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窗口的阳光唤醒了奈妮薇,但她还是继续在条纹床单上躺了一会儿,伊兰还在另一张床上熟睡着。虽然还是早晨,空气已经开始变得温暖。其实即使是夜里也凉快不了多少,不过这并不是奈妮薇的衬衣会被汗水湿透、满是皱褶的原因。在和伊兰谈论过她见到的一切之后,她的梦一直都很不好。在大多数时候,她回到了白塔,被拖到玉座面前,那个玉座有时候是爱莉达,有时候却是魔格丁。在一些梦里,兰德像一条狗一样趴伏在玉座的写字台旁,被锁链系住,戴着口笼。关于艾雯的梦也很糟糕。煮沸的猫蕨草和马文叶粉末在梦里的味道和在现实中一样可怕。
她昏昏沉沉地走到盥洗架前,洗了一把脸,又用盐和苏打刷了牙。脸盆中的水不热,但也算不上清凉。她脱下汗湿的衬衣,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一件新的,还有发梳和镜子。端详着镜子里的影像,她很后悔入睡前竟然解开辫子,只为了让自己舒服一些,但那实际上却没多少帮助,而现在她的头发像一团乱麻般垂到腰际。坐在箱子上,她艰难地解开发结,整个过程里她的头发被揪了不下一百根。
三道伤疤沿着脖子一直向下,消失在衬衣里,幸亏她从麦克拉那里拿了一种愈合伤口的药膏,现在它们已经没那么红了。她告诉伊兰,这些伤口是被荆刺划的,因为艾雯离开后她还检查了白塔的庭院。这真是很愚蠢,她怀疑伊兰知道她没说实话,但她只要想到那些事就会觉得心烦意乱。在谈话的时候,她怒骂了伊兰好几次,只因她想到了麦兰和艾雯待她的不公。虽然,提醒伊兰在这里不能摆王女架子对她并没有害处。不过,那个女孩并没有错,她必须与她和解。
在镜子里,她看见伊兰起床了,正在洗脸。“我仍然认为我的计划是最好的。”女孩一边擦脸一边说。她鸦黑色的头发虽然有许多发卷,却不见半点缠结。“如果用我的办法,到达提尔的时间会提前许多。”
伊兰的计划是她们一到艾达河,就立刻找一个小村子放弃马车,那种偏僻的小乡村里不会有很多白袍众,更重要的是,那里不会有白塔的眼线。她们可以在那里乘河船,顺流而下直到艾博达,然后她们在那里换乘一艘前往提尔的海船。毫无疑问,现在她们只能去提尔,塔瓦隆已经变成她们要尽力避开的地方。
“我们在艾达河边要多久才能找到一艘船?”奈妮薇耐心地说。她本以为这个问题在睡觉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对她来说,这场讨论已经结束了。“你自己也说过,也许不会有一艘船停靠在那里,我们在艾博达又要等多久才能找到一艘去提尔的船?”放下发梳,她开始结辫子。
“如果那个村子里有人要雇船,他们就会升起一面旗子,大多数船都愿意停靠过来的。像艾博达那样的海港,总会有来自各个地方的船停靠。”
女孩的语气就好像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海港,但事实上,她是和奈妮薇离开白塔后才出过海。伊兰总是以为,她在安多当王女时没有学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已经全在白塔学到了,但现在已经有许多证据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而且最让奈妮薇生气的是,女孩说话的时候怎么总是像在容忍她一样!“我们在船上没办法找到聚集的蓝宗两仪师,伊兰。”
奈妮薇自己的计划是一直乘坐马车前进,走过阿玛迪西亚剩下的地方,然后是阿特拉和莫兰迪,直到金塔拉丘陵的法麦丁,穿越马瑞多平原,直到提尔。这样肯定会用更长时间,但她们将有机会找到那些两仪师,而且马车也不会有沉没的危险。奈妮薇会游泳,只是每次看不到陆地的时候,她就觉得很不舒服。
用手巾擦干自己的脸,伊兰换了一件衬衣,过来帮奈妮薇结辫子。奈妮薇并不傻,她做好了伊兰再次提起船只的准备。她的胃不喜欢船,但这当然不会影响她做出决定,如果她能带领两仪师投到兰德旗下,多走一些路也是完全值得的。
“你想起那个名字了吗?”伊兰一边问,一边来回缠绕着一股股头发。
“至少我记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名字,光明啊,给我点时间吧!”她相信自己确实看到了一个名字,一个小镇,或者是一座城市。她不可能看见一个国家的名字却忘记它。深吸了一口气,她压抑住自己的脾气,继续用温和的声音说:“我会记起来的,伊兰,只要给我时间。”
伊兰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继续结辫子,过了一会儿,她说道:“让柏姬泰去寻找魔格丁,真的明智吗?”
奈妮薇侧目瞪了那女孩一眼,但那个眼神轻轻地从女孩身上滑开来,就像水滴从涂油的丝绸上滚落。伊兰在改变话题,但奈妮薇现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我们找到她总要好过她找到我们。”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如果我们找到她,我们又该怎么办?”
奈妮薇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只知道,不管怎么缺少计划,当猎人总比成为猎物好。这是黑宗教给她的。
当她们走下楼的时候,大厅里并不挤,时间还很早,但客人里已经出现了一些白袍众,大多是上年纪的人,戴着军官的结饰。毫无疑问,他们更喜欢这家客栈的厨师,而不是军营里的伙房。奈妮薇很想让女侍再把食物送到房里去,但那个小房间就像个盒子一样,所有的客人全都专心吃着他们的食物,白袍众们也是一样,她们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烹调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这些男人一大早就要吃牛羊肉。
伊兰的脚刚离开最后一级台阶,贾芮恩夫人已经跑过来招呼“摩瑞琳女士”了,客栈老板热情地要带她们去私人餐室用餐。奈妮薇始终都没有抬起眼睛,她只是听见伊兰说:“我想我们可以在这里用餐,我很少能有机会使用公共餐厅,而且我很喜欢这里,真的,让你的女侍给我们送过来一些清爽的食物。如果这天气现在就变成这样,恐怕我就要在到达下一个宿处之前就汗流浃背了。”
奈妮薇以前一直都觉得奇怪,伊兰这种高傲的态度为什么从没有让她们被扔到大街上去。现在她已经遇到了足够多的领主和女士,明白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是这副德行,但她还是没办法立刻就适应这种作风。而那名客栈老板已经忙不迭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一边陪着笑,一边揉搓着双手,带她们到一个可以看到街景的靠窗桌子边坐下,又飞快地转身跑开,去执行伊兰的命令了。客栈老板很用心地在讨好伊兰,她们的桌子距离那些男人很远,离厨房很远,不必担心厨房的热气会熏到她们,但任何从街上走过的人都能看见她们。奈妮薇只希望食物不要太热。
早餐很快就被端上来了——包在白色餐巾里的香料松饼还是温热的。让她们感到高兴的是,女侍还端上来黄色的梨子和紫葡萄,只是看上去都有些发皱。此外,盘子里还有一种红色的果子,女侍管它们叫“草莓”,但它们一点也不像奈妮薇见过的莓果。不仅看不见一根草,尝起来也没有任何草的味道,特别是在配着奶油一起吃的时候。伊兰声称她听说过这种水果,奈妮薇丝毫不为此感到奇怪。最后端上来的是据称从冷藏间里拿出来的淡香料甜酒,奈妮薇抿了一口,觉得冷藏间大概不会很冷。不管怎样,这是一顿很提神的早餐。
距离她们最近的男人在三张桌子以外的地方,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外衣,看样子像是一个有钱的行商,但两个女孩还是没有彼此交谈。她们要谈话,在上路后有的是时间,而且可以确定,在车里说话不会有被偷听的危险。奈妮薇很快就吃完了饭,但伊兰还在悠闲地削着梨子。奈妮薇看着她慢吞吞的样子,觉得这些食物大概会让她们在这张桌子上待一整天。
突然,伊兰带着惊骇的神情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小刀也掉在桌面上。奈妮薇甩过头,发现一个男人坐到她们桌子对侧的凳子上。
“我一开始就觉得是你,伊兰,但你的头发让我犹豫了很久。”
奈妮薇死死地盯着加拉德——伊兰同父异母的兄长,当然,现在她的眼神就已经说明了她的心情。加拉德身材高瘦,给人感觉却如同钢铁一般坚韧,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在奈妮薇见过的所有男人里,他无疑是最英俊的;用英俊已经没办法形容他了,灿烂夺目才是合适的词汇。奈妮薇曾经见过白塔里的女人们将他簇拥在中间,其中甚至还有不少两仪师,全都像傻瓜一样对他笑着。想到这里,她急忙抹去自己脸上的笑容,但没办法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也不能让自己的呼吸更正常一些。她对这个男人没什么感觉,但他实在是太俊美了。管好你自己,女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奈妮薇很高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是正常。一个男人竟然能长成这样,这真是不公平。
“你穿着这种衣服又是为了什么?”伊兰的声音很低,能听出来,她正在压抑喊叫的冲动。
奈妮薇眨眨眼,这才发觉加拉德穿着一副银色的盔甲,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罩袍,在罩袍胸口阳光普照的图案下面,还有两个黄金结饰。她觉得自己的双颊正在发烧,只知道死盯着一个男人的脸,却没看见他穿的是什么!她羞愧到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加拉德露出微笑,这让奈妮薇又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是从北方受命而来的圣光之子之一,我成为圣光之子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份正义的事业。伊兰,你们两个和艾雯消失以后,我和盖温没费多大力气就查出你们并不是在农场进行苦修,尽管白塔如此宣称,她们没有权力把你们三个卷入她们的阴谋,伊兰。”
“你似乎在那里面晋升得很快。”奈妮薇说。这个傻瓜难道没发觉,在这里谈论两仪师的阴谋很容易就会要她们两个人的命?
“艾阿蒙·瓦达认为我的历练可以让我获得这样的军衔,无论那是在哪里得到的。”他耸了耸肩,似乎是表示这些等级的划分并不重要,态度并不谦虚,但也没有虚伪。他在白塔的时候是护法的学生里面最好的剑士,在兵法与战术方面也非常优秀,但奈妮薇从来不记得他曾经吹嘘过自己的强大,甚至在说笑的时候也没有过,他并不重视自己的那些成就,也许因为它们对他来说太容易取得了。
“母亲知道你的状况吗?”伊兰仍然用那种刻意压低的声音问,但脸上的怒气足以吓退一头野猪。
加拉德只是稍有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我一直没时间给她写信,不要这么武断地认为她会反对我,伊兰,她不像以前那样和北方那么友好了,我听说她也许会发出一道禁令。”
“我给她写过一封解释的信。”伊兰的怒意变成了困惑,“她一定明白的,她也在白塔接受过训练。”
“小声一点,”他严肃地低声说道,“记住你们在哪里。”伊兰脸上飘过一抹红云,奈妮薇不知道那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困窘。
这时,奈妮薇才忽然意识到,他说出的话一直像她们一样轻微而谨慎,也一直没有提到过白塔和两仪师。
“艾雯和你们在一起吗?”他又说道。
“没有。”伊兰回答。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本来希望……她失踪以后,盖温担心得几乎要精神错乱了,他也很在意她,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
奈妮薇注意到加拉德话里的那个“也”,这个男人已经是白袍众了,但他还在“在意”一个想成为两仪师的女人。男人总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似乎根本不能把他们看成人类。
“不能。”伊兰坚定地说。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了。“盖温也在这里?我不相信他会成为——”她总算是及时更压低了声音,“白袍众!”
“他还留在北方,伊兰。”奈妮薇认为加拉德指的是塔瓦隆,但盖温一定已经从那里离开了,他绝不可能支持爱莉达。“你们肯定想不到那里发生了什么,伊兰。”他继续说道,“所有的腐败与邪恶全都在那里爆发了出来,这也是应有的下场,那个把你派走的女人已经被废黜了。”他向四周瞥了一眼,尽管周围并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说话,但还是将声音降低到耳语的程度,“她被静断,并处决了。”吸了口气,他厌恶地说道:“那不是你和艾雯应该在的地方。我进入圣光之子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确信将军会允许我护送我的妹妹回家,你应该回家去,和母亲在一起。告诉我艾雯在哪里,我也会想办法让她被带到凯姆林的,你们两人在那里会很安全。”
奈妮薇感到一阵麻木。静断、处决,并非意外死亡,或是疾病。她曾经考虑过这样的可能,但这并没有让她的震惊稍有减轻。一定是因为兰德,现在他已经不存在任何与白塔合作的机会了。伊兰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她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盯着前方。
“看来我的讯息让你们受了惊吓,”加拉德继续低声说道,“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让你们在她的阴谋里陷入多深,但你们现在自由了。让我送你们回凯姆林吧!除了曾在那里学习之外,没有人会知道你们与她曾经有什么关系,你们两个都一样。”
奈妮薇向这个男人龇了龇牙,希望自己的样子看上去能像是一个微笑。他终于提到她了,如果不是他长得这么俊美,她真应该狠狠甩他一个耳光。
“我会认真想一想。”伊兰缓缓地说,“你说得有些道理,但你必须给我时间考虑,我必须考虑。”
奈妮薇吃惊地瞪着她。他的话有道理?这个女孩在胡说些什么?
“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他说,“但我没有很多时间了,我需要请假离开,而我们也许会接受命令——”
突然间,一个正方脸、黑头发的白袍众拍了拍加拉德的肩膀,咧开大嘴朝他笑着。他的年纪比加拉德要大,在罩袍上也同样有两个黄金结饰。“好啊,年轻的加拉德,你不能把所有漂亮女孩都留给自己,现在镇里的每个女孩在走过你身边的时候都会长吁短叹,就连她们的母亲也是一样,给我介绍一下吧!”
加拉德从长凳上站起身:“我……她们下楼的时候,我觉得我认识她们,绰姆,不过虽然你可能觉得我很有魅力,这位女士却好像并不这么想。她不喜欢我,我想她也不会喜欢我的任何朋友,如果今天下午你和我一起练剑,也许你能吸引一两个女孩。”
“只要在你身边就别想。”绰姆开玩笑地抱怨着,“而且我宁愿让蹄铁匠敲我的脑袋,也不会和你练剑。”但他只是遗憾地看了这两个女人一眼,就随着加拉德向门口走去。他们离开的时候,加拉德又回头瞥了她们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挫败和犹豫的神情。
他们一走出店门,伊兰就站了起来,“奈娜,我需要你到楼上去。”贾芮恩夫人出现在她们身边,询问伊兰是否喜欢这顿早餐。伊兰只是说:“立刻把我的车夫和仆人找来,奈娜会付账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向楼梯口走去。
奈妮薇望着伊兰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她才掏出荷包,向客栈老板付钱。她向老板保证客栈的每样服务都让她的女主人很满意,同时试着不要在给钱时身体瑟缩。一等摆脱了那个女人,她就匆匆向楼上跑去。伊兰正在把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地拼命往箱子里塞,甚至也包括晾在床头那两件汗湿的衬衣。
“伊兰,出什么事了?”
“我们必须立即离开,奈妮薇,立刻。”直到把最后一样东西塞进箱子里,伊兰才抬起头,“就是现在,不管加拉德现在在哪里,他一定正在为他从没遇到过的状况而感到困惑。他应该做的两件正确的事,但这两件事是矛盾的:第一,他应该带我去见母亲,哪怕他要把我绑在驮马的背上运过去,这样他就不必再为我忧心,并且从成为两仪师的厄运中挽救我,不管我本人意愿如何;但他又应该把我们交给白袍众,或者是这里的军队,因为不论阿玛迪西亚或白袍众的法律都这样规定,两仪师以及任何在白塔中接受过训练的女人在这里都是违法的。母亲曾经和埃尔隆国王签署过一份贸易协议,他们不得不在阿特拉会面,因为按照阿玛迪西亚的法律,她不能合法地进入这个国家。我遇到他的时候就拥抱了阴极力,在我们远离他之前,我都没有放开。”
“你一定是言过其实了,伊兰,他是你的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伊兰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把它呼出来,“我们有同一个父亲,”她用平静的语调说,“但他不是我的哥哥,我不会认他的,奈妮薇,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但你就是不听。加拉德只会做符合正义的事。他一直都是这样,他也绝对不说谎,你有没有听到他对那个叫绰姆的家伙是怎么说的?他没有说他不认识我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只做正确的事,无论那样会伤害谁,即使受伤害的是他自己,是我。他原来总是把盖温和我的一切秘密告诉母亲,当然,他也会承认他自己的。如果他决定了我们的行动是错误的,在我们走到村口之前,他就会让白袍众攻击我们。”
一阵敲门声传来,奈妮薇的呼吸一下子噎在喉咙里。加拉德不会真的……伊兰的脸色冷若冰霜,她已经准备战斗了。
奈妮薇犹豫着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汤姆,泽凌在他背后,手里还拿着那顶蠢帽子。“女士叫我们?”汤姆问。因为害怕被别人看到,所以他还是表现出仆人的姿态。
奈妮薇这才吁出一口气,她也不怕别人会听见,一把把门拉开,大声说着:“你们两个快进来!”她已经厌倦了她一开口他们两个就面面相觑的那种样子。
没等奈妮薇把门关上,伊兰就说道:“汤姆,我们必须立刻就离开。”刚才那种决绝的神情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焦急充满了她的声音,“加拉德在这里,你一定记得他小时候是怎样的一只怪物。嗯,现在他比那时还可怕,而且他已经是一名白袍众了,他会——”下面的话似乎卡在她的喉咙里,她盯着汤姆,双唇无声地开合着,而汤姆瞪大的眼睛绝对不比她的小。
他重重地坐到一口箱子上,眼睛仍然一直盯着伊兰。“我——”用力清了清喉咙,他才继续说道,“我也依稀看见他了,他正盯着这间客栈。一名白袍众,但他长得和小时候没差多少,他会变成白袍众,我想应该不会让我感到奇怪。”
奈妮薇走到窗边,伊兰和汤姆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街上已经开始繁忙起来。农夫、农家拖车和村民中间夹杂着白袍众和士兵,在街对面,一名白袍众正坐在一只倒扣的桶上。她绝不会认错那张完美的脸。
“他有没有——”伊兰吞了口口水,“他有没有认出你?”
“没有,十五年对一个男人的改变比对男孩的改变更大。伊兰,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
“我是在坦其克记起来的,汤姆。”带着一点犹豫的微笑,伊兰伸手揪住了他的一绺长胡子。汤姆也向她报以同样不安的微笑,样子就像是正在思考该不该从窗口跳出去。
泽凌只是抓抓脑袋,而奈妮薇也希望自己能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我们要在他率领整支军队来抓我们之前离开,有他盯着,想逃走就不容易了,店里好像只有我们有马车。”
“我们的马车是马厩里惟一的一辆。”泽凌说。汤姆和伊兰仍然在彼此望着,显然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
即使他们现在把车帘放下也无济于事,奈妮薇打赌加拉德已经打听到他们是如何来到西恩达的。“马厩有后门吗?”
“有一道可以一次走过一个人的门,”泽凌淡淡地说,“门外也只有一条小巷。这个村里能走马车的街道不过两三条。”他在手里旋转着那顶圆柱形的帽子,“我可以偷偷靠近他,打昏他的头,到时候你们趁乱将马车赶走,我能在路上追上你们。”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怎么追?骑着偷懒鬼?即使你没有在一里内就跌到马蹄子下,难道你以为你当街袭击了白袍众之后还有机会去牵马?”加拉德还在街对面,绰姆这时走到他身边,那两个人显然是在无聊地交谈着什么。奈妮薇探过身去抓住了汤姆的胡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有什么睿智的建议?你打听的那些闲话对我们有没有什么帮助?”
汤姆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胡子,带着被冒犯的眼神瞪了奈妮薇一眼:“没有,埃尔隆占领了阿特拉境内从沙力达、索埃班,一直到莫斯拉的那些村子,你认为这会对你有什么帮助吗?你会这么想吗?如果你揪别人的胡子,他们一定会甩你的耳光。”
“埃尔隆想要这段边境干什么,汤姆?”伊兰问,也许她对这个真的感兴趣——她似乎对每个愚蠢的政治和外交策略都感兴趣——或者也许她只是想阻止一场争吵。在她开始习惯跟汤姆撒娇之前,她经常会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不是国王想这么做,孩子。”一看到伊兰,汤姆的声音又变得轻柔了,“是培卓·南奥想这么做,埃尔隆通常按他的吩咐去做事,虽然他和南奥都假装他们之间没有从属关系。自从白袍战争以来,这些村子大多数都被抛弃了,圣光之子把那场战争叫作纠纷,培卓·南奥那时是指挥战斗的将军,我怀疑他从没有放弃过占领阿特拉的企图。如果他控制了艾达河的两岸,他就能中断艾博达的贸易,而如果他能让艾博达破产,阿特拉其余地方就会像落入袋子里的谷粒一样落入他的手中。”
“好了。”没等汤姆或伊兰继续说下去,奈妮薇就用力地说道,汤姆的话似乎触动了她记忆中的某一点,但她还想不清楚。不管怎样,他们没有时间在这里长篇大论阿玛迪西亚和阿特拉的关系,加拉德和绰姆还在外面盯着他们。奈妮薇用同样强势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呢,泽凌?你能找到那些活在暗地里的人。”捕贼人总是能找到一个城镇里的窃贼和强盗,也总是说这些不法之徒比官方更了解当地的实际情况。“这里有没有什么走私犯可以送我们出去,或者……或者……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我没找到什么可以借助的力量,阿玛迪西亚的盗贼都很低调,奈妮薇。在这里的盗贼第一次被抓住要烙上火印,第二次被砍断右手,第三次就要被吊死了,无论他们偷的是国王的王冠还是一片面包。在这种规模的镇上不会有多少贼,即使有,也都是为活命而奔波的小贼。”他很看不起非专业的盗贼。“大多数人只是在谈论两件事:那个‘先知’是不是真的来到阿玛迪西亚,有谣传说他来了;还有镇上的长老能不能发发慈悲,让那个旅行马戏团做一次表演。西恩达距离边境也太远,不可能有走私犯——”
奈妮薇带着专制又满意的表情打断了他:“就是它!马戏团。”房里的人全都看着她,仿佛她已经疯了。
“当然,”汤姆用温和得有些过分的语调说,“我们能让瓦蓝带着那些马猪回来,让它们再毁掉一些房子,然后趁乱逃走。我不知道你给了他什么,奈妮薇,但在我赶车离开的时候,他向我们扔了一块石头。”
这次,奈妮薇原谅了汤姆的揶揄,她脸上只露出一阵无力的表情,仿佛汤姆缺乏智能的脑子根本就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许是出了这种事,汤姆·梅里林,但瓦蓝需要一位赞助人,而伊兰和我正打算成为他的赞助人。我们还是要丢下那辆马车和那些马——”这真是聪明,这辆车马的价值足以让她在两河建起一座温暖的房子了。“——我们还要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她打开那口有树叶形铰链的箱子,开始在衣服、毯子和罐子中间掏摸着。除了马具之外,她让两个男人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里,最后她掏出那两只镀金的匣子和皮囊。“汤姆,你和泽凌从那道后门出去,找一辆货车和几匹马,再买些补给,然后在大道上瓦蓝宿营的地方等我们。”她依依不舍地在汤姆的手里塞满了金币,却完全没有去数一下。他们不知道这里的物价如何,而她也不希望汤姆在讨价还价上浪费时间。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伊兰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加拉德会注意两个女人,而不是一队动物和演员,他也绝不会想到我们会去海丹。”
奈妮薇并没有这样想,在她的计划里,瓦蓝会直接向提尔前进。她相信,那样一群杂技演员、变戏法的和奇禽异兽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但如果加拉德会找她们,无论是他亲自行动还是派人去找,他的目标都应该是东方,他甚至有可能搜查一个马戏团。男人们有的时候确实有脑子,特别是在你没有想到的时候。“一开始我就想到的,伊兰。”她没有去在意嘴里突然出现的那股味道——那种猫蕨草和马文叶的辛辣气息。
当然,汤姆和泽凌立刻就表示反对,他们并不反对这个主意,但认为应该有一个男人留下来保护奈妮薇和伊兰。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加拉德和白袍众对这两个女人采取行动,导引会比十个男人更加有用。他们还在抗辩的时候,奈妮薇已经把他们推到了门外。关门的时候,奈妮薇又严厉地说了一句:“绝不许回这里来,我们在大路上见。”
“如果迫不得已需要导引,”门被关上以后,伊兰低声说,“我们就要面对这里全部的白袍众和国王军了,至上力没办法让我们隐形,只要两支箭就能要我们的命。”
“等出了这种事我们再担心吧!”奈妮薇对她说。她希望那两个被她轰出去的男人不会想到这一点,否则很可能会有一个溜回来,如果溜回来的人不小心,就会引起加拉德的怀疑。如果有需要的话,她很高兴能接受他们的帮助。伦蒂·麦克拉让她学到了这一点,虽然像一只掉进井里的小猫一样被救出来确实很让人感到难堪,但决定这样的帮助是否有必要的是她,而不是他们。
奈妮薇下楼找到贾芮恩夫人,向她转达了摩瑞琳女士的意思。女士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不认为自己可以立刻就重新接受旅途中的酷热和灰尘,她要小睡一下,不希望被人打扰;要吃晚餐的时候,她会派人来叫。奈妮薇给了客栈老板一枚银币作为第二晚的宿费。客栈老板非常理解女士身体的娇贵,以及她们经常会变化的兴致。奈妮薇觉得,只要能得到足够的钱,除了杀人之外,贾芮恩夫人可以理解任何事。
离开那个肥壮的女人,奈妮薇找到一名女侍。几枚银角子易手之后,那个女孩穿着围裙就跑了出去,她要为奈妮薇找两顶宽大的女帽回来。奈妮薇跟她说了,这种帽子看上去能挡住很多阳光,戴上一定很凉快。当然,她的主人不会戴这种帽子,但她戴上应该很合适。
当她回到房里的时候,伊兰将两只镀金匣子、盛放特法器的抛光黑盒子和装着封印的皮兜全都放在一条毯子里。装钱币的皮袋和奈妮薇的旅行袋一起放在另一张床上。叠好毯子,伊兰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些结实的绳子(奈妮薇确实什么都没有丢过),将那条毯子绑成了一个包袱。
现在要把所有这些东西丢在这里,这让奈妮薇感到很难过,并不是因为它们值多少钱,不仅是因为这个。在旅途中,任何东西都可能会突然变得有用,比如说,现在被伊兰放在床上的那两件羊毛裙装。它们对于一位贵族来说不够华丽,对侍女来说又太精美了。如果当时它们照伊兰的意思被留在马戴辛,现在她们两个就没衣服可穿了。
奈妮薇又跪在另一口箱子前搜寻了一番。几件衬衣,两件换穿的外套,那一对装在帆布袋里的铸铁平底锅质量很好,但太沉了,而且男人们从来都不会忘了添购这种东西。这套装在小骨雕匣里的针线工具要带着,他们绝不会想到要买一根针的,但她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整理行囊上。
“你和汤姆以前认识?”她希望自己的声音能显得随意一些。虽然假装在卷袜子,但她还是从眼角偷偷望着伊兰。
女孩正在整理她自己的衣服,她叹着气将那些丝绸衣服放到一边,将双手重新伸进箱子里。这时她听到了奈妮薇的话,身体一下子僵在原地,但她并没有转头来看奈妮薇。“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是凯姆林的宫廷吟游诗人。”她静静地说。
“原来如此。”奈妮薇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名宫廷吟游诗人,王家的娱兴者,地位仅次于贵族的人,怎么会变成了走村串寨的走唱人?
“在父亲死了之后,他成为了母亲的情人。”伊兰又恢复了动作,她平静的语气让奈妮薇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母亲的——”
对面那个女人仍然没有看她:“直到坦其克,我才想起他来,当时我很小。还是在揪过他的胡子、仔细端详过他的脸、听他吟诵了一段《寻猎号角史诗》之后,我才认出来是他,他也以为我已经把他完全忘记了。”她的脸泛起了一点红晕,“我当时……喝了太多的酒,第二天,我装作把一切都忘了。”
奈妮薇只能摇摇头,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这个蠢女孩给自己灌了一肚子葡萄酒。至少她没有再做过这样的蠢事了,她的宿醉头痛让她得到了一个很有用的教训。现在,奈妮薇才明白为什么女孩会那样对汤姆,她在两河时也见过几次这样的情形。当一个女孩刚刚成熟到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女人的时候,除了母亲之外,她还能向谁证明这一点?有的时候,谁又会是她在这方面最好的竞争者?一般情况下,这种变化只会让女孩开始更加热心地尝试烹调、缝纫之类的家事,或者是和父亲之间一些无害的亲昵。但奈妮薇也见过一位寡妇的女儿做了一件彻底的蠢事——她想勾引她母亲的结婚对象。现在的问题是,奈妮薇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伊兰的这种愚蠢行为,当时尽管她和妇议团都进行过说教,也使出了更加严厉的措施,莎瑞·艾玲并未因此而放弃,直到她的母亲再婚,她也有了自己的丈夫。
“我想,他对你一定像是第二个父亲。”奈妮薇一边小心地说着,一边假装正在全神贯注地整理行装。汤姆一定也是这样看待这个女孩的。这就解释了一切。
“我很难只把他想成这样。”伊兰似乎也正在专心决定该带上多少件丝绸衬衣,眼里却流露出悲伤的表情,“我其实已经记不起我父亲了,他死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婴儿。盖温说,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和加拉德相处上。莉妮一直在尽力说他的好话,但我知道,他从没来看过盖温和还躺在摇篮里的我。我知道,只要我们长大到可以学习知识的时候,就像加拉德那样,他就会来看我们的,但他那时已经死了。”
奈妮薇又试了一次:“至少,汤姆的年纪很适合当你的父亲,只是如果他犯起关节痛,我们就不好办了,老年人经常会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那条瘸腿,他还能后翻跳呢!我也不在乎那条瘸腿。他很聪明,又知道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他待人很温和,我在他身边会感到很安全。我不认为应该把这些告诉他,现在他已经在竭尽全力保护我了。”
奈妮薇叹了口气,放弃了,至少是暂时放弃。汤姆也许会把伊兰看成自己的女儿。但如果这个女孩一直都是这种样子,他也许会记起实际的状况,到那时,伊兰就进退两难了。“汤姆很疼爱你,伊兰。”现在应该谈一些别的话题,“你确定你对加拉德的判断吗?伊兰?你确信加拉德会把我们交出去,伊兰?”
对面的女人愣了一下,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展开了。
“什么?加拉德?我非常确定,奈妮薇,如果我们拒绝让他带我们去凯姆林的话,那将是他惟一的决定。”
奈妮薇自顾自地嘟囔了几句,从她的箱子里掏出一件丝绸骑马装。有时候,她觉得造物主制造出男人只是为了给女人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