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光节第二天,太阳还只是地平线的一条亮线时,凯瑞安街道上已经挤满了纵酒狂欢的人们。实际上,从昨夜到现在,这些街道从没真正地空旷过。到处都充满了狂热的庆祝气氛,几乎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这个留着卷曲胡须、表情严肃,腰间挂着一把战斧的男人。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沿着狭窄、笔直的街道一直向河边走去。有些人注意到他的同伴——一名艾伊尔人,现在这在凯瑞安城中已经很常见了,只是当庆典开始时,所有艾伊尔人都已经离开了街道;不过,一位巨森灵就显得不同寻常了。他比骑在马上的男人还高,而这名巨森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背后绑着一把巨斧,斧头从他的肩膀上探出来,斧柄几乎和他的身高一样长。和这位巨森灵相比,那名留胡子的男人似乎都显得欢快许多。
澳关雅河上的船只也都亮着灯,包括那艘在这里造成许多谣言的海民船,它沿河流上溯到如此远离海洋的凯瑞安,然后在这里停泊了这么久,却几乎和岸上没有进行任何联系。根据佩林所听到的谣言,那些海民甚至比艾伊尔人更加不赞成这座城里的人们在这两天的行为。佩林本以为高尔会被凯瑞安人这种放荡的样子吓死,那样做实在是很不成体统。但这些人在公众场所接吻,比起那些女人是否穿着衣服,似乎对高尔产生更大的困扰。
在高大的围墙中间,长长的石码头一直延伸到河里。各种尺寸和形状的渡船被系在这些码头上,从只能运载一匹马的,到能装下五十匹马的,不一而足。现在佩林在每艘船上顶多只能找到一个人。他在一艘系在石柱上的渡船前勒住了缰绳,这艘船没有桅杆,有六到七幅长,相当宽大,它和码头之间架着步桥。一名矮胖的灰发男人光着臂膀坐在甲板中间一只倒扣的木桶上,一名灰发女人坐在他的腿上,在她暗色裙装的胸口上绣着六道彩色的横纹。
“我们想要过河!”佩林大声说道,同时小心地看着这两个缠抱在一起的人是否有放开彼此的迹象。结果是没有。佩林将一个安多金币扔到渡船上,厚重金币敲击甲板的声音才让那个男人转过了头。“我们想要过河!”佩林说着,又在手掌上亮出第二枚金币。过了一会儿,他又拿出第三个。
那名船夫舔了舔嘴唇。“我必须把桨手们找回来。”他一边嘟囔着,一边盯着佩林的手。
佩林叹了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金币。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只看见一个这样的钱币,双眼就恨不得从眼眶里跳出来。
船夫立刻跳了起来,让那名贵族女子一屁股跌坐到船板上。他一边爬上步桥,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请等一会儿,大人,就一会儿。”那名女子生气地瞪了佩林一眼,努力以优雅的动作走上码头。但还没走出多远,她已经拢起裙子,跑进岸边舞蹈的人群中,佩林能清楚地听见她的笑声。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短,但那些金子显然让那名船夫尽量加快了速度。他为船上大多数的长桨位置都找到了人手。当渡船驶向河面上的时候,佩林抚摸着枣红马的鼻子,这是他从太阳大厅的马厩里找到的一匹马,现在佩林还没为它想好名字。它的蹄上钉着上好的蹄铁,一双前蹄是雪白色的,看上去应该很有毅力,但它并不能代替快步在佩林心中的位置。
佩林的两河长弓没有挂弦,拴在马鞍的一侧,装满箭枝的箭囊挂在高鞍尾上,鞍尾的另一侧系着一个整齐的细长包裹。那里面是兰德的剑。菲儿亲自准备了这个包裹,并亲手将它交给佩林,但她仍然没有说一个字。佩林知道不会得到一个吻之后,转过了身,那时他终于听到菲儿开口了:
“如果你倒下了,”她悄声说道,“我会拿起你的剑。”
佩林一直都无法确定菲儿是否想让他听到这句话,她的气息变得纷乱混杂,佩林从中分辨不出任何信息。
佩林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思考些什么,但菲儿总是悄悄溜进他的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相信她就要跟随他一同行动。那时他的心脏都紧缩成了一团。如果菲儿真的这么说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拒绝她——在他给了她那样的伤害之后,他已经再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但他的敌人是六名两仪师,那代表着流血和死亡,如果菲儿死了,佩林知道自己一定会变成疯子。那个瞬间是发生在当贝丽兰说她会率领她的梅茵翼卫队参加这场追击时,而且很幸运地稍纵即逝,虽然是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
“兰德·亚瑟已经将这座城市交给了你,如果你离开这座城市,”鲁拉克平静地说,“这里会出现多少谣言?如果你派出你所有的枪矛,这里又会有多少谣言?而这些谣言将引发什么样的变化?”这听起来像是建议,但部族首领声音中的某些东西,让它比命令要有力许多。
贝丽兰高昂起头,紧盯着鲁拉克,身上散发出倔强的气息。但缓缓地,这种倔强消失了,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有太多男人能……”这句话只有佩林听得见。然后,她又微笑着用堂皇的语气大声说道:“这是个不错的建议,鲁拉克,我想我会接受它。”
最让佩林难忘的是当时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气味——鲁拉克和贝丽兰——就像是一头年长的公狼和一只刚刚长大的幼崽,一位溺爱女儿的父亲和一名敬爱父亲的女儿。但有时公狼仍然要咬住小狼的鼻子,纠正她的错误举动。而那时佩林真正注意的是行动的热情从菲儿的眼里消失了。他该怎么做?而如果之后他能再见到菲儿,他该怎样做?
一开始,那些赤裸胸膛的桨手时常开着一些粗俗但并没有恶意的玩笑,抱怨他们所错过的一切是无论多少金子都无法抵偿的。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在甲板上来回行进,推拉船桨。每个人都说自己正在和一名贵族女子跳舞,或是正在亲吻一名贵族女子。一名大下巴的瘦子甚至说当麦瑙把他喊过来的时候,一名提尔的女贵族正坐在他的腿上。不过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佩林也不相信。那些提尔男人看到街上的这种情形,会立刻冲进欢庆的人群里;而那些提尔女人只要看一眼这种情形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让卫兵把门看紧。
玩笑和笑声并没有持续很久。高尔尽量站在甲板中心,一双眼睛有些过于炽烈地盯着河岸,脚尖踮起,仿佛恨不得一下子跳起来似的——这只是因为艾伊尔人不适应这么多水,但船夫们不可能明白高尔为什么要这样。罗亚尔靠在他在太阳大厅找到的那把长柄斧上。那只巨型伐木斧般的斧头上雕刻着精致细密的花纹。巨森灵如同雕像般纹丝不动,那张宽阔的脸真的像是从花岗岩中雕刻出来的一样。那些船夫很快就闭上了嘴,只是在用力推拉着船桨,几乎不敢看这些船客一眼。当渡船终于进入澳关雅河西岸的石码头时,佩林把剩下的金币和一把用来分发给船夫们的银币交给了船主——他希望这个人是船主——那一把银币是为了补偿罗亚尔和高尔对他们造成的惊吓。那个胖男人接下钱之后,就立刻哆嗦着后退了一步。虽然有个大肚子,但他还是在鞠躬时将头一直垂到了膝盖上。也许表情吓人的并不只是高尔和罗亚尔。
许多没有窗户的巨大建筑被木制鹰架包围着,上面的石块都变成了黑色,有许多地方剥落了。谷仓已经在以往的各种动荡中完全被烧毁,整修工作现在才步入正轨。但所有的谷仓、马厩、仓库和马车场院都看不见任何人,在这里工作的人全都去城里了。过了许久,才有两个人骑马从一条侧街赶了过来。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佩林大人。”海芬·努瑞勒急切地说道。这名粉红脸颊的年轻人,比他的同伴要高许多,他穿着被漆成红色的胸甲,同样是红色的头盔上插着一根细长的红羽毛,显得有些华而不实。他的气息中也充满了急切的心情和年轻人特有的味道。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多布兰嘟囔着。他没戴头盔,只戴着铁手套和一副破损的胸甲,上面还残留着一些镀金花纹。他瞥了佩林一眼,又说道:“光明在上,我不是要冒犯你,佩林大人。”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佩林说着转过了枣红马。毅力?他该为菲儿做些什么?兰德对他的需要正在他的皮肤下沸腾。“现在,她们已经超过我们四天了。”他轻轻磕了一下脚跟,让毅力以平稳的步伐前进。一场长距离的追逐,现在让坐骑有闪失是不明智的。罗亚尔和高尔也以平稳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宽阔的直街变成塔瓦隆大道——凯瑞安的塔瓦隆大道;别的城市也有同名的路——一条宽阔的硬土路一直向西北方延伸过去,穿过一片片覆盖森林的丘陵。他们进入林地一里后,加入到两百名梅茵翼卫队和五百名塔波文家族扈兵之中,他们的坐骑全都是凯瑞安最好的马匹。
梅茵人全都披挂着红色的胸甲和覆盖住后颈、盆子般的有檐头盔,他们的骑枪上都缀着红色飘带,有许多梅茵人看上去就像海芬一样迫不及待。矮个子的凯瑞安人披挂着没装饰的胸甲和钟形头盔,头盔开了个可以看见脸部的缺口,露出一张张刚硬的面孔。他们的头盔和胸甲上经常能看到一些凹痕。他们的骑枪上也没有装饰。有不少人戴着多布兰的背旗——一根短旗杆上拴着一面方形旗帜,蓝色的旗子上有两个白色的钻石形花纹,标示出他们是军官或是塔波文家族的小贵族。所有的凯瑞安人脸上没有任何急切的神情,只有肃穆和冷酷,他们都经历过战争,在凯瑞安,他们称此为“见过狼”。
想到这个,佩林几乎笑了出来。现在还不是狼来的时候。
在将近中午的时候,一小群艾伊尔人跑出树林,沿着通往大道的山坡继续向前跑去。两名枪姬众跑在鲁拉克身边,其中一个是南蒂拉,佩林过了一会儿才认出另外一个是苏琳。穿上凯丁瑟的苏琳看上去和原先完全不同了,她的白发也剪短了,只留下颈后的一绺。她看上去比她穿着仆人制服的时候……自然多了。艾密斯和索瑞林也和他们在一起,她们将宽大的裙摆拢在大腿上,披巾挂在臂弯里,象牙黄金的项链和手镯随着她们奔跑的动作发出一连串碰撞声,但她们的速度完全不比其他人慢。
佩林抢在其他人之前策马赶了过去,劈头问道:“有多少人?”
鲁拉克回头瞥了一眼高尔、罗亚尔、多布兰、努瑞勒以及他们身后的队伍。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很远,而且马蹄和鞍鞯的声音会把一切声音都压下去,说不定连佩林都听不见这段距离外的声音。但鲁拉克还是压低了声音:“从不同的战士团一共来了五千人,比五千多一点,我不能带太多人来。我没有和提摩兰一起去对抗沙度,已经引起他的怀疑。如果两仪师捉走卡亚肯的讯息传播开去,恐怕荒季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吞没。”南蒂拉和苏琳同时大声咳嗽起来。然后这两个女人又彼此瞪了一眼,过了一会儿,苏琳将目光转向一旁,脸颊变成了红色。鲁拉克瞥了她们两个一眼——他的气息中蕴含着怒意,随后,他继续低声说道:“我还有将近一千名枪姬众。如果不是我握紧了拳头,她们所有人都将会跟在我身后,每个人全都举起一支火把,告诉全世界的每一个人,兰德·亚瑟正处在危险之中。”突然间,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现在跟随我的每一名枪姬众都明确地知道我告诉她们的话是认真的。”
苏琳和南蒂拉全都红了脸,红色出现在她们被太阳晒黑的坚毅面孔上,给人非常奇怪的感觉。
“我……”她们又同时开口说道。又一次,她们互瞪了一眼,而苏琳又一次把目光移开了,她的脸变得比刚才更加红润。佩林不记得贝恩和齐亚得曾经有过这种表情,那是他唯一认识的两名枪姬众。“我已经做出过承诺,”南蒂拉僵硬地说,“所有枪姬众都做出了承诺,就如同首领向我们下达了命令。”
佩林没有问荒季是什么,他也没有问鲁拉克是怎样率领艾伊尔人渡过澳关雅河。艾伊尔人没有使用渡船,而宽阔的大河是世界上唯一能阻挡艾伊尔人脚步的东西。其实佩林很想知道答案,只是这件事现在并不重要。六千名艾伊尔人、五百名多布兰的扈兵,以及两百名翼卫队;他们的敌人是六名两仪师、她们的护法和大约五百名卫兵,优势在他们这一方。但两仪师们手里有兰德,如果她们将匕首抵在兰德的喉咙上,他们还敢动手吗?
“还有九十四名智者,”艾密斯说,“她们是这座城市附近至上力最强的人。”艾密斯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不情愿的气味——佩林知道,艾伊尔女人不愿意承认她们能够导引。但艾密斯又加强了语气:“我们本来不想带这么多人,但所有人都想来。”索瑞林清了清喉咙,艾密斯立刻就脸红了。佩林想问问高尔这是怎么回事;艾伊尔人和佩林以前见过的所有其他人都完全不同。也许他们年纪大了就容易脸红。“索瑞林率领我们。”艾密斯最后说道。那名年纪更大的女子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她的气味闻起来也很满意。
佩林只是摇了摇头,他对于至上力的全部了解都可以被塞进一支顶针里,而顶针里剩下的空间还可以插进一只肥大的拇指。不过佩林和沐瑞一同旅行过,他也见过维林和埃拉娜在战斗中的表现,他还看到了索瑞林做出的那团火焰。如果索瑞林是智者中至上力最强的人之一,佩林怀疑那六名两仪师完全可以将这九十四名智者绑成一捆。但在这个时候,任何助力都是佩林欢迎的。
“她们一定超过我们七十到八十里路程,”佩林说道,“如果她们拼命催赶马车,也许她们能领先我们一百里。我们必须竭尽全力赶路。”当他爬回到马鞍上时,鲁拉克和其他艾伊尔人已经跑回山丘上。佩林抬起手。多布兰示意骑兵加快速度。佩林并没有多想为什么年龄足以当他父母的男人和女人、惯于发号施令的男人和女人都会如此毫无异议地追随他。
现在佩林担心的是他们能以多快的速度移动。他知道,穿凯丁瑟的艾伊尔人能够跟上马匹。本来他还在担心穿裙子的智者们,其中一些的年纪也许有索瑞林那么大。但不管是否穿着裙子,不管头发是否变成了白色,智者们的脚程绝不逊于任何人,她们在和马队同步前进的时候,还在平静地交谈着。
前面的道路非常空旷,没有人会在圣光节期间外出,除非他们的事情像佩林一样紧急。太阳爬得很高,山丘则愈来愈矮。等到他们在黄昏宿营时,佩林相信他们已经前进了三十五里的路程,对于如此大规模的一支部队来说,这一天走得是非常远了。他们至少要比两仪师的速度快一半,除非两仪师打算让拉她们马车的马操劳致死。佩林不再担心是否能在到达塔瓦隆之前追上她们,他开始担心在追上两仪师的时候该怎样做了。
佩林躺在毯子里,头枕着马鞍,带着微笑望着空中的一弯上弦月。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所以才会如此清亮。这是个打猎的好夜晚,一个狼的好夜晚。
佩林在思想中描绘出一幅画面。一头毛发卷曲的年轻野牛,骄傲威严,两只角如同抛光的金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拇指抚过身边的战斧,感觉着弯曲的斧刃和斧刃对面锐利的长钉。犊牛的钢角,这就是狼对他的称呼。
他让自己的意识伸展出去,将这幅画面送进夜色。这里一定会有狼,它们会知道犊牛。能够与狼对话的人——这个讯息会像风一样掠过原野。这样的人,佩林只遇到过两个,一个和他成了朋友,另一个则是一名没能守住自己人性的可怜人。他从进入两河的难民那里听到过一些故事,那是一些关于人类变成狼的古老故事。几乎没有人真正相信这样的故事,他们讲这个只是为了逗逗小孩子。但有三个人坚持说他们知道有人变成狼,跑进了荒野。虽然他们描述的细节在佩林看来有很多错误,但其中两个人一直避免去看佩林那双黄眼睛的不安神情让佩林得到了证实。他们两个分别是来自塔拉朋的一名女子和一个来自阿摩斯平原的男人,他们都不会在晚上走出屋门。不知为什么,他们还一直送佩林大蒜作为礼物,佩林倒是吃得很开心。现在佩林已经不再努力去寻找其他和他一样的人了。
他感觉到了狼群,它们的名字进入了他的意识。双月、野火、老鹿和其他几十个景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它们实际上并不是名字,而是想象和感觉。对一头狼而言,犊牛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景象。双月所表现的是一个夜色包围的池塘,平滑如冰的水面上被微风吹出一丝波纹,空气中出现了秋日的气息,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另一轮月亮倒映在水面。两轮月亮是如此相像,以至于分辨不出何者为真。而这已经是最简略的说明方式了。
片刻之间,佩林只是在和它们交换着名字和气息。然后他想道,我在寻找在我前面的人,两仪师和男人,有马匹和马车。当然,这并不是他实际上所想到的,正如同双月并非真正的两个月亮。人是“双腿”;马是“硬脚四腿”;两仪师是“碰触风,挪动太阳,召唤火的双腿”。狼不喜欢火,它们对于两仪师比对其他人有更多的警觉。佩林无法用感觉将两仪师和其他人分别开来,这让它们感到很惊诧。佩林也是在偶然中知道它们可以轻易分辨出两仪师,它们将这种能力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是从一群黑马中挑出一匹白马。这件事对它们而言不值一提,它们也无法将它解释清楚。
在佩林的脑海中,夜空似乎在旋转,夜空下突然出现了一座由马车、帐篷和营火组成的营地,它们看上去并不那么确切——狼对于跟人有关的事物通常兴趣缺乏,所以那些马车和帐篷看起来很模糊。营火危险地咆哮着,那些马匹则显得非常美味——这些讯息透过一头又一头狼传进佩林的脑海。那片营地比佩林预料中的更大。但野火对此非常肯定,它的群落现在就围绕在那些“碰触风,挪动太阳,召唤火的双腿”的周围。佩林想问一共有多少人,但狼对数字并没有概念,它们只是由看见了多少来表明一共有多少。而野火和它的群落一看见两仪师,就不打算继续靠近了。
有多远?这次佩林得到了更好的答案。野火说,当月亮在天空中移动某个角度后,它能走到半尾(那是一头坏脾气的公狼)和它的群落正在分食一只鹿的山丘。半尾在月亮移动到另外一个角度时可以走到兔鼻那里——那是一头性格暴烈的年轻公狼。信息被这样一点点集中起来,最后到了双月那里。双月保持了庄严的沉默,这很适合一位鼻子上的毛发已经变成白色的老公狼。它和它的群落就在距离佩林不到一里的地方。如果认为佩林连它们的位置都无法判断清楚,那就是对佩林的冒犯了。
佩林经过一番统计,认为这段路程大约有六十到七十里。明天,他就能确定再用多少时间能追上她们了。她们带着马车,肯定不能像他一样快速移动。
为什么?这样问的是半尾,它的气息中流露出这样的意思。
佩林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害怕做出回答,他对这些狼的感觉就像他对两河人一样。她们将影杀捉进了笼子,最后他这么想道。这是狼对于兰德的称呼,但佩林不知道狼是否认为兰德是重要的。
充满佩林意识的震撼感给了他足够的回答,随后,夜空中传来一阵阵嗥叫,由远及近。那些嗥叫声中充满了愤怒与恐惧。营地里的马匹都害怕地嘶鸣着,用马蹄敲击地面,仿佛是要挣脱绊索的束缚。人们纷纷跑过去安抚马匹,也有许多人向黑暗的夜幕中望去,仿佛以为会有一大群狼冲过来,吞噬掉所有这些马匹。
我们来了。半尾最后回答道。在它之后,又有无数的声音在响应它。它们之中有许多已经和佩林交谈过,也有许多原先只是在沉默中倾听着这名能说狼语的双腿。现在它们全都在呼吼,我们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讯息。
佩林翻过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狼,穿越过无尽的山丘。第二天早晨,到处都没有狼的踪迹,甚至连艾伊尔人都报告说看不见一头狼。但佩林能感觉到它们,有几百头狼正在路上奔跑着。
在随后的四天里,丘陵变成了稍有起伏的平原,澳关雅河沿岸的那种山丘都已经消失了。森林变得稀薄,逐渐由草原替代;和森林一样,草原也都枯黄衰败了,灌木丛愈来愈稀疏。他们经过的河水和溪流的水只能打湿马蹄,河床上被太阳晒干的泥地和石块随处可见。每天晚上,狼群都会告诉佩林前方两仪师的情况。不过那些两仪师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野火的群落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紧跟在两仪师身后。佩林每天前进同样多的路程,每天他和两仪师之间的距离都会缩短十里。但当他追上她们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每晚在与狼群联系之前,佩林都会静静地和罗亚尔谈一谈,一起和他抽抽烟。佩林想要谈的就是他们追上两仪师时该怎么办。多布兰似乎认为他们应该杀进两仪师的阵营,殒身也在所不惜。鲁拉克只是说他们必须看太阳在明天升起时会照耀哪里,所有人最终都必须从梦中醒来。佩林知道,他这种说法和多布兰的差不多。罗亚尔是一名年轻的巨森灵,但他毕竟已经有九十岁了,佩林怀疑罗亚尔读过的书比他看见过的书还要多。而且,罗亚尔对于两仪师的了解也深刻得令人吃惊。
“有几本书里记述了两仪师如何处理能够导引的男人。”罗亚尔叼着烟斗,皱起眉头,那只雕刻成树叶形状的烟锅足有佩林的拳头那么大。“爱罗拉,爱玛之女,珂乌拉之孙在亚图·鹰翼统治早期写下了《火之男人与风之女人》。黎德,商丁之子,科意麦之孙就在三百多年以前写下了《关于人类中男人、女人以及至上力之研究》,我认为这两本是最好的,尤其是爱罗拉的书,她记录了那种……不,我要说得简短一些。”佩林对此有所怀疑,言简意赅很少会是罗亚尔在谈到书籍时所具备的美德。巨森灵清了清喉咙:“根据白塔的法律,男人在被驯御前必须被带到白塔接受审判。”罗亚尔的耳朵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他的长眉毛也低垂了下来,但他还是努力以安慰的样子拍了拍佩林的肩膀。“我想她们不会这样做的,佩林。我听她们说过,要给他荣耀,他是转生真龙,她们知道这一点。”
“荣耀?”佩林平静地说,“也许她们会让他睡在丝绒床垫上,但囚犯依然是囚犯。”
“我相信她们会好好待他的,佩林,我相信。”但巨森灵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自信,他的叹息声如同一阵强风吹过。“至少他在到达塔瓦隆之前是安全的。我不明白的是,她们怎么能抓住他。”那只巨大的脑袋困惑地摇晃着,“佩林,爱罗拉和黎德都认为,当两仪师找到一名拥有强大至上力的男人时,他们总是会召集十三名两仪师,然后再捉拿他。哦,那两位作者就这件事举了四五个实例,当然,他们全都提到了卡黎韩——她一个人将一名男人从将近两千里外带回了白塔,那时她的两名护法都已经被那名男人杀死了——但,佩林,他们也都记述了尤瑞安·石弓、桂尔·亚玛拉桑,以及罗林·灭暗者和达维安。而让我担心的正是前面那两个。”他们是自称为转生真龙的人里面最强的四个,而且全都是亚图·鹰翼以前的人物了。“六名两仪师想要捉拿石弓,他一个人杀死了其中三名,又捉住了其他的。六名两仪师想要捉拿亚玛拉桑,他杀死了一个,又静断了两个。兰德肯定像石弓和亚玛拉桑一样强大。这次的两仪师真的只有六名吗?这很让人费解。”
也许这次来的两仪师不止是六个。但这个想法让佩林很不舒服。十三名两仪师有可能打退他能召集的全部力量,况且她们还有护法和卫兵。如果他发动进攻,十三名两仪师有可能威胁要驯御兰德。她们应该不会这样做——她们知道兰德是转生真龙,她们知道必须将兰德保留到末日战争。但就算有白塔法律,他能冒这种风险吗?有谁知道两仪师会做什么?佩林从来都无法让自己信任两仪师,即使是那些向他表现出友谊的两仪师,她们总是隐瞒着各种秘密。一个人怎么能信任总是在自己背后行动的人?不管她们在他面前露出多少微笑。有谁知道两仪师会做什么?
实际上,罗亚尔也不知道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而且,罗亚尔对于谈论伊莉丝显然更有兴趣。佩林知道他在离开凯瑞安时给菲儿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他的母亲,一封给伊莉丝。如果他遭遇什么不测,菲儿就要把这两封信转给她们。罗亚尔又费了很大力气向菲儿保证他们不会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他总是非常担心自己会让别人担心。佩林也写下了给菲儿的信。艾密斯将那封信带回艾伊尔营地,交给留在营地里的智者们保管。
“她是那么美丽,”罗亚尔喃喃地说着,眼睛望着夜空,仿佛是在望着她,“她的脸是那么细致,又是那么坚毅。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时,仿佛其他一切都看不见了。还有她的耳朵!”突然间,罗亚尔自己的耳朵用力地晃动起来,他被烟呛了一下。“不好意思,”他咳嗽着,“忘记我说的……我不该说到……你知道我没有下流的意思,佩林。”
“我已经忘记了。”佩林虚弱地说。她的耳朵?
罗亚尔想知道结婚后是什么样子,他又急忙说,他当然不想结婚,他还太年轻,还要把书写完,还没准备好要过上安定的生活;除了拜访其他聚落之外,永远也不再离开聚落——他的妻子肯定会这样要求他的。他只是觉得好奇,如此而已。
于是佩林谈起了和菲儿在一起的生活,谈到菲儿如何在他发觉之前就已经改变了他的根。两河曾经是他的家,现在,家就是菲儿所在的地方。想到菲儿在等他,总是会让他加快脚步,菲儿的存在会让屋子也变得明亮。只要她笑一笑,所有困难与麻烦都可以被抛到脑后。当然,佩林说不出菲儿如何让他血液沸腾,或是只要看着她就会心跳加速——这些是不适合公开谈论的事——而他绝对不打算提到菲儿塞进他骨头里的那些麻烦。他要怎么做?他已经准备好要跪倒在她面前,但他心中一颗顽固的种子也在要求她至少要先说一句话。只要她说一句还希望他们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那么她的嫉妒呢?”罗亚尔问。这回轮到佩林被烟呛了。“妻子们都是那种样子吗?”
“嫉妒?”佩林倔强地说,“菲儿没有在嫉妒,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她很完美。”
“当然,她是完美的,”罗亚尔低声说着,眼睛觑着自己的烟锅,“你还有两河烟草吗?我抽完这一锅之后,就只剩下一些辛辣的凯瑞安烟草了。”
如果情况一直都是这样,这本来会是一次平静的旅程,至少就追逐的标准来看。平原上看不见任何其他人,熔金般的太阳将空气变得如同烤炉一样炙热,无云的蓝天中经常会看见鹰隼在盘旋。不想让人类发现的狼群将许多动物赶到路边,甚至超过了这支部队的需要。在队伍经过的地方,经常能看到有树杈一般的长角的雄鹿带着它的雌鹿们,或是几只尖角的羊。但就像老话说的那样:“只有没肚脐的男人才会真正地放下心来。”
凯瑞安人当然和艾伊尔人处不来,他们经常会皱起眉瞥艾伊尔人一眼,甚至是发出一两声嘲笑。不止一次,多布兰会为艾伊尔人数量是他们的十二倍而发牢骚。他尊敬艾伊尔人的战斗能力,但那是一种对于发疯的豹的尊敬。艾伊尔人没有瞪凯瑞安人,或者向他们冷笑,他们只是清楚地表现出凯瑞安人是完全不值得注意的。即使佩林看见一名艾伊尔人想从凯瑞安人身上直接走过去,只为了拒绝承认对方的存在,他也不会感到奇怪了。鲁拉克说只要毁树者不挑衅,就不会有麻烦。多布兰说只要那些野蛮人不要挡他的路,就不会有麻烦。佩林只希望他们不要在还没有看见两仪师的时候,就开始互相残杀。
佩林本来希望梅茵人能够成为凯瑞安人和艾伊尔人之间的桥梁,但他仍然时常为此感到后悔。
那些穿红色胸甲的人们和那些穿朴素胸甲的矮个子相处得很好——梅茵和凯瑞安之间从没有过战争;梅茵人和艾伊尔人之间的关系也不错——除了艾伊尔战争之外,梅茵人从没和艾伊尔人打过仗。多布兰对待海芬很友善,他们经常会共进晚餐。海芬也和许多艾伊尔人一起抽过烟,特别是高尔。这就是佩林后悔的由来。
“我和高尔聊过了,”海芬有些踌躇地说道。这是他们在路上的第四天,海芬离开梅茵人的队伍,和佩林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佩林并没有完全注意这名梅茵人在说什么。野火已经允许它的群落里的一头年轻公狼悄悄靠近两仪师行进的队伍,但那头狼没有闻到兰德的气味,似乎每一头狼都知道影杀的气味。根据晨云看到的信息,两仪师的马车除了一辆之外全都覆盖着帆布罩棚,也许兰德就在那些马车中的某一辆里面,而且他肯定比佩林凉快;太阳将汗水从佩林的脸上榨出来,让它们从他的脖子滚落下去。“他和我说了伊蒙村的战斗,”海芬继续说道,“还有你的两河战役。佩林大人,如果能听您亲口谈一谈您的战斗,我将感到万分荣幸。”
佩林突然僵硬地在马鞍上坐直了身体,紧盯着这个男孩。不,他的年纪不应该是男孩了,虽然他还有着粉红色的脸颊和开朗的表情。海芬肯定和佩林的年纪差不多,但他的气息却是如此鲜亮,那种微微有些颤抖的……佩林几乎呻吟了起来。他在家乡的那些年轻男孩身上闻到过这样的气息,但被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男人当作英雄崇拜,实在让他难以接受的。
然而,如果这是最糟的问题,他对于海芬就没什么好烦恼的了。佩林想到了艾伊尔人和凯瑞安人不会相互喜欢,他却没想到一个从没见过战争的男人会怎样看待另一个曾经和兽魔人厮杀的男人。还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这个问题开始不停地折磨他的神经。他害怕某一件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会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咬住他的脚踝。这无形中又让他多了一份担心。
除了高尔和鲁拉克之外,每一名艾伊尔男子都在额头上系了一条猩红色的头巾,头巾在眉心上方绘着一个黑白两色的圆形。佩林在凯瑞安和凯姆林时都见过这种装扮。但是当他问高尔和鲁拉克,这是否就代表着鲁拉克所说的斯威峨门,他们两个都竭力装作不明白佩林在说什么,仿佛他们根本看不见有五千个男人的头上系着那种红带。佩林甚至向鲁拉克的一名手下——乌伦问了这个问题,佩林很早以前就认识了这名属于双峰·雷恩的艾伊尔人,但乌伦似乎也不明白他的问题。鲁拉克原来说他只能召集到斯威峨门,这就是佩林对这些人的认识,虽然他完全不懂得这个词的意思。
不过,有件事佩林是知道的——在那些斯威峨门和枪姬众之间也许存在着一些问题。当一些斯威峨门看着枪姬众时,佩林能闻到一缕嫉妒的气息。当一些枪姬众看着斯威峨门时,她们的气味让佩林想到了看守着一大块鲜肉,即使自己撑死,也不许同伴分享一口的狼。佩林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些气味都很清晰。
但是那个“也许”,是可以以后再去担心的事,另外还有一些就在眼前的事情。在离开凯瑞安的最初两天,每次鲁拉克提到任何关于枪姬众的事,苏琳和南蒂拉都会抢着说话。每次都是苏琳红着脸做出让步,但到了下一次的时候,她肯定又会不由自主地开口。第二个晚上,营地被扎好之后,她们几乎想要空手杀死对方。
至少在佩林眼里,她们是要这样做。她们彼此拳打脚踢,努力要把对方摔在地上,用力拧弯对方的手臂——佩林相信,那种动作一定能把臂骨折断。她们这样打斗着,直到两个人几乎都没了力气。当佩林想要阻止她们继续打下去的时候,鲁拉克阻止了他,而且他似乎很为佩林的行动感到惊讶。有许多凯瑞安人和梅茵人都聚集在她们周围旁观,还为她们下了赌注,但没有一名艾伊尔人瞥一眼这场争斗,甚至连智者们也没有。
最后,苏琳将南蒂拉的一只手臂拧到背后,让她面朝下地趴在了地上。她抓住南蒂拉的头发,用力把南蒂拉的脸向地面撞去,直到南蒂拉瘫软在地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名年纪更大的女子站在南蒂拉身边,看着这名被她打败的人。然后,苏琳将不省人事的南蒂拉扛在肩头,蹒跚地走开了。
佩林以为从此时开始,苏琳将从南蒂拉手中夺过说话的权力,但实际情况和他的推测完全不同。满身伤痕的南蒂拉仍然在回答鲁拉克的问题、接受他的命令;而满身伤痕的苏琳仍然保持着沉默。当南蒂拉要苏琳去做什么的时候,苏琳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佩林只能挠挠头皮,寻思一下那晚的战斗结果是否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智者们总是走在路边,组成一个个成员和数量都在不断变化的小队。在第一天结束时,佩林才明白了,所有这些变化都围绕着两名女人——索瑞林和艾密斯。在第二天结束时,佩林确信这两个人坚持着完全不同的观点,她们彼此有着太多的瞪视和皱眉。艾密斯在索瑞林面前退缩的速度开始变慢了,脸红的次数也在变少。偶尔,当鲁拉克望向自己的妻子时,佩林能从他身上闻到焦虑的气味,这是佩林能够找到的唯一线索。第三次宿营时,佩林有些觉得苏琳和南蒂拉之间的打斗又要在这两位智者中间重演了。
但这两名女人只是拿着一袋水囊,走到和营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然后她们坐在地面上,拿下头巾,让她们的长发松垂下来。佩林看着她们坐在只有月光的黑暗里,他则保持着一段距离,以免自己不小心捕捉到她们的只言片语。直到佩林躺到床上的时候,她们仍然只是在喝水、谈话。第二天早晨,其余的智者们仍然组成一个又一个小队,但他们还没走出三里,佩林就发现所有智者现在都以索瑞林为中心了。索瑞林和艾密斯仍然会不时走到一旁,进行单独的交谈,但她们已经不会再向对方怒目而视。如果她们是一群狼,佩林会认为一次争夺群落领袖地位的挑战已经被击败了,但从她们身上的气息判断,索瑞林以接纳一位平辈的态度接受了艾密斯。这完全不是狼应该有的样子。
离开凯瑞安的第七天,在上午炽烈的阳光中前进着,佩林还在担心艾伊尔人又会让他有怎样的惊讶;担心艾伊尔人和凯瑞安人是否能平安地再度过一天;担心再过三四天,当他追上两仪师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而半尾送过来的一段讯息让佩林不得不先将这些担心暂时放下。就在西方几里外,有一大群男人(也许还有女人,狼对人类的雄性和雌性并不能分得很清楚)正全力朝佩林前进的方向策马疾驰。引起佩林注意的是那支队伍领头处的两面旗帜,虽然半尾传过来的画面非常模糊。
佩林立刻转过头。多布兰和海芬、鲁拉克和乌伦、南蒂拉和苏琳、索瑞林和艾密斯全都迅速围了过来。“继续前进。”佩林一边说一边让毅力转向西方,“也许有一些朋友会加入我们,但我们不能损失任何时间。”
当佩林向西跑去的时候,队伍确实在保持原速继续前进,但他们并没有让佩林一个人离开。他还没有跑过四分之一里,就有十二名翼卫队和同样数量的凯瑞安人追了上来,他们旁边还有苏琳率领的至少二十名枪姬众,以及数量相当的斯威峨门。率领那些斯威峨门的是一名灰发绿眼的男人,他的面孔看上去能用来敲碎岩石,唯一让佩林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一两名智者跟过来。
“朋友,”苏琳跑在佩林的马镫旁,喃喃自语道,“突然出现的朋友,没有任何迹象,他却突然知道了他们在那里。”然后她抬头看了佩林一眼,大声说道:“我不想再看见你被一个枕头绊倒、摔破鼻子了。”
佩林摇摇头,寻思着她扮成一名仆人的时候,自己是不是打过她。艾伊尔人真是奇怪。
根据太阳判断,他至少快跑了一个小时。狼一直在指引他,如同射向目标的箭那样确定。当他跑上一道缓坡的时候,他毫不惊讶地看见大约在两里外,骑马的人们组成了一支两列长队——两河人高举着他的红狼头旗,一阵轻风让旗帜飘扬起来。让佩林惊讶的是那支队伍里真的有女人,他很快就数清是九名女人,还有一些男人,佩林确定他们不是两河人。而另一面旗帜让佩林咬了咬牙——曼埃瑟兰的红鹰旗。佩林记不清有多少次叮嘱他们不要将这种旗帜带出两河。在家乡的时候,他就没能阻止人们让这面旗帜飘扬起来,这是他不能阻止两河人去做的少数几件事之一。幸好那些狼传来的信息已经让他预先有了准备。
两河人很快就看见山坡上的这群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眼光非常犀利。他们逐渐向佩林逼进,一些人从背上取下了上弦的长弓。两河长弓能够在三百步之外的地方杀死敌人。
“不许走到我前面,”佩林说道,“只要他们认出我,就不会射箭。”
“似乎黄眼睛确实能看得很远。”苏琳刻板地说道。其他一些人也向佩林投来奇怪的目光。
“留在我的身后就好了。”佩林叹了口气。
当佩林向那支队伍驰去的时候,那支队伍中的成员纷纷将长弓收起,把箭放回箭囊。佩林高兴地看见他们带来了快步,但他看见燕子也在队伍里,不由得踌躇了一下,如果菲儿的黑色坐骑受伤,她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能够骑回到他的褐色马背上感觉一定会很好,但也许他也应该留下毅力。一名领主拥有两匹马是很自然的事,即使是一名也许只有四天可活的领主。
丹尼跑出了两河人的队伍,一边还用指节抚着他密实的胡须。他的身旁是亚蓝,那些女人也跟在他们身后,佩林首先辨别出了她们光洁无瑕的两仪师面孔,才认出跟在最后面的两名女人是维林和埃拉娜。他不认识其他两仪师,但他知道她们是谁,虽然他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这么快就赶过来。九名两仪师,这在三四天之后会非常有用,但他对她们能有多少信任?兰德告诉过她们只能过来六个,但她们却来了九个。佩林想知道谁是梅兰娜——她们的领袖。
没等丹尼开口,一名骑着一匹健壮的棕色母马,看上去像是农妇的方脸两仪师已经抢先说道:“那么你就是佩林·艾巴亚了,我应该称呼你为佩林大人。我们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
“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令人惊讶。”一名傲气十足的漂亮女人冷冷地说道,“你的同伴也真是奇怪。”她胯下的暗色阉马有双火烈的眼睛。佩林愿意打赌,这匹马一定是被当作战马训练的。“我们本来以为你还会在我们前面。”
佩林没有理会她们——梅兰娜一定是她们之中的一个,佩林现在还不知道该对梅兰娜说些什么——他转过头去看丹尼,“我不是不高兴,但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丹尼瞥了那些两仪师一眼,用力地拉了两下自己的胡子:“佩林大人,我们依照您的吩咐从凯姆林出发,用最快的速度赶路,把马车和所有东西都留在了后面,因为我们觉得您这么着急地离开一定是有原因的。两仪师科鲁娜、两仪师碧拉和其他两仪师在路上遇到了我们,她们说埃拉娜能够找到兰德——我是说,真龙大人——既然您是和他一起走的,我以为您一定还是和他在一起。但我们不知道您们是否会离开凯瑞安,而且……”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怎样,看起来她们是对的,不是吗,佩林大人?”
佩林皱起眉。他不知道埃拉娜怎么能找到兰德,但埃拉娜一定有这样的能力,否则丹尼他们就不会在这里了。埃拉娜和维林仍然留在队伍后面,她们身边还有一名身材细瘦、浅褐色瞳仁的女子,不时地叹着气。
“我是碧拉·哈金,”那名方脸的女人说道,“这是科鲁娜·奈齐曼。”她指着她那名面容傲慢的同伴说道。很显然的,她暂时没有介绍后面那些两仪师的意思。“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而年轻的兰德——真龙大人——却在北方几天的路程之外?”
佩林没有做太多考虑,如果这九个人要加入前面的那些两仪师之中去,他没有办法阻止她们。然而,如果他这一方能有九名两仪师……“兰德被抓住,当作了囚犯,一名叫做柯尔伦的两仪师和至少五名其他两仪师正在将他押往塔瓦隆,我要去阻止她们。”佩林的这番话引起了相当的震撼。丹尼睁大了眼睛,两仪师们不约而同地说起了话。亚蓝似乎是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人,他除了佩林和他的剑之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虽然两仪师的表情还都保持着平静,但她们全都散发出了愤怒和恐惧的气味。
“我们必须阻止她们,碧拉。”一名留着塔拉朋风格的细辫子,又在辫子上缀有许多小珠子的两仪师说道。同时一名皮肤白皙,骑在一匹枣红色瘦母马背上的两仪师说道:“我们不能允许爱莉达得到他,碧拉。”
“六个?”那名浅褐色眼睛的两仪师难以置信地说道,“六个两仪师不可能抓住他,我确信这点。”
“我告诉过你们,他受到了伤害。”埃拉娜仿佛是要哭泣的样子。佩林能够清晰地嗅出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痛苦。“我告诉过你们的。”维林保持着沉默,但她的气息中蕴含着暴怒——以及担忧。
科鲁娜用轻蔑的目光扫过佩林和他背后的那些人:“你要用这个阻止两仪师,年轻人?维林并没有说过你是个傻瓜。”
“我在塔瓦隆大道上还有一些人。”佩林冷冷地说。
“那你可以让他们加入我们,”科鲁娜对佩林说道,她的语气仿佛是在给佩林一个恩准,“这样就很不错了,对不对,碧拉?”
佩林不知道为什么科鲁娜的态度会让他如此恼火,但现在没时间去想这种事。“我要率领这三百名两河长弓手回到大道上去。”埃拉娜怎么知道兰德是不是受了伤?“欢迎两仪师们和我们一起来。”
两仪师们当然不喜欢这样。她们聚到十几步之外,开始了讨论——她们一定使用了至上力,就连佩林的耳朵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片刻之间,佩林以为她们就要单独前进了。
最后,她们终于同意了跟佩林一起走。但碧拉和科鲁娜在返回大道的一路上一直紧贴在佩林两边,轮流告诉他现在的情势是多么危险和复杂,他一定不能做出任何让年轻的兰德陷入危险的事情。至少,碧拉偶尔还记得称兰德为转生真龙。她们很清楚地表达了一件事——没有先得到她们的许可,佩林一步也不能迈出去。碧拉很是气恼地意识到佩林并不会将她的话重复一遍;而科鲁娜似乎是认为佩林已经重复过了。佩林开始怀疑自己要她们一同行动是否犯了个错误。
看到这支由艾伊尔人、梅茵人和凯瑞安人组成的军队,两仪师们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迹象,但她们确实是让烧热的汤上增添了更多的泡沫。看到九位两仪师和十六名护法,梅茵人和凯瑞安人都显得非常振奋。每当有两仪师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几乎都要脱帽鞠躬。枪姬众和斯威峨门看待这些两仪师的目光却像是在提防被她们踩碎在脚下。智者们虽然和两仪师一样保持着面容的平静,但佩林能从她们身上闻到一波波强烈的怒意。除了一名叫做玛苏芮的褐宗两仪师之外,其他两仪师一开始完全不理睬智者们。但在随后的几天中,玛苏芮至少被回绝了二十多次——玛苏芮非常坚持,但智者们都面不改色地躲开了她,让佩林怀疑她们一定是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两仪师。在这以后,碧拉、科鲁娜和其他两仪师都开始不停地审视智者们,并在那种看不见的至上力结界后面进行讨论,让佩林一个字都听不到。
如果佩林有偷听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她们隐瞒的事情肯定不止是对于那些艾伊尔女人的讨论。埃拉娜就拒绝告诉佩林她怎么会知道兰德在哪里——“有些知识会烧掉除了两仪师以外所有人的思想。”她这样告诉佩林,语气冰冷而又神秘。但埃拉娜身上一直在散发出焦虑和痛苦的辛辣气息——埃拉娜甚至以某种方式拒绝承认她曾经说过兰德受到伤害的话。维林几乎没有对佩林说过一句话,只是用那双鸟一样的黑眼睛看着一切,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但她也在不停地散发出焦躁和恼怒的气味。根据气味判断,佩林相信碧拉或科鲁娜是她们的领袖。他觉得应该是碧拉,但她们两个的气息非常相近,有时候甚至很难分辨清楚。每天,她们之中的一个人都会在他身边走上一个多小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向他重复她们的“建议”。海芬似乎真的认为队伍的指挥者变成了她们,严谨地执行她们的命令,甚至不会瞥佩林一眼。多布兰也只不过会多瞥佩林一眼。经过了一天半的时间后,佩林以为梅兰娜留在了凯姆林,而当他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就是那名身材细瘦、浅褐色瞳仁的女人时,他着实大吃了一惊。兰德告诉过他,梅兰娜是沙力达使节团的领袖。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些两仪师都是平等的,但佩林认为梅兰娜在这群狼中的地位应该是最低的,阴郁、颓丧和焦虑充满了她的气味。毫无疑问,两仪师隐瞒着秘密。他要从柯尔伦那伙人手中救出兰德,他也要努力弄清楚,能否再从科鲁娜和她的朋友们手中把兰德救出来。
至少,能够与丹尼他们重新会合确实是件好事,即使他们在两仪师周围像梅茵人和凯瑞安人表现得一样糟糕。两河人看到佩林是如此高兴,当佩林要他们将红鹰旗收起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怎么抱怨。不过佩林相信,他们迟早还会找机会把红鹰旗举起来。丹尼的兄弟鲁文(他看上去几乎和丹尼完全一样,只是有个尖鼻子,胡子也是细长的阿拉多曼风格)仔细地将红鹰旗叠好,收进鞍袋里。当然,他们不会缺少旗帜,佩林的红狼头旗仍然被高举在队伍前面。如果佩林要他们把这面旗也收起来,他们大概就不会理他了。不过不知为什么,科鲁娜那种冰冷、轻蔑的目光也让佩林想把自己的旗举起来。除此之外,多布兰和海芬同样打起了旗帜,但他们的旗帜不是凯瑞安的日升旗或梅茵的飞翔金鹰,他们各打起了代表兰德的那一对旗——白底色上绣着金红色游龙,猩红底色上黑白两色的圆形。艾伊尔人好像对这些并不在意,两仪师则变得更加冰冷,不过这两面旗帜似乎很适合他们此行的目的。
到了第十天,当太阳升到距离天顶还有一半高度时,虽然有旗帜在头顶飘飞,身边的两河人们斗志昂扬,驱策着快步飞速前进,但佩林的心中却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过了中午之后不久,他们就要赶上那些两仪师的马车了。但佩林仍然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办。这时,狼传来了讯息,现在来了,许多双腿,许多,许多,许多!现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