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高轮货车末端,在曲折的坦其克街道中来回蜿蜒,身边还坐着四个满身汗味的男人,伊兰满脸怒容地看着眼前这副一直遮到下巴的肮脏面纱,不安地踢着一双赤脚。在石板路面上的每一次颠簸,都会让头在车板上撞一下,她愈是用力地顶在粗木车板上,撞得就愈厉害。奈妮薇却不像伊兰那么困扰,她也像伊兰一样随着货车来回摇摆,但她只是微微皱着眉,眼睛似乎没有去看任何东西,对于周围糟糕的环境更是毫无察觉。还有艾格宁,她在货车对面和奈妮薇挤在一起,也戴着面纱,黑色的头发被编成细辫子,一直垂到肩膀,她抱着双臂,轻松地骑在座位上。最后,伊兰开始效仿霄辰女子的坐姿,她不能像奈妮薇那样对周围浑然不觉,但骑坐的姿势总算让她的牙齿不会狠狠地撞在一起了。
她很想能下车走一走,即使是赤着脚也行,但贝尔·多蒙说不能这样。人们会奇怪为什么当车里还有位置的时候,女人会选择步行,而她们现在要尽量避免的就是别人的注意。当然,贝尔·多蒙自己并没有像一麻袋芜菁般被颠来颠去,他走在货车前面,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二十名被他选出来当成保镖的水手中的十个。他说,如果人太多的话,也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伊兰觉得,如果不是为了她和另外这两个女人,他连这些人都不会带。
在他们头顶,无云的天空仍然是灰色的,不过他们出发时,第一缕阳光已经出现在天际。街上仍然显得很空旷,除了车轮的隆隆声和车轴的嘎吱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当太阳完全升到地平线以上时,人们就会开始新一天的冒险了,但现在,伊兰只能看见寥寥无几的男人聚成了几堆,全都穿着松腿裤子,戴着圆筒状的暗色帽子,失去了黑暗的掩蔽,鬼祟而阴狠的表情在伊兰眼中显露无遗。陈旧的帆布被仔细地盖在货车的货物上,让它们看起来只像是三只大篮子,但即使这样,街上来回游荡的男人们也会像野狗般停下来盯着这辆货车。到处都有戴着面纱的脸转向他们,有贪婪的目光跟随着他们,但二十名手持宽刀棍棒的男人显然是一股不容易对付的力量,那些人最后全都放弃了。
车轮突然陷进一个坑里,这片铺路石在一场暴动中被撬走了。伊兰猛地坐了个空,当她重重地落在座位上时,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真不该学艾格宁那副双手抱胸的悠闲姿势!伊兰抓住车板,朝霄辰女子皱起眉,然后她才发现艾格宁也已经咬紧嘴唇,努力用双手保持着平衡。
“和站在甲板上不太一样。”艾格宁耸了耸肩。
奈妮薇微微露出不悦之色,朝远离艾格宁的方向挪了挪,但她到底是如何避免撞到伊兰膝盖的,很难看得清楚。“我要去和贝尔谈谈。”她意味深长地嘟囔着,就好像搭乘这辆货车的主意不是她第一个提出来的一样。另一次颠簸又让她的上下牙猛撞了一下。
她们三个全都穿着土褐色的薄羊毛裙装,做工很粗糙,而且也不太干净。这些乡下贫妇的衣服和芮达的紧身丝衣相比,完全就像是些粗陋的麻袋。从乡下逃进来讨食的难民,这就是她们现在的身份。艾格宁第一眼看见这些粗布衣服时露出明显的放松心情,这几乎让伊兰觉得和她现在会出现在货车上一样奇怪,伊兰根本没想到过她会和她们一起行动。
那些男人们在落花间里提出许多反对的意见,但她和奈妮薇反驳了大部分愚蠢的反对意见,对于剩下的则干脆置之不理。她们两个必须进入帕那克宫,而且一定要尽快。贝尔总算比另外两个聪明一些,所以他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
“你们不能单独进入帕那克宫。”留着大胡子的走私船长嘟囔着,眼睛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拳头,“你们说过,除非是迫不得已,你们绝不会导引,因为导引会引来黑宗两仪师的警觉。”桌边似乎没有人觉得有必要提到弃光魔使。“那么你们就一定需要能够挥舞棍棒的手臂,还有能够为你们戒备的眼睛。那些仆人都认识我,已故的帕那克还在位时,我就不止一次往里面送过礼物,我会和你们一起去。”他摇了摇头,抱怨道:“因为我在法美镇丢下了你们,所以你们现在就让我把脖子伸到了刽子手的刀子下。好运常在,你们根本就是在胡来!好了,就这样吧,你们不能反对这个!我要和你们一起进去!”
“你是个傻瓜,伊利安人,”没等伊兰或者奈妮薇张开嘴,泽凌已经轻蔑地说道,“你以为塔拉朋人还会允许你随便在帕那克宫里走来走去?一个来自伊利安的肮脏走私犯?我知道仆人们的心思,也知道该如何低头,让一些空脑壳的贵族以为……”他匆忙地清了清嗓子,同时故意避开了奈妮薇——或是她!——的目光,“我应该和她们在一起。”
汤姆朝他们两个笑了笑:“你们以为你们能装成塔拉朋人吗?我可以,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很简单的事。”他用指节捋了一下他的长胡子,“而且,你们也不能带着棒子或者手杖在帕那克宫里乱跑,保护她们需要更加……巧妙的……办法。”他伸出一只手,一把小刀突然出现在他手中,又在他的手指间转了几圈,瞬间又消失了。伊兰相信,那把小刀进了他的袖子。
“你们全都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奈妮薇厉声道,“但你们不能把我们像市场上的鹅一样关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温和一些的语调说道:“如果你们之中的一个能陪在我们身边,我会非常高兴能多一双眼睛,但这不可能,我们必须单独行动,就是这样。”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艾格宁突然在房间角落里说道,奈妮薇一直让她站在那里。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则皱起了眉,仿佛无法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那些女人是暗黑之友,她们应该受到正义的审判。”伊兰只是愣愣地望着她,奈妮薇把嘴唇都咬白了,看起来很想打艾格宁一拳。
“你以为我们会信任你,霄辰人?”奈妮薇冷冷地说,“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会被妥善地锁进一间储藏室里,无论——”
“我以更高名号的希望起誓,”艾格宁打断了奈妮薇的话,将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心脏所在的位置,“我不会以任何形式背叛你们,我会服从你们,保卫你们,直到你们平安离开帕那克宫。”然后,她郑重地向她们鞠了三次躬。伊兰不知道什么是“更高名号的希望”,但这个霄辰女人的起誓应该是认真的。
“可以让她去,”贝尔缓慢而又不情愿地说,他看了艾格宁一眼,摇了摇头,“好运常在,我可以拿真金白银为她打赌,我手下两三个水手一起上也对付不了她。”奈妮薇抓住自己的几根细辫子,朝她皱起眉,然后故意拉了那些辫子一下。
“奈妮薇,”伊兰坚定地说,“你自己说过,你会很高兴多一双眼睛,我也希望能这样。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导引,我就更希望身边能有个人处理掉那些多管闲事的卫兵。我的拳头打不倒男人,你也不行,你还记得她是怎么作战的吧!”奈妮薇瞪了艾格宁一眼,又带着紧皱的双眉望向伊兰。然后,她盯着那些男人们,仿佛这全都是他们背着她安排下的阴谋诡计,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很好,”伊兰说,“贝尔船长,你现在就要准备三套衣服了,现在你们三个最好离开,我们在黎明时分就要出发。”
货车猛然停下,将伊兰从回忆中带回到现实世界。
牵着马的白袍众正在盘问贝尔,这条路一直通向帕那克宫后的一座广场,那里比宫前的广场要小得多。在远处,那座巍峨的宫殿矗立在许多白色大理石的细尖塔中央,环绕尖塔的装饰石雕犹如一圈圈蕾丝缎带,雪白圆顶中心的黄金帽上立着黄金的尖顶或是风向标。宫殿两侧的道路比坦其克城里大多数道路都更宽、更直。
宽阔的石板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表明另一位骑者正朝这里过来。那是一个带着光亮头盔的高个男子,身上的铠甲同样熠熠发光,罩在铠甲外面的白斗篷上绣着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和一根血红色的牧羊人钩杖。伊兰低下头,那幅阳光图案下面的四个金结告诉她,这就是贾西姆·卡林丁。这个男人从没见过她,但如果他认为她在看着自己,也许会产生疑心。马蹄声沿着广场一直走了过去,没有任何停顿。
艾格宁也低着头,但奈妮薇毫不掩饰地皱眉望着裁判者的背影,“那个男人在担心什么,”她喃喃地说,“我希望他还没有听说……”
“帕那克死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广场上传来,“他们杀了她!”
伊兰看不见是谁喊的这句话,但她能看见所有的道路都已经被骑马的白袍众封锁了。
伊兰回头望向货车刚刚爬上来的路面,心里希望那些卫兵能对贝尔盘问得快一些。群众已经聚集到道路的第一个转弯那里,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向广场这里望来。看起来,汤姆和泽凌在昨晚已经妥当地把谣言的种子种好了,现在只要民众的情绪不在她们还停在这个地方时爆发就行。如果暴乱在这时开始……为了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她只能紧紧抓住车板。光明啊,这里的暴民,再加上里面的黑宗两仪师,也许还有魔格丁……真希望现在能喝点水。奈妮薇和艾格宁也正不眨眼地看着道路上不断增多的人群,但她们几乎都没有发抖。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不会的!
货车隆隆地驶向前方,她宽慰地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另外两名女子也做了和她一样的事情。
贝尔在宫殿大门前又被盘问了一次,然后大门才被打开到比货车稍宽一些的程度。盘问贝尔的是一些带着尖顶头盔的士兵,胸甲上浮雕着一棵涂金漆的树,他们是帕那克军团的士兵。这次的盘问时间比上次要短,伊兰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小荷包从贝尔的手中递到了士兵手中,然后,他们就进了大门,隆隆声最后停在厨房门外的粗石板地院子里。除了贝尔之外,那些水手全都留在了士兵那里。
货车一停下,伊兰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赤足撞在粗石板地面上,让她觉得很痛,不过她不相信那种软鞋的薄鞋底踩在这里会有什么差别。艾格宁站起身,开始把车厢里的篮子递出来。奈妮薇将第一个篮子背在背上,一只手从下面伸到背后去托住篮子,另一只手从肩头伸过去抓住篮子边缘。长长的白色胡椒原本在篮子里装得满满,但从沙戴亚一路颠簸运到这里,已经洒出不少了。伊兰扛起自己那一篮胡椒时,贝尔走到货车后面,假装检查冰胡椒的样子。
“看来,白袍众和帕那克军团之间很可能要发生冲突了。”他用手指沾着胡椒,低声地喃喃着,“那名副官说,如果不是大部分军团士兵都被派到环形堡垒去了,军团本身就可以保护帕那克。贾西姆·卡林丁可以接近帕那克,而军团元帅却不行,而且他们也不喜欢宫内的守卫全被换成了国家侦骑。如果带着些疑心来看,这样的安排不如说是让帕那克的守卫们彼此监视。”
“这是个好讯息,”奈妮薇的眼睛看着别处,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我总是说,听听男人们的闲话就能知道许多有用的信息。”
贝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会带你们进去,然后,我就必须回到我的手下那里,以确认他们不会被暴乱缠住。”贝尔把港口中他的每一条船上的每一个水手都带进了城,现在他们全都分布在帕那克宫周围的街道里。
伊兰将篮子举到背上,和另外两名女子跟在贝尔背后。一路上,她一直低着头,每迈出一步都会痛得晃一下,直到他们走进铺着红棕色瓷砖的厨房。胡椒的辛辣气息、炖肉和调料酱的香气充满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献给帕那克的冰胡椒,”贝尔说,“是贝尔·多蒙的一份礼物,他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位诚实的船主。”
“又是冰胡椒?”说话的是一名留黑辫子的粗壮女人,穿着一件白围裙,脸上戴着那副人人都有的面纱。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一只白银大托盘,她正在托盘上的几只金色瓷碟中间细心摆放被叠成精巧形状的白餐巾,那些轻巧的薄胎瓷碟显然是海民瓷器。厨房里还有十几名穿着围裙的女人,另外还有两个男孩各在一座壁炉边上转动着不停滴下油脂的烤肉叉,房里另外还有四座没有点燃的壁炉。很显然的,说话的女人是这里的首席厨师。“嗯,帕那克似乎很喜欢这东西,放到那边的储藏室里去吧!”她随意地朝房间后面几扇门中的一扇指了指,“我现在没时间理你们。”
伊兰跟着奈妮薇和艾格宁走了过去,眼睛一直盯着地板,汗水从额头上渗出,但不是因为炉火散发出的热气。一个穿着非塔拉朋风格绿丝裙装的削瘦女人站在一张宽大的桌子旁,正轻搔着一只骨瘦如柴灰猫的耳朵,它正舔着一只瓷碟子里的奶油。猫、窄脸、宽鼻子,显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玛芮琳·葛马芬,曾经属于褐宗,现在是黑宗两仪师。如果她的目光从那只猫身上挪开,如果她察觉到了她们,在这么短的距离里,不需要导引,她就能知道她们两个的能力。
汗水从伊兰的鼻尖上滴下,不过她现在已经用屁股顶上了储藏室的门。“你看到她了吗?”她一边压低嗓音问道,一边让篮子滑到地上。在这个房间里,天花板下方的石灰墙壁上雕刻着花纹,让厨房的光线透了一些过来。成排的高架子摆满了这个大房间,架子上堆满了装在麻袋和网袋里的蔬菜,还有巨大的香料罐。大大小小的木桶到处都是,十几只已经被宰杀的小羊和两倍数量的鹅被挂在钩子上。根据贝尔和汤姆画给她们的草图,这里是这座宫殿里最小的一个食物储藏间。“这真令人厌恶,”她说,“我知道芮达的厨房也是满的,但至少她只购买需要的食物,而这些人却这么挥霍无度,当——”
“管不了的事情就不要瞎操心。”奈妮薇严厉地对她耳语着,她已经将背上的篮子倒翻在地上,并且脱下身上的粗布衣服。
“我看见她了,如果你想让她进来看看是谁在这里说话,那就继续说吧!”这时,艾格宁也将衣服脱到了只剩下衬衣的程度。
伊兰哼了一声,但没有继续和奈妮薇争辩。她刚才明明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了。脱下自己的衣服,她将胡椒从篮子里倒出来,在她的篮子底下,有一件佩着绿束带的精致白色羊毛裙装,在裙装左胸部位绣着一棵绿色的树,树冠伸展成一片三瓣叶的形状。她用一副干净的面纱换下了脸上肮脏的那一副,新的面纱是用丝一样细的亚麻编织的,有着厚鞋底的白色软鞋被她很高兴地穿在已经被擦伤的脚上。
霄辰女人第一个脱下旧衣服,却是最后一个穿上这套白色衣裙的,一边穿,她一边还嘟囔着“下流”、“女仆”之类的话。她这样说真没道理,这些是宫中女仆的衣服,只有仆人们能在宫殿里到处行走,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至于说下流……伊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公开穿上那种塔拉朋风格服装时片刻的犹豫,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衣服。而且,这种薄羊毛衫也不会像丝衣那样紧贴着身体,艾格宁似乎对于庄重的仪表有着很严格的要求,但霄辰女人终于还是系好了她最后一根衣带。那些村妇服装被她们塞进篮子底下,重新用冰胡椒盖住。
玛芮琳·葛马芬已经离开了厨房,但那只耳朵破烂的灰猫仍然在舔着留在桌上的奶油。伊兰和另外两名女子朝通向深宫中的那道门走去。
一名普通厨师双手叉在粗腰上,向那只猫皱起眉。“我真想掐死这只猫,”她喃喃地说着,浅棕色的辫子因恼怒的摇头而来回摆动,“它竟然要吃奶油,而我只是因为把一点奶油涂在早餐要吃的浆果上,之后的几顿饭就只能吃面包和清水了!”
“你没有被赶到街上或是被挂在绞架上就已经是走运了,”首席厨师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同情,“如果有哪位女士说你偷窃了,那么你就是偷窃了,即使那只是喂给她的猫吃的奶油,是吧?喂,你们!”
伊兰和她的同伴们被这个喊声定在了原地。
黑辫子的厨子向她们挥舞着一把长木勺:“你们走进我的厨房,就像走进花园里一样来回溜达,你们这些懒母猪。你们是来拿伊丝潘女士的早餐的,是吗?如果你们没有在她醒来之前把早餐放好,你们就要学学该如何蹦跳了,对不对?”她指了一下那只刚才她还专注于其上的银托盘,现在它已经被一块雪白的亚麻布盖住了。
她们不能说话,无论哪一个只要一张嘴,就会暴露出不是塔拉朋人。飞快地想了一下,伊兰行了个仆人的屈膝礼,捧起那只托盘。一名有任务在身的仆人不会被别人挡住,或是被吩咐去做什么事情。伊丝潘女士?这在塔拉朋不是个常见的名字,但在黑宗两仪师的名单里确实有一个伊丝潘。
“那么你们就是在嘲笑我了,是不是?你们这些小母牛。”粗壮的女人咆哮着,一边挥舞着她的粗木勺,一边绕过桌子朝她们走来。
除了立刻逃走之外,她们什么也做不了,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挨打。伊兰拿着那只托盘冲出了厨房,奈妮薇和艾格宁紧跟在她身后。厨子的喊声一直在追着她们,不过幸好厨子本人没有追出来。伊兰在脑子里描绘着她们三个被一个肥大的女人追得在这座宫殿里四处奔逃的景象,差点就要大笑起来。嘲笑她?但她已经见过仆人在她面前行过几千次这样的屈膝礼了啊!
更多的储藏室排列在离开厨房的狭窄走廊两侧,还有许多高大的架子上放着扫帚、拖把、水桶、肥皂、亚麻擦桌布和各种其他的东西,奈妮薇找到一枝大羽毛掸,拿在手里。艾格宁从一个架子上抱起一堆整齐叠好的毛巾,又从一只小石臼里拿起一根石杵,并将那根杵藏在了毛巾底下。
“应该在手里准备一根棒子,”看到伊兰对她扬起一根眉弓,艾格宁说道,“特别是当没有人会想到有棒子的时候。”奈妮薇哼了一声,但什么话也没说。自从答应艾格宁加入以来,她几乎就没有对艾格宁表示过任何认同。
愈往宫殿深处走,走廊就变得愈发高大宽敞。白色的墙壁上装点着浮雕饰带,天花板上镶嵌着闪亮的黄金藤蔓,颜色鲜艳的长地毯沿着白瓷砖地板一直向前延伸,花纹富丽的黄金灯盏在镀金灯架上散发着光亮和芳香灯油的气息。有时候,走廊中间会出现一座圆形庭院,环绕庭院的走道边都立着一圈细长的凹槽圆柱。庭院周围的建筑物上突出着装饰错金银丝的石雕阳台,大喷泉在庭院中喷出一股股清水,泉池中,白色大莲花的叶片下面游动着红、白和金色的鱼。这里和外面的城市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们偶尔会看见其他男女仆人穿着和她们一样的白色制服,为各自的任务而奔忙着,也有穿着灰外套和钢帽的国家侦骑拿着棍棒来回巡逻。没有人和她们说话,甚至多看她们一眼。她们只是三名正在工作的女仆。
最后,她们来到地图上标出的狭窄仆人楼梯前面。
“记住,”奈妮薇低声说,“如果有卫兵看着她的房门,离开。如果她不是一个人,离开。她绝不是我们来这里的主要原因。”奈妮薇深吸一口气,又转头看着艾格宁,“如果你让她出了事……”
一阵微弱的喇叭声在外面响起。过了一会儿,宫中响起一阵锣声,发布命令的喊声传遍了整条走廊。许多戴着钢帽的男人匆匆地从她们身边跑了过去。
“也许我们不必担心会有卫兵守在她的门口了。”伊兰说。街上的暴乱开始了,汤姆和泽凌散布出去的谣言将人们聚集起来,贝尔的水手煽起了他们的火气。伊兰为此感到抱歉,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大部分守卫离开宫殿,如果运气好,也许所有的守卫都会跑出宫去。外面那些人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但他们正在为了从黑宗两仪师手中拯救他们的城市、从暗影手中拯救全世界而进行战斗。“艾格宁应该跟你一起去,你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两个之中有人需要保卫,那一定是你。”
“我不需要霄辰人!”奈妮薇将那枝羽毛掸子扛在肩头,仿佛扛着一根标枪。随后,她便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去,身姿完全不像一名仆人,倒像是一名奔赴战场的战士。
“我们是不是要去完成我们的任务了?”艾格宁说,“暴乱不会吸引那些守卫的注意力太久。”
伊兰点点头,奈妮薇这时已经转过一个拐角,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这道窄阶梯被藏在墙里,目的是为了让仆人们尽量不被看到,第二层的走廊和第一层完全一样。只是这里的双尖拱门有时不是通往房间,而是凌空的露台。她们向宫殿的西侧继续前行,一路上的仆人更少了,而且根本没有人会看她们一眼。让伊兰万分高兴的是,帕那克房间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在雕刻着大树图案的双尖拱形宽大房门前面并没有守卫。无论她对奈妮薇说过什么,即使这里有人看守,她也不打算撤退,但现在的情况确实让她的任务简单了许多。
但只过了很短的时间,她又不那么有信心了,她能感觉到这个房间里正有人在进行导引。不是很强的能流,但肯定是至上力编织,或者也许是一个正在维持状态的编织。只是没有几个女人知道该如何维持一个编织。
“出了什么事?”艾格宁问。
伊兰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住了脚步:“里面有一个黑宗两仪师。”只有一个?还是有更多?但可以确认的是,只有一个人在导引。她向那道门靠过去。一个女人正在门里唱歌。她把耳朵贴在雕花木门上,听见了一阵沙哑的歌声,有些模糊,但仍然能够听得清楚。
“我的乳房圆又圆,我的屁股也是一样,我能撞倒整船的壮汉。”
她惊讶地后退了一步,托盘里的瓷碟在餐巾下滑了一下。难道她找错了房间?不,她清楚记得那张草图。而且,在这座宫殿里,只有帕那克房间的门上雕着大树。
“那么,我们必须离开她了。”艾格宁说,“你如果行动,就不可能瞒得过其他黑宗。”
“也许我能,如果她们感觉到我的导引,她们会以为那是房里的那个人在导引。”她紧皱双眉,咬住了下唇。那里面到底有多少黑宗的人?她至少能用至上力同时做三四件事,有些事只有艾雯和奈妮薇能与她相比。她在心中默念历代勇敢的安多女王,乞求她们给她面对巨大危险的勇气,但她最后发现自己把所有安多女王的名字都念了一遍。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女王,我会像她们一样勇敢。
做好准备,她说道:“推开房门,艾格宁,然后伏下身,让我能看清房中的每样东西。”霄辰女人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伊兰的声音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她并没有刻意去修饰,但声音里充满了镇静与威严。
艾格宁点点头,几乎向她鞠了个躬,然后,霄辰女人猛地推开了两扇房门。“我的大腿壮如同锚链,我的热吻能爆……”黑辫子的歌者站在地上,被风之力一直裹到脖颈,身上穿着一件肮脏褶皱的塔拉朋红丝长袍。房门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也让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一个身形纤细的女人懒洋洋地躺在一张软垫长椅上,身上穿着一套淡蓝色的高领凯瑞安裙装。门被推开的时候,她还随着歌曲的节拍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但她立刻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愤怒的表情取代了狐狸脸上原先的笑意。阴极力的光晕包覆着提麦勒,但她没有任何机会,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伊兰已经拥抱了真源,并狠狠地甩出风之力,将她从肩膀到脚踝全部紧紧缠住。她又编织出一面魂之力的盾牌,将它插在那个女人和真源之间。提麦勒身上的光晕消失了,仿佛遭到一匹正在疾驰的战马撞击,径直飞过那张长椅,落在十几尺外金绿色的地毯上,双眼一翻,失去了知觉。黑辫子女人哆嗦了一下,缠绕她的能流消失了。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看了提麦勒一眼,又抬头望向伊兰和艾格宁。
固定好绑住提麦勒的能流,伊兰匆匆跑进房间,双眼来回搜索其他黑宗两仪师。在她身后,艾格宁关上房门,房里看起来没有别人了。“只有她一个吗?”伊兰问穿红丝袍的女子。根据奈妮薇的形容,她就是帕那克,奈妮薇也提到过唱歌的事。
“你们不是……和她们一伙的?”爱麦瑟拉带着犹豫的神情说,黑眼睛看清了她们的衣着。“你们也是两仪师?”虽然看到了提麦勒现在的状况,但她宁愿怀疑自己的推论,“但你们和她们不是一伙的?”
“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伊兰断喝一声。
爱麦瑟拉微微一颤:“是的,一个,是的,她……”帕那克的脸上充满了苦涩,“其他人让我坐在我的位子上,只能说她们要我说的话。她们有时候让我做出公正的判决,有时候又让我说出可怕而不公正的话,做出可以导致世代争斗的事。她们似乎觉得这样非常有趣,而她——”那张有着丰满樱唇的小嘴几乎完全扭曲了,“她们派她看守我,只要是能让我哭泣的事情,她什么都做,没有任何理由。她让我吃下整整一托盘白色的冰胡椒,却又不给我一滴水喝,直到我跪在地上向她苦苦哀求,而她却放声大笑!在我的梦里,她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提到晨光之塔上,再把我扔下去。那是一个梦,但就像真的一样,每一次她都让我尖叫着落到更接近地面一点的地方,而她一直都在大笑!她逼我学习淫荡的舞蹈和下流的歌曲,然后又笑着告诉我,在她们离开之前,她会让我用这样的歌舞去招待……”她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一只猫般跳过那张长椅,拼命地甩那个被捆住女人耳光,又用拳头狠狠地打她。
艾格宁抱住双臂站在门前,似乎决定袖手旁观,但伊兰编织出一道风之力能流,缠住了爱麦瑟拉的腰。让伊兰惊讶的是,她竟然能将爱麦瑟拉举离那个已经失去知觉的女人,又将她稳稳地放回到地面上。也许从乔翎那里学习如何驾驭沉重的编织,确实增加了她的力量。
爱麦瑟拉又向提麦勒踢去,却踢了个空。她转头恼怒地瞪着伊兰和艾格宁:“我是塔拉朋的帕那克,我要对这个女人施以正义的裁决!”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因为生气而撅了起来。难道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地位和应有的仪态没有一点概念?她是等同于国王的帕那克,是一名统治者!
“而我是前来援救你的两仪师。”伊兰冷冷地说,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端着那只托盘,急忙将它放在地板上。对面这个女人显然已经受了过度的刺激,看不到除她这身仆人服装以外的事情了。提麦勒的脸非常红,醒来的时候,那里就会出现紫色的瘀血了,毫无疑问,这比她应得的还差得多。伊兰希望有办法能带着提麦勒和她们一起走,就算只能把一名黑宗带回白塔去进行审判也好。“我们冒了很大的风险来带你出去,那时,你就可以与帕那克军团的元帅取得联系,还有安迪克和他的军队。然后你就能把那些女人赶出去,如果运气好,也许我们能抓住她们之中的一些去受审,但首先,我们必须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需要安迪克。”爱麦瑟拉喃喃地说。伊兰可以发誓,帕那克本来要说的是“现在不需要”。“我的军团士兵就在宫殿周围,我知道,我被禁止和他们说话,但只要他们看见我,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就会按照我的命令行动,你们两仪师不能用至上力伤害……”她闭上嘴,带着怒容看了昏迷的提麦勒一眼,“至少,你不能把它当作武器,不是吗?我知道的。”
伊兰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在爱麦瑟拉的每一根辫子上都织入一根细小的风之力,那些辫子顿时直立起来。那个嘴唇丰满的傻瓜别无选择,只能随之踮起了脚尖,伊兰就让爱麦瑟拉以这个姿势走到她面前。帕那克睁大了黑色的眼睛,里面满是怒意。“你要听我的,塔拉朋的爱麦瑟拉帕那克。”她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想要跑到你的士兵那里,提麦勒的同伙很可能会把你再绑回她面前。更糟的是,她们会知道我的朋友们和我正在这里,而那是我绝不允许的。我们要偷偷溜出这里,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捆住你,再塞上你的嘴,把你扔到提麦勒身边,让她的同伙来发现你们。”一定能有办法把提麦勒也带走。“你明白我的话吗?”
虽然挺直着脖子,爱麦瑟拉仍然努力点了点头。艾格宁赞成地哼了一声。伊兰松开能流,那个女人的脚跟才落回地毯上。“现在让我们看看是不是能给你找一件可以让你混出去的衣服。”爱麦瑟拉又点了点头,但嘴撅得更厉害了,伊兰只希望奈妮薇现在能比她轻松一些。
奈妮薇走进那座有许多细圆柱的巨大展示厅,她一边走,一边掸扫着一件件展示品上的灰尘。这些收藏一定是经常需要掸扫的,不会有人对一个正在正常工作的仆人多看一眼。她环视周围,目光扫过一具用铁丝连在一起的骨骼。那副骨骼就像一匹腿很长的马,而它的脖子把脑袋带到了距离身体二十多尺的地方。大厅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但随时都可能有人来到这里——真正被派来进行清洁工作的仆人,或是正在搜查宫殿的莉亚熏和她的同伙们。仍然装模作样地拿着那支掸子,她匆匆跑到放着那副暗黑色项圈和手环的白石基座前,她没发觉自己早已屏住了呼吸,直到看见那套东西还摆在那里,她才长吁出了一口气。放着昆达雅石封印的玻璃盒子在五十步以外的地方,但这个更重要。
爬过手腕粗的白丝绳围栏,她碰到了那只有接缝的宽项圈。痛苦、折磨、悲哀,它们滚过她的身体,让她只想哭泣。什么东西能够吸收如此多的苦难?缩回手,她带着恨怒望向这些黑色的金属。它们的用处是控制能够导引的男人,莉亚熏和她的黑宗同伙要用它来控制兰德,让他转向暗影,强迫他侍奉暗帝。他是她村子里的人,却被两仪师控制和利用!不单是黑宗两仪师,还有沐瑞和她的阴谋诡计!艾格宁,竟然让我喜欢上了一个肮脏的霄辰人!
最后这个突兀的想法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是故意要发怒,只有发怒,她才能导引。她拥抱了真源,至上力充盈在她体内。这时,一名在肩上绣着三瓣叶形树的女仆走进了圆柱大厅。
在导引的渴望中不停地颤栗,奈妮薇等待着,甚至还在用掸子缓缓掸扫着那副项圈和手环。那名女仆踏着白色的石板地面朝这边走来,她很快就会离开了,然后奈妮薇就可以……怎么做?将这些东西放进腰间的口袋里,带走它们,但……这个女仆会离开吗?为什么我认为她会离开,而不是留下来工作?她悄悄瞥了一眼那个正向她走来的女人,当然,她的手里没有扫帚和拖把,没有羽毛掸,甚至连块抹布都没有。无论她到这里来要做什么,都不可能逗留太长时……
突然间,她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脸,刚毅英挺,留着黑色的辫子,微笑几乎可以算是友善,但并没有真的在注意她。绝对不会让人感觉到威胁。和那张脸是有区别的,但她认识这张脸。她下意识地释放出至上力,编织出一股铁锤般坚硬的风之力,砸向这张脸。阴极力的光晕瞬间包围了这个女人,她的面容改变了——更具有帝王的气度,更骄傲,正是她记忆中魔格丁的脸。像她一样显出了惊讶的神情,魔格丁大概以为能丝毫不受怀疑地走到她身边。奈妮薇的能流如同撞上了剃刀刃般被干净地切断了,断流产生的反震力量让她连续踉跄了几步,如同被猛打了一拳。弃光魔使击出一道伴随着水之力和风之力的复杂魂之力编织,奈妮薇不知道弃光魔使要干什么,她急忙编织出一道锐利的魂之力锋刃,拼命想要切断对方的编织。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她感觉到对这个伟大女人的爱、献身、崇拜,她满心希望这个女人会允许她……
复杂的能流被切为两段,魔格丁错失了一步,一种模糊的感觉还残留在奈妮薇的脑中,让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那么想要服从,想要卑躬屈膝,想讨她的欢喜,就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但这只是更加增添了她的怒火。艾雯用来静断亚米柯·纳古英的刀刃般的魂之力盾面被她抛向魔格丁,就要将弃光魔使与真源的联系永久切断时,却被敌人的魂之力能流挡住。弃光魔使的反击开始了,魂之力如同利斧般劈向奈妮薇,想要用同样的方法静断她。奈妮薇拼命挡住了这一击,突然间,她意识到在自己的怒火下出现了恐惧。现在她一攻一守做出的两个编织已经耗尽了她每一点力量,至上力在她的体内沸腾,让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膝盖颤抖着,努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愤怒与恐惧,两种情绪来回拉扯。现在她再想点燃一根蜡烛都不行了。魔格丁的魂之力大斧时而有刃,时而无刃,但奈妮薇知道,无论是被魔格丁切断与至上力的连结,彻底静断,还是只——只!——被她慈悲地屏障,结果都会是同样的悲惨。这种情绪就如同一把悬在被拉长的鸡脖子上的剁骨刀,不断地挤走从真源流向她的至上力。这种情景太令人胆寒了,她只希望自己从没想到过它。在她脑海深处,一个细小的声音拼命向她喊叫。哦,光明啊,不要让她这么做。不要让她这么做!光明啊,拜托,不要这样!
片刻之间,她想放弃静断魔格丁的尝试。她必须集中精神把至上力压成一道锋刃,编织本身是不会维持这种锐利的形状的。而且若收回这股力量,她可以加强防御,将魔格丁的攻击推到更远,也许还能切断它,但如果她这么做,对面这个女人就不需要防御了,她同样可以将力量加进攻击中。而她是一名弃光魔使,绝不是普通的黑宗两仪师,一位传说纪元的两仪师,那时的两仪师能做出现在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如果魔格丁将全部力量都投向她……
如果这时有一个男人或不会导引的女人走进大厅,他们只能看见两个女人隔着一根白丝绳和不到十步的距离,面对面地站着,周围陈列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物品。他们绝不会以为这是一场决斗,没有像男人决斗时会运用的腾跃和斩击,也没有伤损和破坏,只是两个站在那里的女人,但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的决斗,因为其中一方是弃光魔使,所以它只是会更加致命。
“我所有谨慎的计划都被毁了,”魔格丁突然用一种绷紧的、充满怒意的声音说道,握紧裙子的双手在指节上泛起了青白的颜色,“至少,我必须再付出更多力量收拾现在的残局,想让一切再按照原计划发展也许是不可能了。哦,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的,奈妮薇·爱米拉。这里本来是如此舒适的藏身之地,那些瞎眼的女人拥有一些非常有用的物品,即使她们不……”她摇了摇头,嘴唇因愤怒而扭曲,露出一排森森白牙,“我想,这次我能让你成为我的财产,我知道。我会让你变成一块活的上马石,你要用四肢跪伏在地上,让我踩着你的背上马,或者我应该把你交给雷威辛,他总是会回报馈赠。现在他正在一个漂亮的小女王那里找乐子,但漂亮的女人一直是雷威辛的弱点,他喜欢同时有两个、三个,或是四个漂亮的妞围着他团团转。你喜欢这样吗?一辈子都成为雷威辛的宠物。你会想这样的,只要他向你伸出手,他有他的小花招。是的,我相信我应该把你交给雷威辛。”
怒火重新在奈妮薇的胸中猛烈燃烧,汗水如同溪流般流下脸颊。双腿颤抖着,似乎是要放弃,但愤怒给了她新的力量。她在狂暴中将魂之力盾刃又向魔格丁与真源之间的连结推近了一点。魔格丁急忙增加了力量,才让它再次疾停下来。
“那么,你已经发现你背后的那副小首饰了。”魔格丁重新回复平衡之后,又说道。让奈妮薇感到惊讶的是,她的声音不再紧绷了,仿佛只是在和奈妮薇闲话家常。“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的,但你确实做到了,不过这没关系。你是来拿走它的吗?或者想要毁掉它?你没办法毁掉它,那不是金属,而是一种昆达雅石,即使是烈火也无法毁掉昆达雅石。而如果你想使用它,它还是有……缺陷的,这么说吧!将这个项圈套在能够导引的男人身上,一个女人只要戴上两只手环,就能命令他去做任何事情。这是事实,但这无法阻止他走向疯狂,而且它还会导致另一个结果,最终他也可以控制你,你们会陷入一场时刻无息的战争。而当他陷入疯狂时,这种情形就更加不妙了。当然,你可以把手环交给别人,这样可以减少有人被他控制的机会,但这也就意味着把他交给了别人。男人总是那么擅长使用暴力,他们制造的武器也总是令人惊喜。两只手环也可以由两个女人各戴一只,如果你足够信任某人的话。我了解,这样会大大地减缓他对你们的控制,但这也会削弱你们对他的控制,即使你们两人多么合作无间。最后,你们会为了争夺对他的控制权而彼此争斗,你们都需要他来解除你们的手环,正如同他需要你们来解除项圈。”魔格丁将头歪向一边,嘲弄地扬起眉弓,“我想,你要的就是这个?控制路斯·瑟林——他现在的名字是兰德·亚瑟了,这样能把那副小首饰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但这样值得吗?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把那副项圈和手环留在那个地方。”
颤抖着,维持着至上力,控制着自己的编织,奈妮薇皱起双眉。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把这些全都告诉她?难道魔格丁认为说出这些并没有关系,因为她赢定了?为什么刚才还怒不可遏的弃光魔使现在却像聊天般闲谈?魔格丁的脸上也有汗水。相当多的汗水不停地从她宽阔的额头上渗出,一直流过她的脸颊。
突然间,奈妮薇的心念一动。魔格丁刚才紧绷的声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紧张,魔格丁并不是要突然将全部力量倾泻在她身上,她已经发挥出全部的力量了,这女人跟她一样竭尽了全力。她正在对抗一名弃光魔使,但她并没有变成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鹅,她还没有失去任何一根羽毛。她与一名弃光魔使势均力敌!魔格丁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是要在力量耗尽之前在她身上找出破绽!她也可以这么做,在她自己的力量被耗尽之前。
“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这些的?这副项圈和手环被制成之前,我已经……嗯,我们不要谈这个。我一获得自由,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关于这些日子里的信息,确切地说,是这些年的。到处都有许多信息的残片,对于不了解状况的人,它们毫无意义。传说纪元,你们真是给我的时代起了个离奇的名字,但即使是你们最离奇的传说也不足以形容那时状况的一半。当孔穴被打开时,我已经活过了两百年,而对于两仪师来说,我依然是年轻人,你们的‘传奇’只是对我们成就的无知仿效,为什么……”
奈妮薇没有再听她说什么。一个能扰乱这个女人的方法,即使她能够想到该说些什么,魔格丁一定也会对她自己已经使用过的办法有所提防,但她已经无法分出任何力量来进行多余的编织了,连丝线般细弱的编织也办不到,她没办法……没办法比魔格丁做得更多吗?一个来自传说纪元的女人,一个长久浸淫在至上力中的女人,也许她在被封印之前几乎已经习惯万事仰赖至上力,在得到自由之后隐形匿踪的日子里,她的旧习惯还剩下多少?
奈妮薇任由自己的双腿软倒,同时松手丢掉了羽毛掸。她抓住白石基座,将身体靠在上面,做这些事,她几乎不需要伪装。
魔格丁微笑着向她靠近了一步:“……旅行到其他世界,甚至是天空中的世界,你是否知道,那些星星是……”那微笑里充满了信心,魔格丁肯定以为胜利在望了。
奈妮薇抓住那只项圈,不去在意涌入她身体的那些痛苦情绪,她甩手将它扔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
弃光魔使才刚刚因为惊讶而张开嘴,那只黑色的宽环已经击在她的眉心上。奈妮薇扔出的力道不算重,肯定不会把她打晕,但这是出乎她预料的一击。魔格丁对编织的控制发生了滞涩,非常轻微,持续时间极短,但只是这一瞬间,她们之间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魂之力的盾刃从魔格丁和真源之间滑过,包围弃光魔使的光晕熄灭了。
魔格丁的眼睛几乎突出到眼眶以外,奈妮薇以为她会跳过来掐死自己,这是她应有的反应。但相反的,魔格丁把裙子拉到膝盖上,转身逃走了。因为不必要再保卫自己,奈妮薇只是稍稍编织出一点风之力,便缠住了那个逃跑的女人。弃光魔使一步只迈出一半,就定在了半空中。
奈妮薇匆匆地固定住这股编织,她成功了。我和一名弃光魔使作战,并且战胜了她。奈妮薇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想。看着这个从脖子下面全部被风之力裹住、如同石块一般的女子,看着她迈开一只脚、身子前倾的样子,奈妮薇仍然无法相信这一切已经发生了。进一步检查了那个女人的状况,奈妮薇发现胜利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彻底,盾面的锋刃在滑过之前已经开始消散,魔格丁只是被她屏障了,还没有被静断。
竭力稳住自己蹒跚的脚步,她走到那名女子面前。魔格丁仍然不失女王的威严,但她现在只是一名非常害怕的女王,她拼命舔着嘴唇,眼珠四处乱转:“如果……如果你放……放了我,我们可以达……达成某……某种协议,我可以教……教你许……许多……”
奈妮薇冷酷地打断了她的话,将一团风之力塞进这女人的嘴里,撑起她的下巴。“一块活着的上马石,这不是你说的吗?我想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喜欢骑马。”她带着微笑望向那个女人,而后者的眼睛几乎要从脸上蹦出来了。
不会和上马石有什么区别的!魔格丁被送到白塔,接受审判和静断之后(静断是对于弃光魔使必然的判决),她肯定会被送到厨房、菜园或马厩里去劳作,和一般的仆役不会有任何差别。她还会被展示在群众面前,以表明即使是弃光魔使也无法逃脱公正的裁决,但现在就让她以为奈妮薇像她一样残酷吧!让她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直到她真的被押到……
奈妮薇咬住嘴唇,魔格丁还没办法受到审判,至少现在不行,除非她能找到办法带她离开帕那克宫。这个女人似乎已经完全相信了奈妮薇可怕的宣告,眼泪不住地从眼里流出,虽然嘴巴已经被塞住,但她仍然努力地想说出几个字来。
怀着厌恶的心情,奈妮薇摇摇摆摆地走回黑项圈前面,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捡起来,塞进了腰间的荷包里,尽量不让那些苦难的情绪涌入自己体内。然后,她又收起两只手环,它们同样让人感到痛苦和悲伤。我正在用虚假的恫吓折磨那个女人!这当然是她应得的,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或者这是?我真的不比艾格宁更好吗?
她猛地抬起头,一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忿忿不已,一边走过魔格丁身边,朝那只玻璃盒走去。一定有办法让这个女人受到审判。
玻璃盒中有七样东西,七样,但没有封印。
片刻之间,她只能愣愣地盯着那只盒子,里面其中一样东西是一只形状奇怪而又粗糙的动物,它像是一只猪,但有一个大而圆的猪嘴,蹄子又像它的大腿一样粗。它恰好立在盒子正中央,原先封印所在的地方。她忽然眯起了眼睛,这东西不是真的,它是风之力和火之力的编织,与这些编织的细腻程度相比,蜘蛛网也像缆绳一样粗糙,即使集中精神,她也无法看清这些编织。她怀疑莉亚熏和她的同伙都没能力做出这样的编织。一阵细微的至上力抖动,那只肥胖的动物消失了,黑白各半的封印出现在那个红漆架子上。魔格丁,那个隐藏者将它完全遮蔽在别人的视线之外。火焰在玻璃上烧出一个洞,封印也被收进了她的荷包。现在,她的衣服被撑鼓了,腰带也向下坠去。
朝着那个仍然用一只软鞋尖站在地上的女人皱了皱眉,她开始思考能否有办法同时也把这个女人带走,但魔格丁没办法被她装在口袋里。即使她能背起这个女人,一路上肯定也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只好先向离她最近的拱门走去,一边走着,她仍然禁不住回头盯着魔格丁。如果有办法带这个女人出去就好了。最后停了一下,她带着憾恨的神情从门口看着她,终于决定离开了。
门外是一座庭院,庭院中间的喷泉里开满了莲花,在喷泉对面站着一个古铜色皮肤、身材苗条的女人,身上的淡奶油色塔拉朋裙装会让芮达也感到脸红。这时,她正举起一根三尺长的长笛形黑杖,奈妮薇认得她是洁安·凯德,而且,她认得那根黑杖。
她拼命地向旁边扑倒,身体滑过白石地面,猛地撞在一根细圆柱上。一根有人腿那么粗的白色光柱射过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周围的空气立刻变得如同熔融的金属。白光一直冲过展示厅,它碰到的地方,一切都消失了,无价的史前珍宝转眼间灰飞烟灭。奈妮薇一边狂乱地朝身后甩出火之力,希望能随便击打到庭院里的什么东西,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大厅里爬去。在稍高于腰的地方,白光向旁边扫去,在前后两堵墙上划出两道空槽。橱柜、展示架和动物骨骼随着划动的白光纷纷崩碎、倒塌,被切断的圆柱摇晃着,有些倾覆下来,凡是落在白光里的,都再没有机会碰到地面。在那个放着玻璃盒的桌子塌落之后,白光消失了,在奈妮薇的视线中留下了一条略带紫色的盲带。一些昆达雅石的物品掉落在地上,它们是白光过后惟一能够存留的东西。
当然,这些昆达雅石丝毫没有损伤,魔格丁是对的,即使是烈火也无法毁灭昆达雅石。那根黑杖是被窃的特法器之一,奈妮薇还记得它的说明后面那些被用力写下的警告:产生烈火,危险,几乎不可能控制。
魔格丁虽然被堵住了嘴,但仍显出一副想要大声尖叫的样子,拼命想挣开风之力的束缚,脑袋飞快地前后摆动着,但奈妮薇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
烈火消失之后,她稍稍抬起头,向庭院里望去。透过墙壁上被切开的横槽,她看见洁安·凯德还站在喷泉边,来回摇晃着,用一只手捂住了头,那根黑杖几乎要从她的另一只手里掉下来。但没等到奈妮薇有机会攻击她,她已经再次抓起黑杖,烈火从杖端疾射而出,摧毁了碰到的每一样东西。奈妮薇几乎完全趴倒在了地上,匍匐着用最快的速度向远处爬去,断裂的圆柱和碎石块不停地掉落在她身边。她气喘吁吁地把自己拖进了一条走廊,这里两侧的墙壁也被划开了。她不知道烈火到底能射多远,也许它一直射出了宫殿。在落满石屑的地毯上转过身,她小心地贴着门边向大厅里望去。
烈火又消失了。被摧毁的展示厅里一片寂静,只是偶尔能听见石块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虽然远处的墙壁已经倒塌,庭院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但她看不见洁安·凯德。她不打算冒险回去探察那件特法器是不是杀死了刚刚使用它的女人。她的呼吸声粗重沙哑,四肢不停地颤抖,所以很高兴能在地上趴一会儿。导引像其他所有工作一样会消耗人体的能量,做得愈多,消耗就愈大,身体的疲惫感就愈强,能够继续导引的能量也就愈弱。她已经没有信心再去对抗洁安·凯德了,即使对方的力量也已经受到削弱。
她真是个傻瓜,与魔格丁的战斗使得大量的至上力被导引,强大的能量足以让宫殿里所有的黑宗两仪师丧魂落魄。她竟然没想到这一点。那个阿拉多曼女人没有在她正与弃光魔使激战时拿着特法器抵达此处,已经是她的好运气了,她们两个很有可能在明白状况之前就送命。
她突然难以相信地盯着展示厅。魔格丁消失了!烈火并没有靠近距离弃光魔使十尺以内的地方,但魔格丁已经不在那里了。这不可能,她明明被屏障了。
“我怎么知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奈妮薇嘟囔着,“我不可能战胜一名弃光魔使,但我做到了。”
仍然没有洁安·凯德的影子。
站起身,她跑向约定好的集合地点。不管怎样,只要伊兰没有遇到麻烦,她们也许还是能平安地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