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图亚桑女子毫无表情地盯着那面旗帜,直到它重新垂下,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营火旁的众人身上。那个有佩林的一倍半高、两倍粗,正在阅读的身影特别引起她的注意。“你们的队伍里有位巨森灵,我没想到……”她摇了摇头,“两仪师沐瑞在哪里?”看起来,真龙旗的出现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佩林指了指最远处的山坡。山谷尽头有一幢建筑物,它的墙壁和斜坡屋顶完全是由未经加工的圆木所搭建。它是谷地中最大的建筑物,实际上,它也没大到可以称得上是间大房子,也许只是大到可以被叫做房子,而不是棚屋。“那就是她住的地方,她和她的护法岚住的地方。您要不要先喝些热——”
“不,我有话要和沐瑞说。”
佩林并不觉得惊讶,所有来到此地的女子都坚持要立刻见到沐瑞,而且要单独会面。佩林还记得,上次那位冻得半僵的老乞妇拒绝了毯子和热炖肉,迫不及待地向沐瑞的小屋跑去时的情景,那时还在下雪,但她却打着赤脚。而沐瑞在每次会谈后都会告诉他们一些消息,但那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而她自己则像为了饥饿的家人而悄悄靠近世界上最后一只兔子的猎人那样,强自掩藏着激动的心情。
莉雅从马鞍上滑下来,把缰绳递给佩林,“帮我喂喂它,好吗?”她拍了拍花斑母马的鼻子,“派莎并不习惯背着我走这么崎岖的道路。”
“虽然饲料仍旧缺乏,”佩林对她说,“但我们会尽力而为。”
莉雅点点头,没说什么,便转身往山坡那里匆匆跑去,双手拉着鲜绿色的裙摆,绣有蓝色花饰的红斗篷在她身后飘舞。
佩林跳下马鞍,和从营火边走过来接应马儿的人简单地说了几句。他把自己的弓交给了接应快步的人。不,除了一只乌鸦外,他们只看到群山和那名图亚桑女子。是的,那只乌鸦已经死了。不,她对群山之外所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不,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或者永留此地,佩林这么对自己说。沐瑞已经让他们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冬天了。这些夏纳人不认为她下达过什么样的命令,至少在这里她并没有命令他们做些什么。但佩林知道,两仪师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总是在控制着他们,特别是沐瑞。
等到马匹们都被牵到粗略搭建而成的马厩去之后,骑手们纷纷走到营火旁暖和身子。佩林将斗篷拢到肩后,带着感激的心情将双手伸向营火。火堆上放着一只巴尔伦工艺的大锅,里面飘出的香气让佩林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看起来,今天一定是有人在打猎时好运降临。旁边的另一堆火上烘烤着一些植物根茎,发出淡淡的芜菁香气。佩林嗅了嗅,注意力全都放在面前的炖肉上。最近这段时间,他对肉食的喜爱愈来愈强烈了。
身穿男人服装的女子望着莉雅,一直到她消失在沐瑞的小屋里。
“你看见了什么,明?”佩林问。
明走到他身边,黑眸里写满了烦乱。佩林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穿长裤,而不着裙装。也许是因为佩林认识她,所以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把她看成一个过于俊俏的小伙子,而不是一位漂亮的女孩。
“这位匠民就要死了。”明望着营火边的其他人,轻声说道,但除了佩林之外,没有人听得到她说的话。
佩林僵在原地,脑子里只剩下莉雅温和的面孔。光明啊!匠民从不会伤害任何人。尽管面前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但他却感觉一阵寒意直透骨髓。烧了我吧,真希望我没问过明这个问题。实际上,知道明有这种能力的两仪师并不多,而且她们也不了解明到底在做什么。有时,明能看见人们身边围绕着各种不同的影像和灵光,有时,她甚至知道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
马苏图正在用一根长木勺搅拌锅里的炖肉。这名夏纳人看着明和佩林,摸摸自己的高鼻子,朝他们笑了笑,便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血和灰烬啊!”明嘟囔了一句,“他可能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正在火边互诉衷情呢!”
“你确定?”佩林问。明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他,佩林急忙接着说,“我是指关于莉雅的事。”
“她叫莉雅?真希望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这种感觉总是很糟糕,知道她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却无能为力……佩林,我看见她的脸滑过她的肩膀,上面布满了血迹,双眼无神地凝视。没有比这次更清楚的了。”她哆嗦了一下,用力地揉搓着双手,“光明啊,我真希望能看到更高兴的事情,但所有高兴的事情似乎都已经消失了。”
佩林张开嘴,想要警告莉雅,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又把嘴重新闭上。明的所见所知从未偏差过,无论它们是好是坏,她确定会发生的事情,最后总是会发生。
“血迹布满了她的脸。”他喃喃地说道,“这就意味着,她会死于暴力?”听到自己的话语竟然显得如此轻松,佩林不禁感到畏惧。但我能做些什么?如果我告诉莉雅,如果我让她相信这些,她只会在恐惧中度过她最后的日子,但一切仍旧不会改变。
明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她将死于暴力,这就意味着,营地会遭到攻击。但他们每天都会派出哨兵,营地周围日夜都有人站岗。而沐瑞也说她已为营地设下了守护结界,除非暗帝的爪牙误打误撞地走进来,否则没有人能看见营地。佩林想到狼也许能有所帮助。不!我们派出的那些哨兵就能找到试图接近营地的东西了。“她要走一段很长的旅途,才能回到她的族人那儿。”他似乎是在对明说,也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匠民不会让他们的马车越过那些丘陵,在这段旅途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明悲哀地点了点头:“而我们甚至没有能力派卫兵保护她。不过,就算能这么做,应该也没什么用处。”
明告诉过佩林,她以前曾经试图警告过人们将要发生的事情。她这样做了六七次,才终于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她所见到的东西。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对人们说过什么,因为她知道,如果人们相信她的警告,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当一个人相信明的话时,往往是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之后。
“什么时候会发生?”佩林问。这句话在他的耳里听起来显得冰冷异常,又像钢铁一般生硬。我没办法为莉雅做什么,但我也许能弄清楚我们是否会遭到攻击。
他的话一出口,明就摊了摊自己的双手,她压低声音说道:“我不清楚,我从来都不能确定一件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我只能知道它将会发生。即使我偶尔能够解读我所见到的影像,也没办法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实现。你不明白,这些影像并不能随我的心意出现,我也不是每次看到这些影像,都能知道它们的含意。它们会在不经意时出现,而我又偶尔能了解它们之中的一些含意。这种情况并不多,只是偶尔。”佩林竭力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明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有可能某天我会看见某个人身边的东西,但到了第二天,它们就全都不见了。大多数的时间里,我无法在任何人身边看到什么影像。虽然两仪师和护法身边总是有各种影像,但他们身边的影像也总是难以解读。”她带着探索的神情瞥了佩林一眼,“还有一些人也是如此,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多。”
“不要告诉我,你在看我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佩林严厉地说,但他很快地又耸了耸沉重的双肩。从孩提时代起,他就比身边的同伴们要强壮得多,那时他就明白如果一个人比周遭的人来得强壮,他就很容易会在无意中伤害到别人。这让佩林在对待别人的时候一直都非常谨慎小心,而且总是会为自己明显流露出来的怒意感到后悔。“抱歉,明,我刚说话的语气不太好,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
明惊讶地望了佩林一眼:“你并没有伤害我,没有几个人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这一点确实值得庆幸。光明在上,如果有其他人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不想去向他打听些什么。”就连两仪师也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具有像明这样的天赋。“天赋”,这是两仪师的说法,虽然明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为莉雅做些什么,我无法忍受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奇怪了,”明轻声说道,“为什么你看起来对这名图亚桑女子如此关心。虽然他们是绝对的和平主义者,但我总是看到暴力包围着——”
佩林突然将目光转向一边,明也立刻闭上了嘴。
“图亚桑?”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好似一只巨大蜜蜂的嗡嗡声,“图亚桑怎么了?”巨森灵走到他们身边,粗大的拇指还压在书上他刚刚读的那一页。他的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支烟斗,一缕青烟缓缓升起。他的黑棕色高领长外衣连领扣都扣得紧紧的,长外衣的下摆一直垂到膝盖,几乎要碰到高筒靴的上缘。佩林站直的时候,头顶甚至还不到他的胸口。
很多人都被罗亚尔的面孔吓到过。他的鼻子很大,即使放在他这个巨人的脸上,也很像是猪鼻子般;嘴更是大得不成比例。眼睛好像两个茶盘,厚重的眉毛也几乎垂到了双颊。一头长发里,突出两只尖耳朵。有些从没见过巨森灵的人甚至会把他当成是兽魔人。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兽魔人就像巨森灵一样,只是传说中的生物。
罗亚尔发觉自己打扰了佩林和明的谈话,憨厚的微笑显得有些尴尬,双眼也不好意思地眨了眨。佩林望着他天真的表情,心里不禁冒出一个想法:没有人在看过这位巨森灵第二眼之后,还会继续害怕他。在某些古老的故事里,总是将巨森灵描写成是凶暴的民族,是人类永远的敌人。佩林不相信这样的故事,巨森灵不是任何人的敌人。
明把莉雅到来的事情告诉了罗亚尔,但没有告诉他自己所看见的影像。通常她总是对这些影像三缄其口,特别是当它们预示着不好的事情时。“你应该了解我无端卷入这些两仪师和两河人之间的感觉,罗亚尔。”
罗亚尔含混地嘟囔了一声,不过明似乎认为他同意自己的看法。
“是的,”她加强语气说道,“我本来在巴尔伦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转眼间,我却已经被掐着脖子带到陌生之地。好吧,我以前可能也有过这样的漂泊生活,但自从我遇到沐瑞之后,我的生活就再也不属于我了,还有……还有那些两河的农村男孩。”她眼睛溜溜转着看着佩林,嘴角向上弯了弯:“我想要的,只是能依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坠入爱河……”明的两颊突然泛起了红晕。她清了清喉咙,“我的意思是说,过着你们那种宁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时轴。”罗亚尔开口道。佩林使劲地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但这位巨森灵心血来潮的时候,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放慢下来,更不要说想阻止他了。依照巨森灵的标准来看,罗亚尔是个非常莽撞而草率的家伙。他把书放进外衣口袋里,用手里的烟斗比划着,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们所有的人,我们所有的人生,都被其他人的人生所影响。明,时光之轮将我们织入因缘,我们生命的丝线彼此牵扯缠绕。时轴也是一样,只是与他们产生关联的丝线要比常人多上许多。这种关联通常会涉及整个因缘,至少在一段时间里都会是这样。在那时,时轴将在强大的动力下重新塑造他们周围的一切,而且愈接近他们,受他们的影响也就愈大。据说,如果和亚图·鹰翼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因缘的重组。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有多少,但我读过的书里就是这么说的。而且,时轴发挥作用的途径不只一条,时轴本身都被编织在一条比我们更紧的丝线中,他们所拥有的选择也更为稀少。”
佩林脸部表情扭曲。该死的,几乎没有选择!
明高仰起头:“我只希望他们不必……不必总是当这个该死的时轴吧!时轴在这边拉,两仪师在那边拖,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选择?”
罗亚尔耸耸肩:“我想,只要她待在时轴身边,能选择的就不多。”
“仿佛我还能有选择似的。”明咆哮道。
“能同时遇上三个时轴,这是你的好运,或者,按照你自己的看法,这是你的厄运。我自己认为,能遇到兰德、麦特,还有佩林他们,是我极好的运气。就算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这也是我的好运,我想我甚至会……”巨森灵看着他们,突然害羞起来,耳朵也抖动了一下,“你们不会笑我吧?我想,我也许会为此写一本书,我已经在做笔记了。”
明朝他笑了笑,那是友谊的微笑,让罗亚尔的耳朵又竖了起来。“太好了,”明对他说,“但我们之中有些人觉得我们好像是被这些时轴操控的木偶。”
“我可没操控谁。”佩林突然插话说道,“我根本不想这样。”
明没有看他:“这就是你的看法,罗亚尔?所以你会跟随沐瑞一起旅行?我知道,你们巨森灵几乎从不离开你们的聚落。是这些时轴把你拉过来的?”
罗亚尔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他的烟斗,“我本来只是想看看巨森灵栽种的树林。”他嘟囔着,“只是想看看树林而已。”他看了佩林一眼,仿佛是在寻求援手。但佩林只是傻傻地笑了笑。
让我们看看你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吧!佩林对罗亚尔的旅程计划并不是那么清楚,但他知道,这位巨森灵是个逃家小子。罗亚尔今年九十岁,但以巨森灵的标准来看,却还不到能够离开聚落的年纪。出走——他们这么称呼离开聚落的行动,长老们还没许可罗亚尔可以出走。在人类眼里,巨森灵的寿命极长。罗亚尔认为,长老们再次将手掌放在他头顶的时候,一定会非常不高兴,所以他似乎是想将这件事耽搁得愈久愈好。
这时夏纳人发出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从火边站起。只见兰德走出沐瑞的小屋。
即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佩林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这名有着红发和灰眸的年轻人。他和佩林的年纪一样,比佩林还要高上半个头,身材比佩林来得苗条,但肩膀却很宽阔。他身上穿着红色的高领外衣,两只袖子上绣有金色藤蔓,而他黑色斗篷的胸口上,屹立着和那面旗帜上相同的生物——那条金色鬃毛的四腿巨蛇。兰德和佩林从小就是朋友。但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吗?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夏纳人不约而同地向兰德鞠躬,他们的双手放在膝前,头却还抬着。“真龙大人,”乌诺说道,“我们时刻准备为您服务,并将以此为荣。”
乌诺平常说话时都会带着粗鲁的字眼,但他现在的声音里只有诚心的尊敬。其他人也随着他说道:“以此为荣。”看什么都不顺眼的马希玛,现在他的眼里也燃烧着绝对的忠诚。而拉冈,还有其他所有的夏纳人,如果兰德这时给他们一个命令,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兰德站在小屋外的山坡上,朝下望了一会儿,随后便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他又和沐瑞吵架了,”明平静地说,“这次吵了一整天。”
佩林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还是觉得有一点惊讶。跟一位两仪师争吵。童年时听过的故事蓦然间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两仪师,手里牵着看不见的傀儡线,傀儡线的另一端,绑缚着帝王与诸国。她们施舍出无数礼物,每一件礼物外面都裹着金箔,但里面却藏着钓钩;你为了接受它们而付出的代价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大得多。她们的怒气会让大地崩裂,闪电四起。佩林现在知道,这些故事里有大半都是假的,而真正关于两仪师的叙述,这些故事里提到的还不及一半。
“我最好去看看他,”佩林说,“他们吵架之后,总是需要有人和他谈谈。”在这个地方,除了沐瑞和岚之外,只有明、罗亚尔和他不会用景仰帝王的目光看待兰德。而在这三个人里,只有佩林和他从小就认识。
佩林走上山坡,停下来看了看小屋紧闭的门。莉雅就在里面,还有岚。这名护法很少会让自己远离他的两仪师身边。
兰德的屋子比这间屋子小很多,在比较下方的山坡上,被隐藏在树林中,且距离其他屋子都很远。他曾经想和下面的其他人住在一起,但夏纳人无休止的尊敬把他赶到了这里。现在,他一个人住。他太经常一个人待着了,佩林总是禁不住会这么想。不过他知道,兰德刚才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去。
佩林快步跑向谷地的另一侧,弧形的山坡在那里突然变陡,形成一道悬崖。这道悬崖有五十步高,除了一些攀附在崖壁上的灌木丛外,基本上就如同墙壁一般平滑。不过佩林知道,这道灰色石壁上有一道裂缝,宽度刚好能够容纳他的双肩。将近黄昏的阳光从他的头顶照进裂缝,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走进了一条隧道。
佩林沿着裂缝走了半里左右,面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山谷,山谷的长度不足一里,谷底铺满了巨石和岩砾,但高峻的山坡上却生长着高大茂密的羽叶木、松树和冷杉。已经落到山尖上的太阳,在树林下方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除了这道裂缝之外,整个山谷是完全封闭的。陡峭狭窄的山谷,仿佛是被巨人在山脉中一斧劈出来的。这里比刚才的洼谷更加易守难攻,但这里既没有小溪,也没有泉源。除了兰德之外,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在和沐瑞争吵后,他总会跑来这里。
兰德站在离洞口处不远的地方,靠在一棵羽叶木粗糙的树干上,正凝视着自己的双掌。佩林知道,在他的一双掌心上,各有一只深入肌肤的苍鹭烙印。当佩林的脚步声回荡在石洞中时,兰德并没有回头。
突然间,兰德开始轻轻念诵着什么,而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掌心。
双与双将被铭记,双活,双死。
单为苍鹭,定他的道路。
双为苍鹭,出他的真名。
单为龙,为他失却的记忆。
双为龙,为他必付的代价。
兰德哆嗦了一下,将双手藏在胳膊底下。“不是龙,还不是。”他发出低沉而模糊的笑声,“现在还不是。”
佩林看着他一会儿。一个能导引至上力的男人。一个注定将因为阳极力遭污染而疯狂的男人。一个男人……一个……一个所有人从小就被教导要去憎恶、要去害怕的对象!只是……佩林无法阻止自己去关心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男孩。有谁能和自己的朋友在转眼间就成为陌生人?佩林找了一块小一些的岩石平台,坐在上面等待着。
过了片刻,兰德转头看着他:“你认为麦特还能撑得住吗?他看起来是那么虚弱。”
“他现在应该没事了。”麦特现在应该在塔瓦隆,她们会治好他。奈妮薇和艾雯会保护他,让他远离危险。艾雯和奈妮薇,兰德、麦特和佩林,他们五个人全都是来自两河流域的伊蒙村。除了偶尔出现的小贩,和每年去一次的羊毛商和烟草商之外,很少会有外地人到两河去。两河人也几乎很少离开过家乡。但时光之轮对时轴的选择无可抗拒,五个年轻的乡下人再也无法留在他们一直生活的家乡,再也无法享受他们习惯的人生了。
兰德点点头,没有再说一个字。
“最近,”佩林说,“我发现我宁愿还是当一名铁匠,你……你是不是还是想当一名牧羊人?”
“责任,”兰德喃喃地说道,“死亡轻如羽毛,责任重过高山,这是夏纳人说的。‘暗帝崛起,最后战争来临。转生真龙必须在最后战争中面对暗帝,否则暗影将覆盖一切。时光之轮崩碎,每一个纪元都会在暗帝的思想中被重新塑造。’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我。”他的肩膀颤抖,脸上露出忧郁的笑容,“我有我的责任,这是其他人所无法负担的,对不对?”
佩林不安地耸耸肩,兰德的笑容仿佛锯齿般割锯着他的皮肤:“我明白,你又和沐瑞吵架了,还是因为同样的事?”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我们不是一直在为同样的事而争吵吗?他们不断地丧命,在阿摩斯平原,还有别的地方,成千上万,他们宣誓向转生真龙效忠,只因我竖起了那面旗帜。因为我任由他们称我为真龙,因为我看不到别的选择,而这些却让他们走向死亡、战斗和寻找。当他们向那个据说会领导他们的男人祈祷后,迎接他们的却是死亡,而我在这片山谷中安全地度过了一整个冬天。我……我欠他们的……”
“你认为我喜欢这样?”佩林气恼地摇着头。
“你接受了她对你说的一切。”兰德咬着牙说道,“你从未反对过她。”
“你总是在反对她,难道这样就比较好吗?你们吵了一整个冬天,我们也无所事事了一整个冬天。”
“因为她是对的。”兰德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声里透出丝丝寒意。“光明烧了我吧,她是对的。他们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在整个平原上,从塔拉朋一直到阿拉多曼,如果我加入他们,白袍众、阿拉多曼和塔拉朋的军队会像鸭子扑食甲虫一样,一口把我们吞下去。”
佩林几乎被兰德的这个比喻给逗笑了,但他还是觉得很困惑:“既然你赞同她的见解,为什么你们又要一直吵个不停?”
“因为我必须做些事,否则,我……我就会像个熟透的瓜一样爆裂了!”
“做什么?如果你听她的话——”
兰德知道,佩林想说,他们会永远在这里无所事事。他没有给佩林说出这句话的机会。“沐瑞的话!沐瑞的话!”兰德浑身颤抖,双手用力地按住脑袋,“沐瑞说了一堆事!沐瑞说,我不能到那些因为我的名字而死去的人中间去;沐瑞说,我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因为因缘会逼迫我去做。但她从没说过,我要怎么才会知道。哦,不!她不知道。”兰德的双手无力地垂下,他转身望着佩林,歪着头,眯起了眼睛,“有时候,我觉得沐瑞仿佛正在引导着我的步伐,就好像我是一匹提尔牡马。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佩林用手抓了抓头顶蓬松的卷发:“我……无论是什么在推动我们,我知道谁是敌人,兰德。”
“巴尔阿煞蒙。”兰德轻声说道。这是暗帝的名字之一,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在兽魔人语中,它的意思是指黑暗之心。“而我必须面对他,佩林。”他紧闭起双眼,脸上半是微笑,半是痛楚。“光明助我,有时候,我真想让他立刻就出现在我面前,让一切有个了断。而有的时候……我还能有多少次……光明啊,我身不由己。如果我不能……如果我……”连大地仿佛都在不期然间开始颤抖。
“兰德?”佩林担忧地说。
兰德哆嗦着,脸上却淌出了汗珠。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哦,光明啊,”他发出一声呻吟,“我身不由己!”
佩林脚下的地面突然掀起,山谷中回荡着沉闷的隆隆声。大地剧烈地颤抖。佩林突然间栽倒在地,也或许是地面整个拱上来,撞在他身上。似乎有一只巨手从天上探下,将整座山谷从地上猛地抽起。此刻整个地面正用力地将佩林弹起,仿佛他是个球一般,他只好死命抓住地面,只见小块的鹅卵石在他眼前蹦跳碰撞,尘灰扬起一波又一波令人窒息的厚浪。
“兰德!”佩林的喊声立刻被淹没在雷鸣一般的啸吼中。
兰德依旧站立着,头高高地仰起,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他的身体就像是地面上的一枚钉子,随着摇摆的地面不停地大幅变换着角度。但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所有这些惊天动地的变化对他来说都不存在。在剧烈的震动中,佩林无法确定自己的观察,但他认为兰德的微笑中充满了哀伤。树木在地震中来回甩动,一棵羽叶木猛地折成两截,其中较大的一段就砸在距离兰德不到三步的地方。看上去,兰德对此浑然不觉。
佩林竭力多吸进一些空气:“兰德!为了对光明的爱,兰德!停下来!”
如同开始时一般突兀,突然间一切震颤都消失了。一阵响亮的断裂声传来,一根橡树枝从树干上断裂、脱落。佩林咳着,缓缓站起。空气中依然烟尘弥漫。落日的余辉透过尘粒,映出条条光柱。
兰德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胸口急促起伏,仿佛是刚刚狂奔过十里路程般。这样的事情,或者类似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
“兰德,”佩林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回事?”
兰德的目光仿佛已经飘移到极为遥远的地方:“阳极力总是在那里,召唤我,牵扯我,有时,我根本无法阻止自己去碰触它。”他比划了一个动作,仿佛是要从空气中拔出什么来。随后,他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眼前的拳头上。“我能感觉到那种污染,在我碰触到它之前就能感觉到,那是暗帝的污染,就像是在光明之外裹上了一层恶心的外衣。它在翻绞我的肠胃,但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我不能!只是在一些时候,我虽然伸出手想捕捉它,它却像空气一样缥缈,无法捉摸。”兰德展开五指,掌中空空如也,他的脸上随之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当最后战争来临时,如果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事情会变成怎样?”
“别这么说,你到那时自然会抓住些东西的。”佩林的声音显得沙哑,“你以前是怎么办到的?”
兰德打量着四周,仿佛身边的一切他都是第一次见到似的。倾倒的羽叶木,断落的橡树枝。佩林这时才发现,破坏其实非常小,他没看到想象中地面上会出现的巨大裂缝,山坡上的树墙看起来也几乎是完整的。
“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这就好像我本来是要将桶子上的塞子拔下来,但却在塞子上打了个洞。它……充满了我,我一定要在它将我彻底烧光之前,把它送到别的地方去,但我……我不想这样做。”
佩林摇着头。即使兰德告诉自己,他不想再这么做了,又有什么用?他比我更清楚他在做什么。“有够多的人想要你和我们这些人全部死掉,无论你是不是会为他们做那件事。”佩林说了这些话,却觉得这些都只是在对他自己说。兰德根本就没在听。“我们最好回营地去,天很快就黑了,我不知道你怎样,但我饿了。”
“什么?哦,你先走吧,佩林,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佩林犹豫着,随后才不情愿地转向来时的那道裂缝出口。当兰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他立刻又停住了脚步。
“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梦?好的梦?”
“有时,”佩林小心地说,“但大多数的梦,我都不记得了。”佩林已经学会了在自己的梦境里护卫着自己。
“它们总是在那里,那些梦。”兰德的声音非常微弱,佩林差点就听不到。“也许它们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一些真实的事情。”兰德陷入了寂静的沉思。
“晚餐应该准备好了。”佩林说,但兰德依然深陷在他的思绪中。最后,佩林转过身,只留下兰德一个人站在山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