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缓缓笼罩了艾博达,耀眼的白色建筑仍然在抵抗着黑暗的降临。已经有苏万夜的狂欢者们聚集成数群,头发间装饰着常绿树的小枝,在仍然缺了一角的月亮下载歌载舞。他们从狂欢场地的一边舞到另一边,从酒馆和宫殿中飘出的长笛、手鼓和号角的乐声成为了他们的伴奏。不过其余的街道就很空旷了。远处传来一阵狗吠,随后又有狗在更近的地方发出激烈的响应。突然间,那只后来的狗发出了一声哀嚎,接着狗吠声又全部停止了。
麦特踮起脚尖倾听着,眼睛不停地在月影中搜寻。只有一只猫溜过了街道。赤脚奔逃的声音渐渐远去,其中一个人显然瘸了,另一个人在地上留下了血迹。麦特弯下腰,他的脚踢到了石板地上一根手臂一样长的棒子,沉甸甸的铜钉反射着月光。这根棒子肯定能打破他的头骨。他摇摇头,在脚边那个男人的破烂衣服上擦净小刀。一张满是皱纹、肮脏的脸,两只眼睛仍然盯着天空,一名乞丐,模样和气味都是。麦特没听说过乞丐会攻击路人,但也许现在的局势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一只大黄麻袋掉在那名乞丐伸开的手旁边,这些家伙肯定认为能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一大笔钱,这只麻袋应该是用来套住他的脑袋的。
在北边,这座城市上方,光芒突然在空中绽放,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道耀眼的绿光扩散成一个球形,光芒在短暂地消失后,又有许多红色的小火花纷纷爆裂开来。然后是一道蓝光,一道黄光。是照明者的烟火。如果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这些烟火一定会更加壮观夺目,但现在它们也让麦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麦特愿意一直这样看着那种美景,直到饿得晕倒。拿勒辛向他提起过照明者——光明啊,这真的是在今天上午才发生的吗?但在此之后就没有其他的烟火了。照明者能让夜空百花齐放,而绝对不会只种下这四朵。显然这是某个有钱人为苏万夜准备的,麦特希望知道那个有钱人是谁,能够卖出烟火的照明者一定能够卖出更多其他的东西。
麦特将小刀收回到袖里,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帽子,快步走开了。他脚步声的回音让这条街显得更加空寂。大多数窗户已经关上,透不出一丝光亮。这座城市里也许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杀人地点了。与这三名乞丐的遭遇只持续了一两分钟,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在这座城市里,即使不有意去挑衅,一天也可能卷入三四起打斗。但是一天之内就遭遇两伙强盗的几率,就像治安官拒绝贿赂的几率一样小。他的运气出了什么事?如果他脑子里那些该死的骰子能停止转动就好了。麦特没有试图逃跑,但也没有松懈下来。他的一只手握住外衣里的刀柄,睁大眼睛盯着所有阴影中的动静,但一路上,除了几群歌舞作乐的人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流浪的女人大厅里,只有靠墙处还剩下几张桌子,中间的场地都已经被清空了,长笛手和鼓手演奏出高亢的乐曲。欢笑的人们排成了四队,脚下跳的半是节拍舞,半是快步舞。麦特看了他们一眼,依样跳了一步。穿着薄羊毛外衣的外地商人和穿着绸缎汗衫、将外衣甩在肩头的本地人正在一同舞蹈。麦特注意到其中两名商人,她们一个身材苗条,一个不是,但两个人的动作都显得轻盈优雅。还有几名麦特认识的本地女子穿着她们最好的衣服,深深的领口缀着一些蕾丝,或是大量的绣花,不过那些衣服都不是丝绸的。当然,他不会拒绝和穿丝绸衣裳的女人跳舞(他从不拒绝和任何年纪或身份的女人跳舞),不过真正有钱的人们今晚都还在宫殿和富商与放债人家里。那些坐在墙边的人们正在为迎接下一场狂欢的舞蹈喘口气,或者把脸埋进酒杯里,或是不停地从女侍的托盘里拿下新的啤酒杯。安南大妈在这个晚上卖出的葡萄酒,大概抵得上平时一个星期卖出的量了,还有淡啤酒——那些本地人一定都没有味觉。
试了一下舞步,麦特抓住正端着托盘想要跑过去的凯拉,然后用盖过音乐的喊声问了些问题,并点了晚餐——安南大妈的厨师拿手的浇汁鱼,一道滋味浓烈的餐点,男人跳舞时会耗费很多的体力。
一名穿黄色汗衫的家伙从凯拉的托盘上拿起一只酒杯,然后扔过去一个硬币,凯拉向他抛回一个放荡的笑容。但她没有朝麦特笑,实际上,她抿紧了嘴唇,脸色一点也不好看。“小野兔,这是在叫我吗?”她又哼了一声,才不耐烦地继续说道,“那个男孩已经上床去了,待在他应该在的地方。我不知道拿勒辛大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哈南、车尔和其他人在哪里。厨师说除了汤和面包之外,她不会为这些把舌头淹在酒里的男人准备任何菜肴。而且,为什么大人您在房间里已经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等待时,还想要什么浇汁鱼呢?我是不知道。请大人原谅,我还得为糊口饭吃而忙碌呢!”她飞快地走开了,还一边不停地将微笑和托盘送到所有酒客面前。
麦特皱起眉看着她的背影。花枝招展的女人?在他的房间里?现在那一箱金子被放进厨房一座火炉前的地板下面一个小洞里。那些骰子在麦特的脑子里突然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当麦特缓缓爬上楼梯时,嬉闹的声音消退了一点。在房门前,麦特停了一下,倾听骰子的声音。今天已经有两伙人想要打劫他了,他的脑袋经历了两次险些被敲破的危机。他确信那名暗黑之友没有看见他,她也不是那种会被形容成花枝招展的女人,但……他用手指抚弄着外衣里的刀柄,突然又把手抽回——一个女人在他的意识里闪动了一下。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子,他的刀子。幸运还是要在他身边才好,他叹了口气,推开房门。
那名成为伊兰护法的狩猎者转过身来,手里还掂着麦特没上弦的两河长弓。她的金色发辫绕过肩膀,垂在胸前,蓝眼睛直盯着麦特,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情,看样子,如果她得不到她想要的,她会用这把弓背打碎麦特的脑袋。
“这次大概不是和奥佛尔有关的事情吧!”麦特开口道。突然间,一个深藏的记忆被打开了,麦特生命中某一天某一个小时所覆盖的迷雾被吹散了。
已经没希望了,霄辰人从西方杀来,白袍众从东方杀来。没希望了,但是有一个机会,于是他举起那只弯曲的号角,用力吹响它。他并不知道应该期待些什么。黄金号角中飘出黄金般的声音,甜美的感觉让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号声引起阵阵共鸣,天地都随之一同歌唱。随着号音的播散,一片浓雾凭空出现,开始只是丝丝缕缕的薄烟,逐渐变得浓重,开始向上升腾,直到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云层覆盖了大地。在那片云层之下,他们在纵马奔驰,仿佛从山巅直冲而下,他们是传说中死去的英雄,受到瓦力尔号角的召唤回到世上。领军的是亚图·鹰翼,高大英武,有着鹰喙般的鼻子。跟随在他身后的人数只比一百稍多一些,他们都是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一次又一次来到世间,引领因缘,制造传奇与神话的人。纯洁之心麦卡。猎人锡万依旧戴着他的黑色面具——传说中他是纪元结束的通报者,宣告旧日毁灭和未来新生的人。他的妹妹凯黎安被称为选择者,戴着红色面具骑马立在他身边。埃马苏的手中握着光芒闪耀的太阳剑。金舌的调解者帕迪格。还有那名拿着银弓、从不会射失目标的……
麦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他觉得有点头晕。“你是柏姬泰,真的柏姬泰。把我的骨头烧成灰吧!这不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个传说中的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麦特的长弓放回墙角他的黑矛旁。“我被错误地剥离出来了,号手,魔格丁将我抽出来,要置我于死地,是伊兰的约缚救了我的命。”她缓缓说着,一边仔细端详着麦特,仿佛在确认他是否明白。“我总是害怕你会记起我曾经是谁。”
麦特带着晕眩的感觉跌坐在桌边的扶手椅里。曾经的柏姬泰,确实。现在她正用拳头杵在腰上,用挑战的眼神看着他,和那一天策马驰出天空的女人没有丝毫差别,就连衣服的样式也完全一样,只是短外衣是红色,裤子是黄色的。“伊兰和奈妮薇知道你的事,却瞒着我,对不对?我已经厌倦了被隐瞒,柏姬泰,而她们藏起来的秘密却像谷仓里的老鼠那么多。她们已经成为两仪师,从里到外都是,就连奈妮薇现在也变得更加陌生了。”
“你也有你的秘密。”柏姬泰双臂抱胸,坐到床脚,她看着麦特的眼光就好像麦特是酒馆里的拼图。“首先,你没有告诉她们是你吹响了瓦力尔号角。我想,这还算是你最小的秘密。”
麦特眨眨眼,他本来以为她们已经告诉了她,毕竟,她是柏姬泰。“我有什么秘密?那些女人连我的脚趾甲和我做的梦都知道。”她是柏姬泰,当然。麦特向前倾过身子。“让她们明理一些吧!你是银弓柏姬泰,她们听你的话。这座城市在每个街角都有陷阱,而且现在埋在那些陷阱里的尖桩可能更锋利了。在还来得及之前,让她们赶快离开这里。”
柏姬泰笑了,她用手捂住嘴,竟然笑了!“你错了,号手,我不会命令她们,我是伊兰的护法,我只听从命令。”她的微笑中流露出沮丧。“银弓柏姬泰。光明的忠诚,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那个女人了。自从我奇怪地重生以来,我所知道的一切就像夏日阳光下的薄雾般消退了。现在我不是英雄,只是另一个正在摸索道路的女人。至于说到你的秘密……我们现在用的是什么语言,号手?”
麦特张开嘴……又停了下来。他这时才注意到柏姬泰问出的那句话。Nosane iro gavane domorakoshi, Diynen'd'ma'purvene?——说我们什么语言,吹响号角的人?麦特脖子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古老的血脉,”他谨慎地说道,这次他没有用古语,“曾经有一位两仪师告诉我,古老的血脉流淌在——你该死的在笑什么?”
“你,麦特,”她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弯下腰去,这次她也终于没有再用古语了。她用指节从眼角抹掉一滴泪水。“在古老血脉还流淌的地方,也许会有人说出一两个自己也不明白的词汇,但你……在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你还是爱隆尼的王子,但说出第二句话时,你已经变成曼埃瑟兰一名首席领主,口音和使用的方言都完全正确。不,不要担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很安全的。”她犹豫了一下。“你会泄漏我的秘密吗?”
麦特摇了摇手,他还陷在震撼之中,没有回过神来。“我像是管不住舌头的人吗?”他低声嘟囔着。柏姬泰!就在他面前!“烧了我吧,我需要喝一杯。”这句话刚说出口,麦特就知道自己错了,女人们从不——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需要,”柏姬泰说,“我能喝下一整瓶葡萄酒。该死的,你认出我的时候,我差点要把自己的舌头给吞掉了。”
麦特猛然坐直了身体,盯着柏姬泰。
柏姬泰抛给他一个促狭的眼神。“大厅里有很多声音,在那里不必担心别人会听到我们说话。而且,我不介意看看那些跳舞的人们。每次我向男人递个眼神,伊兰的脸都会沉得像拓梵枢机团的成员一样。”
麦特点点头。这时有一个记忆告诉他,拓梵人都是一些沉闷刻板的家伙,生活节制到几乎可以算是苦修的程度。不过这些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麦特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痛哭一场。就某方面来说,他有机会和柏姬泰面对面交谈(柏姬泰!麦特怀疑自己永远也无法克服这种震撼),但另一方面,脑袋中那些骰子的轰鸣,让他怀疑自己根本听不进去楼下那些音乐。柏姬泰一定是这些骰子的关键。现在任何有脑子的男人都会从窗户跳出去,用最快的速度逃走。“一两瓶酒听起来很不错。”他说。
一阵带着盐味的滞重气流从海湾中吹来,带来一丝凉意,但这个夜晚仍然让奈妮薇感觉有些烦闷。音乐声和笑声不时飘进宫里,其中大概也有不少就是宫里的声音。泰琳女王曾经亲自邀请她、伊兰和艾玲达参加舞会,但她们都以不同程度的礼貌拒绝了。艾玲达说她只愿意和湿地男人跳一种舞,这让泰琳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奈妮薇倒是很想去参加——只有傻瓜才会放弃跳舞的机会——但她知道,如果她去了,她也只会像以前一样,忧心忡忡地坐在角落里,几乎要把自己的指节给咬破。
所以现在她们都聚在她们的居所中,和汤姆与泽凌在一起,焦躁得如同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猫,而艾博达中所有的人都在尽情狂欢。柏姬泰被什么事情耽搁了?通知一个男人早晨过来要多少时间?光明啊,而且现在早就过了上床时间。如果她能睡觉,至少她可以甩掉上午那段可怕的船上旅程。最糟糕的是,她对天气的感觉告诉她,现在应该有一场风暴正要袭来,窗外应该有飓风咆哮,骤雨泼洒在地面上,让人们看不清十尺之外。她总是很难适应这种被听风能力欺骗的情形,但至少她明白,另一场风暴正在到来,那将不止是大风和雨水。她没有证据,但如果这跟麦特·考索恩无关,她很愿意把自己的软鞋吃下去。她想要睡上一个月甚至一年,忘记所有担忧,直到岚用一个吻唤醒她,就像太阳王对塔丽亚那样。当然,这种愿望很荒谬,那只是个故事。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她不会成为任何男人的宠物,即使是岚也不行。但她还是会去找他,去约缚他。她要……光明啊!如果她不是害怕别人盯着她看,她肯定会一直来回踱步,直到把鞋底磨破!
时间不断地过去,她将麦特留给泰琳的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艾玲达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她的高背椅旁的浅绿色地板上,显得很平静。在她的膝头摊开着一本镀金皮封的《简·法斯崔德游记》,从她身上看不到半点焦躁,不过就算是这个女人的裙子里被塞进一条毒蛇,她也不会动一根头发。回到这座宫殿之后,她又戴上那条她几乎日夜都不离身的银丝项链,除了乘船时。艾玲达说不想拿它去冒险。奈妮薇心不在焉地想着艾玲达为什么不再戴那只象牙手镯了。奈妮薇记得无意间听到艾玲达说过,在伊兰戴上同样的东西之前,她不会再戴它,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事。让她焦躁的是膝头的这封信。
起居室里的立灯让阅读很方便,但麦特那种孩子气的字迹实在是不太好认。这封信的内容几乎在奈妮薇的肠子上打了个结。
这里除了炎热和苍蝇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凯姆林也能找到这两样东西。
“你确定你没告诉他任何事?”奈妮薇问。
在房间对面,泽凌的手在石雕棋盘上停了一下,他用愤怒又无辜的眼神看着奈妮薇。“我还要说多少次?”愤怒无辜的表情是男人最擅长的手段之一,特别是当他们像溜进鸡舍的狐狸般犯下罪行时。有趣的是,雕刻在那个棋盘边缘的花纹就是一些狐狸。
汤姆坐在棋盘对面,他穿着精致的青铜色羊毛外衣,看起来既不像是走唱人,更不像是摩格丝女王曾经的情人。现在他已经满脸皱纹,发丝雪白,有着长长的胡子和眉毛。从他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到靴底,浑身都流露出疲于应付的耐心神情。“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能告诉他的,直到今晚,你几乎没有告诉我们任何讯息。你应该派我和泽凌出去。”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之后,这两个人一直听从麦特的命令,像小鸡找虫子一样对她和伊兰的事情探头探脑。这三个家伙只要聚在一起就会立刻交换各种流言蜚语,男人都是这样,他们……但她只能不情愿地承认,她们确实没想到要借用这些男人的能力。“你们只会出去和他一起寻欢作乐,喝得烂醉,不要对我说你们不会。”麦特一定是那样,把柏姬泰丢在旅馆里,那个男人能把一切计划都搞乱。
“让他们出去又会怎样?”伊兰靠在一道高拱窗旁,透过白色的铁窗向外望去。她咯咯地笑着,脚尖在地面打着节拍。她是怎么分辨出这些混杂在一起的乐曲的?“这就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夜晚。”
奈妮薇朝伊兰的背影皱起眉,伊兰今晚的行为变得很奇怪,如果是以前,奈妮薇肯定会怀疑她喝了酒。但现在她们都已经有了关于酒的糟糕经验,所以奈妮薇相信,伊兰现在一次喝酒的量绝对不会超过一杯。
“让我感兴趣的是贾西姆·卡林丁。”艾玲达合上书本,将它放在身边,她从没想过穿着一身蓝丝裙却盘腿坐在地板上的样子有多怪。“在我们之中,一旦有暗影跑者(艾伊尔人这样称呼暗黑之友)被发现就会立刻被处死,任何部族、氏族、战士团,甚至首姐妹都不能表示反对。如果贾西姆·卡林丁是暗影跑者,为什么泰琳·密索巴不杀死他?为什么我们不杀死他?”
“这里的情况有一点复杂。”奈妮薇对她说,但她其实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当然,她想的不是为什么贾西姆没有被杀,而是为什么他仍然能如此随意地行动?就在今天,接到麦特的信以后,奈妮薇还在这座宫殿里见到过他。他和泰琳的交谈超过了一个小时,而在离开时,仍然像他到来时那样得到礼遇。奈妮薇本想和伊兰讨论这件事,但更让她关心的是,麦特到底知道什么样的信息,是怎么知道的。那家伙肯定会制造麻烦,奈妮薇非常清楚这一点。无论别人怎么说,这件事肯定会被导向错误的地方,坏天气就要来了。
汤姆清了清喉咙。“泰琳是一名弱小的女王,而贾西姆则是强权的使者。”他放下一颗棋子,眼睛还盯在棋盘上,正思考着什么。“白袍众裁判者不可能是暗黑之友,至少在圣光城堡的规定中是这样的。如果泰琳逮捕他,甚至是指控他,白袍众的军团会在眨眼间就开进艾博达。那时他们也许会将她留在王座上,但她将只是一个傀儡,随着真理圆顶对丝线的牵扯而动作。你还不打算认输吗,泽凌?”捕贼人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狂怒地研究着棋盘。
“我不认为她弱小。”艾玲达厌烦地说。汤姆给了她一个饶富兴味的微笑。
“你还不曾面对过你无法与之作战的力量,孩子。”他温和地说道,“有些力量非常强大,让你只能选择逃跑,否则就会被活活吞掉。不要急着对泰琳进行评判。”不知为什么,艾玲达的脸红了,平常她总是能完全隐藏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脸如同石头一般。
“我知道,”伊兰突然说道,“我们要找到即使是培卓·南奥也必须接受的证据。”她步伐轻快地离开窗边,回到众人面前,或者不如说是迈着舞步。“我们要进行伪装,然后跟踪他。”
突然间,站在这里的不再是身穿绿色艾博达裙装的伊兰,而是一位穿着轻薄蓝色紧身裙的阿拉多曼女子。奈妮薇不由得跳了起来,气恼得连嘴唇都绷紧了——现在她看不见编织,但也不至于因为看到幻像术就惊讶成这样。她瞥了汤姆和泽凌一眼,就连汤姆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奈妮薇在无意中紧紧地抓住辫子。伊兰要泄漏她们的一切秘密吗?她到底怎么了?
施行幻像术的人如果静止在原来的位置,幻像术的效果才是最好的。当伊兰跑到房里一面大立镜前转动着身体检查自己的模样时,这身阿拉多曼服装又显现出一点艾博达裙装的样子,不过伊兰还是笑着拍起了手:“哦,他绝对不会认出我来。你也是,姐妹。”突然间,一名塔拉朋女人出现在奈妮薇的椅子旁边,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黄色的发辫上缀着红珠子,贴身长裙完全用褶皱丝绸缝制——这副模样的艾玲达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伊兰,奈妮薇则抓紧了自己的辫子。“我们当然也不能忘记你,”伊兰还在胡言乱语,“我知道什么最适合你了。”
这一次,奈妮薇看见了伊兰周身的光晕,她已经气极了。尽管她看见了伊兰在自己身上编织的能流,却并不知道伊兰把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奈妮薇朝一面镜子里望去,看见一名海民女子正惊讶地盯着自己。在她的耳朵上缀着十几只宝石耳环,两倍于这个数量的黄金徽章挂在耳环与鼻环之间的细链上;她的身上只有一条宽松的绿色锦缎长裤,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衣物了——就像亚桑米亚尔女子远离陆地时的穿着。这只是幻像术,她本人仍然是衣着整齐的。但……在镜子里,她看见汤姆和泽凌正努力忍住笑意。
一阵吼声从仿佛被掐紧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闭上你们的眼睛!”她挥舞着手臂叫喊着,开始四处蹦跳,拼尽全力想让自己原本的衣服显露出来。“闭上眼睛,烧了你们!”他们终于闭上了眼睛。奈妮薇停止了蹦跳,只是她仍然感到怒发冲冠。男人们已经不再有笑容了,但艾玲达却仍毫不掩饰地大笑着,甚至还在来回摇晃着身体。
奈妮薇拉了拉自己的裙子——镜子里的那名海民女子正努力将自己的裤子往下拉。她瞪着伊兰:“不要这样,伊兰!”那名阿拉多曼女子也在盯着她,眼睛和嘴巴都难以置信地大张着。直到此时,奈妮薇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愤怒,真源就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召唤着她。她拥抱了阴极力,想在伊兰和真源之间狠狠插进一道屏障。至少,她试着这么做。即使她比伊兰更强大,但真想要屏障正在导引的人是很困难的。还是女孩的时候,奈妮薇曾经用尽全力挥动卢汉师傅的铁锤,狠狠敲在铁砧上,随之而来的震动让她的脚趾都麻了起来。这次的力道足足是那次的两倍。“光明之爱啊,伊兰,你喝醉了吗?”
光晕从那名阿拉多曼女子身上消失,连同那名阿拉多曼女子也消失了。奈妮薇知道自己身上的编织也消退了,但她还是瞥了那面镜子一眼,重新看到穿着黄条纹蓝色裙装的奈妮薇·爱米拉之后,才放松地叹了口气。
“没有。”伊兰缓缓地说道。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但那不是羞愧,或者不完全是。她扬起下巴,声音如同覆盖了一层冰霜。“我没有。”
通往走廊的门猛然被撞开,带着笑意的柏姬泰踉跄地走了进来。嗯,也许她的脚步不是那么混乱,不过确实是不稳定。“没想到你们都还在等我。”她轻快地说,“嗯,你们一定想听听我要说的,但首先……”迈着醉鬼才有的那种步伐,她消失在她的房间里。
汤姆带着若有所思的微笑看着柏姬泰的房门,泽凌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他们知道她是谁,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伊兰只是昂首瞪着她。柏姬泰的卧室里传来一阵溅水声,似乎是一只罐子打翻在地上。奈妮薇和艾玲达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柏姬泰重新出现在起居室里,脸上和头发上都是水滴,外衣从肩膀到臂肘也都湿透了。“现在我的脑子清醒些了。”她叹了口气,一屁股坐进一张圆脚椅里,“那个年轻人的脚底下肯定有个洞,他甚至比贝瑟兰喝得还要多,我已经开始以为葡萄酒对那个小伙子来说像清水一样了。”
“贝瑟兰?”奈妮薇的声音提高了,“泰琳的儿子?他在那里干什么?”
“为什么你不管管他们,柏姬泰?”伊兰喊道,“麦特·考索恩会拉着那个男孩一起堕落,他的母亲会责备我们的。”
“那个男孩的年纪和你一样。”汤姆用正经的口气说道。
奈妮薇和伊兰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汤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知道,男人永远都比同龄的女人小十岁。
疑惑的神情很快就从伊兰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决和相当的愤怒,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柏姬泰身上。她们将会争辩,而她们说出来的话会让双方在明天都后悔不已。
“汤姆、泽凌,现在离开吧!”奈妮薇飞快地说道。他们自己八成看不出现在应该怎么做。“你们需要好好睡一觉,好应付明天早晨的工作。”但他们却只是坐在那里,像两个没脑子的傻瓜般瞪着她。奈妮薇只好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说道:“快点!”
“这一局在二十子之前就结束了,”汤姆说着,瞥了棋盘一眼,“我们回自己的房里再开一盘如何?我会让你十子。”
“十子?”泽凌惊呼一声,将椅子往后一推,“你还不如去帮我端个鱼汤和牛奶面包来。”
他们一边争吵一边走了出去,但一出门口,他们都闷闷不乐地朝房里瞥了一眼。奈妮薇相信,他们大概整晚都无法入睡了。
“麦特不会让贝瑟兰堕落的,”房门被关上后,柏姬泰不带表情地说,“我怀疑即使是九名羽翎舞女和一船白兰地也无法让他堕落,他们会不知道从何下手。”
这番话让奈妮薇松了口气,但这个女人的嗓音让她感觉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柏姬泰喝多了。当然,贝瑟兰并不是她们要讨论的主题。她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伊兰也说道:“贝瑟兰并不重要。你喝醉了,柏姬泰!我能感觉到。如果我不集中精神的话,我还是会头晕。约缚不该有这样的作用,两仪师不该因为她的护法喝多了酒就变成傻子。”奈妮薇有种绝望的感觉。
“不要那样看我,”柏姬泰说,“你知道的比我更多,以前两仪师和护法都是女人和男人,也许这就是他们和我们的差别,也许是我们太像了。”她的笑容有些扭曲,那只罐子里的水大概还不够。“我想,也许这确实让人很难堪。”
“我们能不能谈一下重要的事情?”奈妮薇紧绷地说,“比如麦特?”伊兰本来已经张开嘴要对柏姬泰进行反击,此刻她急忙闭上了嘴,火红的双颊上却写满了懊恼。“那么,”奈妮薇继续说道,“麦特明天早上会来吗?或者他已经跟你一样灌了一肚子酒?”
“他也许会来。”柏姬泰说道,从艾玲达手中接过一杯薄荷茶。后者当然还是坐在地上。伊兰皱起眉看了艾玲达一会儿,然后,盘腿坐到她身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许会’?”奈妮薇问。然后她开始导引,刚才她一直坐着的那把椅子朝她飘了过来,重重落在她身边。如果说椅脚撞击地面发出太大的声音,那也是她故意要这么做的。喝得太多了,坐在地板上,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如果他想让我们爬到他面前……”
柏姬泰感激地啜了一口茶水,奇怪的是,当她再看向奈妮薇时,已经不那么神智不清了。“我已经说服他放弃那样要求你们了。我想,他应该不是认真的。现在他想要的只是一声道歉和谢谢。”
奈妮薇的眼睛瞪大。她说服他放弃了?道歉?对麦特·考索恩?“绝不!!”她咆哮道。
“为了什么?”伊兰想知道,这对她来说似乎非常重要。奈妮薇凶狠地瞪着她,她却装作没看见。
“提尔之岩。”柏姬泰说。奈妮薇猛一抬头,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没有迷糊的样子了。“他说他和泽凌一起闯进那座城堡,将你们从那里的地牢中解救出来。”她缓缓摇摇头,一副惊讶的模样。“我不知道除了加达之外,我会为了谁这么做。他说你们只是很粗暴地对待他,仿佛倒应该是他感谢你们没踢断他的肋骨。”
麦特说的不能算是假话,但他把一切都扭曲了。那时麦特只是带着他那种嘲讽的笑容,说什么要把她们这些栗子从火里掏出来,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话。他总是以为能指导她们该怎么做。“那座地牢里只有一名黑宗在看守,”奈妮薇嘟囔着,“而且我们已经把她制服了。”这是真的,她们当时只是还没有找到打开牢门的办法,因为她们都被屏障了。“不管怎样,拜拉奥对我们并没有真正的兴趣……他只是想引诱兰德,据我们所知,那时沐瑞应该已经把他杀死了。”
“黑宗,”柏姬泰的嗓音比地砖还要平板,“还有一名弃光魔使,麦特从没提到过他们。你真该跪在他面前谢谢他,伊兰,你们两个都是,这是他应得的。还有对泽凌也是一样。”
血液涌上奈妮薇的脸。他从没提到过……这个可恨透顶的男人!“我不会向麦特·考索恩道歉的,死也不会。”
艾玲达向伊兰倾过身体,碰了碰她的膝盖。“姐妹,我应该谨慎地对你说,”她的表情和声音都像一根石柱般谨慎,“如果这是真的,你们就对麦特·考索恩负有义,你和奈妮薇。而且根据我所见到的,你们现在让这个义更加沉重了。”
“义!”奈妮薇喊道。这两个家伙总是在谈论一些关于什么节义的蠢话。“我们不是艾伊尔人,艾玲达,麦特·考索恩是所有人脚底的一根刺。”
但伊兰却在点头:“我明白,你是对的,艾玲达,但我们必须怎么做?你要帮助我,姐妹。我不打算成为艾伊尔人,但我……我想让你因为我而骄傲。”
“我们不会道歉!”奈妮薇还在叫喊着。
“认识你就是我的骄傲。”艾玲达轻轻碰了碰伊兰的脸颊,“道歉是开始,但还不足以符合这个义。”
“你在听我说话吗?”奈妮薇问,“我说了,我——不——会——道歉!”
伊兰和艾玲达只是自顾自地交谈着,只有柏姬泰在看着奈妮薇,那个女人脸上的微笑几乎就要变成大笑了。奈妮薇用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辫子。她就知道,她们当初应该派汤姆和泽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