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兰黛希望她从伊利安拿到的沙马奥遗物里,至少能有一个简单的转录器。这个纪元实在是可怕、原始又不舒适,不过,还是有一些符合她胃口的东西。在这房间另一端的一个大竹笼里,一百只羽毛丰满的小鸟正在用婉转的歌喉鸣唱,那种情景几乎就像她那两只穿着透明袍服侍立在大门两侧的宠物一样美丽。他们都在望着她,渴望为她奉献,让她感到快乐。如果那些油灯能像闪耀球一样光亮就好了,虽然墙壁上的大镜子和鱼鳞形的镀金屋顶让屋子里明亮了不少。如果能有转录器为自己代笔,自己只需口述就好了。不过,亲手将字写在纸上倒是有种素描的快感。这个纪元的字体非常简单,模仿别人字迹一点也不难。用花体签名之后(当然,那不是她的名字),古兰黛用细沙吸干多余的墨水,然后将信纸折好,从排列在桌面上的诸多玺戒中拣出一枚,熔化火漆,做好印封——阿拉多曼的手与剑徽章印在了不规则的圆形蓝绿色蜡封上。
“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达伊图拉德爵士手中,”她说,“只能说我告诉过你的话。”
“一定以奔马的极速送达,女士。”那兹朗鞠躬接下那封信。他用一根手指捋着黑色的细长胡子,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他有一张方形的脸,深棕色的皮肤,穿着一件合身的蓝色外衣,相貌很不错,但不够英俊。“我从图瓦女士手中接过这封信,她告诉我她是亚撒拉姆的信使,在路上遭到了灰人的攻击,随后她就因伤重而亡了。”
“确保让这封信染上人的鲜血,”古兰黛郑重地说道。她不太相信这个时代的人能否辨别人血和其他血液,但她已经遭遇了太多意外。“一定要做得足够真实,但也不要让血多到脏污了我的字。”
那兹朗又鞠了一躬,他的黑色眼睛热切地看着古兰黛。但是当他一站直身体,他立刻就转身向门口跑去,靴子在浅黄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响亮的声音。他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凝视着古兰黛的那两名仆人,或者是装作没有注意到,虽然他曾经是那名年轻男子的朋友。一点心灵压制就能让那兹朗像那两名仆人一样渴望服从古兰黛,更不要说他还急迫地想再次品尝她的魅力。
古兰黛轻声笑着。他相信他已经尝到了,如果他长得更漂亮一点,也许他真的能有这样的机会。当然,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没有别的用处了,而现在他会拼死骑马赶到伊图拉德那里。由亚撒拉姆的近亲送去的信,由阿拉多曼国王亲手书写,而途中还遇到了灰人的阻截。由此造成的混乱,肯定会让暗帝满意。与之相比,只有烈焚火能造成更大的混乱,而这么做也非常有助于实现她自己的目的。她自己的目的。
古兰黛的手伸向桌子上唯一没有玺印的戒指,那是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金指环,非常小,只能戴在她的小指上。能在沙马奥遗物中找到一件专供女性使用的法器确实令人愉悦。现在亚瑟和他那些自称为殉道使的小狗们,总是不停地进出沙马奥在议会大厅的房间,而她竟然能在其中找到空隙,搜掠来这么多有用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个大惊喜。他们把她没能拿走的都搜掠一空。那些小狗很危险,尤其是亚瑟。古兰黛不想冒险让任何人从沙马奥追溯到她。是的,她必须加快进行她的计划,并让自己远离沙马奥的灾难。
突然间,一根垂直的银线出现在房间的另一端,照亮了悬挂在两面镏金大镜之间的壁挂织锦,一阵水晶般的清亮声音响起。古兰黛惊讶地挑起一道眉毛,看样子,还有人记得那个文明纪元的礼仪。她站起身,用力将那个朴素的戒指戴在已经有一枚红宝石戒指的小指上,然后透过它拥抱了阴极力,才开始导引回应光明的编织。那件法器起不了太大作用,但如果有人以为了解古兰黛的力量,那这一次他肯定会大吃一惊。
通道打开了,两名穿着几乎完全一样的红黑色丝绸长裙的女人小心地走了过来。至少魔格丁的行动很谨慎,她的黑眼睛闪烁不定,显然是在搜索陷阱。她的双手一直在抚弄宽大的裙摆。通道不久之后就消失了,但她仍然握持着阴极力。相当敏感的防御,但魔格丁一直都是个极为警惕的人。古兰黛也没有放开真源。魔格丁的同伴是一名矮个子女人,有一头银色的长发和明亮的蓝色眼睛,她望向魔格丁的目光比瞥向古兰黛的更加冰冷、严厉。看她的样子,就好像一名高阶朝臣被迫和贫民劳工同行,于是只好装作自己的同伴不存在。一个愚蠢的女孩,竟然要仿效蜘蛛女,红色和黑色并不适合她,她应该更好地表现她丰满的胸部。
“古兰黛,这位是辛黛恩,”魔格丁说,“我们……一起工作。”魔格丁在说出这名年轻女子的名字时,脸上没有半点笑容,而古兰黛却带着微笑。一个美丽的名字和比名字更加美丽的女孩,但是,命运究竟是怎样扭曲的,让这个时代的母亲给女儿所起的名字,意思竟然是“最后的机会”?辛黛恩的面孔冰冷、没有表情,但她的眼睛在闪动着。一个漂亮的冰雕娃娃,里面却隐藏着烈火。看样子,她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而且并不喜欢它。
“你和你的朋友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古兰黛问。蜘蛛女竟然会从深藏的阴影里钻出来,这是古兰黛完全没有想到的。“不必担心我的仆人会泄露机密。”她一招手,门口的两名仆人立刻跪了下去,将脸伏在地面上。如果古兰黛说一句话,也许他们还不至于欣然赴死,但也相差不远了。
“既然你已经毁掉了所有能让他们喜欢的东西,你在他们身上又能找到什么乐趣?”辛黛恩一边问,一边迈着傲慢的步伐走了过来。她将身体挺得很直,全身没有丝毫破绽。“你知道沙马奥已经死了吗?”
古兰黛费了一点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她本以为这个女孩是魔格丁当作仆人使用的暗黑之友,也许是个以为自己的头衔颇有价值的贵族,但随着她一步步靠近……这个女孩导引能力比自己还要强!即使在古兰黛自己的纪元里,即使在男人们中间,也很少有这样强大的人。古兰黛本打算像往常一样,否认自己和沙马奥的一些关系,但在这一瞬间,古兰黛下意识地改变了主意。
“我确实有这个怀疑。”古兰黛回答,她的目光越过那名年轻女子的头顶,给了魔格丁一个虚伪的微笑。她知道多少?蜘蛛女是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个比她强那么多的女孩?她为什么要和这个女孩一起穿行?魔格丁总是嫉妒比她强的人,实际上,无论别人有什么超过魔格丁的地方,都会引起魔格丁的嫉妒。“他经常来我这里,要求我帮助他实现这个或者那个疯狂的计划,我从没有直接拒绝过他。你知道,拒绝沙马奥是危险的。他每隔几天就会过来一次,从不间断。当他不再来的时候,我想他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个女孩是谁,魔格丁?真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发现。”
那名年轻女子又向前迈了一步,用蓝火一样的眼睛盯着古兰黛。“她已经将我的名字告诉了你,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可以。”这个女孩知道她是在对一位弃光魔使说话,但她的声音仍然如同坚冰,即使不考虑她的力量,她也一定不是个简单的暗黑之友,除非她是个疯子。“你有没有注意到气候,古兰黛?”
古兰黛突然意识到,魔格丁只是在让这个女孩说话,而她却静静地窥伺着,等待古兰黛的弱点出现,而古兰黛竟然任由她这样做!“我想你来这里不是为了通知我沙马奥的死,魔格丁,”古兰黛厉声说道,“或者只是为了谈论一下天气。你知道我很少外出。”自然是无法驾驭、缺乏秩序的,这个房间里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古兰黛使用的大部分房间都没有窗户。“你想干什么?”黑发的蜘蛛女仍然站在墙边,至上力的光晕在她身周闪耀。古兰黛随意地迈出一步,让两个人都留在她的视野之内。
“你犯了个错误,古兰黛。”一个冰冷的微笑浮现在辛黛恩丰满的嘴唇上,她似乎很喜欢现在这种局势。“我才是我们之中的主导者。魔格丁因为她最近所犯的错误,给莫瑞笛留下了很坏的印像。”
魔格丁用手臂抱住自己,凶狠地瞪了那名银发小女人一眼,这已经向古兰黛说明了一切。突然间,辛黛恩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张大了嘴喘息着,全身不住地颤抖。
魔格丁瞪视的目光中充满了恶毒。“你也只是暂时主控,”她冷笑着说,“你在他眼中的位置,并不比我好多少,”然后她打了个冷战,哆嗦着咬住了嘴唇。
古兰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被这两个人戏耍,不过,这两个女人脸上那纯粹的恨意并无作伪的成分。不管怎样,她打算看这两个人要怎样把戏演下去。她不自觉地揉搓着双手,同时也抚摸着手指上的法器。她坐进一张椅子里,同时目光依然固定在这两个人身上。阴极力的甜美流入她的体内,让她感到舒适。她并非不需要舒适,但她也有一些奇怪的感觉。她所坐的高大直背椅是镏金的,有着华美细密的雕花,让这把椅子看上去像是王座。古兰黛总是将它布置在一个看似随意的地方,在与别人会谈时便看似随意地坐上去。即使是最油滑老练的人也会受到影响,而且往往是他们不自觉的影响。
古兰黛将身子靠稳椅背,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悠闲地晃动着,用慵懒的声音说道:“既然是你主控,孩子,那就告诉我,当那个自称为死亡的人以实体出现的时候,他会是谁?是什么?”
“莫瑞笛就是耐博力,”那个女孩的声音平静、冰冷、傲慢,“暗主已经决定,现在同样应该是你服侍耐博力的时候了。”
古兰黛猛地站起身。“这太荒谬了,”她无法压抑自己声音中的怒意,“一个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人被任命为暗主在尘世的代言人?”她并不介意别人采取各种手段试图操控她——她总是能找到办法将那些人的阴谋返还到那些人的自身,但魔格丁一定是把她当成傻子!她毫不怀疑魔格丁在暗中操纵这个令人讨厌的女孩,无论她们在表面上是怎样说的,无论她们如何做出彼此敌对的样子。“我侍奉暗主和我自己,没有别人!我想,你们两个现在应该走了,到别的地方去玩你们的小游戏。狄芒德也许会信你们的话,或者色墨海格?小心你们离开时的导引,我设置了几个反转编织,你们不会想要触发它们。”
这是个谎言,不过它很难不令人相信。所以,当魔格丁突然导引至上力,房间里的灯火随之熄灭,一切被黑暗笼罩的时候,古兰黛确实吃了一惊。她立刻从椅子前跳开,以免那两个人确认她的位置。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导引了。她做出一个发光的编织——一颗纯白色的球体在房间里映出许多影子。那两个人被清晰地显现出来。古兰黛毫无迟疑地再次导引,以全部力量从那个小戒指里汲取至上力。她并不需要那么多至上力,即使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也足够了,但她不愿放弃她所拥有的一切优势。她们竟敢攻击她!不等她们再有动作,心灵压制已经紧紧抓住了她们两个人。因为有法器的帮助,古兰黛将这张网编织得极为强大,强大到几乎可以造成肉体的伤害。那两个人立刻用崇敬的目光看着她,谄媚地睁大双眼,张开嘴,完全迷醉在崇拜里。现在,她们变成了她的傀儡,如果她叫她们割断自己的喉咙,她们也会去做。突然间,古兰黛察觉到魔格丁已经不再拥抱真源。如此强大的心灵压制,可能让她在极度震撼中放开了真源。当然,门旁的仆人们没有任何动作。
“那么,”古兰黛的声音有一点喘息,“你们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她有许多问题,包括那个莫瑞笛是谁,以及如果确实有这个人,那辛黛恩又是从哪里来的。但她首先要解决的,是一个最令自己愤怒的问题:“你这样做想得到什么,魔格丁?我也许会将这个编织固定在你身上,你将付出的代价是成为我的奴仆。”
“不,求求你,”魔格丁绞动着双手哀求着,她真的是在哭泣!“你会把我们都杀死!求求你,你必须侍奉耐博力!这就是我们来的原因。让你为莫瑞笛效忠!”那银发小女人的面孔在白光中罩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她粗重地喘着气,胸部随之快速地起伏。
突然袭来的不安让古兰黛张口,现在情况已经变得愈来愈不合理。她张开口,真源消失了,她体内的至上力不见了,黑暗重新吞没了这个房间。竹笼中的小鸟突然发出狂暴的鸣叫声,它们的翅膀疯狂地拍打在竹栏上。在她身后,一个像磨碎岩石一样的刺耳声音传来:“暗主怀疑你不会听她们的话,古兰黛,但你自由自在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一个……球体……出现在半空中,那是一颗死黑色的圆球,但房间里随之被一种银色的光线充满。镜子没有反光,它们在这样的光线里仿佛是灰暗的。小鸟已经沉寂下来,古兰黛知道,它们都被吓呆了。
古兰黛惊骇地看着站在那里的魔达奥。像所有魔达奥一样,它颜色苍白,没有眼睛,衣服比那个黑球更黑,但这个魔达奥比她以往见到的任何一个更大。一定是因为这个魔达奥,她才感觉不到真源,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如果光线不是那个奇怪的黑球发出来的,那会是从哪里来的?古兰黛从不曾像其他人那样,在魔达奥的注视下感到恐惧,但这一次,她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向上抬了起来。她用了很大力气,才将双手压下去,没有捂住自己的脸。她向魔格丁和辛黛恩瞥了一眼,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们已经像她的仆人一样,跪伏在地面,将面孔朝向魔达奥,贴在地板上。
古兰黛努力润了润喉咙。“你是暗主的信使?”她的声音还算稳定,但相当虚弱。她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暗主会派遣一名魔达奥信使。而且……魔格丁相当弱,但她毕竟还是一名弃光魔使,现在她却像那名女孩一样,用力地匍匐在地上。而她的房间里竟然会有这种光。古兰黛只希望自己的衣服不要这么暴露。当然,这很荒谬,魔达奥对于女人的胃口是众所周知的,但她毕竟是一名……她的眼睛又一次瞥向魔格丁。
那个魔达奥走过古兰黛身边,似乎完全不在意她。它的黑色长袍从它身上垂挂下来,移动时完全没有任何摆动。阿极罗曾经认为,这种生物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稍稍偏离了时间轴和真实性。”他这样评论魔达奥。古兰黛并不很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赛夷鞑·哈朗。”魔达奥停在古兰黛的仆人身旁,弯下腰去,伸双手抓住他们的后颈,“我说的话,你可以认为就是至尊暗主说的。”那两只手一捏,古兰黛听见一阵响亮的骨裂声。那名年轻男人双脚不停地踢蹬着,还在做临死前的痉挛;年轻女人则直接瘫软了下去。他们是古兰黛最宠爱的宠物。魔达奥这时已经站起了身。“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手,古兰黛。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就站在他面前。”
古兰黛谨慎而迅速地考虑着。她在害怕。一直以来,她总是在用这种情绪处置其他人,但她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恐惧。尽管她从没有像其他弃光魔使那样指挥过军队,但她绝不是处理危机的生手,也不是胆小的人。只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仅仅是一场危机。魔格丁和辛黛恩仍然跪在地上,脸贴在大理石地板上,魔格丁明显地在发抖。古兰黛相信这个魔达奥,无论它的真实面目是什么,正像古兰黛害怕的那样,暗主开始以更直接的手段干预这个世界。如果暗主知道了她和沙马奥的密谋……如果沙马奥已经选择采取行动。要赌暗主不知道绝对是愚蠢的。
古兰黛迅速跪倒在魔达奥面前。“您想让我做什么?”她的声音恢复了原先的力量。识时务的必要的灵活性不是怯懦,那些不肯向暗主折腰的人,全都会被一折两段。“我应该称您主人,还是其他什么称谓?如果对暗主之手没有合适的称呼,我会不安。”
魔达奥的笑声让古兰黛吓了一跳,那听起来就像是冰块被压碎的声音。魔达奥从不会笑。“你比大多数人都更勇敢,也更聪明。称呼我赛夷鞑·哈朗就好了,只要你记得我是谁。只要你的勇敢不要超越恐惧太多。”
它给古兰黛的第一道命令,是去谒见那个莫瑞笛。古兰黛的心中只想着要提防魔格丁,也许还有辛黛恩,她们很可能会为刚才受到心灵压制而复仇。她怀疑这个女孩并不比蜘蛛女心胸宽大多少。送信给罗代尔·伊图拉德的事最好还是保密,没有任何讯息表明暗主对此感到不快,而且她还要考虑自己的位置。无论莫瑞笛是什么人,今天他也许是耐博力,但总是会有明天的。
在阿瑞琳的马车里,凯苏安一边在颠簸中努力稳住身体,一边掀起了一面皮制窗帘。一片细雨正从凯瑞安灰色的天空中洒落下来。现在天上布满了流动的云团和猛烈的旋风,强风将马车吹得不停地摇晃。小滴雨水打在她的手上,像冰一样冷,如果空气再冷一点,就会下雪了。凯苏安将早已披在身上的羊毛斗篷拉紧了一些,这件斗篷是她从鞍囊的最底下找出来的,她很高兴能找到它。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
城中的石板尖屋顶和石板路上都湿漉漉的。虽然雨不算大,但风很强,所以街道上见不到什么行人。一名妇人用一根长杆赶着一辆牛车,步伐就像她的牛一样有耐心。大多数行人都紧裹着斗篷,戴着兜帽快步走着。一顶轿子从人群中冲了过去,插在轿顶的小旗迎风抖动。除了这顶轿子以外,街上的其他行人,包括那名赶牛车的妇人在内,并没有任何匆忙的样子。在街道中央,一名如塔一样高大的艾伊尔人张大了嘴望着天空,仿佛完全不相信这浸透他全身的雨水。一个小偷摸走了他腰间的荷包,正在向远处跑去,而他却毫无知觉。一名女子在缓步前行,头上高高盘起的精致发卷表明她是一名贵族,她的斗篷和长兜帽都被风吹了起来,这也许是她第一次真正在街上行走,但她却迎着打在面颊上的雨丝,不停地笑着。在一家香料店门口,店主郁闷地望着门外,今天她大概没有什么生意了。大多数小贩都不见了,只有几个人还在遮阳棚下兜售着热茶和肉饼。不过,这些日子里在街上买肉饼吃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肚子痛。
两条饿狗从一个巷子里跑了出来,它们在街上挺直四条腿,竖起后颈的毛发,拼命向马车狂叫。凯苏安放下窗帘。狗似乎像猫一样,能够轻易察觉到有导引能力的女人,但它们似乎总是将这样的女人当作是猫,虽然她们的个子远比猫要大。坐在凯苏安对面的两个女人仍然在交谈。
“请原谅,”说话的是戴吉安,“但我们只能这样推测。”她带着歉意低下头,从她的黑发上垂下来的银链,以及银链上的月长石都在她的额前摆动着。她的手指捋着黑色裙摆上的白丝带,说话的速度很快,很像生怕被别人打断。“如果你们相信持续的高温是暗帝造成的,现在这个改变一定是因为别的力量。暗帝不会有任何慈悲心。也许你们会说,暗帝决定将这个世界冻成冰块,而不是将它烤熟,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高热持续过春天,死人的数量一定会超过活人的数量。即使未来一年整个夏天都在下雪,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所以,从逻辑上来说,一定有另外一只手在起作用。”这名身材丰满的女人总是缺乏自信,但也像往常一样,凯苏安发现她不会犯逻辑上的错误。现在,凯苏安只希望自己知道这是谁做的,这样做的人目的是什么。
“和平啊!”库梅拉喃喃地说道,“我宁可要一盎司确实的证据,也不想要你们白宗成吨的逻辑。”库梅拉属于褐宗,但并不像其他褐宗姊妹那样,总是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幻想里。她是一名俊俏的女子,但只留着短发。她的头脑冷静,想法实际,拥有敏锐的观察力,而且她从不会让自己深陷在某种概念中,失去对周围世界的清晰认知。她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漂亮的手轻轻拍了拍戴吉安的膝盖。一个微笑让她的蓝眼睛从犀利变得温暖。大体上来说,夏纳人是一个礼貌的民族,而且,库梅拉尤其会注意不冒犯别人。“现在,还是多想想我们能为那些被艾伊尔人控制的姊妹们做些什么吧。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些办法的。”
凯苏安哼了一声:“那是她们应得的。”凯苏安和她的同伴都被禁止靠近艾伊尔人的帐篷,但那些向男孩亚瑟发誓效忠的傻瓜们,曾经去过那片规模巨大的营地。她们回来的时候,都脸色煞白,因为愤怒和虚弱而难以自控。以前,凯苏安肯定会因为对两仪师的如此冒犯而怒不可遏,无论当时是怎样的状况。但现在不行。为了达到目的,她甚至会让所有白塔的人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裸奔。她怎么能让那些差点把一切都毁掉的女人们拖累自己?库梅拉似乎是想要反驳凯苏安。虽然知道库梅拉的感受,但凯苏安没有给她机会,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也许她们有足够多的眼泪偿还她们闯的祸,但我对此表示怀疑。她们已经不在我们手里了,否则的话,我可能会像艾伊尔人一样处理她们。忘了她们吧,戴吉安,把你的好脑子用在我让你去做的事情上。”
因为受到了凯苏安的称赞,这名凯瑞安女子苍白的面颊立刻泛起了红晕。感谢光明,她在其他姊妹面前不会是这种样子。库梅拉沉默地坐着,双手放在膝头,脸上毫无表情。现在她也许屈服了,但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她一直屈服下去。她们正是目前凯苏安想要带在身边的两个人。
马车走上了通往太阳王宫的长坡道,开始有些倾斜。“记住我告诉你们的话,”凯苏安坚定地对另外两个人说,“一切小心!”
她们喃喃地说着她们会的。凯苏安点了点头,如果有需要的话,她会将她们两个当作烟幕,或者是其他的工具,但她也不打算因为她们疏忽大意而丢掉她们。
马车在通过宫殿大门的时候没有任何人阻拦,卫兵们认得车门上阿瑞琳的徽记,也知道车里会是什么人。这辆马车在过去一个星期里经常进出太阳宫。马匹停步的时候,一名穿着没有标记的黑色衣服、神色焦急的男仆跑过来拉开车门,并为车内的乘客撑开了黑油布的阳伞。雨滴从阳伞边缘落在他的秃头顶上,但两仪师们显然并不领他的情。
凯苏安碰了碰发髻上的许多吊坠,确认它们都在,她从没有丢失过这些吊坠,因为她一直都很小心。然后,凯苏安伸手到座位下面,拉出她的方形柳条缝纫篮。另外六名仆人站在马车前,撑着伞。一辆马车里当然装不下七名乘客,但一直等到那些仆人确认两仪师确实不需要这么多伞以后,才有四名仆人快步离开。
很显然,马车到来的讯息已经被通报进去。在三十尺高,有方形拱顶的谒见大厅里,穿黑色制服的男仆和女仆们,已经在深蓝和金色的瓷砖地板上排起了整齐的队列。两仪师一走进来,他们立刻接下两仪师的斗篷,并送上温暖的小块亚麻方巾,以供两仪师擦拭手脸。随后又送上海民高脚瓷杯盛着的温酒,散发出芬芳的香气。这是冬天的饮品,不过,现在突然下降的气温正适合这种饮料发挥作用。毕竟,现在还是冬天。
另有三位两仪师站立在这座大厅的黑色方形大理石柱中间,她们背后是一连串浅底色的壁画,上面绘制着几场对凯瑞安非常重要的战役。不过凯苏安并没有注意那三名姊妹。男仆中有一个年轻人在外衣的左胸部位绣着一只金红色的小虫子,人们叫那个是龙。灰色头发、面色肃穆的珂盖德是太阳王宫仆人的统驭者,除了腰间挂满钥匙的大铁环以外,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和装饰,就和太阳王宫中的普通仆人一样。尽管那名衣服上绣着龙的年轻人显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但真正让仆人们唯命是从的是钥匙管理人珂盖德。但珂盖德允许那名年轻人作为她的装饰品,这一点应该注意。凯苏安和珂盖德低声交谈,询问是否能给她找一个房间,让她不受打扰地完成她的刺绣作品。珂盖德听到这个要求,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毫无疑问,在这座宫殿服务的日子里,她曾经听过更加奇怪的要求。
当那些接过斗篷、奉上手巾和热酒的仆人们行过屈膝礼,告退之后,凯苏安终于将视线转向石柱之间的另外那三名姊妹。她们全都在看着她,仿佛库梅拉和戴吉安根本就不存在。珂盖德还留在大厅里,但她距离两仪师很远,以便为两仪师留下私人空间。“没想到你们还会有这种悠闲的时刻,”凯苏安说道,“两仪师对待她们的学徒似乎很严格。”
费德琳只是微一扬头,细辫子上的彩珠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作响,但梅兰娜却显出困窘的神色,两只手紧攥着裙摆。至今为止,梅兰娜已经受到了太过巨大的震撼,凯苏安甚至无法确信她是否还能复原了。当然,碧拉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因为这场雨而得到一天假期。”碧拉镇定地回答。她身材健壮,只穿着一身朴素的羊毛衣裙,剪裁得体,但没有半点装饰。农场和农舍显然要比王宫更适合她——但只有傻瓜才会真正这样想。碧拉有一副精明的头脑和坚强的意志,凯苏安不相信她会一个错误连犯两次。像大多数两仪师一样,碧拉以前从没有亲眼见过凯苏安·梅莱丁,但她不会让对凯苏安的敬畏影响自己。她只是吸了一口气,便继续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一次又一次来找我们,凯苏安。当然,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但除非你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否则我们无法帮助你。我们知道你为真龙陛下做了什么……”说到兰德的头衔时,她停顿了一下,她们仍然不是很确定该用什么名号称呼这男孩,“……你来凯瑞安显然是因为他。但你必须明白,在你告诉我们你的意图之前,我们无法帮助你。”和碧拉一样属于绿宗的费德琳,因为碧拉大胆的言辞而吃了一惊,但在碧拉说完之后,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也必须明白,”梅兰娜已经恢复了冷静的神情,“如果我们决定必须反对你,我们会这样做的。”碧拉的面容没有改变,但费德琳的嘴唇紧绷了一下。也许她只是不同意,也许她是不想向凯苏安泄露太多讯息。
凯苏安用一个浅浅的微笑安抚她们一下。告诉她们自己的意图?如果她们决定?这么说来,她们已经将自己捆住手脚,塞进兰德的鞍囊里了,就连碧拉也不例外。兰德大概只允许她们决定早晨该穿什么衣服吧!“我来太阳宫不是为了看你们,”她说道,“虽然,我想库梅拉和戴吉安也许会喜欢和你们聊聊。不过还是请原谅我,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凯苏安就示意珂盖德领路,她跟在后面一路走过谒见大厅。她只回头瞥了一眼。那三名姊妹已经围到库梅拉和戴吉安面前,但那种情形很难被描述成是欢迎老友,更像是驱赶鹅群。凯苏安微微一笑。大多数姊妹都认为戴吉安只比野人好一点,所以对待她的态度也只比对待仆人好一点,而库梅拉的地位并不比戴吉安高多少。疑心最重的人也不会想到她们能做出任何事情,所以戴吉安大可以坐下来安心喝茶——并利用她超卓的智慧处理她听到的一切。库梅拉会让除戴吉安以外的每一个人跟她说话,她不会放过每一个字、每一个手势和每一丝表情。当然,碧拉她们会遵守对那个男孩的誓言,这是不言自明的。要关注的是其他问题。即使是梅兰娜也不会对兰德过于顺服。她们的境况很糟糕,但她们还有很大的回旋空间,操纵这个空间的可以是她们,也可以是别人。
挂满织锦的宽大走廊中,不停有穿黑色制服的仆人匆忙地从凯苏安和珂盖德身边跑过。虽然他们往往提着篮子、捧着托盘,或者抱着大堆毛巾,但不会忘记向她们两个人鞠躬和行屈膝礼。看着这些仆人的眼神,凯苏安怀疑她们对于钥匙管理人的尊重绝不亚于对两仪师。她们还遇到了几名艾伊尔人——剽悍的男人如同冷眼的狮子,女人好像冷眼的老虎。他们之中一些人的目光,一直追在凯苏安背后,冰冷的感觉可与外面的冻雨相比。不过也有一些艾伊尔人只是严肃地向她们点点头。那些神情凶鸷的女人们甚至还会给她们一个微笑。凯苏安从不曾自认是拯救卡亚肯性命的人,但一件事情在口耳相传的时候总会出现各种偏差,所以现在凯苏安赢得了比其他两仪师更多的尊敬,她在太阳宫中的行动也就有了更大的自由。实际上,如果现在那个男孩就站在她面前,她想做的大概只有抽烂他的皮!凯苏安倒是很想知道,如果这些艾伊尔人能看见她的心思,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就在大约一个星期以前,那个男孩差点把自己杀死。如果凯苏安听到的事情有一半是真的,那么这个男孩已经让她的任务变得更加困难了,更何况他一直都在竭力躲着凯苏安。真可惜他不是在法麦丁长大。不过如果真是那样,他也可能会制造更多的祸端出来。
珂盖德为凯苏安提供的房间舒适而且温暖。房间两端的大理石火炉里跃动着火苗,灯光辉映在玻璃塔上,赶走了阴天的沉郁。珂盖德一定是已经预先派遣仆人在这个房间做了准备。一名女仆正在这里迎候他们,为她们奉上了热茶和香料酒,还有涂着蜂蜜的小蛋糕。
“还需要些什么,两仪师?”珂盖德问道。凯苏安则只是将她的缝纫篮子放在盛茶点的托盘旁边。承载托盘和缝纫篮的桌子是镏金的,雕刻着直角花纹,就像房间里宽阔的镀金墙面一样。每次来凯瑞安,凯苏安都觉得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个黄金鱼槽。房间里光明而且温暖,但在高窄的窗户外,雨一直下个不停,灰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压抑。
“有茶就很好了,”凯苏安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埃拉娜·摩斯凡妮,我想见她。请立刻告诉她。”
在钥匙的“叮当”声中,珂盖德行了一个屈膝礼,尊敬地低声说,她会亲自去找两仪师埃拉娜。一直到离开,她的严肃表情都没有任何改变。她很可能一直在思考凯苏安的要求有什么玄妙之处。但实际上,如果有可能的话,凯苏安更喜欢以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她曾经让许多以为她的话别有深意的聪明人头破血流。
凯苏安掀开缝纫篮的盖子,拿出她的刺绣箍,现在刺绣箍上的作品完成还不到一半。这个篮子里有许多小口袋,放着与缝纫无关的东西,有她的象牙手镜、发刷和梳子;一个笔匣和紧盖住的墨水瓶;几件她随身携带许多年的常用对象;其中有一些东西足以惊倒有胆量翻看这个篮子的人。不过凯苏安很少让这个篮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将抛光的银线盒小心地放在桌上,挑出她要的线以后,就背对着门口坐好。这幅刺绣的主要图案已经完成了——一个人的手抓着古代两仪师徽记。裂缝跨越了黑白两色的圆碟,看不出那只手是想把碎裂的徽记攥在一起,还是要将它攥碎。凯苏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只有时间能证明什么是真实的。
她在针眼里穿上线,开始完成环周的图案。她绣的是一朵亮红色的玫瑰。玫瑰和星焰花、太阳花与雏菊、红心蔷薇和雪顶花交替出现,又全都被一把把荨麻和长刺石南分开。等到这件作品完成的时候,它一定会让观赏者不舒服。
凯苏安刚刚完成半片花瓣,银线盒盖上的一抹倒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可以从镜子一样的盒盖上看到门口的一切动静。她没有从刺绣上抬起头。埃拉娜只是站在门口,盯着她的后背。凯苏安继续着她缓慢的女红工作,但她一直用眼角看着盒盖上的倒影。有两次,埃拉娜半转过身,仿佛是要走,最终却还是转了回来。她显然是在给自己打气。
“进来,埃拉娜,”凯苏安仍然没有抬头,只是向前一指,“站在那里。”看到埃拉娜被吓了一跳,凯苏安冷冷地笑了笑。成为传说中的人物确实有好处,人们会看不见这种人一些很明显的动作。
埃拉娜带着丝绸裙摆摩擦的镴镴声走进房间,站到了凯苏安指给她的位置上,但她已经气愤地绷起了面孔。“为什么你要一直这样逼我?”她问道,“我已经把能告诉你的都说了。即使我这里还有你想知道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是属于……”她突然咬住了下唇,话音也戛然而止,但她差不多已经把话说完了——亚瑟男孩是她的,她的护法,她竟然有胆量这样想!
“我一直在帮你隐瞒罪行,”凯苏安平静地说,“只因为我相信不应该让局势变得更复杂。”她抬起眼皮,看着埃拉娜,继续用柔和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认为这意味着我不会把你捆成像卷心菜一样,那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
埃拉娜哼了一声,阴极力的光晕出现在她身周。
“如果你想做个真正的傻瓜。”凯苏安微笑着,一个寒冷的微笑。她没有拥抱真源,她的一个发坠凉凉地贴在她的额角上,那是几弯缠绕在一起的黄金新月。“现在你还完好无损,但我的耐心并非无限。实际上,它已经所剩无几。”
埃拉娜的心思显然是异常纷乱,她正不自觉地抚弄着蓝色的丝绸裙摆。至上力的光晕突然在她身上熄灭了,她迅速地从凯苏安面前转过头,黑色长发也被甩了起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喘着粗气说道,“他受了伤,那不是普通的伤,我想,没有姊妹为他治疗,没有人能治好那些伤口。他利用穿行前往各地,但他基本上还是在南方。我想,应该在伊利安附近,但他也有可能在提尔。毕竟我和他的距离太远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痛苦和怀疑。没有更多了,凯苏安,没有了!”
凯苏安小心地提起装热茶的银壶,倒了一杯,又伸手碰了碰轻薄的绿瓷茶杯,测试一下茶水的温度。果然,放在银壶里的茶凉得很快,她稍微导引一下,将茶水重新加热。深色的茶汁品起来有过重的薄荷味,凯瑞安人实在是过于滥用薄荷。她没有给埃拉娜一杯茶。穿行。那个男孩怎么可能会发掘出自从大崩毁以来就在白塔绝迹的技艺?“不管怎样,你要把全部讯息都告诉我,埃拉娜,但你并没有。看着我!你有没有梦到他?我要所有的细节!”
埃拉娜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
凯苏安从茶杯上抬起头,双眉紧锁。她确实有可能会那样做,虽然埃拉娜所做的事,和一个男人强奸了一个女人没有任何区别。光明保佑她,她的确也会这样做,只要她相信这样能够帮助实现自己的目标。现在,她已经不再考虑要埃拉娜将约缚转给她,埃拉娜已经证明了,这种约缚对于控制那个男孩没有什么作用。
“不要让我一直等待,埃拉娜。”凯苏安用冰冷的语调说道。她对于其他女人没有同情心,埃拉娜只是一系列姊妹中的一员,从沐瑞到爱莉达均是如此。自己惹出的祸总要由自己收拾,虽然她亲手抓住了洛根·埃布尔拉和马瑞姆·泰姆,但这并没有让她的心情有任何好转。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埃拉娜叹了口气,像女孩一样撅起了嘴。凯苏安恨不得抽她一个耳光。埃拉娜戴上披肩差不多有四十年了,她应该要成熟一点。当然,她是艾拉非人。在法麦丁,女孩到二十岁的时候就知道不能再撅嘴耍脾气了;但艾拉非女人即使到了快要老死的时候也学不会。
突然间,埃拉娜惊慌地睁大眼睛。凯苏安从银盒盖上看见了另外一张面孔。她将杯子放回到托盘里,将刺绣箍放在桌面上,从椅子里站起,转身面向门口。她并不匆忙,但也没有像对待埃拉娜那样存心戏耍。
“你和她之间的事情结束了吗,两仪师?”索瑞林一边问,一边走进了房间。这位鹤发橘皮的智者在对凯苏安说话,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埃拉娜。她将双手叉到腰间,象牙和黄金手镯随之“叮当”作响,黑色披肩滑落到她的臂肘上。
凯苏安说她已经结束了,索瑞林便向埃拉娜打了个手势。埃拉娜向房外走去,或者说,是慌乱地跑了出去,她的脸上全都是阴沉的愤怒。索瑞林看着她的背影,皱起眉。凯苏安曾和这个女人打过交道,那只是一次短暂的交手,不过很有趣。能被凯苏安认为是强悍的人不多,索瑞林肯定是其中的一个。在某些方面,凯苏安甚至相信索瑞林与她算是势均力敌,也许这个女人和她一样老,甚至比她活得更久。凯苏安以前从没有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女人。
埃拉娜刚一消失,科鲁娜就出现在门口。她同样是匆忙地跑着,一边还向埃拉娜离去的方向窥望着,脚下不止一次踩到了她的灰丝绸裙摆。她的手里捧着一个精雕细刻的金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更为华美的高颈雕金酒壶,但配在酒壶旁边的两个杯子却是白陶镀釉的。“为什么埃拉娜要那么跑?”她问道,“我也许会跑得更快,索瑞林,但……”这时她才看见凯苏安,她的双颊立刻变成了不可能更深的紫红色。如此雕像一般庄严优雅的女子,竟然也会显出困窘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很奇怪。
“把托盘放在桌上,女孩,”索瑞林说,“去找查林。她正等着替你上课。”
科鲁娜僵硬地放下托盘,一边躲避着凯苏安的眼睛。当她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索瑞林用强有力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你确实已经真正开始努力了,女孩,”智者坚定地对她说,“如果你继续下去,你会做得非常好。现在,去吧,查林不像我这么有耐心。”
索瑞林向走廊里一摆手,但科鲁娜仍然站在原地,看了这名智者良久,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如果凯苏安必须要打赌,她会认为科鲁娜是因为得到了表扬而感到高兴,并且很惊讶自己竟然会得到这样的表扬。那名白发女人又张开嘴,科鲁娜哆嗦了一下,急忙向门外小跑过去。凯苏安决定记住这一幕。
“你真的认为,她应该学习你们编织阴极力的方法?”凯苏安问。她并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怀疑。科鲁娜等人曾经告诉过她那些艾伊尔人的课程。智者们的编织有许多和白塔的技艺截然不同,但最初学习到的编织手段会在导引者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学习第二种手段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能学会,第二种手段的作用也不会很好。这也是一些姊妹不欢迎野人进入白塔的原因,不管那些野人可能多么年幼,她们已经向前走了太远,无法再返回重走了。
索瑞林耸耸肩:“也许,学习第二种编织方式对于一般人很难,对于你们这些惯于打手势的两仪师更难。但科鲁娜·奈齐曼要学习的应该是她拥有她的骄傲,而不是让骄傲拥有她。如果她学会这一点,她应该能成为一个非常强大的女人。”说完,她将一把椅子拉到与凯苏安座椅的相对位置,带着怀疑的神情看了那把椅子一眼,然后坐了下去。她坐在椅子里的样子,几乎像科鲁娜一样僵硬难受。但她以不容辩驳的手势示意凯苏安坐下——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强势女人。
凯苏安咽下一个懊丧的笑声,坐进椅子里。这一点也是要牢记的,不管是不是野人,这些智者绝对不是无知的野人,当然,她们会吃到苦头的。至于说打手势……她所见过的智者导引还很少,但她注意到,智者们创造出了一种导引方式,并不需要像两仪师那样做出各种手势。各种手势并不真的是编织的一部分,但它们是学习编织的一部分。也许,的确曾经有两仪师能不做出投掷动作就发射出火球,但那种两仪师早已经死光了,她们的教学肯定也很失败。今天,如果没有合适的手势,两仪师确实无法做到一些事。甚至有一些姊妹们说,她们通过其他姊妹的手势,就能判断出她的老师是谁。
“想要把一切技艺都教给我们这些新学徒是很难的,”索瑞林继续说道,“我并不是有意冒犯,但你们两仪师似乎在立下誓言之后,立刻就会想办法绕过你们的誓言。埃拉娜·摩斯凡妮尤其难以对付。”她清澈的绿眼睛突然以极为犀利的目光瞪着凯苏安的脸。“我们该怎么惩处这个任性的女孩?对她的一切教训都会伤害到卡亚肯!”
凯苏安将双手交叠在膝头,想装出惊讶的样子实在是不容易,不过她必须要装作对埃拉娜的罪行一无所知。但为什么索瑞林要把她知道埃拉娜与兰德约缚的事情透露出来?也许透露一个信息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另一个信息。“约缚并不是以那种方式运作的。”凯苏安说,“如果你们杀死她,他也会死,绝不会延迟太久。除此之外,他会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并不会真正感觉到。像现在这么远的距离,他只会模糊地察觉。”
索瑞林缓慢地点点头。她的手指碰到桌上的金托盘,又移开了。她的表情如同雕像一般难于解读。但凯苏安怀疑,埃拉娜下次再耍脾气,玩弄那种艾拉非人的愤怒时,一定会有一个令她极为不快的惊喜在等着她。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那个男孩。“大多数男人都会接受主动提供给他的,只要那看起来有魅力,令人喜欢。”索瑞林说,“曾经我们以为兰德·亚瑟也是这样。不幸的是,现在再想要改变道路已经太晚了。现在他质疑一切是无条件提供给他的。如果我想要他接受什么,我就要装作不想让他得到的样子。如果我想留在他身边,我就要装作对他完全漠不关心。”那双绿眼睛再次盯紧了凯苏安,如同绿色的钻头,她并不是想要从凯苏安的脑袋里看出什么,她知道得足够多,或者已经太多了。
不过,有个可能性让凯苏安心中稍感激动,即使她心中之前还有分毫索瑞林极力想要找出来的疑虑,现在也全都消除了——除非一个人想要达成某种协议,否则她不会以这种方式去探察对方。“你相信一个男人必须刚硬吗?”凯苏安问。她要试一试。“或者很坚强?”她的语气表明她对于这两个词有完全不同的见解。索瑞林又一次碰了一下那个盘,嘴唇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也许那是一个微笑,也许不是。“大多数男人将它们看成是一种意思,毫无差别,凯苏安·梅莱丁。坚强难摧,刚硬易碎。”
凯苏安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换做其他人,她会用尽一切手段从对方身上搜掠出这样的机会,但索瑞林不是其他人,而有些机会是必须争取的。“那个男孩也把它们搞混了,”她说道,“他需要变得坚强,而他却在让自己更加刚硬。已经太过刚硬了,而且,除非有人阻止他,否则他不会停下来。他已经忘记了该如何笑,除了苦笑;他已经没有了泪水。除非他能再次找到笑和泪水,否则这个世界将只剩毁灭一途。他必须明白,即使转生真龙也是血肉之躯。如果他像现在这样投入塔拉蒙加顿,即使是他取得胜利,那胜利也会像他的失败一样黑暗。”
索瑞林专注地听着,直到凯苏安说完以后,她仍然没有开口。那双绿眼睛在审视着凯苏安。“你的转生真龙和你的末日战争并不在我们的预言里,”最后,她说道,“我们一直在努力让兰德·亚瑟知道自己的血脉,但我害怕他只是将我们看作另一杆枪矛。如果一杆枪矛在你的手中折断了,你不会停下来为他哀悼,只会立刻又拿起一杆。不过也许你和我的目标相距并不很远。”
“也许。”凯苏安谨慎地说。但即使只隔着一掌距离,目标也许还是会彻底不一样。
突然间,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满脸皱纹的老智者。和她相比,即使是戴吉安也能算得上强大了,但索瑞林的力量并不在于至上力。“也许有一样东西会对你有用,”她说道,“我无法让它运作,但我能把它编织出来让你看。”她确实这样做了,虚弱的丝线缠结起来,很快又消融掉,那种力量实在太小,完全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这被称作穿行。”索瑞林说。这一次,凯苏安的下巴垂了下来。埃拉娜和科鲁娜一直否认传授这些智者连结和其他几种技艺,但这些技艺似乎一夜之间就被智者们掌握了。凯苏安一直以为是艾伊尔人从营地中的那些姊妹那里压榨出来的,但这个……
她可以认为这是假的,但她不相信索瑞林是在说谎。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亲手试一下这个编织,虽然她还没有想过可以如何使用这种技艺。即使她确切知道那个可恶的男孩在哪里,她也必须让那个男孩主动来找她,索瑞林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一件非常好的礼物。”她缓缓地说,“我没有能与之相比的礼物可以给你。”
这一次,索瑞林的嘴唇上无疑地掠过了一丝微笑。她很清楚,凯苏安已经欠了她的债。她拿起沉重的雕金壶,倒满了两个白陶杯。那只是普通的清水,但她绝对没有溅出一滴。
“我向你提出水之誓言,”她拿起一个酒杯,庄重地说道,“以此,我们约定形如一人,教导兰德·亚瑟笑和流泪。”她抿了一口水,凯苏安依样而为。
“我们约定形如一人。”如果她们的目标完全不同?凯苏安不会因为索瑞林是盟友,或者对手而低估她。凯苏安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为此,她将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