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梅里林将细沙洒在他刚刚写好的字上,吸干上面的墨水,然后小心地将细沙倒回罐子里,盖上盖子。他从散乱堆放在桌子上的纸片中来回搜寻着,六枝点着的牛油蜡烛让这些纸随时都有被点燃的危险,但汤姆需要这样的照明。他找到一张沾了墨水、已经破损的纸,小心地将那上面的文字和自己刚写完的字相比对,然后满意地用拇指捻起一丝白色的长胡子,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卡利恩大君也会以为这是他自己写的。
小心,你的丈夫在怀疑。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没有签名。现在,只要他能安排泰德山大君在他的妻子亚黛玛女士那里找到它,并以为那是无意中掉落的……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汤姆打了个寒颤。在晚上的这个时间里,不应该有人会来拜访他。
“等一下,”他喊了一声,将钢笔、墨水瓶和手中的纸张一起塞进一只破旧的文具箱,“等我穿件衣服。”
锁上箱子,汤姆把它推到桌子底下,不刻意去看就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又扫视了一遍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看看他是否把什么不该被别人看到的东西留在了外面。在他未加整理的窄床上,堆放着杂耍用的环和球;一个简单的架子上放着他刮胡子的器具、吞火杖和其他变戏法用的小东西。他那件缝着百色补丁的走唱人斗篷挂在一枚墙钉上,旁边挂着他其余的衣服和装竖琴与长笛的硬皮匣子。一条精致的女用半透明红丝巾绑在竖琴匣的带子上,那可能是任何一个女人的。
汤姆不记得那是谁绑在上面的,在这里,他尽量不让自己放在某一个女人身上的注意力比放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更多。只要给她们一些开心和笑话就够了,让她们笑,或者让她们叹叹气也好,但不要被她们纠缠住,这就是他现在的座右铭。他没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他一直对自己这么说。
“来了!”汤姆气恼地跛行向门口。曾经,这个骨瘦如柴的白胡子老头像男孩一样柔韧而迅捷,在人们面前做出过一个个后空翻、手倒立和前空翻,引得观众们发出一阵阵难以置信的“哦!”、“啊!”赞叹声。而一条瘸腿却把这一切都给结束了。他恨它,当他疲惫的时候,这条腿就痛得更厉害。他猛地拉开门,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哦,进来,麦特,我以为你正在为减轻那些公子哥儿们荷包的分量而努力奋斗呢!”
“今晚他们不想再赌了。”麦特没好气地说着,一屁股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他的外衣敞开,头发凌乱不堪,棕色的眼睛不停地向四下张望。这个小伙子的两只眼睛平时总是闪闪发光,那是因为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乐趣,而今晚,那种光芒完全消失了。
汤姆皱起眉望着他,心中暗自思忖。麦特以前每次走进这个简陋杂乱的房间,都会随口嘲讽一番。汤姆曾经向麦特解释过,他之所以会选择睡在这个紧靠仆人区的地方,是为了让别人忘记两仪师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麦特接受了汤姆的解释,只是他很少会放过开玩笑的机会。如果麦特意识到这样的房间能让人们不会想到汤姆会与转生真龙有什么关系,他也会认为这是一个理由充分的想法。汤姆趁没人注意时,用两句话就让兰德看清了这一点。每个人都会倾听走唱人的说唱,每个人都会观赏他的表演,但没有人会认真观察他,或者记得他和谁说过话;前提是他只能是个普通的走唱人,一个用俗气的节目为乡下人和仆人们取乐的人,也许女士们还会因为他而发出一阵笑声。这就是提尔人应该见到的一切,毕竟他不是一位吟游诗人。
是什么让这男孩在此刻来到这里?也许是个年轻女孩,或者是个年纪大一些,更懂得些风情的女人,大概是麦特恶作剧的笑容掳获了她们的芳心。不过,他还是要装作这只是麦特对他的寻常拜访,直到这小伙子说出不寻常的话。
“我想把棋盘摆出来,虽然时候不早了,不过我们还有时间玩上一盘。”汤姆不禁又加了一句,“你愿不愿意赌一盘?”如果是和麦特玩骰子,他一个铜板都不会赌,但下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下棋需要了解太多的技巧和布局,麦特的好运气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
“什么?哦,不,时候不早了。汤姆,有……这里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将棋盘靠在一条桌腿上,汤姆从桌子上的杂物堆中找出他的长柄烟斗和烟草袋。“什么样的事?”他一边问,一边在烟斗里填满了烟草,又从容地把一个纸捻在烛火中点燃,点着烟斗,吐出一个烟圈,直到这时,麦特才答道:
“比如兰德正在发疯,就是这样的事。不,既然你会问,表示你没碰上。”
一阵寒意让汤姆耸了一下肩膀,但他只是吐出一团蓝灰色的烟雾,竭力保持着平静,坐在椅子上,将那条瘸腿伸到身前:“出了什么事?”
麦特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停顿地说出所有的事情:“我手里的牌想杀死我,它们有玉座、大君,还有……我不是在做梦,汤姆,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笼袖的老鸹们不愿意再赌下去的原因,他们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再发生一次。汤姆,我想离开提尔。”
强烈的刺痛感让汤姆觉得背上好像铺满了黑蜂荨麻。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自己都没想过要离开提尔?这是现在最明智的行动。在不远处的旷野中,分布着几百个村庄,那里有众多的村民等待着走唱人去为他们提供娱乐和欢笑。每个村庄里都有一两家酒馆,里面装满了可以消愁解忧的醇酒。但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能够阻止大君们将兰德引到角落里然后一刀切断他喉咙的人就只剩下沐瑞了。当然,她能阻止这种事发生,但她使用的手段和他完全不同。他相信沐瑞能做到,她是凯瑞安人,这意味着她也许还在吃奶时就已经开始参与贵族游戏了。她这样做的时候,肯定会为白塔在兰德身上系下另一根丝线。两仪师的罗网将紧紧裹住兰德,让他再无法逃脱。但如果那个孩子已经开始疯狂了……
傻瓜,汤姆告诉自己。只因十五年前的旧事,就让自己深陷在泥沼里难以自拔,真是个彻底的傻瓜。只是留在这里不会改变任何事,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他必须和兰德面对面地谈一次,无论他以前是如何叮嘱兰德要与他保持距离的。如果一个走唱人要求在真龙大人面前献上一曲,也许不会有人感到奇怪,不过这会是一首经过特别编排的歌。他知道一种用词空泛的坎多曲调,它以堂皇的板式歌颂没有具体名字的王侯,唱演他们的功绩和勇气,加入其中的事迹和地点都是可以灵活安排的。一些根本没有实际功勋可言的领主们经常喜欢点这种歌,现在它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除非是沐瑞觉得他的举动异常,这和引起大君的注意一样糟糕。我是个傻瓜!我应该今晚就离开这里!
汤姆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他觉得胃里漾满了酸水,但他在披上走唱人斗篷之前的许多年里,就已经学会如何让自己的面容平静如水。他吐出三个烟圈,让它们一个套着一个,然后才开口说道:“自从你走进提尔之岩那一天开始,你就一直想着要离开。”
麦特在凳子上挺起身,向汤姆投去一个恼怒的眼神:“我要做的,我就会做,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汤姆?有许多城镇的人们还不认为转生真龙已经开始呼吸了。那里没有人会在意什么该死的真龙预言,暗帝对他们来说只是老祖母的故事,兽魔人是旅行者四处唬人的谣言,把暗影当坐骑的魔达奥只能被用来吓唬淘气的孩子。你可以在那里演奏竖琴,说你的故事;我可以赌赌骰子,我们能过上贵族一般的生活,随便去我们想去的地方,留在我们想留的地方,没有人会一直想着要杀死我们。”
这个提议和汤姆的想法太接近,反而让汤姆感到不舒服。就算他是个傻瓜,他也要尽量把这些想清楚。“如果你真的要走,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沐瑞监视着我,”麦特苦恼地说,“她不在的时候,她会让别人继续监视我。”
“我知道,两仪师不喜欢让已经落在手里的人逃脱。”汤姆相信,沐瑞要从麦特那里得到的不会只是这样,也绝不止是公众所知道的那些,但麦特对此始终只是否认。而了解状况的人也全都对此闭口不言,如果除了沐瑞自己之外,真的有谁会了解状况的话。不过这没关系,他喜欢麦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还亏欠麦特,但是麦特和他的麻烦与兰德的相比,只是街角的小打闹而已。“不过我不相信,她真的会派人随时监视你。”
“她从没放过我。她总是询问别人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这些我都知道。你是否认识什么人,不会将两仪师想知道的事情告诉她?我可不认识。所以,我一直在被她……监视。”
“如果你够用心,你就能避开那些眼睛,我从没见过有谁像你一样善于躲藏。我是在夸奖你。”
“总是有事情绊住我。”麦特嘟囔道,“这里有这么多金子,厨房里有个大眼睛的女孩,她很喜欢一个吻,喜欢别人逗逗她。有个侍女的头发像丝绸一样,一直垂到她的腰间,她还有最圆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有多么愚蠢,就闭上了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是因为——”
“如果你是说时轴,汤姆,那我现在就走。”
汤姆立刻改口道:“也许是因为兰德是你的朋友,而你不想抛弃他?”
“抛弃他!”男孩跳起身,不小心踢翻了凳子,“汤姆,他是该死的转生真龙!至少,他和沐瑞都这样说,也许他真的是。他能导引,他有那把看上去像是玻璃做成的该死的剑,还有预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除非变得像那些提尔人一样疯狂,否则我才不想留下。”他停了一下,“你不认为……你不认为现在是沐瑞用手段把我留在这里的吧,对不对?用至上力?”
“我不相信她能这么做。”汤姆缓缓地说。他对两仪师有相当多的了解,足以让他大致清楚自己还有哪些不知道的,他认为自己在这一点的判断上是对的。
麦特用手指抚过头发:“汤姆,我一直都想离开,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就像某些事注定要发生,某些……很重要的事,就是这样。就像是我知道在阳之日,一定会有烟火可看,只是我不知道这次会发生什么事。每当我非常想离开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于是,我突然就找到了再留一天的理由,一直都是再多留该死的一天。这难道不像是两仪师的手段?”
汤姆咽下了“时轴”之类的字眼,从齿缝间拿下烟斗,望着里头正在闷烧的烟草。他对时轴知道得不多,除了两仪师,还没有人明白时轴是什么,也许巨森灵会知道一些。“我一直都不擅长帮别人解决问题。”而且更不擅长帮自己解决问题,他心想,“如果这时候有两仪师在身边,我会建议人们去寻求她的帮助。”一个我自己不会接受的建议。
“向沐瑞寻求帮助!”
“我猜你不可能接受,但是在伊蒙村时,奈妮薇是你的乡贤,村子里的乡贤经常会回答问题,并帮助解决问题。”
麦特沙哑地冷笑了一声:“然后就忍受她教训你要戒酒,戒赌?汤姆,她总是拿我当十岁的小孩看待。有时我觉得,她一定相信我会娶个老实的女孩,在我父亲的农场安定下来。”
“很多男人都不会认为这会是令人反感的生活。”汤姆平静地说。
“不管怎样,我会反感,我在今后的人生中想要的不止是乳牛、绵羊和烟草,我想……”麦特摇了摇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把所有那些记忆中的空洞填回去,我就能知道……烧了我吧,我不知道我就能知道些什么,但我知道,我想知道那些。这真是个蹩脚的谜语,对吧?”
“我不确定两仪师能不能帮助你,但走唱人肯定是不能。”
“我说过不要两仪师!”
汤姆叹了一声:“冷静一点,孩子,我也不是建议你这样做。”
“我要离开,收拾好东西,找到一匹马之后就离开,一分钟也不耽搁。”
“在半夜的这个时候?早上再说吧!”汤姆加重的语气透露出了别的含意,如果你真的会离开。“坐下,放轻松,我们玩一局棋。我这里还有一瓶酒,等我找找。”
麦特犹豫着,向门口瞥了一眼,最后,他拉直了外衣。“那就早上再说吧!”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坚定的情绪,他拾起翻倒的凳子,把它放在桌边,“不过我不要酒,”坐下的时候,他说道,“我还清醒的时候,怪事就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想再被酒精把自己彻底搞胡涂。”
把棋盘和装棋子的袋子放到桌面上的时候,汤姆还在思考。这个小伙子的态度很容易就转变了,他被一个名叫兰德的比他更强的时轴拖动着,这就是汤姆看到的情况。他在思量,自己是否也同样被拖动着。当他第一次遇到兰德的时候,他的生命之路肯定不是指向提尔之岩的这个房间的,但从那时开始,他就像被拴上了一根系住风筝的丝线。如果兰德真的正陷入疯狂,如果他决定离开,他是否能找到理由彻底摆脱这根丝线?
“这是什么?汤姆。”麦特的靴子碰到了桌子底下的那个文具箱,“我能不能把它移开?”
“当然,挪开它吧!”当麦特随意地用脚将它踢到一边的时候,汤姆的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希望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墨水瓶都塞紧了。“选个子吧!”他说着,伸出两只拳头。
麦特碰了一下汤姆左边的拳头,汤姆张开左手,露出一个扁平圆滑的黑色棋子。男孩因为得到了先行权而笑了一声,将那枚棋子放在棋盘的十字交叉点上。看见他眼里渴望一战的兴奋感,没有人会想到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以两倍的渴望想要离开这里。一种他拒绝承认的伟大就粘在他的背上,而一个两仪师想把他捉住,当作她的宠物之一。这个小伙子真的已经被牢牢捉住了。
如果他也被捉住了……汤姆决定要帮助一个男人,至少,不让他落入两仪师的手中。这么做是值得的,值得去偿还一笔十五年的旧债。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奇怪满足感,汤姆落下一颗白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叼着烟斗说道,“有一次我和一位阿拉多曼女人打赌的事?她有一双能够吸光男人灵魂的眼睛,还有一只样子古怪的红鸟,她说那是她从一艘海民船上买下来的,还说那只鸟能预知未来。那只鸟有一个几乎和它的身体一样宽的黄色鸟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