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骑在耀光的背上。这匹母马是王室马厩里第一流的良驹,它拥有纯正的沙戴亚血统,白色的鬃毛和体毛光彩耀人。为它佩戴的马鞍上绣着细细的红色和金色丝线,是那种只有在阅兵场上才会使用的最华丽的鞍鞯。
柏姬泰骑着腾跃,一匹高大的暗褐色骟马,也是王室马厩中跑得最快的一匹马。这两匹马都是伊兰的这位护法挑选的,她一定做好了策马狂奔的打算。
柏姬泰身上带着一枚伊兰复制的狐狸头徽章,不过伊兰已经改变了复制品的外形,把它们做成一个轻薄的圆形银碟,上面嵌着一朵玫瑰。伊兰的口袋里有另一枚用布包住的复制品。
今天早晨,她又尝试制作一枚这样的复制品,但它熔化了,还差点点燃了伊兰的裙子。没有那枚狐狸头徽章的原件可以研究,继续进行复制已经变得非常困难。她梦想着能够用这种徽章装备她的全部近卫,但这种梦想已经显得愈来愈遥不可及,除非她能说服麦特再把那枚徽章交给她进行研究。
她的骑兵卫队环绕着她和柏姬泰,排列在女王广场上。她只带来一支百人的卫队,包括75名女王卫兵和紧随在她周身的25名女卫士。这只是一支规模很小的部队,但她甚至连这样一支队伍都不愿意带。她不能被视为一名征服者。
“我不喜欢这样。”柏姬泰说。
“最近你什么都不喜欢。”伊兰说,“我发誓,你已经变得愈来愈神经质了。”
“这是因为你正在变成一头莽撞的蛮牛。”
“哦,别扯了,这可不是我干过的最莽撞的事。”
“你只是给自己设定了一个非常低的标准,伊兰。”
“放心,不会有事的。”伊兰说着,向南方瞥了一眼。
“为什么你一直要盯着那个方向?”
“兰德,”伊兰说道。她再次感觉到约缚传来的温暖,从她脑海中的那一团情绪里面一波波散发出来。“他已经为某件事做好了准备,他感觉到了麻烦,但同时又有着平静与安宁。”光明啊,那个人真是令人困惑。
如果原先的时间安排不变,那么再过一天,他们就要见面了。艾雯是对的,打破封印肯定是愚蠢的,兰德会明白道理的。
亚莱丝催马来到她身边,她的身后还跟随着另外三名家人。萨拉希娅是一名身材丰满的女子,梳着祖母风格的发髻;皮肤黝黑的珂玛将黑色长发结成三根长辫子;神情拘谨的纳希艾有一张年轻的面孔,身穿一件非常宽松的长裙。
她们四人在伊兰身边站定。在这四人之中只有两人有力量施展神行术。许多家人的力量都与两仪师相差甚远,但考虑到伊兰现在不稳定的导引能力,这应该已经足够了。
“你们能采取什么措施,阻止弓箭手暗中偷袭她吗?”柏姬泰问亚莱丝。“有没有这样的编织?”
亚莱丝侧头想了一下。“我知道有一个编织也许能有些用,但我从来没尝试过。”
另一名家人在她们前方打开了神行术信道,信道对面是凯瑞安城外一片荒凉的褐色草地。一支规模超过她们许多倍的军队正等在那里,那些士兵都披挂着凯瑞安风格的胸甲和钟形头盔。他们的军官所穿服饰的颜色都代表了各自的家族,并且在背后插着马标,很容易识别。
身材高瘦、面孔窄长的罗斯特姆骑在马上,位于他部队的最前列,他披着装饰猩红色条纹的深绿铠甲。博图姆的队伍在另一侧。看起来,他们两个人的队伍规模相当,各是五千人,另外四个家族的队伍则要小一些。
“如果他们想要俘虏你,”柏姬泰严肃地说,“你就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我不可能躲在我的宫殿里,只派一支军队来接收凯瑞安。要得到太阳王座,就必须冒险。否则我只能得到凯瑞安人的叛乱和对安多王权的伤害。”她瞥了自己的护法一眼。“我现在是女王了,柏姬泰,你不可能让我一直远离危险,正如同你不能让一名士兵不上战场。”
柏姬泰点点头。“不要离我和葛本太远。”
葛本来到伊兰的另一边,骑着一匹高大的斑纹骟马。伊兰被他和柏姬泰夹在中间。他们的坐骑也要比她的更高大。有他们的阻隔,刺客很难伤害到伊兰。
大概伊兰以后的人生都要这样度过了。伊兰催动耀光,她的队伍开始走过通道,踏上凯瑞安的土地。等候她的贵族们都在马背上向她鞠躬行礼,他们的动作要比在王座大厅时更显恭谨谦卑。好戏就要上场了。
凯瑞安城就在前方不远处,城墙上还留有与沙度艾伊尔作战时被战火烧黑的痕迹。当通道在她们背后关闭时,伊兰立刻感觉到柏姬泰的紧张。伊兰周围的家人都拥抱了真源。亚莱丝做出了一个伊兰不熟悉的编织,并把它放在女王卫兵们组成的环形数组周围。伊兰立刻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中出现一股微弱但速度很快的旋风。
柏姬泰的焦虑仿佛能够传染。伊兰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握紧缰绳。凯瑞安的空气比安多更加干燥,略带着一股尘土的气息。天空中覆盖着厚重的乌云。
凯瑞安部队很快就包围她身边这些穿着红白两色军装的安多骑士。大部分凯瑞安士兵都是步兵,但其中也有一些重骑兵。他们的战马也披着闪亮的甲片,士兵手中的骑枪尖锋直指天空。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保护着伊兰,或者也可以说俘虏了她。
罗斯特姆催赶他的枣红牡马靠近伊兰卫队的前列。葛本向伊兰望了一眼。伊兰点点头,她的将军便命令卫队为罗斯特姆让开道路。
“现在凯瑞安城中的气氛相当紧张,陛下。”罗斯特姆说道。柏姬泰仍然小心地让自己的坐骑挡在罗斯特姆和伊兰中间。“关于您的继位,人群之中流传着一些……不好的谣言。”
这些谣言也许正是你编造的。伊兰想,在你还没有决心要支持我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反抗你的军队吧?”
“我希望他们不会。”他从森绿色的扁头盔下面看了伊兰一眼。他穿着一件黑色外衣,下摆一直垂到膝头,彩色横纹从他的胸前一路延伸下去,显示着他的家族地位。这根本是一身在舞会上穿的衣服,但从这样的穿着也能看出他的自信。他的部队并没有控制住凯瑞安全城,而他显然想借助护送新女王的机会,在凯瑞安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力。“我们应该不会遇到武装抵抗,但我只想事先给您一个警告。”
罗斯特姆尊敬地向伊兰一点头。他很清楚伊兰在操纵他,但他接受了这种操纵。在随后许多年里,伊兰必须谨慎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简而言之,凯瑞安是一座盒子一样的城市,到处都充满了直角、棱线和平直的塔楼。虽然它的一些建筑也相当美观,但完全无法与凯姆林和塔瓦隆相比。他们直接穿过北城门,澳关雅河从他们的右首奔流而过。
人群已经在城中等待新女王的到来。罗斯特姆等人的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到处都是欢呼声,也许带头欢呼的都是精心部署在人群关键位置上的仆从们。当伊兰走进这座城市时,欢呼声立刻变得更加热烈。这让伊兰吃了一惊。她本以为自己需要面对充满敌意的目光。是的,的确有人不喜欢她,人群中甚至偶尔会有人向她扔来一些垃圾,她还看到了不止一个人的脸上带着冷笑,但大多数人则都显得非常高兴。
当伊兰策马走过宽阔的街道,看着路边一幢幢凯瑞安风格的方形房屋时,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些人其实正期盼着她的到来。他们一直在谈论她,传播各种关于她的故事。根据诺瑞先生的报告,这些故事里有不少带着敌意。但现在看来,充塞在凯瑞安人心中的也许不是敌意,而是担忧。凯瑞安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君主了。他们的国王至今仍然死因不明,而真龙大人似乎也抛弃了他们。
伊兰的信心开始增长。凯瑞安是一座受伤的城市,被烧毁的首门街区还暴露在城外,一直没能得到清理。铺在路面上的卵石都已经被撬起,在守卫城市的战争中从城墙上被抛了下去。这座城市还没有从艾伊尔战争中恢复过来。未完工的无极塔同时显示出优美匀称的形体设计和令人哀伤的残缺外表,它们清晰地显示出这座城市的破败与创伤。
该死的贵族游戏对这座城市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她能改变这一切吗?簇拥在她周围的人群正发出充满希望的呼喊,他们很清楚自己的祖国已经陷入怎样的困境。如果要除掉凯瑞安人的狡狯心态,也许要比夺走艾伊尔人手中的枪矛还要困难,但也许,她能教他们学会对国家和王位抱有更多的忠诚。只要这个王位值得他们献上自己的忠心。
太阳王宫就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心。像这座城市中的其他房屋一样,这是一座完全由直角和直线组成的建筑,但它的确有一种令人感到震撼的巍峨气势。虽然它一边的侧翼已经被兰德在战斗中毁掉了,但它依旧是一座宏伟的建筑。
更多贵族正等候在这里,他们之中一些人站在铺着地毯的台阶上,另一些人似乎是刚刚走下自己华丽的马车。女人们穿着庄重的礼服长裙,宽阔的裙摆被数重圆箍撑起。男人们穿着深色外衣,头顶戴着帽子。许多人露出怀疑的神情,有些人则是一脸惊愕。
伊兰向柏姬泰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我的计划奏效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在一支凯瑞安军队的护送下进入这座宫殿。”
柏姬泰什么都没说。她的心情依旧十分紧张,也许这种紧张会一直持续到伊兰返回凯姆林。
台阶下面站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有着一张漂亮而光洁无瑕的面孔,头发上缀着许多铃铛;另一个有一头卷发和一张看起来并不属于两仪师的脸。实际上,伊兰知道,她作为一名两仪师已经有许多年了。这名卷发女子名叫萨莎勒·安德利,另外那个漂亮的姐妹是萨弥苏·塔麦高瓦。根据伊兰所获得的情报,这两个人在兰德离开后,在这座城市中扮演着最接近于“统治者”的角色。伊兰与这两个人都有信件往来。她发现萨莎勒对凯瑞安人的思考方式有着精确的理解,她已经将这座城市交予伊兰,但同时也向伊兰暗示,被给予这座城市和真正取得它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
萨莎勒向前迈出一步,以庄重的口吻说道:“陛下,人们都应该知道,真龙大人已经责成您全权接掌这片土地。他曾经拥有的对这片土地的所有管辖权利都已移交给您,这里的全权总管职位已被解除。愿您以超凡的智能治理此地,为人众带来和平。”
伊兰在马背上,庄严地向她点了一下头。但她心中还在剧烈地翻腾着。她曾经说过,她不介意兰德帮助她取得王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希望让这个女人把鼻子探进她的权责之中。萨莎勒似乎对自己现在的职位非常看重。而伊兰早已探查明白,现在她的这个职位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给自己安排的。
伊兰和她的随行人员下了马。兰德真以为只要说一句这个王座是属于她的,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吗?她在凯瑞安也生活过很长的时间,知道凯瑞安人如何精于谋算。一名两仪师的宣告肯定是不够的。不过强力贵族的直接支持就不一样了。
伊兰的队伍走上台阶,进入太阳王宫。每一个支持她的贵族都能率领一支50人的卫队。伊兰则带着从凯姆林跟随她而来的全部一百人,这让走廊里显得有些拥挤,但她不想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留在外面。
宫殿中的走廊都是笔直的,有着尖顶天花板和镀金墙楣,每道门上都有初升太阳的图案。壁龛里摆放着各种珍贵器皿,不过有许多壁龛已经空了。艾伊尔人从这里拿走了五分之一的财宝,作为他们的战利品。
到达太阳大厅的门口,伊兰的安多卫队分别排列在外面的走廊中。伊兰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走进王座大厅。她的身后一共跟随了十个人,蓝色条纹的大理石圆柱立在大厅两侧,太阳王座就位于大厅尽头的大理石高台上。
这是一个镀金的木制王座,但其外表可说朴素得令人惊讶。也许正因为如此,雷芒才决定要为自己用爱凡德拉狄拉打造一个新的王座。伊兰走上大理石高台,转过身,面对着逐次进入大厅的凯瑞安贵族。走在最前面的是她的支持者。所有这些贵族的次序是按照复杂的达斯戴马确定的。而这种次序在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会有变化。
柏姬泰的目光扫过走进大厅的每一个人。但这些凯瑞安人简直都是尊奉礼仪的典范,绝没有人会像安多的艾络琳那样显出一副大胆狂妄的样子。艾络琳是一名爱国者,只是让伊兰气恼的是,这名爱国者总是在和自己作对。而在凯瑞安,没有人会公然这么做。
大厅中恢复了安静后,伊兰又深吸一口气。她曾经考虑过要进行一番演讲,但她的母亲教过她,有时候,决定意义的行动要好过最优秀的演讲。伊兰向王位坐了下去。
柏姬泰拉住她的手臂。
伊兰带着疑问的神情瞥了她一眼,但她的护法只是盯着王座。“等一下。”柏姬泰说着,弯下了腰。
贵族们开始交头接耳。罗斯特姆向伊兰迈出一步。“陛下?”
“柏姬泰,”伊兰红着脸问道,“这真的有必要吗?”
柏姬泰没理睬她,只是仔细查看王位上的软垫。光明啊!这个护法一定要在所有可能的地方给她带来尴尬吗?现在肯定……
“哈!”柏姬泰喊了一声,从软垫里拉出一样东西。
伊兰愣了一下,然后向王位靠近一些。罗斯特姆和博图姆也都来到她的旁边。柏姬泰用手指拈着一根小针,针尖是黑色的。“它就藏在垫子里。”
伊兰立时变得面色惨白。
“这里是唯一一个他们知道你肯定会来的地方,伊兰。”柏姬泰轻声说道。她跪下去,开始检查周围是否还有陷阱。
罗斯特姆的面孔变得通红。“我会查出这是谁干的,陛下。”他的声音低沉而且危险,“他们一定会尝到我的愤怒。”
“他们会先尝尝我的怒火。”矮壮的博图姆盯着那根针说道。
“很显然,这是在试图刺杀真龙大人,陛下。”罗斯特姆提高了声音,好让大厅里的人都能听到。“没有人敢对您不利,您是我们所热爱的安多姊妹。”
“听到你这么说,真是令人感到欣慰。”伊兰看着他。她的表情在告诉大厅里的每一个人,她会接受罗斯特姆的这种说法,让他能够保留颜面。作为伊兰最强大的支持者,对敌人暗杀行动的疏于防范肯定会让他蒙受巨大的羞辱。
而同意他的借口,保全他的尊严,就会让他欠伊兰一份人情。他显然理解伊兰的用意。他的目光也在短短的一瞬间低垂了下去。光明啊,伊兰觉得自己实在是很痛恨这种游戏,但她会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而且会玩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现在安全了吗?”她问柏姬泰。
护法揉搓着下巴。“只有一个办法能够确认。”她说道。然后她以极端放肆的姿势一屁股坐到王位上。
大厅里有不少贵族都发出微弱的惊呼声。罗斯特姆的面色变得更白了。
“不是很舒服。”柏姬泰说着,向一侧靠过去,然后再坐直身子,靠在椅背上。“我本以为一位国王的椅子会多放一些软垫;毕竟,现在你的屁股非常敏感。”
“柏姬泰!”伊兰悄声说道。她觉得自己的脸又变红了。“你不能坐在太阳王座上!”
“我是你的保镖。”柏姬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先吃掉一半你的食物,我还能在你打算走进任何一个房间时先走进去;我还能坐在你该死的座位上,只要我认为这样可以保护你。”她咧嘴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而且,我总是想知道,坐在这种椅子上到底是什么感觉。”然后,伊兰的护法就站了起来。她仍然显得相当警觉,但显然也非常得意。
伊兰转过身,面对着凯瑞安贵族们。“你们等待这一刻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你们中间肯定有人对这个结果感到不满,但请记住,我身上流着一半凯瑞安人的血,经由我的联合将让我们两个国家都变得更加强大。我不要求你们信任我,但我要求你们对我的服从。”她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还请记住,这同样是出于转生真龙的意愿。”
她从这些人的脸上能看出来,他们听懂了她的话。兰德曾经征服过这座城市,实际上,那一次他是从沙度人手中解救了这座城市。这些贵族肯定有足够的智力,懂得不该引兰德回来,再次征服这里。他们面前这位女王手中捏着满把好牌。她已经将安多控制在手中,她还能让兰德帮助她拿下凯瑞安。
伊兰坐了下去。这个动作非常简单,但其中包含的意义却相当深远。“召集起你们的个人卫队和家族扈兵。”她对那些贵族说:“你们将与安多军队一同穿过神行术通道,到达一个被称为梅丽罗平原的地方,我们会在那里与转生真龙见面。”
贵族们都显得非常惊讶,难道她要在坐上王位的第一天就命令他们的军队离开这座城市?伊兰露出微笑。这种直接而果断的决定是最有效的,这样就能建立起他们服从自己的先例,并让他们为最后战争做好准备。
“还有,”她对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的人群高声说道;“我希望你们召集起这个国家中每一个能握住剑的人,把他们编入女王的军队。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训练他们,但最后战争需要他们每一个人的力量。那些愿意作战的女人也可以报名入伍。还有,召集起这座城市里的铸钟匠,我需要在一个小时之内和他们见面。”
“但,”博图姆说;“您的加冕礼,陛下……”
“当最后战争取得胜利,凯瑞安的孩子们获得安全的时候,我们自然有时间进行加冕礼。”伊兰说道。她需要用更重要的事情让他们无暇去策划各种阴谋诡计。如果有可能,就一直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行动!最后战争已经到了你们的家门口,明天就会落在你们头上了!”
她应该没有说谎。
麦特靠在一棵枯树上,扫视着他的营地。他平静地呼吸着,面带微笑,享受着无人追杀的安宁与惬意。他几乎已经忘记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好了,这简直比两条大腿上各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侍更美好。嗯,至少要比腿上坐着一个漂亮女侍的感觉好。
夜色中的一座军营真是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哪怕半个营盘都已经空了——半数红手队都已经去了凯瑞安。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军营中剩下的人大多已经入睡了,但那些明天下午才有任务的人还不必睡得这么早。
营地中还有十几处篝火跳动着低矮的火苗。人们坐在火边,分享着各种关于英雄功业或美丽女子的故事,还有来自远方的种种传闻。坐在原木和石块上的人们不住地大笑着,火舌仿佛也在随着他们的笑声一起跳跃。不时有人用树枝拨弄一下火堆里的木炭,让火星飞上半空。还有人在唱着《来吧,女孩们》和《午后的垂柳》。
红手队的成员来自十几个不同的国家,但这座营地是他们真正的家园。麦特从他们中间大步走过,戴着帽子,肩头扛着艾杉玳锐。他在脖子上系了一块新的围巾。人们都知道他脖子上的瘢痕,但他没有必要向所有人展示那道伤疤,就像卢卡马戏团的那些表演动物。
这次他选择的围巾是红色的,这是为了纪念泰琳和所有死在那只古蓝手中的人。曾有那么一瞬间,他曾经想过戴上一条粉色的围巾,只是非常短的一瞬间。
麦特微笑着。虽然歌声来自几处不同的篝火旁,但声音都不大。营地中笼罩着一种令人欣慰的宁静,却又不是沉寂。他痛恨沉寂,那种感觉很不好。那会让他怀疑,又有人正暗中想要靠近他,但他喜欢这种宁静。轻微的打鼾声伴随着火焰劈啪作响,还有人们的歌声,巡逻士兵踩碎枯草的声音,发出这些声音的人都在享受着他们的人生。
麦特这时回到了他未点灯的帐篷外面的桌子旁。他坐下去,逐一检视被自己堆在桌面上的纸张。帐篷里已经堆得太满了,而且,他也不想吵醒奥佛尔。
风不停吹动着麦特的帐篷,而他在帐篷外给自己安排的位置看起来显得有些奇怪:一张做工精良的橡木桌被摆放在一片鸡脚草上。麦特的椅子安放在桌边,一罐温热的苹果酒放在他身边的地上。桌上的各种文件压在他捡来的一些石块下,被一盏不住闪烁着的油灯照亮。
麦特本不该被这一堆堆档案纠缠住,他应该坐在那些篝火旁,唱着《冲向千杀的暗影》。他还依稀能从附近的篝火中听到有人在唱那首歌。
文件。没错,他已经同意接受伊兰的雇佣,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所以他就凭空多了许多文件要处理。关于为龙安排操作手的文件;关于补给物资的文件;关于纪律问题,以及其他各种各样无聊的问题的报告;几份来自女王陛下的公文;他必须关注的间谍报告;还有关于霄辰人的报告。
这里面的许多信息对他而言已经不算新鲜了。因为维林的神行术,麦特来到凯姆林的时间要比大多数谣言传播的时间更快。而伊兰也有神行术,一些来自提尔和伊利安的信息相当新鲜。有一些信息提到霄辰的新女皇。看样子,图昂真的已经戴上了皇冠,不过也有可能是霄辰人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领袖。
这让麦特不由得微微一笑。如果霄辰人真的另找了别人,那么图昂一定会让那群糊涂蛋实实在在地大吃一惊!麦特对此非常肯定,就像天空肯定是蓝色的一样。嗯,不过最近这一段时间里,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还有信息说海民已经与霄辰人结盟。麦特对此完全不屑一顾。霄辰人俘虏了许多海民船只,也许有人正是因为看到了那些船,才会产生这种幻想,这种事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他还看到了一些关于兰德的传闻,大多数也都是空穴来风或者凭空杜撰。
该死的颜色又出现了。兰德正坐在一顶帐篷里,和一些人说着话。也许他是在阿拉多曼,但他不可能同时待在那里,又在边境国作战。他能那么做吗?有一个谣言说,是兰德杀死了泰琳女王。是哪个该死的白痴想出这种谣言的?
麦特很快就看完关于兰德的报告。他痛恨自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驱走那些该死的颜色。不过,这次兰德至少还穿着衣服。
最后一张纸上的内容则很奇怪。大群的狼正跑向北方,并且不断在空地上聚集,一同发出长啸?天空在夜晚闪耀起红光?牲畜在田野中排成队列,一起面向北方,静静地眺望?暗影大军的脚印出现在田地里?这些传说里都带着一股耸人听闻的味道。在伊兰的间谍搜集到它们之前,它们可能已经在偏僻的乡村里,被无数的乡下妇人修饰夸大过了。
麦特看着那些报告,忽然察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从口袋里抽出了维林的信。那张仍然被牢牢封住的信纸看起来已经污损不堪,但他还没有将它打开。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所做过的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抵抗这封信的引诱。
“看起来真是一团乱。”一名女性的声音传来。麦特抬起头,看到赛塔勒正信步朝他走来。她穿着一件褐色长裙,在丰满的胸脯上覆盖着蕾丝。不过麦特从没向那里多看过一眼。
“喜欢我的小窝吗?”麦特问道。他把那封信放到一旁,然后把最后一份间谍报告放到文件堆上。在那堆文件旁是一些他画的草图,他想根据塔曼尼购买的那些十字弩,再设计出一种新的弩机。那些间谍报告眼看就要被风吹走了,而他已经用光了压纸的石头,于是他脱下一只靴子,压在上面。
“你的小窝?”赛塔勒问道。听语气,她对麦特的说法颇觉有趣。
“当然。”麦特说着,隔着袜子挠了挠脚底板。“如果你想进来,就应该和我的管家预约一下。”
“你的管家?”
“就是那边的那个树桩。”麦特说着,点了点头。“不是那个小的,是那个顶上有苔藓的大家伙。”
赛塔勒挑起了一侧眉弓。
“它很尽职,”麦特继续说着,“从不会把我不想见的人放进来。”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生物,麦特·考索恩。”赛塔勒一边说,一边坐在那个大树桩上。她的穿着属于典型的艾博达风格,裙摆的一侧被缝起,露出里面色彩鲜艳的衬裙,足以把匠民吓跑。
“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麦特问,“或者你只是随便来逛逛,在我的管家头顶上坐一坐?”
“我听说,你今天又去了王宫。你真的和女王很熟?”
麦特耸耸肩。“伊兰是个好女孩,很漂亮,这点我完全可以肯定。”
“你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我吃惊的,麦特·考索恩。”赛特勒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总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好把别人吓住。”
真是这样吗?“我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而已,安南太太。为什么你会在意我是不是认识女王?”
“我只是想弄明白你这个谜题。”赛塔勒说,“今天,我收到了一封裘丽恩的信。”
“她想从你这里要些什么?”
“她什么都没要求,只是想告诉我们,她们已经平安到达塔瓦隆了。”
“你一定是把信中的意思领会错了。”
赛塔勒以责备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两仪师裘丽恩很尊敬你,考索恩大人。她对你一直都有很高的评价,你在艾博达不仅拯救了她,还拯救了另外两位已经被戴上罪铐的两仪师,这让她对你深怀感激与钦佩之情。她也在信中问候了你。”
麦特眨眨眼。“真的?她说了这样的话?”
赛塔勒点点头。
“光明烧了我吧,”麦特说,“我几乎要后悔让她的嘴变成蓝色了。但想想她对我做的一切,我不可能想得到她会如此看待我啊。”
“对任何男人说出这种看法,都只能让他的自信心过度膨胀。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她对待你的方式是恰如其分的。”
“她是两仪师,”麦特嘟囔着,“她们对待所有人的方式都好像对待要从靴子上刮掉的泥巴。”
赛塔勒瞪了他一眼。她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如同一位老祖母、女贵族和不容任何废话的旅店老板娘的综合体。
“抱歉,”麦特说,“的确有的两仪师要更好一些。我无意冒犯你。”
“我把你的这句话当成一种恭维,”赛塔勒说,“虽然我不是两仪师。”
麦特耸耸肩,在脚旁找到了一颗漂亮的小石头,用它替换掉压住文件的靴子。最近几天下过一场雨,为这里的空气带来一种清新的感觉。“我知道,你不会承认这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但……这种失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赛塔勒咬住嘴唇。“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考索恩大人?就是那种你认为其他食物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的食物?”
“妈妈的甜馅饼。”麦特立刻说道。
“嗯,就是那种感觉。”赛塔勒说,“你知道自己本来每天都能吃到妈妈的甜馅饼。但现在,你永远也吃不到了,你的朋友们却能随心所欲地吃那些馅饼。你羡慕他们,你觉得很难过,但与此同时,你也很高兴,至少还有人能够享受你所享受不到的东西。”
麦特缓缓地点着头。
“为什么你这么痛恨两仪师,考索恩大人?”赛塔勒问。
“我不恨她们,”麦特说,“光明烧了我吧,我真的不恨她们。但有时候,男人只是不希望女人们对他们指手画脚,要求他们按照她们的思路去做事,或者对于男人想做的事情完全弃之不顾。”
“你并没有被迫接受她们的建议,而且你必须承认,在大多数时间里,她们提出的都是很好的建议。”
麦特耸耸肩。“有时候,男人只想做他想做的事情,不希望有人告诉他那件事有什么问题,或者他自己有什么问题。就是这样。”
“那么这和你……对于贵族的特殊看法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毕竟大多数两仪师做事的风格都很像贵族。”
“我对贵族并不反感。”麦特一边说,一边拉直了自己的外衣,“我只是不想让自己成为贵族而已。”
“那又是为什么?”
麦特愣了一会儿。为什么?最后,他看着自己的两只脚,重新穿上靴子。“是因为靴子。”
“靴子?”赛塔勒显得非常困惑。
“靴子。”麦特点点头,系上靴带,“都是因为脚上的鞋。”
“但……”
“你也知道,”麦特一边说,一边将靴带勒紧,“许多人都不必为该穿什么靴子而忧心。他们都是些最穷的人。如果你问他们,‘伙计,今天你要穿什么鞋?’他们很容易就能回答你,‘嗯,麦特,我只有一双鞋,所以我猜,我应该就穿那双鞋。’”
麦特迟疑了一下。“哦,我猜他们不会那样对你说的,赛塔勒,因为你并不是我,他们不会管你叫麦特。你懂的。”
“我懂。”赛塔勒显然是觉得他的回答很有趣。
“不管怎样,对于有一点钱的人来说,要回答该穿哪双鞋就比较困难了。你知道,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他看了赛塔勒一眼,“记住,我是一个普通人。”
“你当然是。”
“该死的,我就是。”麦特一边说,一边系好鞋带,坐了起来。“一个普通人也许有三双鞋。你的第三好的鞋,就是你在干脏活和苦活时会穿的鞋。它也许走几步就会磨脚,或者上面可能有窟窿,但它能很好地裹住你的脚,你不必介意会在田里或畜栏里把它弄脏。”
“没错。”赛塔勒说。
“而你第二好的鞋呢。”麦特继续说道,“你会每天都穿它们。如果你要去邻居家做客,你也会穿上它。或者对我而言,我会穿着它上战场。它们会是很不错的鞋,很合脚,你也不会介意别人看到它。”
“那么你最好的鞋子呢?”赛塔勒问,“你会穿着它出席社交活动?比如舞会或者和达官显贵一同进餐?”
“舞会?达官显贵?该死的,我还以为你是旅店老板娘呢。”
赛塔勒的脸颊微微一红。
“我们普通人可不打算去什么舞会。”麦特说,“但如果一定要去,我想,我们会穿上第二好的鞋。如果我能穿着那双鞋去拜访隔壁的荷布瑞老太太,那么我也就能穿着它去踩任何一个愿意和我跳舞的蠢女人的脚趾。”
“那么,你最好的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走路。”麦特说,“任何农夫都知道,在你走远路时,一双合脚的靴子是多么珍贵。”
赛塔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吧,但这又和做贵族有什么关系?”
“有决定性的关系。”麦特说,“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如果你是个普通人,你就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穿什么样的鞋。一个人可以管好自己的三双鞋。当你只有三双鞋的时候,生活也很简单。但贵族……塔曼尼说他家里有40双不同的鞋。40双,你能想像吗?”
赛塔勒露出会心的笑容。
“40双,”麦特又重复了一遍,还不停地摇着头,“40双该死的鞋,而且还完全不一样。每一套衣服都要配一双鞋,还有十几双不同类型的鞋可以配合不同的衣服。你有见国王时穿的鞋,有见大贵族时穿的鞋,有见普通人时穿的鞋。你还有冬天穿的鞋和夏天穿的鞋,雨天穿的鞋和晴天穿的鞋,还有一双便鞋是在你去浴室时才会穿的。罗平经常抱怨说,我没有一双夜里上茅房时穿的鞋!”
“我明白了……所以你用鞋来比喻贵族们的责任和需要做出的太多决断,就好像他们口中所说的复杂的权力关系和政治局势。”
“比喻……”麦特怒气冲冲地说,“该死的,我没有在比喻任何事!就是因为那些鞋子!”
赛塔勒摇摇头。“你是个不同寻常的聪明人,麦特·考索恩。”
“我在这方面很卖力。”麦特伸手去拿甜苹果酒的罐子,“我是说,在‘不同寻常’上。”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把酒杯递到赛塔勒面前。赛塔勒以优雅的动作接过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你尽可以享受你的普通人生活,考索恩大人。不过,如果你为我求取神行术的事情有了进展……”
“伊兰说,她很快就会为你施展神行术,也许再等一两天就可以。等我和汤姆、诺奥的事情办完,回来之后,我会亲自确保有人为你施展神行术。”
赛塔勒理解地点点头。如果他没能回来,她就会收养奥佛尔。她转身向远处走去。麦特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远,才就着罐子直接喝了一口苹果酒。其实他一直都是这么喝酒的,只是他相信,那位旅店老板娘也许并不想知道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女人察觉这种事。
他俯身继续去看桌上的报告。但没过多久,他的心思就飘到了根结之塔,还有那些蛇与狐狸上面。柏姬泰对他说的话对他很有启发,但并没有给他更多信心。两个月?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在那些该死的走廊里游荡?这真像是在吃饭时摆上餐桌的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馊水。而且柏姬泰也携带了火、音乐和铁,打破规则的主意并非只有他才想得到。
麦特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很可能在光明制造出第一个人,那个人制造出第一条规则时,就有什么东西已经想到要打破那条规则了。像伊兰那样的人会让规则来适应自己,而像麦特这样的人更喜欢绕过愚蠢的规则。
不幸的是,就连传说中的圣号角英雄柏姬泰都没办法打败埃斐英和易斐英,这实在是太令人感到不安了。
不过,麦特拥有一些柏姬泰所没有的东西:他的运气。他若有所思地靠在椅背上。一个名叫柯林托克的红臂队走了过来,向他敬了一个礼。红臂队现在每隔半个小时都会来看他一下,他们还没忘记让古蓝溜进营地的羞耻。
麦特再次拿起维林的信,用手指摩挲着那张边角已经卷起,雪白的表面被染上了污渍的信纸。
他将那封信竖起来,在桌面上敲打着,又把它扔在桌上。不,不,他不会打开它,就算是等到他回来以后也不会。就是这样。他绝不会让自己知道那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他也绝不会在乎。
他站起身,去找汤姆和诺奥。明天,他们就会离开此地,前往根结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