一见到佩林,便高举起短矛,然后用矛杆敲打盾牌,以这种方式颂扬佩林的功绩。
两河人也已经得到了信息,正纷纷围拢过来。他们会如何猜测他在今晚所做的事情?现在,他们只是不断地欢呼着。佩林向他们点着头,心中却无比紧张。那种怪异的气味仍然弥漫在空气中。他本以为这种气味是幻梦矛造成的,但他显然错了。这里的气味就和妖境一样。
殉道使正站在原先营地中心的位置上。当佩林向他们走近时,他们立刻转过身,手举到胸前,向佩林敬礼。虽然刚移走了一整座营地,他们看起来却并不显得劳累。
“我们离开这里。”佩林对他们说,“我不想在这里继续多待一分钟。”
“是,大人。”格莱迪的声音中也透露出迫切的意味。他显出集中精神的表情,一个小通道出现在他身边。
“过去。”佩林向两河人一挥手。他们迅速走过了通道。枪姬众、高尔和艾莱斯站到佩林身边。
光明啊,佩林一边想,一边扫视着他们曾经扎营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鹰盯住的老鼠。
“我有没有说过,希望你给我们来些光亮。”佩林对站在通道旁的尼尔德说。
那名殉道使一侧头,许多光球立刻出现在他周围,并飘飞到周围的草地上。
不过,在它们的照明范围之内,依旧只有空旷的废弃营地。没多久,最后一支部队终于走过了通道。佩林和菲儿随之走了过去。高尔、艾莱斯和枪姬众跟随在他们身后,最后是连结在一起的导引者们。
通道另一侧的空气很凉,嗅起来清新且洁净。佩林这时才意识到,那种邪恶的气味给他带来多么大的困扰。他深深吸着气。他们的脚下是一片高地。一段距离之外的河边上有一些光亮。也许那里就是白桥。
看到他走出通道,他的部队立刻发出欢呼。这里的营地已经接近完工,营地周围也安设好了岗哨。神行术通道位于一大片空地上,周围竖起长杆,标示出界线。
他们逃出来了。代价是惨重的,但他们逃出来了。
古兰黛坐在椅子里。椅子的皮革软垫中填充的是珈鹂幼鸟的羽毛,在这个纪元里,这种鸟只生活在沙塔,而她现在最在意的根本不是这种奢侈的享受。
莫瑞笛借给她的一名仆人正单膝跪在她面前。他的眼里隐藏着狂暴的火焰,而且他并没有真正低垂下目光,她只能勉强控制住这个人,他知道他是独一无二的。
他似乎还知道,他的失败最终全都会算在古兰黛的头上。古兰黛并没有因此而慌乱,她有着强大的自控能力,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心神失守。在红砖墙壁上,宽大窗口上的百叶忽然被吹动,一阵冰冷的海风扑进房间,熄灭了几盏油灯,烟雾的触须从灯芯上袅袅升起。
她不会失败的。
“准备触发陷阱。”她下达命令。
“但……”那名仆人说道。
“快去做,不要对中选使徒顶嘴,你这条狗。”
那名仆人垂下目光,但那双眼里还是闪动着反叛的火花。
没关系,她还有一件武器。她一直小心收藏着这件武器,就是为了能够在这时候使用。
但她必须保持谨慎。艾巴亚是时轴,而且是一个如此强大的时轴,不会被吓到,从远处射出的利箭也无法击中他的要害。他懂得思考,甚至有足够的警戒和灵活性,会在处于劣势时随时逃离战场。
现在,她需要一个对他有足够吸引力的诱饵,然后,她的利刃就会落下。还没有结束,倒霉的铁匠。无论你待在原地,还是逃到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