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一缕曙光初现之前,菲儿正最后一次系上那条黄金宽腰带,黛莱恩走进这顶已经相当拥挤的尖顶小帐篷。帐篷外,天空即将变成灰色,但帐篷里面依旧是一团黑暗,菲儿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环境。那名身材瘦小、一头波浪黑发长至腰际的女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紧皱着眉头。在凯瑞安,她在本家族中的地位仅次于她的家主,但她必须在半夜醒来,因为瑟瓦娜睡不着,想要听她朗读。瑟瓦娜很喜欢黛莱恩的声音,而且人们都在传说她会向瑟瓦娜报告其他奉义徒的各种不当行为,在定期被挑选出来接受惩罚的瑟瓦娜奉义徒中,从不曾有过这个凯瑞安女人。她伸手要摘下自己的金项圈,但看到菲儿、雅莲德和麦玎都已穿戴整齐,她停住了手头的动作。
“我忘记把书放回原位了。”她用敲击水晶一样的声音说着,朝帐篷门口转过身,“瑟瓦娜如果醒来的时候看到书不在原位,一定会打我的。”
“她在说谎。”麦玎怒吼一声。黛莱恩立刻向外冲去。
这已经足够让菲儿确认了,她抓住那个女人的兜帽,将她拉回到帐篷里,黛莱恩张开嘴想要尖叫,但雅莲德伸手捂住了她,她们三个合力将她按倒在铺着毯子的地面上。她的个子很小,但挣扎起来像蛇一样难以对付,还不停地想要抓咬她们。菲儿让雅莲德和麦玎按住她,自己则拿出她弄到的第二把匕首,这是一把很合用的小刀,有着钢柄和比菲儿手掌更长一些的锋刃。她开始用这把刀子迅速地从毯子上割下布条。
“你怎么知道的?”雅莲德一边奋力按住黛莱恩的胳膊,一边继续捂着她的嘴,同时尽量不让自己被咬到。麦玎坐到她的腿上,并将她的另一条胳膊扭到她的肩胛骨中间,黛莱恩仍然在徒劳地扭动着。
“她本来在皱眉,但当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完全恢复了正常,我注意到这一点。如果她真的害怕被打,只会把眉头皱得更紧,而不是舒展开来。”这名金发女子算不上是称职的贵族侍女,却是一个有非凡观察力的人。
“但又是什么让她产生怀疑的?”
麦玎耸耸肩,“也许我们里面有一个人脸上流露出惊讶,或者是有罪恶感,不过我不知道她在这么黑的地方是怎么看到的。”
她们很快就把黛莱恩的脚踝和手腕一起绑在背后,这样她就没什么可挣扎的余地了。从她的衬裙上扯下来一块布塞进她的嘴里,再用一条从毯子上割下来的布条捆住,让她只能发出一阵阵含混的哼哼声。她扭过头,想要瞪她们,菲儿没办法看清她的脸,但这个女人的表情应该是在恐吓和哀求之间。黛莱恩以前只会对沙度人哀求,她更喜欢利用瑟瓦娜奉义徒的身份去威吓其他奉义徒,还有传闻说,就连同属于瑟瓦娜的奉义徒也会受到她的恐吓。现在的问题是,她们不能把她留在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来叫她们去侍奉瑟瓦娜。
“我们能够杀死她,藏起她的尸体。”雅莲德一边说,一边抚平自己的长发,她的头发在刚才的打斗中乱掉了。
“藏在哪里?”麦玎也在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太阳色头发,她的口气根本不像是一名侍女对一位女王说话。俘虏都是平等的,除非是内奸,要让雅莲德明白这一点还需要些时间。“必须是一个她至少在一天内都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如果我们被怀疑是凶手,她也许会派人追踪盖琳娜,把我们抓回去。”在说到“她派人”的时候,麦玎的声音里充满了最强烈的轻蔑。“我不相信盖琳娜会阻止他们抓我们回去。”黛莱恩又开始拼命挣扎,哼得也比刚才更用力了,也许她终于决定哀求了。
“我们不会杀她。”菲儿说。她这样决定不是因为不想弄脏双手,也不是心存仁慈,只是因为她们找不到任何地方能够把一具尸体藏那么久,她们甚至没办法在不被别人看到的情况下把黛莱恩的尸体抬出帐篷。“恐怕我们的计划必须稍加改变了,等在这里。”
她钻出帐篷,天空已经开始变成珍珠色,她发现了让黛莱恩怀疑的东西:穿着白袍的贝恩和齐亚得正按照约定站在帐外,等着护送她们到会面地点去。鲁蓝和他的朋友们也许还没有吃完早饭——菲儿希望他们还没有,他们也许会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把一切都毁掉。贝恩和齐亚得主动要求护送她们,在一路上挡开所有想要拦住她们的男人。菲儿一直没有能让自己开口询问她们打算怎么做,一些牺牲只能被视作秘密,以及菲儿全心全意的感激。两名拿着柳条篮子的奉义徒并不足以引起那个凯瑞安女人的怀疑,但三四十个拥挤在帐篷间狭窄泥路上的奉义徒就不同了。埃拉纹丰满而朴实的脸和卢莎拉美丽的脸都在兜帽下面看着她们。奥凡和他的儿子瑟里尔依旧只穿着满是污泥的帐篷布改成的长袍。还有奥安尼亚,一名肥胖的阿玛迪西亚银匠,身上穿着肮脏的白色粗麻长袍。多明是一个矮壮的凯瑞安鞋匠。科维拉,一名瘦削的职工,就来自于阿特拉本地。还有……聚集在这里的人数还不到向菲儿宣誓效忠者的十分之一,但这么多奉义徒聚在一起,就算是一块石头也会产生怀疑。再加上她们三个人都已经穿好了衣服,黛莱恩很可能知道今天早晨受到瑟瓦娜召唤的人都有谁。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她们今天将要离开的?现在担心这件事已经太晚了。不过,如果任何沙度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肯定早已经被抓了起来,而不是聚集在这里。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菲儿问。
“我们想要为您送行,殿下。”瑟里尔用菲儿勉强能听懂的口音说道,“我们很小心,一次只过来一两个人。”卢莎拉高兴地点着头,还有许多人也像她一样。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说再见了。”菲儿坚定地说。不需要告诉他们,逃亡计划差一点因为他们而毁掉。“我会回来救你们。”如果她的父亲不会给她一支军队,佩林也一定会,他与兰德·亚瑟的友谊能够确保这一点。光明啊,他在哪里?不!她必须为他没有被沙度人抓住而感到高兴,希望他没有因为潜入这里营救她而丧命。她必须高兴,而不是去想到底是什么耽搁了他。“现在,走吧,不要让别人看到你们在这里,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她的追随者们还是安全的,否则她自己就已经要戴上锁链了。但奉义徒中还有许多像黛莱恩一样的人,内奸也并不只出现在长期受到囚禁的凯瑞安人中间,有些人天生就是谄媚小人。
众人一起向菲儿鞠躬,行屈膝礼,或者用指节点在额头上,他们甚至不害怕此时有人从帐篷里探出头来,看到他们的动作。然后,他们就带着沮丧的表情四散走开了,他们真的想要亲眼看到她离开!菲儿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气恼上,她急匆匆地走向贝恩和齐亚得,迅速向她们说明了帐篷里面发生的事情。
菲儿说完之后,她们两个交换了一个眼神,放下篮子,开始用枪姬众手语交谈。菲儿尽量不去看她们的手势,她们显然是在进行密谈,当然,菲儿对枪姬众手语本来就懂得不多,她们的手指移动得很快。黑色头发、深蓝色眼睛的贝恩几乎要比她高半个手掌,灰色眼睛的齐亚得则只比她高了一指,她们是她的密友,但她们彼此之间是首姐妹的关系——这种关系要比任何友谊都更加密切。
“我们会处置好黛莱恩·赛甘。”齐亚得最后说道,“但这样的话,你们就必须单独进城了。”
菲儿叹了口气,但现在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也许鲁蓝已经醒了,能够看护她,每当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似乎总是会凭空出现。他肯定不会阻止她离开,因为他已经答应了她,会带她一起离开,不过只要她还穿着白袍,他仍然对她抱有希望。他和他的亲吻游戏!他也许会想要让她穿奉义徒长袍的时间更长一点,当男人想要帮忙的时候,他们总是以为他们的办法才是唯一的办法。
贝恩和齐亚得钻进那个尖顶小帐篷,雅莲德和麦玎走了出来,那顶帐篷里肯定容不下五个人。麦玎绕到帐篷后面,拿出三个样式普通的篮子,肮脏的奉义徒长袍从篮子里冒出来,让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洗衣篮。这些脏衣服下面藏着对于她们三个大致合身的衣服,一把短柄斧、一根掷石索、制作陷阱用的绳索、火石和钢片,装着面粉、肉、干豆子、盐和酵母的口袋以及她们能够找到的几枚钱币;一切能够帮助他们向西去寻找佩林的东西。
盖琳娜会带他们离开营地,却从不曾告诉她们会朝哪个方向走,“两仪师的事情”是她惯用的借口,离开这座营地之后,她们就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了。菲儿丝毫不怀疑那个两仪师只要一有可能,就会立刻丢下她们。
麦玎带着决绝的表情站在她的篮子前,她紧绷着下巴,眼睛里闪动着坚定的光芒。雅莲德却抽动着嘴角,仿佛很想要笑出来。
“尽量不要显得很高兴。”菲儿对她说。湿地奉义徒很少有笑容,更不会有快乐的样子。
雅莲德竭力压抑住自己的表情,但她每一次要抹去自己的笑容,笑纹却又爬回来。“我们今天会逃走。”她说,“这很难不让我笑出来。”
“如果有智者看到你,想要知道你为什么高兴呢?”
“我们在奉义徒帐篷和梅登城里都很难会遇到智者。”那个女人在微笑中说,不管表情有多么决绝,麦玎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菲儿放弃了。实际上,尽管刚刚出了黛莱恩的事情,她的心里也同样有一点雀跃,她们今天要逃走了。
贝恩从帐篷里走出来,为齐亚得掀起帐帘,后者背着一个用毯子卷起来的包裹,大小相当于一个瘦小的女人对折起来。齐亚得很强壮,但她必须将身子稍稍前倾,才能支撑住这份重量。
“为什么她一动不动?”菲儿问。她并不害怕她们杀掉黛莱恩,她们严格地执行着奉义徒的规则,暴力对于她们而言是绝对禁止的,但这条毯子里裹着的东西就像是一块木头。
贝恩的眼睛里闪动着调皮的光彩,她轻声说道:“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如果我不得不伤害她,我一定会非常不安的。考虑到即使抽她一巴掌,我也要失掉多少义,我说的完全是实话。”齐亚得咯咯地笑着。“我想,黛莱恩·赛甘一定以为我们是在威胁她,而且我相信,在我们放她走以前,她一定会非常安静,绝不会捣乱。”因为笑,她全身都在不停地抖动着。艾伊尔人的幽默对于菲儿来说仍然是个谜,但她知道,她们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帮助别人逃跑会被视作自行逃跑一样严厉的罪行。
“感谢你们。”她说,“感谢你和齐亚得,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永远感谢你们,我欠你们巨大的义。”她轻轻吻了贝恩的脸颊,那个女人的脸立刻红得好像她的头发一样。艾伊尔人在公众场合是拘谨而严肃的——至少在某些方面是如此。
贝恩瞥了齐亚得一眼,唇边露出一抹浅笑。
“当你看见高尔的时候,告诉他,齐亚得已经是一个男人的奉义徒,那个男人有着坚强的双手和火一般的心。他会明白的。我需要帮她把这东西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愿你总是能找到清水和树荫,菲儿·巴歇尔。”她用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菲儿的脸颊。“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
她走到齐亚得身边,提起毯子卷的另外一端,两个人就这样抬着黛莱恩快步跑开了。高尔也许会明白她的话,但菲儿肯定不明白。她可不觉得那个叫曼德里克的家伙有什么火一样的心,也从不曾看出齐亚得对他的手有过任何一点兴趣。那个家伙有强烈的口臭,而且现在他只要是醒着就是一副酒气冲天的样子,只有出去进行劫掠和狩猎的时候才稍微清醒一点。但她很快就把高尔和曼德里克排除在思绪以外,将自己的篮子扛在肩膀上,她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
天空正在逐渐变亮,梅登城墙周围样式杂乱的帐篷营地里出现了愈来愈多的奉义徒,无论是真的有工作或者只是装模作样,人们都在忙碌着,没有人朝那三个扛着洗衣篮向城门走去的女奉义徒多瞥一眼。这里似乎有无穷的衣服要洗,即使是瑟瓦娜的奉义徒也免不了要做这种事情。一路上遇到的湿地奉义徒,菲儿都不认识,直到她看见爱瑞拉和莱茜尔,她们同样在肩头扛着篮子,不停地在原地挪动着脚步。爱瑞拉肤色黝黑,身材甚至比大多数艾伊尔女人还要高,她将自己的黑发剪得如同枪姬众一样短,走起路来总是迈着男人一样的步伐。莱茜尔身材矮小、皮肤白皙,不算长的头发上扎着红缎带,走路的时候,她隐在袍服中的身姿显得非常优雅,如果穿上长裤,她的臀部就会更加充满魅力。看到菲儿,她们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爱瑞拉说。
“都处理好了。”菲儿告诉她。
“贝恩和齐亚得在哪里?”莱茜尔焦急地问。
“她们去处理另一件事了。”菲儿说,“我们自己走。”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轻松的表情从两个人的脸上消失了。鲁蓝不会阻止她们离开,肯定不会的。
梅登的箍铁城门敞开着,高大的门板都紧贴在花岗岩石壁上,从这座城镇被攻陷时起,它们就从不曾移动过。锈迹已经让粗大的铁条变成了棕褐色,被锈死的铰链让这道门不可能再次被关上,城门两旁的灰色石砌塔楼上已经布满了鸽子窝。
她们是第一批进城的人,至少菲儿看不见前方的街道上有任何人影。当她们走过城门的时候,菲儿从袖子里退出匕首,倒持着它,让刀刃紧贴在手腕上。
其他人也都有类似的动作,尽管可能不像她那样熟练敏捷。没有了贝恩和齐亚得,同时希望鲁蓝和他的朋友们还在忙着别的事情,现在她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对于女人,或者说女性奉义徒,梅登算不上一个危险的地方,至少不比沙度营地更危险。沙度人并不经常出现在这里,但还是有一些女人在这里遭到了袭击,有时候袭击者甚至是一群男人。光明在上,如果她们真的遇到了沙度男人,希望也只有一两个。对付一两个人,她们也许能借助突然袭击和他们对奉义徒缺乏防备而杀死他们,而如果超过了三个人,她们就只能竭尽全力了,但艾伊尔织工或者陶工都像受过训练的军人一样危险。不管手里有没有篮子,她们都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尖,不停地左顾右盼,时刻准备朝任何方向逃走。
这座城镇的这一部分并没有被烧毁,不过到处依旧是一片狼藉,破碎的碟子和陶罐被她们的白色软底靴踩得更碎,灰色的石板路面上还有不少衣服残片,它们都来自成为奉义徒的男女们。这些可怜的破布先是被埋在雪里,然后又被雨水冲泡,已经超过了一个月,她怀疑就连拾荒人也不会再理睬它们了。不时能看见一些孩童的玩具——一匹木马,或者一只油漆破裂的玩偶,它们的主人应该都被沙度人放过,逃出了这座城镇,能和他们一起逃走的还有老人、病人和身体羸弱的人。铺着石板屋顶的木制或石砌建筑沿街道排列,门口和窗户都变成了一个个黑洞。这座城里一切容易被取走的木材和其他所有被沙度人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洗劫一空,只是因为从周围的树林中砍伐木柴比拆解这些房屋更加方便,这里的木制建筑才留存下来。那些黝黑的洞口让菲儿想到了骷髅的眼窝,她在这些街道上走过无数次,但在这个早晨,所有这些眼窝似乎都在盯着她,让她头皮发麻。
走到城中心附近,她回头朝距离自己不过四百多尺的城门望过去。这时街道上还空无一人,不过,第一批穿白袍的人很快就会提着水桶走进来,取水是每天从早到晚都要进行的工作。现在她们必须要加快速度了。她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加快了脚步,直到自己已经有些难以掌握篮子的平衡。其他人以这种步伐前进一定也很困难,但没有人抱怨,她们必须在奉义徒出现之前离开这片有人行动的城区。正常情况下,奉义徒在进城之后只有在到达城堡下的大蓄水池时才会离开主街,如果有爱告密之人看到她们,甚至只要有人在无意中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引来沙度人进入城中搜寻她们。而这座城只有一个出口,否则就要爬上城墙,跳下三十尺,一边祈祷着自己不要摔断一条腿。
走到一家已经没有了招牌和窗户的三层石砌旅店前,菲儿带领其他人闪进旅店大厅。莱茜尔放下篮子,靠在门框上,监视着外面的街道。这座能够看到房梁的大厅里只剩下满是灰尘的地板,石砌壁炉旁边的柴架和火钩子也没有了,楼梯上的栏杆和厨房的屋门已被拆走,厨房里同样是空无一物。菲儿早已检查过那里,任何罐子、小刀和勺子都是非常有用的。菲儿将篮子放到地上,快步跑到楼梯旁边。这段楼梯用粗重的木材制成,非常牢固,肯定是为了能使用多个世代而制造的,要拆下它会像拆倒这座房子一样困难。菲儿将手探到楼梯下面,在支架中摸索着,最终抓住了手腕粗细、表面大致光滑、只是稍有些粗糙的那根短杖。这里是她能找到的最佳藏匿地点,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但她还是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
莱茜尔还站在门口处,其他人却已经甩下篮子,跑向菲儿。
“终于,”雅莲德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摸着这根手杖,“我们自由的代价,这是什么?”
“一件法器。”菲儿说,“或者也许是一件特法器,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盖琳娜非常想要它。”
麦玎伸手就握住了那根短杖,喃喃地说道:“两者都有可能,它们通常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至少她们是这样告诉我的。”她说自己从不曾去过白塔,菲儿对此也不确定。麦玎能够导引,只是力量非常弱小,而且非常困难,甚至沙度智者们都不认为有必要对她加以管束。也许她否认去过白塔只是因为羞愧,菲儿曾经听说过一些因为不能成为两仪师而被送出白塔的女人都会否认自己去过那里,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
爱瑞拉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她是提尔人,虽然曾经和两仪师同行,她依旧会对至上力和任何与至上力相关的东西感到不适。她看着那根外表平滑的白色短杖,舔了舔嘴唇,仿佛在看着一条红蝰蛇。“盖琳娜也许正在等我们,如果让她等太久,她会生气的。”
“路上有人吗,莱茜尔?”菲儿一边问,一边将短杖塞进篮子的最底层。一旦看不见那根短杖,爱瑞拉立刻就像刚才看见菲儿那样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那名凯瑞安女子答道,“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没有人。”她的一只眼睛还在窥视着门外的街道。“现在应该已经有奉义徒来取水了。”
“也许营地里发生了什么事。”麦玎说。突然间,她面色一沉,手中握紧了匕首——那只是一把木制握柄、刃上有缺口的小刀。
菲儿缓缓地点点头。也许黛莱恩已经被发现了,黛莱恩不知道菲儿她们要去哪里,但她也许已经认出了一些当时等在帐篷外的奉义徒。他们在奉义徒的刑讯下能坚持多久?如果瑟里尔身受酷刑,奥凡能坚持多久?“不管怎样,我们在这里已经无能为力了,盖琳娜会带我们走。”
虽然街上并没有行人,她们在离开旅店的时候还是跑了起来,一只手提着篮子,另一只手拉起长袍下襟,以免自己被绊倒。菲儿一直在不停地回头观望,还不住地打着踉跄,其他人也不比她好多少。当最终看到奉义徒挑着水桶担子在城中主街上来来往往的时候,菲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松一口气,但她脚下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她们不用跑多远,没过多久,木头烧焦的气味逐渐浓烈起来。梅登城最南端已经是一片废墟,她们停在这片焦土的边缘,绕过一个街角,避开了其他人可能的目光。从这里,她们向将近两百步以外的南城墙跑去,一路上都是一幢幢没有了屋顶的石砌空房壳和一堆堆烧黑的木梁。雨水已经将它们上面的火灰冲刷干净,在一些地方,就连最粗重的梁木也已经不复存在,只有在靠近南城墙的地方才有一些接近于完整的建筑。这里是沙度破城时燃起的大火最终停步的地方,这里有六幢没有了房顶的建筑,不过它们的底层地板看上去还是完整的,另外,这里还有十几堆黑色的焦木和摇摇欲坠的黑色屋架。
“在那里。”麦玎说着,向街道的东端指去,那里有长长的一条红布正在风中飘动,它被系在一幢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的房子前。她们缓步朝那里走去,将篮子放在石板路面上。那条红布又飘飞起来。
“为什么她想要在这里和我们见面?”雅莲德嘟囔着,“只要有人打个喷嚏,这里就会塌下去。”她揉搓着鼻子,仿佛现在就想要打喷嚏了。
“这里是个好地方,我已经调查过了。”盖琳娜的声音从她们背后传来,让菲儿猛地转过头。那个女人正大步向她们走来,显然,她一直躲在街北边的某幢房子里。菲儿已经习惯看到她身上那副黄金和火滴石的腰带和项圈,现在没有了这些珠宝,盖琳娜的模样甚至让她感到有些奇怪。她还穿着她的丝绸白袍,不过,既然她已经抛弃了腰带和项圈,菲儿多少也就放心了一些。盖琳娜没有试图曲解她说过的话,她今天的确要离开了。
“为什么不在一幢牢固的房屋里?”菲儿问,“或者就在这里?”
“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它被握在我的手里。”盖琳娜一边说,一边走过她身边,“因为没有人想要走进这种可能会坍塌的房子里,因为我这样说了。”她走进那幢房子,低头钻过一根横在屋门口的、焦黑的沉重房梁,然后立刻转向右方,走下一段台阶。“别磨蹭。”
菲儿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种情形真是古怪。
“如果她能带我们离开这里,”雅莲德怒气冲冲地说着,抓起她的篮子,“我愿意在任何地方把那东西交给她。”不过,她还是等待着菲儿拿起篮子,率领她们走进去。
烧焦的梁木和乌黑的板壁低垂在通向地窖的石砌台阶上方,但盖琳娜轻松的步伐让菲儿感到安心,这个人不可能会冒险在终于能得到这根手杖的时候,却被活埋在一堆瓦砾下面。从顶棚的裂隙中漏下来的日光让菲儿能够看清,虽然上面已经是一片狼藉,这间地下室仍然相当干净。沿石砌墙壁堆放着一些大桶,大多也被烧焦了,不少桶板因为热气熏烤而崩裂开来。这里可能是一家酒馆或旅店,或者也许是一个卖酒的商铺,梅登周围出产大量质量平庸的葡萄酒。
盖琳娜站在铺满沙砾的石板地上,从上方泻下的一道光柱正照在她的脸上,那张脸上只有两仪师的镇定,先前那些日子里的激动和焦躁已经荡然无存。“它在哪里?给我。”
菲儿放下篮子,探手进去,当她将白色手杖抽出来的时候,盖琳娜的手开始抽搐。菲儿将手杖递给她,而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犹豫的神情伸出了手,如果不知道她是两仪师,菲儿甚至可以确定她是害怕碰到这根手杖。盖琳娜的手指在手杖周围合拢,然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没等菲儿松手,她就将手杖拉了过去,那名两仪师似乎是在颤抖,但她的笑容却显得极为……得意。
“你打算如何把我们带出营地?”菲儿问,“我们现在要换衣服吗?”
盖琳娜张开嘴,却又突然抬起她空着的一只手。她向那道楼梯侧过头,仿佛在仔细倾听,一边低声说道:“也许没什么,但我最好去看看。等在这里,不要出声,安静。”菲儿想要说话,她却嘘了一声,然后提起丝绸长袍的下摆,快步走上楼梯,脸上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很快,地窖里的四个人就连她的脚也看不见了。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菲儿悄声问,所有的人都在摇头,“也许她握持着至上力,我听说,握持至上力的人能……”
“她没有。”麦玎打断了她,“我完全没有看见她拥抱……”
突然间,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她们头顶的梁木坍塌下来,大团黑色的瓦砾尘灰让菲儿剧烈地咳嗽起来。空气中的焦灼气味就如同梅登被烧毁的那一天一样刺鼻,菲儿的肩头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她趴倒在地上,竭力想要保护住自己的头部。有人发出惨叫,她听到许多重物撞击石板地面的声音,不过听起来,似乎并没有梁柱等特别沉重的东西。
仿佛过了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几分钟,瓦砾破片的暴雨终于停息下来,空气中的尘土也渐渐落了下去。菲儿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同伴,发现她们全都用手抱着头,趴伏在地板上。地窖中似乎更亮了一些,地窖顶棚上的裂隙都变大了不少。雅莲德的脸上流下一道鲜血,每个人都是从头到脚沾满了黑灰。
“有人受伤吗?”菲儿问了一句,又是一阵咳嗽。空气中还是尘土弥漫,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和舌头上仿佛积了一层灰壳,让她觉得像是刚刚咬了一口黑炭。
“没有,”雅莲德轻轻碰了碰头上的伤口,“只是一道擦伤。”其他人也都说没有受伤,不过爱瑞拉似乎正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她的右臂,毫无疑问,她们多少都有些轻伤。菲儿觉得自己的左肩很快就会变成一片青肿,但她不会把这个当成是真正受伤。
然后,菲儿的目光落在那道楼梯上。她真想痛哭一场。从上方掉落的房屋残骸塞满了楼梯口,不过,她们也许能够从那些顶棚的裂隙中钻出去。菲儿相信,如果自己站在爱瑞拉的肩膀上,她就能碰到那些裂缝,但她现在只有一条能用的手臂,很可能没办法把自己拉上去。爱瑞拉当然也不能,就算她们能拉起自己的身子,也不能保证那些勉强撑在上面的废墟不会再塌下来。
“不!”雅莲德呻吟了一声,“不要这样!我们就要自由了!”她站起身,跑到楼梯口的那堆瓦砾前,双手按在上面,大声喊道:“盖琳娜!救救我们!我们被困住了!导引至上力,把这些东西挪开!让我们出去!盖琳娜!盖琳娜!盖琳娜!”她又靠在倒落在一旁的梁木上,肩膀不停地抽动着。“盖琳娜,盖琳娜,救救我们。”
“盖琳娜走了。”菲儿苦涩地说。如果那个人真的想要帮她们,如果她真的在上面,早就会响应她们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也许已经被砸死了,她有了完美地理由可以撇下我们。不管怎样,我不知道是否有足够的力量能挪开上面的那些房梁。”她不想说出这个“理由”可能是盖琳娜有意安排的。光明啊,她真不应该抽那个女人的嘴巴,但现在再为这种事责备自己已经太晚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爱瑞拉问。
“挖一条路出去。”菲儿和麦玎同时说道。菲儿惊讶地看着麦玎,她的侍女满是泥垢的脸上带着女王般的镇定与决心。
“是。”雅莲德说着,直起身。她转回身,在她脸上的烟灰中能看见一道道泪痕,但她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水了。她是一位真正的女王,不可能在一名女仆显示出勇气的时候却继续气馁下去。“我们自己挖出一条路,如果我们失败了……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也不会穿着这些东西死掉!”她拉开金腰带,轻蔑地把它扔到地窖一角,然后是她的金项圈。
“我们离开沙度营地之后,还需要这些东西。”菲儿柔声说道,“盖琳娜也许不会带我们离开,但我今天一定会走。”黛莱恩让她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贝恩和齐亚得不可能把她藏匿很久。“但我们先要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假装被派出去采浆果。”但她不想让自己的追随者觉得受到了她的责备。“但不管怎样,我们现在不需要再戴着这些东西了。”然后她也摘下腰带和项圈,并扶正篮子,把这两样东西放在那些脏奉义徒长袍上,其他人也随着她这样做了。雅莲德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从角落里拿回自己的腰带和项圈。至少,她又能笑了,菲儿希望她可以了。
楼梯上,许多黑色的梁木和壁板相互交错重叠,看上去就如同她的佩林喜欢的那种铁匠谜锁,更糟糕的是,那些粗大的房梁即使集合她们四个人的力量也没办法挪动分毫。但只要她们能弄出一个空隙,让她们可以绕过那些粗大的房梁,钻过去……这样很危险,但只有承担这种危险,她们才能真正脱离眼前的险境。
她们轻易地挪开几块壁板,堆放到地窖后面,随后,她们就必须谨慎选择要挪动的每一样东西,尽量把手探进这些梁板的空隙中,摸索着可以抓握的钉子,同时尽力不去想上面的东西随时可能轰然落下,把她们的手臂压碎。有时候,她们要两个人一起,一次又一次地拼命用力,直到把某一块壁板突然拉松。这项工作的进展非常缓慢,她们头顶的大堆瓦砾不时会发出一阵可怕的呻吟,或者微微抖动一下;这时,所有人都会向后逃开,同时屏住呼吸。在她们能确定这堆沉重的木石不会塌倒下来之前,没有人敢挪动半步。现在,这项工作成为了她们世界的核心。菲儿曾经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狼嗥声,狼总是会让她想到佩林,但这一次,她没心思去想别的事,现在的工作就是她的全部。
雅莲德拉松了一块烧焦的板壁,随着一阵巨大的呻吟声,板壁上方的大堆木石开始朝她们倾斜过来。她们急忙跑到地窖深处,柱石梁木轰然一声再次塌落,扬起了大团灰尘。
过了很久,她们才止住咳嗽,能透过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土再次看清周围的情况。她们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甚至情况还更糟。梁柱板壁杂乱地交错在一起,看上去比刚才更不稳定。在持续的呻吟声中,它们又向地窖内倾斜了一点,才最终停住,现在只要从这堆废墟中再抽出一块木板,就会让它们彻底崩塌下来。爱瑞拉开始轻声哭泣。阳光从几道诱人的豁口中透射进来,让她们能够看到外面的街道和天空,但即使是莱茜尔也不可能从那些缺口中钻过去。菲儿能够看到盖琳娜用来标记这幢房屋的红巾,一阵风吹来,它又飘动了两下。
菲儿盯着那条红巾,忽然抓住麦玎的肩膀。“你能不能让那块布动一动,而且动得要和风吹得不一样。”
“你想要吸引别人的注意?”雅莲德声音嘶哑地说,“最有可能被引过来的一定是沙度人。”
“总比在这里渴死好。”菲儿答道,她的声音比她想象的更加沙哑。那样的话,她就再也看不见佩林了。即使瑟瓦娜用铁链将她锁死,她至少也能活到佩林把她救出去的时候。她知道,他会来救她,现在她的责任就是让跟随她的这些人活下来。如果这意味着她们将再次成为俘虏,那她们也只能接受。“麦玎?”
“为了能拥抱真源,我也许要耗费一整天的时间,即使那样也不一定会成功。”那名太阳色头发的女子用阴郁的声音说道。她沮丧地站在原地,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仿佛正在看着自己脚下的一道无底深渊。“就算我能拥抱它,我也几乎编织不出什么东西。”
菲儿松开抓住麦玎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这很难,好吧,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我自己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但你做到过,你还能再做一次,我们的生死全在于你,麦玎,我知道你所拥有的力量,我已经亲眼见证过它。你不会投降,我知道你能做到,你也知道。”
麦玎缓缓地挺直腰杆,绝望的神情离开了她的脸,她也许还在看着那道深渊,但即使她会掉下去,也绝不会打一个哆嗦。“我试一试。”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盯着那条红巾,然后颓然摇了摇头,悄声说道:“真源就在那里,就像躲在我眼角后面的太阳,但每当我试图拥抱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要用手指抓住一缕烟。”
“你能做到。”雅莲德轻声说着,坐到了麦玎的另一边。
“是的,你能的。”莱茜尔悄声说着,也走了过来。
“我知道你可以的。”爱瑞拉说着,也在地板上坐稳了身子。
时间一点点流逝,麦玎一直盯着红巾。菲儿悄声鼓励着她,努力地坚持着希望。突然间,那条红巾直直地横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它拉紧了,欢悦的笑容出现在麦玎的脸上。红巾开始来回摇摆,六次,七次,八次……然后它又在风中晃动了两下,软落下来。
“太精彩了。”菲儿说。
“实在是太精彩了。”雅莲德说,“你一定能救我们,麦玎。”
“是的。”爱瑞拉喃喃地说道,“你一定能救我们。”
战斗有许多种。坐在地板上,悄声说着鼓励的话,麦玎则为她几乎无法做到的事情而奋斗着。在她们的全力战斗中,那条红巾不时会摆动几下,然后又在风中软下去。但她们还在战斗。
在走出梅登城的时候,盖琳娜低垂着头,竭力不让自己显得过于匆忙,她身边是许多穿着白袍的人们,扛着或满或空的水桶来来往往。没有了那副被诅咒的腰带和项链,她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昨天晚上,她在穿衣服的时候还戴上了那两件首饰,那时赛莱维还在睡觉,但能够从它们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将它们和其他所有逃亡物资藏在一起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而且,当赛莱维醒来的时候如果没有看见她,肯定会生气,会派人寻找她的“小琳娜”,那时候所有人都会凭借那些首饰一眼就找到她。不管怎样,那些人要为了帮助她返回白塔而付出代价。那个傲慢的菲儿和她的那些傻瓜们即使还没有死,肯定也差不多了,而她得到了自由。她抚摸着藏在袖子里的那根短杖,全身都在兴奋地颤抖。自由了!
她非常不愿意让赛莱维继续活下去,但如果有人走近那个人的帐篷,发现她的心脏上插着一把匕首,盖琳娜肯定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而且……她的脑海中现出一副景象:在夜幕的笼罩下,她弯下腰,悄悄走到熟睡的赛莱维身边,手中握着从赛莱维腰带上抽出的匕首。赛莱维的眼睛突然睁开,盯着隐身于黑暗中的她。她尖叫着,松开手,掉落了匕首。她开始乞求,对着赛莱维……不,不!绝不可能是这样,肯定不会!她让赛莱维活着是出于合理的推断,不是因为她……不是为了任何其他原因。
一阵狼嗥突然传来,四面八方都有狼嗥,至少有十几匹狼,甚至更多,盖琳娜立刻停住了脚步。她身边围绕着各种帐篷,有围壁的帐篷、尖顶帐篷、艾伊尔的矮帐篷,她刚刚在不知不觉间走过奉义徒营地。她的视线转移到梅登西侧的山脊上,打了个哆嗦。浓雾沿着整道山脊翻滚而来,吞没了她视野所及的一切山林。城墙遮住了东边的山脊,不过她可以确定,那里一定也升起了同样的浓雾。那个人来了!暗主保佑,她走得正是时候。当然,就算是那个人能在今天之后活下来,他也不可能找到他愚蠢的妻子,正如同他找不到盖琳娜·卡斯班。
感谢暗主,赛莱维并没有禁止她骑马,那个智者很喜欢用这种事情诱惑或者胁迫她,来换取她更彻底的卑躬屈膝。盖琳娜快步朝自己藏匿物资的地点跑去,让那些想要死在这里的蠢货们去死吧。她自由了,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