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融的午后阳光灼烤着荒漠,将前面北方高山的阴影甩在地上。一个个干燥的丘陵从杰丁的蹄下涌过,如同碎裂干土海洋上高矮不一的波涛。自从看到这座山以来,这些干土波涛已经过去了好几里,但兰德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它——没有雪帽,不像迷雾山脉那么高,更是没办法和世界之脊相比,但它锯齿状的尖利山峰、褐灰色的赤裸山岩、岩块上黄红色的条纹和一片片闪烁的亮斑,却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甚至会觉得即使跨越龙墙也比登上它要容易一些。叹了口气,他坐回马鞍里,调整了一下红色外衣上的束发巾。这些就是形成亚卡戴的山脉。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或者是开始,也许两者都是。就快了,也许。
黄发的亚得凌轻松地走在他的斑纹牡马前面,她和另外九名被太阳晒得更黑的法达瑞斯麦在他周围排成了一个环形,手里全都拿着圆盾和短矛,背上背着弓匣,黑色的面纱就挂在胸前,随时准备拉起遮面。她们是兰德的荣誉卫兵,艾伊尔人不是这样称呼她们的,但枪姬众来亚卡戴还是为了兰德的荣誉。有这么多不同,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对于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他是不是能理解其中的一半。
比如,艾玲达对枪姬众的态度,还有她们对于她的。大多数时间里,就像现在,她都走在他的马边,双手交叠在披肩下,黑头巾下的一双绿眸专注地望着前面的山峰。她很少会与身边的枪姬众说超过一两个字的话,但这还不是奇怪的地方。她一直藏着两只手,这才是问题所在。枪姬众知道她戴着那只象牙手镯,却似乎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她不会把手镯脱下来,但只要觉得有人在看,她就会把手腕藏起来。
你没有战士团从属。当他建议可以让枪姬众以外的其他战士护卫他的时候,亚得凌这么对他说。每一名首领,无论是部族首领还是氏族首领,都会由他们成为首领前所属的战士团众伴随。你没有战士团从属,但你的母亲是一名枪姬众。自从她们离开莲的家以来,黄发女子和其他九个人一直都没有正眼看过艾玲达,她们似乎是有意不去看她的。无数个岁月以来,不愿意放手弃枪的枪姬众都会将她们的孩子交给智者,再由智者转交给其他女人抚养,没有人知道那些孩子去了那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现在,一个枪姬众的儿子回到了我们中间,而我们知道他的由来,我们会为了你的荣誉前去亚卡戴,莎伊尔的儿子,你的母亲是楚玛塔戴得的一名枪姬众。那时,她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她们所有人,包括艾玲达都是这样。那时,他觉得如果自己不答应,她们也许就会开始一场枪矛之舞了。
他接受之后,她们又让他进行了一场“铭记荣誉”的仪式。在仪式里,她们让他喝下一种用泽麦制成的、叫做澳丝楷的饮料,他要和她们每个人各喝尽一小银杯。十名枪姬众,十小杯。这种饮料看起来像是微有些棕色的水,尝起来也几乎像水,但却比经过两次蒸馏的白兰地更烈。喝完之后,他连路都走不稳了,她们将他扶到床上,一边不停地笑话他。无论他怎么反对,她们一直搔痒他,直到他笑得喘不过气。但艾玲达没有加入这些女人,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一边,板起脸看着他们胡闹。当亚得凌终于将他裹进毯子里离开之后,艾玲达坐在门边,摊开她暗色的厚裙子,仍然是板起脸看着他,直到他睡着。当他醒来的时候,她还在那里,还在看着他,但她拒绝谈论任何关于枪姬众和澳丝楷的事,似乎认为那些事根本没发生。他不知道那些枪姬众是否也会对这些事保持沉默,毕竟他没办法当面去问十个女人她们为什么要灌醉他,又玩一个脱掉他衣服的游戏,然后把他扔上床?
有那么多不同,那么多他不明白的事,他不知道其中有哪件事会对他产生阻碍,甚至毁掉他的全部计划,但他没办法等待。他回头瞥了一眼,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谁能知道将要来到的是什么?
在他身后,跟随着塔戴得部族的人,不止是九谷塔戴得和金多,还有米埃迪、四岩、楚玛、血水和更多的氏族,宽阔的队伍将卖货郎颠簸的马车和智者的队伍夹在中间,在摇曳的热气中向后一直延伸了两里,周圆环绕着许多巡逻兵和跑者。每一天,鲁拉克在出发的第一天派出的跑者都会带来更多的人众,一支支数百人的男人和枪姬众队伍加入到大队里,所有氏族在保留了防守聚居地的基本人力之后都将战士们全都派了出来。
在西南方向上,另一支队伍正跑步向他们靠近,一股股烟尘从脚下被扬起。也许他们属于正在赶往亚卡戴的其他部族,但他认为应该不是。现在只有三分之二的塔戴得氏族派出了他们的队伍,但他估计这支队伍里已经聚集了超过一万五千名塔戴得艾伊尔。一支正在行进的军队,而且规模还在不断增长,将近一整个部族前往会见其他部族的首领们,这已经打破了所有习俗。
杰丁走上一道山坡,山坡另一边是一道宽阔绵长的山谷,那里是聚会的市集所在地。在这片丘陵前面,驻扎着已经到达的部族和氏族首领的帐篷。
在两三百个侧面敞开的矮帐篷间的宽敞空地上,立着一些用同样的灰褐色材料撑起来、只有一个顶的大帐篷,高度可以让人站立在下面。大帐篷的阴影里铺着一些毯子,上面放着许多商品,有色泽鲜亮的上釉陶器、色彩更加鲜艳的小地毯,以及各种金银首饰。主要是艾伊尔的手工制品,但也有荒漠以外的东西,甚至还包括从东方来的丝绸和象牙。似乎没有人在进行交易,兰德能看见的寥寥数名男女都坐在那些大帐篷里,一座帐篷通常只有一个人。
在围绕市集的五座营地里,其中四座看起来也是一样空旷,为千人搭建的帐篷里中间只能看见几十人。第五座营地的面积是其他营地的两倍,在那里能看见几百人,而那里的帐篷中应该也有更多的人。
鲁拉克带着他的十名艾散多——红盾众跑上山丘,来到兰德背后。他们身后是黑恩带着十名谭沙雷——真血众,还有另外四十多名氏族首领带着他们各自的荣誉护卫。所有人都拿着短矛和圆盾,弓和箭囊,这是一支令人生畏的队伍,比攻陷提尔之岩的队伍更加强大。在营地和那些大帐篷里的一些艾伊尔纷纷向山丘顶上望过来。兰德怀疑,他们看的不是聚集在这里的艾伊尔,而是他这个骑在马上的男人,这在三绝之地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但他很快就会让他们看到更多的事情。
鲁拉克的目光落在那座最大的营地上,那里有许多穿着凯丁瑟的艾伊尔正从帐篷里跑出来,全都在凝视着他们。“如果我没猜错,是沙度,”他平静地说,“库莱丁,你不是惟一打破习俗的人,兰德·亚瑟。”
“也许。”兰德从头上脱下束发巾,将它塞到外衣口袋里,那件法器上面。他现在不用去想就能清楚地记得那件法器的样子——一个圆脸男人将一把剑横放在膝头。太阳立刻开始灼烤他的头顶,让他知道那块布的保护有多么重要。“如果我们依照习俗而来……”
沙度艾伊尔全都大步向山丘上跑来,身后的帐篷显然已经空了,这在其他营地和那座市集中引起了一阵骚动。艾伊尔不再去看那个骑马的男人,而是转头望着沙度艾伊尔。“你能在两倍甚至更多的艾伊尔面前杀出一条通往亚卡戴的路吗,鲁拉克?”
“日落之前不行,”部族首领缓缓地回答,“即使对方是沙度盗狗贼也不行,这比破坏习俗还要恶劣!即使是沙度也应该有一点荣誉的!”山丘顶上的其他塔戴得愤怒地发出赞同的议论声,只有枪姬众除外,不知为什么,她们都聚在一旁,把艾玲达团团围住,正严肃地讨论着某个话题。鲁拉克和一名红盾众悄声说了几句,那个人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脸看起来似乎曾被用来砸篱笆桩。那个人立刻就转身下了山丘,飞快地朝正在靠近的塔戴得大队跑去。
“你已经预想到会有这种事情了?”那名红盾众一离开,鲁拉克就转头问兰德,“所以你召集了整个部族?”
“没这么确切,鲁拉克。”沙度在进入山脉的一道狭窄裂隙处开始列阵,并且纷纷戴上了面纱,“但库莱丁为什么要在深夜离开?因为他要赶去能为我制造更大麻烦的地方,那不就是这里吗?其他部族也已经来到亚卡戴了?为什么?”
“在首领聚会中要抓紧机会,兰德·亚瑟,他们会忙着讨论关于边界安排、牧场权属之类的许多事情,最关键的还是水。如果两名不同部族的艾伊尔碰面,他们会讨论水,三名不同部族的艾伊尔会讨论水和牧场。”
“那么四个呢?”兰德问。他已经看到了五个部族,加上塔戴得就是六个了。
鲁拉克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举起一根短矛:“四个就会进行枪矛之舞,但在这里应该不行。”
塔戴得大队分开,智者们从其中走了出来,她们都将披肩裹在头上,沐瑞、岚和艾雯骑马走在她们身后。艾雯和两仪师都将浸湿的白方巾仿效艾伊尔女子头巾的样子裹在额头上。麦特也骑马跟在后面,但他只是一个人走着,黑矛被他架在鞍头,他正审视着前方,但宽边帽将脸完全遮住了。
护法看到沙度的时候,点了点头。“可能是个麻烦,”他轻声说。他的黑马翻动眼珠看了看兰德的花斑马,只是看看而已,但岚一边专注地看着山谷缺口处的艾伊尔队列,一边轻轻拍了拍曼塔的脖子。“但我想,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鲁拉克表示同意。
“希望你能……允许我和你一起进去。”除了那一点稍微的停顿,沐瑞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冷静,同样冷静的神情覆盖着她看不出年龄的面孔,但她的黑眼睛看着兰德,仿佛只是那道目光就能让兰德服从她。
艾密斯白色的长发从她的披肩下面垂挂出来,随着她用力地摇头来回扫动:“这不由他来决定,两仪师,这是首领们的事情,是男人的事情。如果我们现在让你进入亚卡戴,下一次智者聚会,或者是顶主妇聚会的时候,就会有部族首领想要将脑袋伸进来了。他们认为我们干扰他们的事务,而他们也常常想干扰我们的。”她给了鲁拉克一个微笑,以告诉他这些话里不包括他。她的丈夫不带表情的脸告诉兰德,他对此有着不同的理解。
麦兰抓住下巴底下的披肩,抬眼望着兰德。如果她不赞同沐瑞,那么她至少也不会信任他要做的事。自从离开冷岩堡之后,他就一直没睡好。如果她们窥看他的梦境,将只能看见无穷的噩梦。
“小心,兰德·亚瑟,”柏尔仿佛是读出了他的想法,“一个疲惫的男人会犯下错误,而你今天无法承受任何错误。”她拉下披肩,用它围住削瘦的肩头,纤细的声音里几乎带着一种愤怒的意味:“我们无法承受你犯下的错误,艾伊尔同样不能承受。”
更多骑马的人出现在山丘上,又将艾伊尔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在大帐篷周围出现了几百名艾伊尔,他们是穿着凯丁瑟的男人,和留着长发、穿裙子、宽松上衣和披肩的女人。他们全都看着这里,但没多久,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哈当那辆用许多骡子拉着的白马车搅起一团团尘土,出现在山丘右侧。那个笨重的卖货郎穿着奶油色外套,正坐在驭手的位子上。伊馨德穿着全套的白丝衣裙,手里拿着一把同色的阳伞。凯勒的马车跟在后面,杰辛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缰绳。帆布篷的马车队和最后三辆巨桶般的大水车也随之出现。当车队带着吱吱嘎嘎的车轴磨擦声绕过山丘时,他们全都在看着兰德。哈当和靠在身边的伊馨德,杰辛披着他的走唱人百衲斗篷,凯勒肥大的身躯包裹在雪白的衣裙里,一条白蕾丝头巾盖住了她的象牙梳子。兰德拍了拍杰丁弯曲的脖子。人们从市集中朝正在接近的马车跑去。沙度还在等待着。就快了。
艾雯催着她的灰马靠近杰丁,花斑马想用鼻子去蹭薄雾,却被薄雾反咬了一口。“自从离开冷岩堡之后,你就没和我说过话,兰德。”他什么也没说。现在她是两仪师了,不仅仅是因为她这样称呼自己,他同时还怀疑,她是不是也在刺探他的梦。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紧张,而黑眼睛里则流露着疲惫:“不要总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兰德,你不是在单独战斗,其他人也在为你而战。”
兰德皱起眉,竭力不去看她,听到她这么说,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伊蒙村和佩林,但他觉得艾雯应该不知道佩林去了哪里。“你是什么意思?”他最后说道。
“我为你而战,”没等艾雯开口,沐瑞已经说道,“就像艾雯一样。”两名女子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人们都在为你而战,即使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正如同你不知道他们。你不明白你在如何推动纪元流,不是吗?你的行动所产生的涟漪,你的存在所产生的涟漪,它们在因缘中传播,改变了无数生命丝线的编织,而你对此将永远一无所知。这场战争远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你站在因缘之网的核心上,如果你失败了,跌下去,一切都将毁灭。既然我不能和你一起进入亚卡戴,就让岚陪你一起去吧!多一双眼睛守护你的后方总会更好一些。”护法在马鞍上稍微转过身,皱起眉看着沐瑞。在那些带着面纱的沙度杀手面前,他不愿意只留下她一个人。
兰德认为沐瑞和艾雯以为他没看见她们的眼神交会,她们一定有秘密瞒着他。艾雯确实有了一双两仪师的眼睛,黑色的眸子里蕴含着无法解读的神情。艾玲达和枪姬众这时已经回到他身边。“让岚和你在一起吧,沐瑞,法达瑞斯麦会维护我的荣誉的。”沐瑞的嘴角紧抿了一下,但对于枪姬众来说,这样的决定显然是正确的,亚得凌她们全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在山丘下面,艾伊尔都聚拢在正从车上解下骡子的马车夫周围,但不是所有卖货郎都在和艾伊尔打交道。凯勒和伊馨德正在彼此相邻的两辆马车上瞪着对方,杰辛匆忙地和其中一个女人说着话,哈当则央告着另外一个,直到她们终于分开了两双仿佛正在决斗的眼神。那两个女人之间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她们是男人,兰德相信这场决斗一定早就进行过了。
“你要保持警觉,艾雯,”兰德说,“你们所有人,都要保持警觉。”
“即使是沙度也不会打扰两仪师,”艾密斯对他说,“他们也不会打扰柏尔、麦兰,或者是我。有些事,即使是沙度也不能肆意妄为。”
“只要保持警觉就好了!”兰德原本不想让声音显得如此严厉,就连鲁拉克也在盯着他。他们不明白,而他也不敢告诉他们。现在还不行。谁将最先触到那些人的陷阱?他只能让他们冒险,就像他只能让自己冒险。
“我呢,兰德?”麦特突然说道。他让一枚金币在他的指缝间来回翻滚,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你会反对我和你一起进去吗?”
“你想去?我以为你宁愿和卖货郎们留在一起。”
麦特皱起眉望着下面的马车,又看了看挤在山口前的沙度艾伊尔,“我不觉得如果你让自己丧了命,我能很容易离开这里。烧了我吧,是你把我塞进了这只炼油罐里……Dovienya。”他低声嘟囔着,兰德以前听他说过这个词,岚告诉过他,那是古语里“好运”的意思。这时麦特将手里的那枚金币弹向半空。当他想反手抓住它的时候,它撞了一下他的指尖,掉落在地上。令人不可思议地,那枚硬币直立在地上,朝山下滚去,它一路上弹跳着越过一道道干土的缝隙,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一直滚到马车前面,在那里倒了下去。
“烧了我吧,兰德,”他吼道,“我希望你不会这么做!”伊馨德捡起那枚硬币,用手指抚摸着它,朝山丘顶上望过来。哈当、凯勒和杰辛也望向了这里。
“你可以来。”兰德说,“鲁拉克,现在可以了吗?”
部族首领回头瞥了一眼,“是的,就是……”在他身后,几根笛子开始吹起缓慢的舞曲,“……现在。”
歌声随着笛音响起。艾伊尔男孩在成年之后就不再唱歌,除非在特定的场合,艾伊尔男人一旦拿起了枪矛,就只会唱战歌和哀悼死者的挽歌了。这段庄严的旋律,枪姬众肯定拥有一部分,但浑厚的男声完全淹没了她们的声音:
山丘左右各半里的范围内布满了塔戴得的身影,他们分成两队,随着歌声向前奔去,枪矛在手,面纱提起,看不到尽头的队伍朝山脉那边滚滚而去。
在部族营地和市集中,艾伊尔惊愕地盯着这一切,他们的样子告诉兰德,他们之中没有人在说话。一些马车夫站起身,仿佛是被吓呆了,其他马车夫则任由骡子四散奔逃,自己先钻到了马车底下。凯勒、伊馨德、哈当和杰辛都在看着兰德。
“我们是不是应该走了?”兰德没等鲁拉克点头,已经催着杰丁走下山丘,亚得凌和其他枪姬众围在他的四周。麦特犹豫了一会儿,才催赶果仁跟了上去。鲁拉克和其他氏族首领带着他们各自的十名护卫跟在兰德身后。在走到山丘与市集帐篷之间一半距离的时候,兰德回头看了丘顶一眼,沐瑞、艾雯和岚骑在他们的马上,艾玲达和三位智者站在一起,大家全都在看着他。现在他几乎已经忘记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当他走到市集旁边的时候,一个代表团向他走来,她们是十来名穿着裙子和宽松上衣的女人,身上佩戴许多金银和象牙的首饰。还有和女人们数量相当的男人,穿着灰褐色的凯丁瑟,但除了腰带上的一把小刀之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他们的小刀也比鲁拉克佩在腰间的匕首要小很多。但他们的出现几乎立刻就让兰德和其他人停住了脚步,而他们显然完全没在意正从东方和西方向他们逼近且覆面的塔戴得。
“我没有想到会是你,鲁拉克。”代表团中身材最宽大的一名灰发男性说道,他并不胖,兰德至今也没见到过肥胖的艾伊尔,他的宽大完全是因为他的肌肉。“即使是对沙度来说,这么做也让人吃惊,更何况是你!”
“时代改变了,曼惠恩。”部族首领回答,“沙度到这里有多久了?”
“他们在日出时刚刚到,谁又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晚上行路?”曼惠恩望着兰德,微微皱起眉,然后又侧过头看着麦特。“真是奇怪的时代,鲁拉克。”
“除了沙度之外,还有谁来了?”鲁拉克问。
“我们高辛是第一批到的,然后是沙拉得。”魁梧的男人说出血敌的名字时,脸上显出一阵怒意,但他仍然没有停止观察那两个湿地人。“查林和汤曼勒是随后到的,最后是沙度,瑟瓦娜刚刚说服首领们进去。贝奥不觉得今天有集会的必要,其他一些首领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中年的宽脸女人有着一头比亚得凌更黄的头发,她双手叉腰,引来一阵象牙和黄金手镯碰撞的声音,她身上的手镯和项链足有艾密斯和她的姐妹妻子加在一起那么多。“我们听说随黎明而来之人已经走出了鲁迪恩,鲁拉克。”她紧皱双眉看着兰德和麦特,代表团中其他的成员也都是如此,“我们听说卡亚肯将在今天当众表明身份,在所有部族齐聚之前。”
“那么,就是有人对你说了一个预言了。”兰德说,轻踢了一下花斑马的腹侧。代表团为他让出道路。
“Dovienya,”麦特嘟囔着,“Mia dovienya nesodhin soende。”无论是什么意思,这句话里蕴含着强烈的愿望。
塔戴得的队伍从两侧逼进沙度,在一百步以外与他们对峙,仍然戴着面纱,仍然在高声歌唱,但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可以被看成是威胁的行动,只是站着。十五或二十倍于沙度的人数,他们歌唱着,庄严的旋律如同雷鸣般在山谷间回荡:
兰德骑马向戴着黑色面纱的沙度走去,他看见鲁拉克覆起面纱。“不,鲁拉克,我们来这里不是与他们作战的。”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希望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但艾伊尔人将他的话想成了别的意思。
“你是对的,兰德·亚瑟,与沙度作战毫无荣誉可言,”鲁拉克放下面纱,同时提高了声音,“与沙度作战没有荣誉!”
兰德没有转头去看,但他能感觉到背后的人们都放下了面纱。
“哦,血与灰啊!”麦特嘟囔着,“血与该死的灰啊!”
沙度的阵线不安地抖动着,无论库莱丁或瑟瓦娜说了什么,他们总能看出双方实力的差距。与鲁拉克和他手下的氏族首领们作战是一回事,即使那样会打破一切习俗,但要对抗规模足以吞没他们的塔戴得就是另一回事了。缓缓地,他们向后退去,为兰德让出了一条路。沙度阵列的缺口愈来愈大,直到山口处出现了一条宽阔的走道。
兰德宽慰地叹了口气,亚得凌和其他枪姬众走在他周围,双眼全都平视前方,仿佛沙度艾伊尔根本就不存在。
庄严的歌声变成背后一阵阵悄声的议论,他们这时已经走进宽阔、陡峭的山峡,这里极为幽深,完全被阴影笼罩,仿佛是山脉的一个裂口。在随后的几分钟里,兰德能听到最大的声音只有马蹄敲击岩石地面的声音,以及艾伊尔靴子和地面之间轻微的磨擦声。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亚卡戴出现在他面前。
兰德终于明白这座峡谷为什么会被称作“金碗”了,虽然这里看不出和黄金有任何联系,这座峡谷呈现出几乎完美的半球形,只有在正对面的山壁上,有一段崖壁突然向内收缩,弧形的曲线在那里完全被打断了。在山坡上能看见一群群露着头脸的艾伊尔,看起来不以部族为聚集单位。跟随氏族首领走进来的塔戴得艾伊尔纷纷朝不同的群落跑去,根据鲁拉克的说法,以所属战士团分派艾伊尔,要比根据部落从属分派更容易保持和平。现在只有他的红盾众和枪姬众仍然站在兰德和塔戴得首领的周围。
其他部族的氏族首领们,全都依照所属部族盘腿坐在对面山壁上一座高大岩台前面。六小队艾伊尔站在氏族首领和岩台之间,其中有一队是枪姬众,这些应该就是维护部族首领荣誉的艾伊尔了。六队人,但这里只有五名部族首领。枪姬众是瑟瓦娜的护卫(虽然艾玲达以前在说明完这一点后,立刻指出,瑟瓦娜从来也没有成为过法达瑞斯麦),但多出的那一队……他们是十一个人,不是十个。
即使只看到那个火红色头发男人的后背,兰德也能确定,那是库莱丁。
在岩台上,站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她像那个市集上的女人一样,在身上戴了许多首饰,灰色的披肩垂在手臂上。当然,她就是瑟瓦娜。除了她之外,岩台上还站着另外四名部族首领,除了腰间的长匕首,都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其中最高的那个男人,比兰德所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高——高辛部族的贝奥。根据鲁拉克的形容,他至少比鲁拉克或是兰德高上一手。瑟瓦娜正在说话,碗形峡谷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送了过来。
“……要让他发言!”声音显得既紧张又愤怒。她高昂着头,挺直腰杆,竭力想摆出一副君临全场的架势,“这是我的权利!在新的首领被选出之前,我代表苏拉迪克和沙度,我要求我的权利!”
“你代表苏拉迪克,直到一名新的首领被选出来,顶主妇。”以暴躁的语气说话的白发男人是汉·汤曼勒部族的首领。他的脸色黝黑,满是皱纹,两河人中他算是高个子,但在艾伊尔中他就显得矮了,而身体又特别粗壮。“我不怀疑你清楚顶主妇的权利,但也许你对部族首领的权利并不了解,只有进入过鲁迪恩的人才能在这里发言,而代表苏拉迪克的人是你,”汉的声音显示出他对这一点感到不悦,但话说回来,他的语调听起来似乎他总是在不悦,“但梦行者已经告诉我们的智者,库莱丁进入鲁迪恩的要求被她们拒绝了。”
库莱丁在喊叫着什么,显得极为恼怒,但兰德听不清他的声音,这座峡谷显然不会传送在岩台以外发出的声音。一位满头是半白的亮红色头发的查林部族首领鄂瑞立刻厉声向库莱丁喝道:“你不尊敬习俗和法律吗,沙度?你没有荣誉吗?安静地站在那里。”山坡上的几双眼睛朝刚刚进入峡谷的人转过来。
艾伊尔彼此提醒着,将更多的目光投向这两个骑在马背上、走在氏族首领前面的外地人,其中一个骑马者身边还紧紧跟随着十名枪姬众。兰德暗自寻思,有多少艾伊尔在看着他?三千?四千?还是更多?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接受一个伟大的宣告,”贝奥说,“那要等到所有部族齐聚之时。”他的深红色头发也正在变成灰色,在部族首领中看不到年轻人,他压倒众人的身高和粗重的声音将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当所有部族首领齐聚之时,才应该举行聚会,如果瑟瓦娜现在想说的只是让库莱丁发言,我就要回到我的帐篷里继续等待了。”
沙拉得的哲朗,也是高辛贝奥的血敌,是一个身材削瘦的男人,灰纹覆盖了他浅棕色的头发。他确实削瘦,然而削瘦如钢刃,他说话时并没有针对哪个人:“我们不必现在就回帐篷去,既然瑟瓦娜带我们进来了,就让我们先商量一些没宣告重要的事情吧!水,我希望谈一谈炼脊台的水。”贝奥一脸威胁地转头望着他。
“傻瓜!”瑟瓦娜喊道,“我已经等够了!我……”
这时,岩台上的人注意到了刚刚走进谷地的人,在绝对的寂静中看着他们朝岩台走来。部族首领们皱起了眉,瑟瓦娜更是满脸怒容。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还远远不到中年,站在这些老头子中间显得更加年轻,但部族首领们全都有着一种不可轻忽的威严,即使是嘴唇难看地向外撇着的汉也是如此,而她的表情却流露出明显的贪婪,一双淡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打细算的光芒,白色的宽松外衣从低垂的领口露出了很长的一段茶色乳沟,上面又装饰着许多项链,和兰德所见过的任何艾伊尔女子都不一样。看到岩台上的那些男人,兰德立刻就能判断出他们是部族首领;但如果瑟瓦娜是顶主妇,她肯定和莲完全不一样。
鲁拉克将他的短矛、圆盾、弓和箭囊递给红盾众,径直走向岩台,爬了上去。兰德把缰绳交给麦特时,听到他低声嘟囔着:“好运与我们同在!”他看了周围的艾伊尔一眼,亚得凌鼓励地向他点点头,兰德便跳下马鞍,也向岩台走去。一阵惊讶的议论声立刻充满了整座峡谷。
“你在干什么,鲁拉克,”汉生气地问道,“为什么要带这个湿地人来这里?如果你不杀死他,至少不要让他伪装成一名首领站在这里。”
“这个男人,兰德·亚瑟,是要来对所有部族首领说话的。梦行者难道没有告诉你,他会和我一起来吗?”鲁拉克的话在山谷里的艾伊尔中引起了一阵更大的议论声。
“麦兰告诉了我许多事,鲁拉克,”贝奥缓缓地说着,皱起眉望向兰德,“随黎明而来之人已经走出了鲁迪恩,你不是指这个男人……”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闭上了嘴。
“如果这个湿地人能发言,”瑟瓦娜急忙说道,“那库莱丁也可以。”她举起一只手,库莱丁爬上了岩台,脸因为恼怒已经变成了赤红色。
汉挡在他面前:“下去,库莱丁!光是鲁拉克打破习俗已经够糟了!下去!”
“是时候丢掉那些破烂的习俗了!”火红色头发的沙度人喊叫着,脱下了他灰褐色的外衣。其实他并不需要叫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峡谷之中,但他丝毫没有放低自己的声音。“我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他将衬衫袖子拉到臂肘以上,将双拳举向空中。在他的两只前臂上,各有一条蜿蜒盘绕的生物,它们的身上铺满了金红色的鳞片,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四足各有五根金色的爪子,生出黄金鬃毛的头颅在他手腕的背面昂起。两条完美无瑕的龙。“我是卡亚肯!”吼声如同霹雷般响起。艾伊尔跳跃着,发出欢腾的呼声,氏族首领们也全部站起,除了塔戴得的首领们露出了忧虑的神情,其他首领也都在欢呼了。
部族首领们全都露出惊愕的神色,就连鲁拉克也不例外。亚得凌和她的九名枪姬众举起了短矛,仿佛已经准备好随时要使用它们。麦特看着身后的山口,拉低帽子,带着两匹马向岩台靠过来,同时悄悄朝兰德打着手势,要他赶快爬回到马背上。
瑟瓦娜的脸上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她整了整披肩,看着库莱丁高举双臂,走到岩台最前方。“我带来改变!”他喊道,“根据预言中所说的,我要带来新的时代!我们会再次跨过龙墙,夺回曾经属于我们的一切!湿地是软弱的,但也是富足的!你们还记得上次从湿地中带回来的财富吧!这一次,我们会占有那里的一切!这一次……”
兰德静静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在所有的可能性之中,他竟然从没预料到这一点。该怎么做?库莱丁的宣告一直滑过他的脑海,但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这么镇静。他缓缓脱下外衣,犹豫了片刻,又将衣袋里的法器拿出来,塞进束腰带里。然后,他放下外衣,走到岩台前缘,镇静地解开袖子,举起双臂,任由两只袖筒滑落下去。
狂喜的艾伊尔过了许久才注意到,缠绕在兰德手臂上的两条龙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寂静立刻压在谷中的每个人头上。瑟瓦娜张大了嘴,她不知道这件事,库莱丁显然没想到兰德会这么快就跟上来,他没告诉瑟瓦娜有另一个人也带着这样的印记。该怎么做?那个男人之前一定相信他会有足够的时间,一旦他建立起人们对他的信任,兰德就只不过是一个下贱的骗子。光明啊,该怎么做?除了鲁拉克之外,无论是康马堡的顶主妇,还是四位部族首领全都已经吓呆了。有两个男人拥有预言中注定只为一人拥有的印记。
库莱丁挥舞着手臂,好让每一个人都看得到。他大声咆哮着:“……我们不会在背誓者的土地前止步!我们要占领所有的土地,直到爱瑞斯洋!湿地人没办法抵抗……”他突然意识到山谷中的欢腾已经被寂静所取代。他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个变化。没有转头去看兰德,他大喊道:“湿地人!看看他的衣服!一个湿地人!”
“一个湿地人,”兰德表示同意。他没有拉高声音,但峡谷将他的声音传到所有人的耳中。沙度艾伊尔惊愕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都耀武扬威地大笑起来,直到兰德继续说道,“鲁迪恩的预言是怎么说的?‘生于血脉’,我的母亲是莎伊尔,楚玛塔戴得的一名枪姬众。”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她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父亲是铁岭氏族的姜钝,塔戴得的部族首领。”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他找到了我,养育了我,将爱给予我。我希望我能认识你,姜钝,但谭姆是我的父亲。“‘来源于血脉,却非养育自血脉’,智者们派人去哪里寻找我?是去三绝之地的聚居地里吗?她们派人越过了龙墙,根据预言,那里才是我生长的地方。”
贝奥和其他三名部族首领缓慢而不情愿地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库莱丁的身上毕竟带着龙纹,而他们无疑宁愿选择自己的族人。瑟瓦娜满脸坚定的神情,无论是谁拥有真正的印记,不必怀疑她要支持的人的谁。库莱丁的信心没有丝毫动摇,他带着冷笑望向兰德,这是这个沙度艾伊尔第一次看兰德。
“从鲁迪恩预言第一次被说出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仍然觉得他必须大声喊叫,“有谁能说清楚,其中有多少言辞已经改变了?我的母亲在放手弃枪之前是法达瑞斯麦。剩下的有多少是改变过的?或者是被篡改过的!据说我们曾经侍奉过两仪师。我要说,她们是要再次控制我们!这个湿地人被选出来,是因为他的外表很像我们!他没有我们的血脉!是两仪师用绳子牵着他来的!而智者们正在殷勤招待那些两仪师,就好像她们是首姐妹一样!你们全都听说过,智者们能做出超乎想象的事情。那些梦行者们用至上力让我无法靠近这个湿地人!她们使用至上力,像传闻中的两仪师一样!那些两仪师带这个湿地人到这里来,是要用他的伪装奴役我们!而那些梦行者在帮她们!”
“这简直是疯狂!”鲁拉克走到兰德身边,盯着谷中仍然一言不发的人们,“库莱丁从没走进过鲁迪恩,我听到智者们拒绝了他,而兰德·亚瑟进去了。我看着他离开昌戴尔,我又看着他回来,身上出现了你们看见的印记。”
“那么她们为什么要拒绝我?”库莱丁吼道,“因为两仪师要她们那么做!鲁拉克没有告诉你们,有一个两仪师也和这个湿地人一起走下了昌戴尔!所以他回来的时候才能带着龙纹!那是两仪师的巫术!我的哥哥莫拉丁死在昌戴尔之下,他是被这个湿地人和叫沐瑞的两仪师谋杀的,还有那些智者。是她们允许两仪师任意作恶!我在晚上的时候去了鲁迪恩,我直到现在才展露出印记,是因为这里才是宣示卡亚肯的合适地点!我是卡亚肯!”
谎言,却搀杂着事实的残片。这个人满怀胜利的信心,他肯定自己对任何问题都能给出答案。
“你说你没有得到智者的允许就走进了鲁迪恩?”汉一边问,一边皱起眉头。高大的贝奥环抱起手臂,露出不赞成的表情,鄂瑞和哲朗的表情也是如此。至少,部族首领们仍然在动摇,瑟瓦娜抓住了腰间的匕首,瞪着汉,仿佛她要把匕首插进汉的背后。
但库莱丁还是有他的答案:“是的,没有允许!随黎明而来之人带来了改变!预言是这么说的!没有用的方法必须改变,我要改变它们!我不是在黎明时来到这里吗?”
部族首领们正站在平衡点上来回摇摆,所有看着他们的艾伊尔也全都是这样。数千人全都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着。如果兰德不能说服他们,他很可能就无法活着离开亚卡戴了。麦特又指了指杰丁的马鞍,兰德甚至懒得摇一摇头。
还有比生离此地更重要的事必须考虑,他需要这些人,需要他们的忠诚,他一定要拥有因为相信他而追随他的人,而不是要利用他,或者是为了得到他所能给予他们的。他一定要拥有相信他的人。
“鲁迪恩。”他说,这个词充满了整座峡谷,“你说你去了鲁迪恩,库莱丁,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鲁迪恩是不能谈论的。”库莱丁发起反击。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鄂锐说,“私下里谈,那样你就能告诉我们——”
那个沙度艾伊尔打断了他的话,脸因恼怒而涨得通红:“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它,鲁迪恩是神圣的地方,我所看见的都是神圣的,我是神圣的!”他再次举起盘绕龙纹的手臂,“这些让我成为神圣的!”
“我走进了爱凡德梭拉旁的玻璃柱群中,”兰德平静地说,但他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我通过我直系祖先的眼睛看见了艾伊尔的历史。你看到了什么,库莱丁?我不害怕说出来,你呢?”
那个沙度狂乱地哆嗦着,面孔几乎变成了像他的头发一样的颜色。贝奥、鄂瑞、哲朗和汉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我们必须在私下里谈这个。”汉嘟囔着。
库莱丁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在这四个人心中已经失去了优势,但瑟瓦娜意识到了。“是鲁拉克把这些事告诉他的。”她啐道,“鲁拉克的一名妻子就是梦行者,她就是两仪师的帮凶!鲁拉克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鲁拉克不会这样,”汉向她厉声断喝,“他是一位部族首领,一位有荣誉的男人。不要胡说你不知道的事情,瑟瓦娜!”
“我不害怕!”库莱丁喊道,“没有人能说我害怕!我也用我祖先的眼睛看见了!我看见我们来到三绝之地!我看见我们的荣光!我会再次将这荣光带回给你们!”
“我看见了传说纪元,”兰德郑重宣布,“以及艾伊尔前往三绝之地旅程的开始。”鲁拉克抓住他的手臂,但他甩开了部族首领。从艾伊尔第一次聚集在鲁迪恩开始,这就是命运注定的一刻,“我看见艾伊尔还被称为皈道艾伊尔的时代,那时,他们还在遵循叶之道。”
“不!”喊声从峡谷中响起,立刻就演变成浪涛般的咆哮,“不!不!”几千个喉咙同声高喊,几千枝矛枪被高举过头顶,矛尖如同一片片跃动的波浪反射着阳光,就连一些塔戴得氏族首领也在高喊。亚得凌盯着兰德,如同被重锤击中额顶。
麦特向兰德喊着什么,在雷鸣般的吼声中,兰德听不见他的话,只能看见他急迫地挥动着手臂,要自己赶快跳到马鞍上去。
“谎言!”碗形的峡谷传播着库莱丁的吼叫,让它压过了人们的怒吼。库莱丁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却掩饰不住其中更多的得意。瑟瓦娜拼命地摇着头,伸手想去拉住他,至少,她现在肯定开始怀疑库莱丁是伪装的了,但如果她能让他安静下来,也许他们还能蒙混过去。像兰德希望的那样,库莱丁将她推到一边,这个男人知道兰德走进过鲁迪恩,他不会相信他自己杜撰的故事,但他却同样不相信兰德。“他用自己的嘴证明了他是一个骗子!我们一直都是战士!一直都是!从时间开端的时候就是!”
人们的吼叫声更大了,枪矛狂乱地摇摆着,然而贝奥、鄂瑞、哲朗和汉却像石头一样呆立在原地。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库莱丁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是在那里向艾伊尔挥舞着有龙纹的手臂,欢喜地接受着人们的欢呼。
“为什么要说这些?”鲁拉克在兰德耳边低声说,“难道你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从不提起鲁迪恩的事?面对它,我们就要面对一个与我们现在信仰的一切截然不同的过去。被你称为图亚桑的那些人,也就是被我们蔑视的迷失之人,我们竟然和他们是同一种人。鲁迪恩杀死了那些无法面对它的人,每三个走进鲁迪恩的男人里,能活着出来的不会超过一个,而你现在却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讯息不可能只停留在这里,兰德·亚瑟,它会被传播出去,有多少人能强壮到坦然接受它?”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我带来改变。”兰德悲伤地说,“没有和平,只有混乱。”毁灭跟随着我的脚传播到各个地方,能有什么地方不被我撕碎吗?“该发生的,总会发生,鲁拉克,我不能改变它。”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过了一会儿,这名艾伊尔人才喃喃说道。库莱丁仍然迈着大步来回走动,向艾伊尔们喊叫着荣光和征服,却不知道部族首领们全都在盯着他的后背。瑟瓦娜根本已经不看库莱丁了,她的淡绿色眼睛盯着部族首领们,牙齿紧咬住嘴唇,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起伏。她肯定知道他们的沉默凝视代表着什么。
“兰德·亚瑟,”贝奥高声说道。这个名字划过库莱丁的叫嚷,如同一把利刃切断了人群的吼声。贝奥停下来,清了清喉咙,用力摇摆着脑袋,仿佛正在努力找出一个方法,把话说出来。库莱丁转过身,自信满满地抱住双臂,毫无疑问,他是在等着部族首领宣判这名湿地人的死刑。
高个子部族首领深吸了一口气:“兰德·亚瑟是卡亚肯,兰德·亚瑟是随黎明而来之人。”库莱丁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瞪大了眼睛。
“兰德·亚瑟是随黎明而来之人。”满脸皱纹的汉说道,也像贝奥一样极不情愿。
“兰德·亚瑟是随黎明而来之人。”这个声音来自铁青着脸的哲朗。
然后是鄂瑞的声音:“兰德是随黎明而来之人。”
“兰德·亚瑟,”鲁拉克说,“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他的声音很轻,差点无法被碗状的峡谷传播出去。他又说道:“愿光明怜悯我们。”
很长一段时间里,峡谷中没有人说话。库莱丁吼叫着跳下岩台,从他的赛亚东——黑眼众手里抢过一根短矛,朝兰德射去。但当他有所动作的时候,亚得凌已经跳上了岩台,库莱丁的矛尖戳穿了枪姬众的多层牛皮盾,她转身躲开了攻击。
巨大的喧哗声在谷地中爆发,人们喊叫着,推挤着,其他金多枪姬众跳到亚得凌身边,在兰德面前组成了一道屏障。瑟瓦娜已经爬下岩台,焦急地向库莱丁叫喊着,抱着他的手臂,挂在了他身上,而库莱丁正拼命指使他的沙度黑眼众冲击挡在兰德和他自己之间的枪姬众。黑恩和另外十几名塔戴得氏族首领也加入枪姬众的队伍里,手中握紧了短矛,但其他人仍然都大声地呼喊着。麦特爬上岩台,举起了他的乌鸦徽黑矛,大声地吼叫着一定是属于古语的咒骂。鲁拉克和其他部族首领提高了声音,徒劳地想要恢复秩序。整座峡谷变成一口沸腾的油锅,兰德看见一只只面纱被覆起。一根矛被射出,刺在人身上,又是另一根。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他向阳极力伸展,能量的洪流冲入他的身体,直到他觉得自己如果不爆炸,就必然会先燃烧起来。秽恶的污染蔓延到他的全身,仿佛凝结了他的骨骼。思想飘流到虚空以外,冰冷的思想。水,在这里,水是如此的缺乏,艾伊尔总是在谈论水,但即使是在干燥的空气中,也是有水存在的。他开始导引,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盲目地伸展了出去。
耀眼的光芒在亚卡戴上空划过,劲风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吹来,谷地边缘发出的风吼声淹没了艾伊尔的喊声。风带来了细小的水滴,愈来愈多,直到没有人曾经见过的事情发生。一阵细雨洒落下来,风在空中尖叫、盘旋,狂野的闪电在天空中伸展。雨势变得愈来愈大,一场倾盆大雨扫过岩台,湿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将五十步之外的一切全部遮住了。
突然间,雨水不再击打到他身上,一个看不见的圆顶在他四周扩展,将麦特和塔戴得艾伊尔推向远方。在不断倾注的雨水中,他依稀能看见亚得凌正用力地撞击着那个圆顶,想要冲到他身边来。
“你这个彻底的傻瓜,在和其他这些傻瓜玩什么游戏!你把我的计划和努力全毁了!”水滴落在脸上,他转过头,看见了兰飞儿,她的银腰带和白色丝衣上没有一丝潮湿,佩着银星和银新月的黑发见不到星点的雨滴,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向他喷出一股股怒火,美丽的脸庞已经在恼怒中扭曲了。
“我没想到你还会现身。”他平静地说,至上力仍旧充满着他的身体,他驾驭着这股暴烈的洪流,竭尽全力维持着虚空。已经没必要主动去索求至上力了,不断涌入的能量似乎就要将骨骼烧成灰烬,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在阳极力正在他体内猛烈地咆哮的情况下屏障他,但他还是保持着阳极力能流,以避免这种可能发生。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他在哪里?”兰飞儿美丽的嘴唇紧闭着,“我就知道,他在跑进你的梦里时,已经暴露了自己,我本来可以控制住一切的,如果不是他乱……”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说道,“我从离开提尔之岩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想到了这些。在这里,人们只是看见我专注于鲁迪恩和艾伊尔,难道你以为我不会想到你们之中有人在盯着我?但这个陷阱是我设的,兰飞儿,而不是你。他在哪里?”最后这句话已经变成了寒冰般的吼声,情绪不受控制地掠过虚空,冲击着充塞于其中的至上力。
“如果你知道了,”她用同样冷硬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你要用些废话将他赶走?跟他说什么要实现你的宿命,要做你必须做的事?”轻蔑像石块般坠在这些话上,“我带亚斯莫丁来教导你,但他只要认为原本的计划窒碍难行,就会转向另一个计划。现在他觉得他已经在鲁迪恩找到了某件对他更有好处的东西,当你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去那里了。库莱丁、人蝠,这都只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因为你的顽固,我的计划全都成了一场空!你有没有想过,再次说服他需要耗费我多大力气?只能让他来教你,狄芒德、雷威辛或是沙马奥委会杀了你,而不是教你,除非他们已经把你像狗一样拴在脚跟旁!”鲁迪恩,是的。当然,鲁迪恩。要向南走几周才能到那里?但他曾经做过一件事,如果他能记得是怎么……
“你就那么放他走了?在你说过会帮助我之后?”
“我已经说过我不能公开帮你,他能在鲁迪恩找到什么,值得我公开支持你?等到你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处理此事。记住我告诉你的,路斯·瑟林。”她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韵致,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那双黑色的眼睛如同要将他吞没的无底深潭。“两件强大的超法器,有了它们,我们就能一起挑战……”这一次,她自己闭上了嘴,而他是记得的。
他用至上力折叠空间,将其中的一小块掰开。一道门在他面前的圆顶下方打开了——眼前的情景只能这样形容。一道通向黑暗,通向另一个地方的门。
“看起来,你确实记得一些事情。”她看了一眼那扇门,突然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为什么你要这么焦急?鲁迪恩有些什么?”
“亚斯莫丁。”他的语气依旧冰冷。片刻之间,他犹豫了一下,除了模糊的雨幕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还有兰飞儿。如果他能记得他是如何屏障艾雯和伊兰就好了。如果我能允许自己杀死一个只是向我皱眉的女人就好了。她是一名弃光魔使啊!但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比他在提尔之岩的时候更大。
走过那道门,他关上门,将她丢在了岩台上。毫无疑问,她知道该如何做一道这样的门,但这个过程会延迟她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