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的几条街道都很狭窄,街边挤满了灰石筑成的房子,这就是加莱给佩林的第一印象。村子散布在一片山坡的斜坡上,山脚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一座木桥架在溪上,成为他们进入村子的信道。泥泞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有一点坡度的村中绿地也空空荡荡的,只见村中惟一的客栈阶梯上有个人正在打扫,他的旁边是客栈附属的石砌马厩。不过,绿地的模样说明不久前这里还有许多人待过,六座由绿色的枝条编成的拱门立在这片草地的中心,形成了一个环形,拱门上还点缀着这个时令中依然不多的花朵,草地上也留下了被反复践踏的痕迹。此外,一条女人的红色围巾、一顶小孩的编织帽、一只被踩扁的大锡壶散乱地堆在一道拱门的旁边,四周还有一些吃剩的食物残渣。
甜酒和香料蛋糕的香气仍然在绿地上空盘旋,与之相伴的是十几个烟囱中冒出的烟气和烹调食物的气味。有那么一瞬间,佩林的鼻子捕捉到另一股气味,一种他无法判断的气味。那是残留在空气中的一丝痕迹,却让他颈后寒毛直竖,胸中泛起阵阵罪恶感,但它很快就消失了。不过佩林确定,有某种东西经过了这里,某种……不对的东西。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仿佛是要擦掉对那股味道的回忆。那不是兰德。光明啊,即使他真的疯了,那也不可能是他,绝不可能。
客栈的门口挂着一面招牌,上头画着一个男人单脚站立,双手举向空中;下面则是客栈的名字——哈瑞林跳跃。他们让马匹走到这座方形的石头建筑门前。扫地的人站直了身体,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朝佩林的眼睛投以一个惊讶的眼神。但是当他看见罗亚尔的时候,他的两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再加上他刚刚打了哈欠的嘴还来不及合上,所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那副样子看上去活像是一只青蛙。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而陈旧的酒味,至少,佩林闻到了这些。这个男人一定也参加那场狂欢了。
扫地的男人哆嗦了一下,一只手放在上衣的双排木扣上,朝四名客人鞠了个躬。他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众人,每次扫到罗亚尔身上的时候,都会睁得更大一些。“欢迎,女士,愿光明照亮您的道路。欢迎,先生们,你们需要食物、房间,还有洗澡水吗?哈瑞林跳跃应有尽有。客栈老板是哈罗德师傅,他总是保留着上好的房间。我的名字叫西米恩,如果你们还需要其他服务,找我就行了。”他又打了个哈欠,随后有些困窘地用手捂住了嘴,同时弯下腰,以掩饰自己的失礼。“请原谅,女士,你们是远道而来的?你们有关于大狩猎的消息吗?就是对瓦力尔号角的狩猎。或者是伪龙的消息?据说又出现了一名伪龙,好像是在塔拉朋,要不然就是在阿拉多曼。”
“我们不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岚说着,从马鞍上跳下来,“显然,你知道的比我们还多。”其他人这时也纷纷下马了。
“你们刚刚举办过一场婚礼?”沐瑞问。
“婚礼?女士,不知怎么了,就在过去的两天里,我们几乎把一辈子的婚礼都举行完了。那简直是场灾难,现在这里没有一个超过适婚年龄的女人还保持单身了。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了,方圆一里内都没有了。不知怎么了,就连寡妇乔拉也拖着老班纳斯走过了这些拱门;而他们原来都发誓永远也不要再结婚的。就像有个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来一样。织布人的女儿瑞丽丝是第一个,她要铁匠琼娶她,但琼老得可以当她父亲了。那个老傻瓜立刻脱下围裙,答应了她,于是,她就立刻要求我们在这里立起那些拱门。还没等我们喘上一口气,那些女人们就都跟着她学了起来。从那时起,她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结婚,真不知是怎么了,而且那几天,几乎就没有人睡过觉。”
“这很有趣,”当西米恩说完话又打了个哈欠时,佩林说,“但不知你是否看见过一位年轻人——”
“这听起来很有趣,”沐瑞打断佩林的话,“也许,以后我会想对这件事了解得更多一些。不过,我们现在更需要的是房间,还有一顿饭。”岚朝佩林缓缓比了个手势,仿佛是在告诉他,管一管自己的舌头。
“当然,女士,一顿饭,还有房间。”西米恩犹豫了一下,然后看了罗亚尔一眼,“我们可以将两张床并在一起……”他贴近沐瑞,压低了声音:“请原谅,女士,但……呃……那个……他是什么人?我没有恶意。”他匆忙补上最后一句。
他的声音压得还不够低,罗亚尔的耳朵生气地抖动了一下:“我是巨森灵!你以为我是什么?兽魔人?”
西米恩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兽魔人,呃……先生,但为什么……?我是个成年人,我不相信童话故事。唔,你说你是巨森灵?但,巨森灵是童话里……我的意思是……这个……”在找不到合适言辞的绝望中,他朝客栈旁边的马厩吼起来:“尼克!派崔姆!有客人!快来把马牵过去好好照料一下!”过了一会儿,两名满头稻草的男孩跌跌撞撞地从马厩里跑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还在揉眼睛。当男孩们接过缰绳时,西米恩朝客人们指了指台阶,又鞠了个躬。
佩林扛起自己的铺盖卷和长弓,跟着沐瑞和岚走进了客栈。西米恩在前面带领着他们,一边还不停地鞠躬点头。罗亚尔走进门口的时候,不得不弯下身子,屋里的天花板距离他的头顶只差一尺左右。他一直在用低沉的嗓音叨念着,为什么记得巨森灵的人那么少。他的声音就像是遥远的闷雷,连走在他前面的佩林也只能听懂他一半的话。
客栈里充满了啤酒和烈酒的气味,还有奶酪和汗臭味,从屋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了烤羊肉的香气。大厅里的几个男人都躺倒在他们的酒杯旁边,好像他们很喜欢睡在长凳上似的,一名体态丰满的女侍正拿着一只酒杯在大厅角落的啤酒桶里倒啤酒。客栈老板本人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围裙,靠墙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高凳子上。当这些客人进入大厅时,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罗亚尔的时候,他惊讶地张大了嘴。
“有客人,哈罗德师傅。”西米恩喊道,“他们想要房间。他是一位巨森灵,哈罗德师傅。”女侍转过身,看着罗亚尔,哗啦一声,酒杯摔在地上,而那些趴在桌上的人都没有抬头,其中一个换了换姿势,开始打鼾。
罗亚尔的耳朵激烈地抖动起来。
哈罗德师傅慢吞吞地站起身,双手不停地整理着他的围裙,视线却一直都没有离开罗亚尔。“至少,他不是一名白袍众。”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哆嗦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过大的声音给吓着了。“欢迎,女士,还有先生们。请原谅我的失礼,女士,我实在是太疲劳了。”他又瞥了罗亚尔一眼,嘀咕了一句:“巨森灵?”同时,他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罗亚尔张开嘴想响应,却被沐瑞抢先一步:“老板,正如你的人所说,我希望能有房间供我们过夜,还有饭食。”
“哦!当然,女士,当然。西米恩,带这些好人去我最好的房间,让他们先把行李放下来。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准备一顿饭菜,上好的饭菜。”
“请随我来,女士,”西米恩说,“还有先生们。”他朝大厅旁边楼梯的方向鞠了个躬。
在他们身后,原先趴在桌上的一个人突然惊呼起来:“光明啊,那是什么?”哈罗德师傅急忙向他解释关于巨森灵的事,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他对这个族群非常熟悉。在离开之前,佩林听到他说的话大多数都是错的。罗亚尔的耳朵不停地抖动着。
来到二楼,巨森灵的头几乎要碰到了天花板。狭窄的走廊更加黑暗,只有一道落日余辉从房门旁边的窗户射进来,一直照到走廊的远处。
“房里有蜡烛,女士。”西米恩说,“我应该带一盏灯上来的,但我的脑子还因那些婚礼而乱成一团。如果你们愿意,我会派人上来点亮蜡烛的。你们也想要盥洗用的清水吧?当然,当然。”他推开一扇门,“我们最好的房间,女士,我们……我们的客人并不多,您应该知道……但这确实是我们最好的房间。”
“我要住在这间隔壁的房间里。”岚说,他扛着沐瑞和他自己的被褥与鞍袋,真龙旗也被捆扎在其中。
“哦,先生,那个房间并不好。床很小,屋子也小,那是仆人的房间,如果有客人带仆人来,他就会住在那间。请原谅,先生。”
“我要住那间。”岚坚定地说。
“西米恩,”沐瑞说,“哈罗德师傅不喜欢圣光之子?”
“嗯,他喜欢,女士,他以前不喜欢,但他现在喜欢了。不喜欢那些圣光之子不是好办法,至少在我们这个如此靠近边境的地方不是好办法。他们不停地从加莱路过,就好像这里根本没有边界线一样。昨天,这里出了麻烦,一堆麻烦,就在婚礼进行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西米恩?”
西米恩在回答之前,飞快地瞥了沐瑞一眼。在昏暗的光线中,佩林不认为别人也看见了他的动作。“前天,他们来了二十多个人,那时还没有麻烦发生。但昨天……不知怎么了,他们突然有三个人声称他们不再是圣光之子,他们扔下身上的袍子,骑着马就跑了。”
岚哼了一声:“白袍众都是拿生命做担保,难道那三个人真的以为能这么简单就脱离白袍众?他们的指挥官有什么行动?”
“也不知是怎么了,他本来应该要做些什么的,你也会这样想嘛,先生,但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说,他是被派来寻找瓦力尔号角的。又有一个人说他们应该去阿摩斯平原追捕龙的。那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开始对街上的女人说话,说了一些他们不该说的事情,他们还捉住了那些女人。女人们开始尖叫,圣光之子们就开始朝那些骚扰妇女的人叫喊,我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
“你们没有阻止他们吗?”佩林说。
“先生,你带着战斧,也懂得如何去使用它,但如果你只会用扫帚和锄头,而你要面对的是一些全副武装、手持刀剑的家伙,那就有些难了。剩下的白袍众,那些还没有逃跑的,将这个麻烦愈搞愈严重,他们差点要刀剑相向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们之中又有两个发了疯,虽然剩下的那些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那两个人开始叫嚷什么加莱全都是暗黑之友,他们狂呼乱吼地想把村子烧了,他们也真的那么做了!你们还可以在村后看见燃烧的痕迹呢!那就是他们点的火。其他的白袍众想阻止他们,又和他们动了手。最后,那些白袍众帮我们把火扑灭了,然后将那两个疯子绑起来,带着他们骑马离开了这里,看方向是回阿玛迪西亚去了。要我说,他们走得可真快,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了,那我还真搞不清楚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粗暴,”岚说,“即使是白袍众也不该这样。”
西米恩赞同地点点头:“如您所说的,先生,他们以前并不是那样的。没错,他们总是那么狂妄自大,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堆尘土,而且总爱管闲事。但他们以前从不曾制造过麻烦,根本不是这样。”
“他们已经离开了,”沐瑞说,“把麻烦也一起带走了,我可以确定,我们会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佩林一直没有开口,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所有这些婚礼和白袍众都值得注意,但我最想知道的是,兰德有没有在这里停留。当他离开的时候,他选择了哪条路?这里的气味不是他的。
跟着西米恩,佩林沿着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一个脸盆架,以及两张凳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罗亚尔弯下腰,将脑袋探进房间。微弱的日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照进来,房里的两张床都相当大,床角叠放着整洁的毯子,但床垫看上去相当简陋。西米恩在壁炉的架子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支蜡烛和一个火绒匣;然后,他点亮了蜡烛。
“我要帮你把两张床并起来,先……唔……巨森灵先生,是的,请稍等一会儿。”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匆忙的样子,而是拿着那个烛台晃来晃去,仿佛是要找一个适合的地方把它放下来。佩林觉得他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没什么,如果白袍众在伊蒙村做出这些事,我会比他更不安的。“西米恩,一两天前,有没有别的陌生人路过这里?那是一个年轻男人,高个子,灰眼睛,红头发,也许他曾经为了挣一顿饭和一张过夜的床而吹奏长笛。”
“我记得他,先生,”西米恩说话的时候,一双手还在不停地摆弄着烛台,“他是昨天早晨过来的,看样子,他已经饿坏了。昨天一整天,他都在婚礼上吹笛子,那是个很俊俏的小伙子。有些女人一开始就对他频送秋波,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用眼角瞥着佩林,“他是你们的朋友吗,先生?”
“我认识他,”佩林说,“怎么了?”
西米恩犹豫了一下:“没什么,先生,只不过,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还有的时候,他会在别人一言不发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昨晚,他就睡在这间房里,他在午夜时大喊大叫,把我们都吵醒了。他大概做了个噩梦,他一醒过来,立刻就要上路。哈罗德师傅也没有费力询问他到底怎么了。”西米恩又停了一下,“他在离开前还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说了什么?”佩林急忙问。
“他说,有人跟着他,他说……”这个有着短下巴的男人哽了哽喉咙,才继续慢慢地说道,“他说,如果他不走,他们就会杀了他。‘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去死,那将会是他。’这就是他说的。”
“他不是在说我们,”罗亚尔嗡嗡地说,“我们是他的朋友。”
“当然,先……唔……巨森灵先生,当然,他指的不是你们。我……唔……我不想对你们的朋友说三道四,但我……唔……我想他大概是生病了,脑子有点问题,你们明白吧!”
“我们会照顾他的,”佩林说,“所以我们要追上他。他往哪条路走?”
“我知道,”西米恩一边说,一边挪动着他的脚趾,“我一看见她,就知道她能帮助他。哪条路?东边,先生,东边。他离开的时候慌张得要命,就像暗帝在追他一样。你们觉得她能帮帮我吗?帮帮我的弟弟?诺姆病得很严重,萝恩大妈说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佩林依旧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把长弓靠在墙角,将铺盖卷和鞍袋放在房里的一张床上。他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地思考一下,但问题是,思考并不能对他有什么帮助。他看着罗亚尔,却在巨森灵那里同样找不到帮助。惊惶失措的巨森灵耳朵垂下,长眉毛一直垂到脸颊上。“你怎么会认为她能帮助你弟弟,西米恩?”愚蠢的问题!但问题是,他既然知道了,又为何要这么问。
“我曾经去过一次杰罕那,先生,我在那里看见了两……两位像她一样的女士,我绝不会搞错的。”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像是在耳语,“据说,她们能让死人复活,先生。”
“还有谁知道这个?”佩林不禁加强了声音的力度。
这时,巨森灵说道:“如果你弟弟已经死了,那谁也没办法救活他。”
青蛙脸的男人带着焦虑的神情逐一看着他们,说的话愈发显得混乱了:“没人知道,只有我,先生。我弟弟不算是快死了,巨森灵先生,他只是病了。我发誓,没有其他人能认出她来,就连哈罗德师傅也从不曾离开过这里二十里外的地方。他病得很严重,我应该自己去问问她,只是我的膝盖抖得太厉害,她可能听不清楚我在说什么。如果她讨厌我,用雷劈我该怎么办?如果我错了该怎么办?你不该随便就说一个女人是……我的意思是……呃……”他抬起手,半像是恳求,半像是要保护自己。
“我没办法给你什么承诺,”佩林说,“但我会跟她说的。罗亚尔,你陪陪西米恩好不好,我去跟沐瑞说这件事。”
“没问题。”巨森灵以浑厚的声音答道。西米恩哆嗦了一下,发现罗亚尔的大手搭着自己的肩膀。“他要带我去看看房间,我们会聊聊天。告诉我,西米恩,你对树了解多少?”
“树……树?巨森灵……先生?”
佩林没有再多逗留,便急忙跑回阴暗的走廊里,敲着沐瑞的房门。两仪师刚应了一声“进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推门冲了进去。
六支蜡烛照亮了客栈里最好的房间,不过佩林看不出这房间到底好在哪里。房间里惟一一张床的四个床角上各有一根立柱,撑起了一副床帐,床垫看上去应该比佩林床上的松软一点,地上有一小片地毯,两把有着靠垫的椅子代替了板凳。除此之外,这里和佩林的房间没什么差别。沐瑞和岚站在冰冷的壁炉前面,似乎正在讨论什么事情。两仪师看上去对佩林的打扰感到相当不高兴,护法的表情依旧如石雕般冷硬。
“兰德曾经到过这里,”佩林开口说道,“那个叫西米恩的人记得他。”沐瑞倒抽了一口气。
“你们不是被告诫过,要守口如瓶吗?”岚的声音像是压抑的咆哮。
佩林转身面对着护法,这比面对沐瑞的目光要轻松许多:“如果不问一些问题,我们怎能找出他去了哪里?西米恩告诉我,兰德是昨晚离开的,朝东而去。如果你对这些消息还感兴趣的话,他总是说有人在追他,要杀了他。”
“往东。”沐瑞点点头,两仪师平静的语气和她不以为然的神情并不相称。“能知道这一点很好。不过,如果他要去提尔的话,这也不奇怪。实际上,我在知道那些白袍众之前就已经有所怀疑了,而他们更确认了我的想法。佩林,兰德在某件事上是对的,我不相信我们是惟一想找到他的人。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他们会竭力阻止我们;即使没有这些,我们要找到兰德也已经是麻烦重重了。你必须学会管住你的舌头,只有在我让你说话时才开口。”
“那些白袍众?”佩林狐疑地说。管住我的舌头?烧了我吧,如果我真的能管住它!“他们怎么会让你确信……兰德真是疯了。他们在追捕兰德吗?”
“他没疯,”沐瑞说,“他离发疯还远得很。佩林,身为一个时轴,他比传说纪元以来的任何一个时轴都要强大许多。昨天,在这个村子里,因缘……有了变动,它在兰德四周塑造自己,就像是依照模子来塑造黏土般。婚礼、白袍,这些足以表明兰德来过,懂得的人,自然会知道这一点。”
佩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只要是他经过的地方,我们都能发现这样的事情?光明啊,如果有暗影生物在跟踪他,他们会像我们一样轻易地发现他的行踪。”
“也许是,”沐瑞说,“也许不是,没有人知道像兰德这么强大的时轴四周会发生什么事情。”有那么一刻,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因无奈而产生的恼怒:“亚图·鹰翼是史籍上记载过最强的时轴,但即使是他也不曾像兰德这么强大。”
“据说,”岚这时说道,“有时候,和他同处一室的人在想要撒谎时却说出了实话,还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自己想象不到的决定。有时候,每次掷骰,每次抽牌,只要有他在场,结果就会符合他的意思,但只是有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佩林说,“你不知道他是否会在去提尔的路上留下许多的婚礼和疯狂的白袍众。”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该知道的事情。”沐瑞尖刻地说。她的黑眸盯着佩林,射出的目光仿佛抽在他身上的鞭子。“因缘围绕时轴进行细密的编织,其他人可以跟随这些丝线,但他们首先要知道如何去发现它们。小心你的舌头,不要从那里泄露出比你知道的还多的事情。”
尽管佩林竭力想争辩,但他还是垂下了双肩,仿佛沐瑞真的出力压制了他。“你应该为这次我没有保持沉默而感到高兴。西米恩知道你是两仪师,他希望你能为他生病的弟弟诺姆进行治疗。如果我没有和他谈过,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向你提出要求,但他会和他的朋友谈论这件事。”
岚望向沐瑞的眼睛,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对望着。佩林看着护法,觉得像是在看着一匹要扑向猎物的狼。最后,沐瑞摇摇头,“不要这样。”她说。
“如你所愿,这是你的决定。”岚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觉得沐瑞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他身上的那种紧张感已经消失了。
佩林盯着他们:“你们是想……西米恩如果死了,他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了,对不对?”
“我不会让他死的。”沐瑞说,“但我不能承诺永远会做出这种让步,我也不会这样承诺。我们必须找到兰德,我不能在这个任务上失败。这么说,你该够清楚了吧?”佩林迎着她的目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点点头,仿佛他的沉默已经足够了,“现在,带我去见西米恩。”
罗亚尔房间的房门开着,从里面散出一片光晕。房里的两张床已经被并在一起,罗亚尔和西米恩正坐在床的一侧。这个短下巴的男人一直在抬头望着罗亚尔,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满是好奇的表情。
“哦,是的,聚落真的很神奇,”罗亚尔正在说话,“在巨树下,永远都是和平的,你们人类会有战争和冲突,但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到聚落。我们照顾那些树,生活在协调融洽的——”沐瑞出现在巨森灵的视线中,他的话戛然停止,然后,他才看见两仪师身后的岚和佩林。
西米恩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一边鞠躬,一边向后退,直到背撞上了墙,“呃……女士……呃……呃……”即使在这个时候,他的脑袋还是不停地上下点着,仿佛是上了发条的玩具。
“带我去见你弟弟,”沐瑞用命令的口吻说,“我会尽力帮他。佩林,你也过来,毕竟这位好人是先和你提起这件事的。”岚扬起一边的眉毛,但她摇了摇头。“如果我们都走了,也许会有人注意我们的,佩林能给我必需的保护。”
岚不情愿地点点头,然后又给了佩林一个严厉的眼神:“小心行事,铁匠,如果她有什么危险……”他冰冷的蓝眼睛说出了后面的话。
西米恩拿起一支蜡烛,匆忙地跑进了走廊,一边还在鞠躬,这让他在烛光下的影子好像是在跳舞,“这边走……呃……女士,这边走。”
西米恩打开走廊末端的一扇门,门外是一道阶梯,直通向一条位于客栈和马厩之间的窄道。沉重的夜幕包裹住烛光,让它变成了一个闪烁不定的光点。半圆形的月亮挂在稀疏的群星之间,为佩林提供了足以看清四周的光线。佩林觉得沐瑞应该告诉西米恩,不必鞠躬了,但她一直没有这么做。两仪师只是悄无声息地迈着步,提起了裙摆,不让地上的泥泞弄脏衣服。她仍旧是那么地有威仪,仿佛这条黑暗的信道是皇宫中的走廊,而她就是女王本人。天气已经变得阴冷,夜色里仍然混合着寒冬的气息。
“这边请。”西米恩带着他们来到马厩后面的一间小屋前,急忙推开了没有上锁的门。“这边请。”他朝里头指着,“这里,女士,我弟弟诺姆就在这里。”
屋子里面用木板钉了一个笼子,从做工来看,显然是匆忙钉成的,一把粗大的铁锁锁住了草率钉制的笼门。在这些障碍后面,有一个男人四肢摊开趴在铺了一层稻草的地面上。他赤着脚,身上的衬衫和裤子都被撕出许多裂口,仿佛他不知道该如何把它们脱下来一样。屋子里充满了陈腐的血肉气味,佩林认为,即使是西米恩和沐瑞也一定闻得到。
诺姆抬起头,盯着他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身上没有任何特征能证明他是西米恩的弟弟。他的下巴很正常,个子高大,有着魁梧的双肩。但真正让佩林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些,诺姆望着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般的金色光芒。
“将近一年时间了,他一直在说疯话,女士。他说他能……能和狼交谈,还有他的眼睛……”西米恩这时飞快地瞥了佩林一眼,“嗯,他喝多了的时候就会说出这些话,所有人也都会笑话他。差不多一个月之前,他没有到镇上来,我去看看他出了什么事,那时我就发现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佩林小心而不情愿地向诺姆伸出手,就像朝一匹狼伸出手般。寒风掠过鼻尖,伴随着他在林间奔跑,从隐蔽物后面闪电般射出,利牙刺入猎物的腿筋。鲜血的滋味在舌上满溢,杀戮。佩林猛地抽回手,仿佛火舌刚刚舔过他的指尖,挡住了他的试探。实际上,所有这些都算不上真正的思考,只是一连串混乱的欲望和影像,半是记忆,半是向往。那里有比别的地方更多的狼。佩林用手撑住墙,好稳住自己。他感觉到膝盖处传来的虚弱。光明助我!
沐瑞将一只手放在铁锁上。
“钥匙在哈罗德师傅那儿,女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
她拉扯了一下,锁自动弹开来,西米恩惊讶地望着她,看她将锁从门上轻松地拿下来。随后,这个短下巴的男人转头望向佩林。
“这样安全吗,先生?虽然他是我弟弟,但他在萝恩大妈想帮他的时候却反咬了她一口。他还……他杀过一头牛,是用牙咬的。”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小到快听不见了。
“沐瑞,”佩林说,“那个男人很危险。”
“所有的男人都危险。”沐瑞冷静地回答,“现在,安静。”她打开门,走进笼子。佩林立刻屏住了呼吸。
当她一踏进笼中的时候,诺姆咧开嘴,露出牙齿,开始低声咆哮。在低沉的吼声中,他开始全身颤抖,沐瑞没有在意这些。而诺姆则一边咆哮,一边退向身后的稻草堆中,一直退到无路可退的角落里,似乎他正在躲避步步进逼的两仪师。
缓慢而平静地,两仪师跪下去,双手捧起他的头颅。诺姆的咆哮声愈加高亢,变成了一声声嘶嚎。就在佩林想要采取行动的时候,他的嚎叫却迅速减弱成无力的呜咽。有好一会儿,沐瑞一直捧着诺姆的头,最后,她像一开始一样平静地松开手,站了起来。当她转身背对着诺姆,一步步向笼外走来的时候,佩林不由得绷紧了喉咙,但那个人只是愣愣地盯着沐瑞。沐瑞将笼门关好,把锁扣回门闩上,不过并没有将它锁上。诺姆吼叫着扑向笼门,他张嘴去咬那些木板,用肩膀去撞击笼子,拼命想把脑袋从木条间挤出来。所有这些都伴随着他的吼声和木板断裂的噼啪声。
沐瑞用手指轻轻地掸去衣服上的稻草屑,脸上毫无表情。
“你是在冒险。”佩林仍然感到呼吸困难。她看着他,那是一种稳定而知晓一切的目光。他垂下了眼睛,黄色的眼睛。
西米恩一直望着他的弟弟。“您能帮助他吗?女士?”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很抱歉,西米恩。”她说。
“您什么也不能做吗,女士?哪怕随便做些什么也好啊!做一些……”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两仪师的事情?”
“医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西米恩,它来自受医治者的内心,正如同它来自医治者。他对于身为诺姆、身为人的记忆都已经荡然无存,指引他回来的地图已经消失了,没有任何东西还能让他看清那条路。诺姆走了,西米恩。”
“他……他只是经常说笑话,女士,当他喝多了的时候,他只是……”西米恩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又拼命眨了两下,“谢谢您,女士,我知道,如果您能做到,您一定会做的。”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低声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随后,她就离开了这间屋子。
佩林知道,自己应该跟在两仪师身后。但那个人,那个曾经是人的生灵,在笼子里的嚎叫让佩林无法就这么离开。佩林飞快地向前迈了一步,惊讶万分地望着自己的手将铁锁从门闩上拿下来。那把锁的做工非常精细,一看就知道是很高明的铁匠所打造的。
“先生?”
佩林凝视着手里的锁,然后又抬头望向笼门后面的那个人。诺姆已经停止了对木板的撕咬,目光警觉地望着佩林,嘴里不停地喘着气,他的牙齿有几颗已经断了。
“你可以永远把他关在这里,”佩林说,“但我……我不认为他会有什么改善。”
“如果他出来了,先生,他会死的!”
“无论他是否在这里,他都会死,西米恩。不在这里,至少他能得到自由,还有他能力所及的欢乐。他不再是你弟弟了,但你是要做出决定的人。你可以把他关在这里,任由别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只能盯着囚禁自己的笼子,直到憔悴而死。你不能把一匹狼关在笼子里,西米恩,笼中的狼永远都不会快乐,也无法活得长久。”
“是的,”西米恩缓缓地说,“是的,我知道。”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随后便猛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这个回答是佩林所要的,他拉开笼门,站到了一旁。
有那么一会儿,诺姆只是盯着出口,突然间,他窜出木笼,四肢着地,以过人的敏捷向外奔去。一转眼,他已经离开了笼子,离开了小屋,冲进茫茫的夜色中。光明帮助我们两个,佩林暗自想道。
“我想,自由的生活对他会更好。”西米恩打了个冷颤,“但我不知道当哈罗德师傅发现笼门被打开,诺姆逃走的时候,他会说些什么。”
佩林关上笼门,大锁在他手里发出嘎啦声响,被重新锁上,“让他去为这次逃亡而感到困惑吧!”
西米恩响亮地笑了一声,响应道:“他会为自己找出一个理由的,所有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理由。有些人说诺姆真的变成了一头狼,浑身长毛!他在咬萝恩大妈的时候,就有人这么说了,虽然这根本不是真的。”
佩林微微颤抖着,将前额靠在笼门上。他也许不会长出皮毛,但他是一匹狼。他是狼,不是人。光明啊,帮帮我吧!
“我们不能一直把他关在这里,”西米恩又突然说道,“他本来是在萝恩大妈的房子里,但白袍众来了,大妈和我只好帮哈罗德师傅把他移到这里来。那些白袍众总是拿着一份长长的名单,他们说是要寻找暗黑之友。你知道吗,诺姆最要命的就是他的眼睛,白袍众的名单上有一个叫做佩林·艾巴亚的人,他是个铁匠。他们说他有着黄色的眼睛,身边还带着狼,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诺姆了吧!”
佩林转头看着西米恩:“你认为这个叫佩林·艾巴亚的是暗黑之友?”
“一名暗黑之友不会在乎我弟弟是否会死在笼子里,我想,她应该是在你冒犯了白袍众之后不久就找到了你,所以你及时受到了帮助。真希望她也能早几个月来到加莱。”
佩林立刻感到非常的惭愧,他刚才还拿这个男人跟青蛙相比。“我希望她能为他做些什么。”烧了我吧,我真的希望她能。突然间,佩林想到,这里的村民一定全都知道诺姆,知道他眼睛的事。“西米恩,你能送些吃的到我的房间去吗?”哈罗德师傅和其他人刚才也许都被罗亚尔吸引住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睛。但如果我去大厅吃饭,他们早晚都会注意到的。
“当然,我也会把早饭送过去的,你在离开之前都不必下来。”
“你是个好人,西米恩,真正的好人。”西米恩看上去很喜欢他的赞美,这让佩林感到更加惭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