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顶着下午炎热的阳光停靠在提尔的码头上,飘散着水气的石板上还残存着许多小水洼。潮湿的空气让佩林感觉到与伊利安一样的闷热,他能闻到沥青、木材和绳索的气味,也能看见南边河岸上的造船厂;香料、生铁、大麦、香水、酒和上百种他不知道的气味组成一团大杂烩,从码头后面的仓库里不断地飘过来。当风向转往北方的时候,他闻到了鱼的气味。但风向很快又转了回来,鱼味也退去了。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气味。他将自己的思绪向外延展,去寻找狼,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便急忙切断了自己的意识。最近,他这么做的次数愈来愈频繁了。当然,这里没有狼,这么巨大的城市周围不可能有狼存在。他只希望自己不会感觉到如此……孤独。
当驳船船头的步桥被放下来的时候,他牵着快步,跟随沐瑞和岚走上了码头。巨大的提尔之岩城堡矗立在他们左侧,尽管在最顶端有旗帜飘扬,但它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座石山。佩林不想看到这座城堡,但只看到提尔城却看不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还在这里吗?光明啊,如果他已经在尝试进入那座城堡,那他可能已经死了。那时,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我们要在这里找什么?”萨琳在他身后问道。她一直没停止发问,只不过她不对两仪师和护法发问。“伊利安让我们看到了灰人和野猎,提尔又有什么?能让……让某些人那么想阻止你们过来?”
佩林向周围扫了一眼,那些忙着运货的码头工人看起来并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他相信自己从他们身上闻到了恐惧的气味。他吞回了挂在舌边的严厉指责。萨琳的舌头很快,而且很锋利。
“我希望你不要用这么激动的声音说话,”罗亚尔嗡嗡地说,“你似乎以为这里会像伊利安一样轻松,菲儿。”
“轻松?”萨琳嘀咕着,“轻松!罗亚尔,我们在一夜的时间里几乎被杀死两次,光是伊利安的经历就足够写一首狩猎者歌谣了。你竟然说那是轻松?”
佩林满面愁容,他希望罗亚尔不要用那个名字称呼她,这样只会提醒沐瑞认为她是明口中的猎鹰。而且,佩林不禁一直在想她是不是明警告他要注意提防的那个漂亮女人。至少,我还没碰上那只鹰,还有拿剑的图亚桑人!这才是最让人感到奇怪的。如果图亚桑人会拿剑,那还不如说我是个羊毛商人!
“停止问问题,萨琳。”他跨上快步的马鞍,对女孩说:“当沐瑞决定告诉你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这时,他仍然竭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座城堡。
她转动着那双黑色的凤眼望着他,“我不认为你知道原因,铁匠。我想,正因为如此,你才不告诉我,你没办法告诉我。承认吧,乡下男孩。”
微微叹了一口气,佩林在沐瑞和岚身后走下码头。等到罗亚尔拒绝回答问题之后,萨琳就没有继续追问巨森灵。佩林觉得萨琳要巨森灵称呼她菲儿,一定是为了吓唬他,他不会被吓到的。
沐瑞已经将油布斗篷捆在她的马鞍后,就在那个不起眼的放着真龙旗的包袱上面。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换上了在伊利安得到的蓝色亚麻斗篷,它又宽又深的兜帽藏住了她的脸。她的巨蛇戒被挂在脖子上。她曾经说过,提尔不禁止两仪师存在,但提尔之岩的守卫者会严密地监视戴戒指的女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受到监视。
岚在两天前就把他的变色斗篷塞进了鞍袋里,很明显,那个派出暗之猎犬的人,没有再派出更多的暗影力量追击他们。沙马奥,佩林想到这个名字,打了个哆嗦,急忙把这个名字赶出脑海之外。护法在伊利安就没有因为天气炎热而改变着装,所以在稍微凉爽一些的提尔,他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改变。他灰绿色的外衣纽扣全部被扣紧了。
佩林外衣的扣子松开一半,衬衫领口也是敞开的。提尔也许比伊利安要凉爽些,但现在的温度仍然像两河流域的夏天一样热,仿佛是大雨过后的潮湿天气让这里的闷热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挂着战斧的腰带松松地挂在鞍桥上。如果他要用斧子,伸手就可以拿到。身上没有了这把斧子,他感觉轻松多了。
走过最初的几条街时,他很惊讶地看着地上的泥泞。在他以前的旅途中,只有村庄和小镇才会有泥土的街道,而提尔是他见过最大的城市之一。但本地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有许多人赤着脚走在街上。一个妇人鞋底的小木块吸引了他的注意,随后他又觉得奇怪,为什么这里的人没有都穿上这样的鞋子。那些男人穿的松腿裤子看起来要比他厚实的贴身裤子凉快许多。他在脑子里描绘了一幅他穿上松腿裤子,头上戴一顶那种圆草帽的画面,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发现什么好笑的东西了,佩林?”罗亚尔问。他的耳朵无力地垂在头侧,耳朵上的茸毛和头发混在一起。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街上的行人,“这些人看起来……很颓废,佩林,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个样子。即使是任由树林被砍伐的人类也不该被弄成这种样子。”
佩林这时才注意到人们脸上的表情,他发现罗亚尔是对的,有一些东西从太多的面孔上消失了。也许是希望,也许还有好奇,这些人对于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的一行人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会为马匹让开道路。一个骑在高头大马背上的巨森灵在他们眼里似乎和岚,和佩林没什么差别。
他们走过高大的灰色城门,守城士兵在城门两边用黑色的眼睛严厉地盯着他们,这些士兵在胸甲下面穿着红色的外套,宽松的外套袖子有一双收紧的白色袖口。他们戴着宽边的圆形钢盔,盔顶挑起一条铁脊。和普通人穿的松腿裤子不一样,他们穿的裤子很紧,裤脚也被塞进了齐膝高筒靴的靴筒里。这些士兵看到岚的佩剑和佩林的斧子与长弓,都皱起眉头,将手指搭在自己的剑柄上。尽管他们的表情都非常凶狠,但他们的脸上也同样有着颓败的神情,仿佛没什么事值得他们去努力了。
城里的街道变得更宽,而且有了铺路石,这里的建筑物也显得更为高大,不过它们的风格和城外的房屋并没有什么区别。佩林觉得这里的屋顶有些古怪,特别是那些尖顶,但他自从离开家乡之后,见识过那么多不同风格的屋顶,所以,他现在只是稍微想了想,这些瓦片是用什么样的钉子固定上去的。有些地方的屋顶看上去似乎连一枚钉子都没有。
宫殿和巨大的建筑物分散在小型的普通建筑之间,看上去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一片由高塔和方形白色屋顶组成的建筑群由宽阔的街道环绕着,而街道的另一边就是客栈和普通房舍。一座巨大的厅堂,前面以十二尺为间隔排列着一排方形的白色大理石柱,要登上五十级台阶,才能到达它三十尺高的青铜大门。而它的旁边是一家面包店,另一边是一家裁缝铺。
这里有更多的人穿着和士兵一样的外衣和裤子,不过他们没有甲胄,而且衣服的颜色更加鲜艳。这里甚至还有人佩着剑。没有人赤脚,即使是那些穿松腿裤子的人也都穿着鞋。女子的服装经常会更长更大一些,她们的领子都开得很低,露出了肩膀,甚至是胸部。这些衣服的质料有丝绸的,也有羊毛的,海民贩运的大量丝绸都要经由提尔上岸。许多轿子和由成队马匹拉动的载客马车和两轮、四轮的牛车一起走在街道上。这里也同样有无数张灰心丧气的面孔。
岚挑选的客栈名字是“星光”,它的一边是布匹店,另一边是铁匠铺,三座建筑之间由狭窄的巷道隔开。铁匠铺完全由没有装饰的灰色石头建成;布匹店和客栈是木制的。星光客栈足有四层楼高,在屋顶上也开有小窗户。织布机的吱嘎声和锤子敲击铁块的声音此起彼落。一行人将马匹交给客栈的马夫,让他带到后面的马厩去,他们则走进了客栈。厨房里飘出烹调鱼的味道,可能是烤,也可能是炖;也有一股相比之下小一些的烤羊肉味。大厅里的人们都穿着紧身外衣和松垂的裤子,佩林认为他们都不是有钱人——他已经可以确定,穿灯笼袖鲜艳衣服的男人和露肩亮色丝衣的女人才是有钱人和贵族——有钱人无法忍受外面传来的噪音,也许这正是岚选择这里的原因。
“这么吵,我们怎么睡觉?”萨琳嘀咕着。
“不问问题了?”佩林微笑着对她说,这时,他觉得她像是要对他吐舌头的样子。
客栈老板是个圆脸的秃头男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还有那种松腿裤子。他鞠躬的时候,手掌还捂在稍微突起的肚子上。他的脸上自然也有着那种放弃的神情,“光明照耀你,女士,欢迎。”他叹了口气,“光明照耀你,大人,欢迎。”看到佩林的黄眼睛,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他满脸疲惫地转向罗亚尔,“光明照耀你,巨森灵朋友,欢迎,我已经有一年或更久的时间没有在提尔看见你的族人了。有些巨森灵会在城堡和其他地方工作,当然,他们全都住在城堡里,但我以前也在街上见到过他们。”他最后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谈话。看上去,他已经没有任何好奇心想知道为什么会有另一个巨森灵来到提尔,或者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人会来到提尔。
这位秃头老板的名字是爵拉·哈特,他亲自带着他们看过了房间。很明显的,他将身穿丝衣、用兜帽隐藏面孔的沐瑞当成了一位女贵族,而将面色冷峻、身上佩剑的岚当成了她的侍卫,也因此他才会亲自为他们服务。佩林显然被他当成了随从,而萨琳的身份他还没办法确定,这个女孩子看他时候脸上嫌恶的表情更让他有些搞不清楚。至于罗亚尔,他毕竟是个巨森灵。他请人为罗亚尔把床并在一起,还为沐瑞准备了一间可以在室内用餐的私人房间。沐瑞以优雅的姿态接受了他的好意。
看房间时,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在楼上的走廊里形成一个小小的队列,直到爵拉指点完毕,鞠躬下楼去,他们才回到沐瑞的房门口。这里的墙壁都用白色石膏粉刷过,罗亚尔的头能顶到走廊的天花板。
“讨厌的家伙,”萨琳嘀咕着,拼命用两只手拍打窄裙子上的尘土,“我相信他一定把我当成你的女佣了,两仪师,我可不会接受这种待遇!”
“小心你的舌头,”岚低声说,“如果你说出这个称号,而被其他人听见,你会为此后悔的,女孩。”她看起来仿佛想吵架的样子,但岚冰冷的蓝眼睛冻住了她的舌头,只是没有冷却她炽烈的目光。
沐瑞没有理他们,她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双手没有目的地拍打衣裙。佩林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我们该怎样寻找兰德?”佩林问道,但沐瑞却好像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沐瑞?”
“不要远离客栈,”过了一会儿,沐瑞才说道,“提尔对那些不懂规矩的人来说,可能是个危险的城市,在这里,因缘有可能会被撕裂。”最后这句话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对自己说的。她又将声音提高了些:“岚,让我们看看在不吸引别人注意的情况下,能发现什么,其他人都留在客栈附近!”
“留在客栈附近。”等到两仪师和护法消失在楼梯下面之后,萨琳模仿着沐瑞的声调说,但她还是降低了声音,以防刚刚离开的两个人听到,“这个兰德,他是你们说的那个……”如果她看上去像是一只猎鹰,那也是一只非常不安的猎鹰,“我们到了提尔,那座石之心大厅里……还有预言中说的……光明烧了我吧,时轴,这就是我想出现在其中的故事?”
“这不是故事,萨琳。”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佩林觉得自己几乎像客栈老板一样失去希望,“时光之轮将我们编织在因缘中,你选择了将你的命运之线和我们的缠在一起,现在,想解开已经太迟了。”
“光明啊!”她咆哮道,“你现在说话就像她一样了!”
佩林将她和罗亚尔留在一起,自己回到房间里将行李放下。房里有一张矮床,很舒服却相当小,可能城里人认为这就是仆人应该睡的床。墙角有一个脸盆架,一个凳子,满是裂纹的石膏墙上有几根墙钉。当他回到走廊时,萨琳和罗亚尔都不见了,锤子敲打在铁砧上的声音似乎正在向他发出召唤。
提尔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当佩林走进铁匠铺时,他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铁匠铺里只有一间大房间,屋子没有后墙,后面完全是一扇大门,门外是一个院子,上蹄铁的马和牛都会被牵到这里来,所以那里还有一套可以将牛马吊起的吊索。靠墙的架上立着许多锤子,从墙面突出来的托梁上挂着不同种类和尺寸的钳具。蹄撑、蹄刀和其他上蹄铁的工具都整齐地放在木头长凳上,旁边还摆着凿子、尖嘴锤、铁模和所有的铁匠工具。柜子里堆积着各种厚度的铁块和钢块。空地中央立着五个不同粗糙程度的打磨用铁轮,六个铁砧和三座带风箱的石头熔炉,不过只有一个炉子里有燃烧的炽煤。淬火桶就放在熔炉旁。
铺子里的铁匠正用大钳夹住一块黄色的热铁,不停地用锤子敲打。他穿着宽松的裤子,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不过挡住他赤裸胸口的长皮背心和皮围裙,与佩林和卢汉师傅在伊蒙村穿用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粗壮的胳膊和肩膀说明了他在金属技艺中浸淫的岁月,他的黑头发几乎只是和佩林记忆中卢汉师傅的灰头发一样多。在墙上还挂着更多的皮背心与围裙。看起来,这个人应该有学徒,但佩林没看见这些人。炉火的味道和家乡的一样,热铁的味道也和家乡的一样。
铁匠转过身,将正在打的铁片插进热煤里,佩林走过去为他推风箱。那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佩林缓慢而稳定地推拉风箱,保持着固定的节奏,让热煤维持在正确的温度上。铁匠回过身,继续在铁砧的圆角上打,佩林觉得他正在打制一个桶刮子。铁锤飞快地击在热铁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那个人一直在低头工作,眼睛也没有抬一下,“学徒?”他忽然说。
“是的。”佩林的回答同样简单。
铁匠继续工作了一段时间。他打制的确实是一个清理木桶内部的桶刮子。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佩林一眼,放下锤子,拿起一块方形的厚铁,塞进佩林手中,然后又拿起锤子,继续他的工作。“看看你能用这个做什么。”他说。
想也没想,佩林走到炉子对面的一个铁砧旁,用那块铁轻轻敲了敲铁砧的边缘。发出的声音很好听。这块铁放在慢炉中的时间不长,没有从热煤中融入大量的碳。佩林将它全部塞进热煤中,又尝了尝两个淬火桶里的水,以确定哪一个桶子里是盐水,哪一个装的是橄榄油。随后,他脱下外衣和衬衫,开始挑选和他的身材较适合的皮背心。一般提尔人都没有他这么魁梧的身材,但他还是找到了一条合身的,而围裙就比较好凑合一些了。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那名铁匠还在埋头工作,但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笑容。不过,一个人知道打铁的方法并不代表他掌握了锻铸的技艺,佩林还需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他拿了两把锤子、一把长柄扁头钳和一根尖头方柄凿,回到铁砧旁边。那个铁块除了被佩林留在热煤外面的一点之外,已经全部变成了暗红色。佩林拉动风箱,看着金属的颜色逐渐变亮,直到它变成了只比白色暗一点的黄色。然后,他用钳子拖出铁块,将它放在铁砧上,从两把锤子中挑出一把重一些的。据他估计,那把锤子大约有十磅重,在一个不懂得打铁的普通人眼里,这把锤子的手柄显然太长了。佩林握住锤柄的末端,打铁时,炽热的金属有时会喷溅出火星。他记得在圆丘那儿,他见到过铁匠手上的伤疤,那是个不小心的家伙。
佩林不想做什么别出心裁的精制品,简单的对象在这时候看起来是最合适的。他开始打圆铁块的棱角,然后捶击铁块中间,将它打成一片宽刃,在铁块末端差不多还保持了原有的厚度,整个铁块被他打成了大约一个半手掌的长度。他不时会将那块铁放回到热煤里,让它保持在亮黄色的状态。过了一会儿,他换用轻一些的锤子,它的重量只有前一把锤子的一半。他将刃以外的那一部分打细,然后在铁砧角上打出一个弯,最后会有一个木柄被安装在那里。他将方柄凿的凿柄插在铁砧方孔里,把热铁放在上面,用力一击,打掉了缀在后面的冷钢砣。这件工具差不多已经成形了。这是一把斜面小刀,刀柄末端的平整工作要在那名铁匠打完他的桶刮子之后,和刚刚打好的几件工具排在一起,同时进行。
完成热切之后,佩林将依然红热的金属扔进盐水的淬火桶中。淡水被用来对最坚硬的金属进行淬火;而油是用在最软的金属上,一般在其中淬火的都是优质小刀和剑,佩林只是听说过,不过他从没有参与过这些物品的打制。
当金属被冷却到足够程度时,它变成一种阴暗的灰色,佩林把它从水里拿出来,将它放到磨轮上,踏动踏板,以缓慢的转轮速度对它进行抛光。然后,他小心地将刀刃部分再次加热。这一次,被加热的部分颜色要深许多,先是稻草色,再转为青铜色。当青铜光泽以波纹形式遍布刀刃时,他将它拿出熔炉,慢慢放凉,这时,他终于可以打磨出最后的锋刃了。第二次被加热之后必须自然冷却,再次淬火会破坏回火中形成的刀刃结构。
“做得很不错,”铁匠说,“没有任何浪费步骤。你要找工作吗?我的学徒刚刚都离开了,原本有三个人,都是不会干活儿的蠢货,我有足够的活计要你做。”
佩林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会在提尔逗留多久,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再做一会儿。我有很长时间不干这一行了,我很想念它,也许我能做一些你的学徒的工作。”
铁匠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比那些笨蛋要好得多,他们只会游手好闲四处逛,不停地嘟囔着他们的噩梦。仿佛除了他们之外,别人都不会做噩梦似的。你可以在这里工作,只要你愿意。光明啊,我还要做十二把小刀、三把制桶斧,这条街上的一个木匠还需要一把榫眼锤,还有……太多东西要做了。还是从小刀开始吧,看看我们在天黑之前能做出多少。”
佩林很快就陶醉在工作中,他忘记所有的事情,只记得金属的热度,打的声音,还有熔炉的味道。当他抬头时,他看见德米得·艾加拉——这是铁匠向他自我介绍时告诉他的名字——已经脱下了皮背心。上蹄铁的空地已经变黑了。所有光线都来自熔炉和屋里的两盏油灯。萨琳正坐在一个铁砧上看着他。
“就是说,你真的是个铁匠啰,铁匠。”她说。
“没错,女士。”德米得说,“他说他是学徒,但他今天干的活儿绝不比他的师傅差,每一次敲击都在水平以上。”佩林对这样的称赞感觉有些不好意思,铁匠朝他笑了笑,萨琳则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光望着这两个人。
佩林把身上的皮背心和围裙挂回到原先的位置上,但他一脱下这些东西,立刻就感觉萨琳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就像是她正在用手触摸他。片刻之间,她身上的草药味似乎把他给淹没了。他飞快地把衬衫套过头顶,将衬衫下摆胡乱塞进裤子里,然后披上他的外衣。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萨琳的脸上正浮现出那种总是让他神经紧张的诡异微笑。
“这就是你要做的?”她问,“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再成为一名铁匠?”将朝向空地的大门关到一半的德米得停下手边的动作,也在认真倾听着。
佩林拿起他用过的重锤,一根像他小臂一样长的手柄前端装着一个十磅的锤头。将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好,这种感觉才是真实的,那名铁匠只瞥了他的眼睛一眼,甚至连眼都没眨。工作才是重要的,技艺才是重要的,而不是眼睛的颜色。“不,”他忧伤地说,“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希望会有,但不是现在。”他将铁锤放回墙边。
“收下它吧!”德米得清了清喉咙,“我通常不会把优秀的铁锤送给别人,但……你今天的工作要远超过一把铁锤的价值。也许它会在‘那一天’到来时对你有所帮助。如果说,我见过什么天生就该拿铁锤的人,那就是你。拿着它吧!把它带在身边。”
佩林重新握住锤柄,这种感觉才是对的。“谢谢你,”他说,“我说不出这对我的意义有多大。”
“只要记住‘那一天’,只要你能记住它。”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萨琳抬头看着他,“铁匠,你有没有想过,男人有多么奇怪?不,我不认为你想过。”她跑向前方,留下佩林一只手握着铁锤,另一只手挠着自己的脑袋。
大厅里没有人多看他一眼,虽然他现在是一个拿着铁锤的金眼睛男人。他一直走到他的房间,同时还没忘记带上一根点燃的牛油蜡烛。白天离开的时候,他将箭囊和战斧挂在了同一根墙钉上,他用一只手拿着战斧,另一只手拿着铁锤。按照实际重量,这把长钉半月斧比铁锤要轻上五、六磅,但佩林却觉得战斧比铁锤要沉重十倍。他将战斧装到挂在墙上的腰带上,把铁锤靠在腰带下面的墙边。斧柄和锤柄几乎碰在了一起。两根差不多一样粗的木柄,两块重量相当的金属。佩林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盯着这两样东西看了很久。当岚从房门处探头进来的时候,他正保持着这种姿势。
“过来,铁匠,我们有事情要谈。”
“我是个铁匠。”佩林说。护法皱起眉看着他。
“不要现在对我发冬夜躁狂,铁匠,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会把我们全都从山崖上扯下去的。”
“我能控制自己,”佩林吼了一声,“我会尽我的责任。你想做什么?”
“你,铁匠,你没听到吗?跟我来,乡下男孩。”
这个经常被萨琳挂在口边的称呼让佩林恼怒地走向门口,但此时岚已经转身走了出去。佩林跑进走廊,跟着他向客栈前面走去,他要告诉护法,他已经受够了“铁匠”和“乡下男孩”这种称呼了,他的名字是佩林·艾巴亚。护法跑进客栈惟一一间私人饭厅,从那里的窗口可以俯视外面的街道。
佩林跟在他身后,“现在,听我说,护法,我——”
“你听着,佩林,”沐瑞说,“安静,并仔细听着。”她的面容很平和,但眼神却像声音一样严厉。
除了他自己和护法外,佩林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屋里还有别人。岚正站在没有火焰的壁炉旁边,一只手放在壁炉架上。沐瑞坐在屋子中央的桌边一把简单的黑色橡木椅上,其他的雕花高背椅上都没有人坐。萨琳闷闷不乐地靠在与岚相对的屋子另一边的墙上。罗亚尔坐在地板上,因为他没法安稳地坐在任何一把椅子上。
“很高兴你决定加入我们,乡下男孩,”萨琳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在你到来之前,沐瑞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看着我们,仿佛是在决定我们之中哪一个应该去死,我——”
“安静,”沐瑞厉声说道,“弃光魔使之一正在提尔,萨门大君就是拜拉奥。”佩林打了个哆嗦。
罗亚尔紧闭双眼,呻吟了一声,“我应该留在聚落的,那样,我也许会很快乐,我会和母亲选好的姑娘结婚。她是个好女人,我是说我母亲,她不会给我选一个坏妻子的。”他的耳朵似乎完全缩进了毛茸茸的头发里。
“你现在可以回商台聚落去,”沐瑞说,“现在离开,如果你愿意,我不会阻止你。”
罗亚尔睁开一只眼睛:“我能离开?”
“如果你愿意。”沐瑞说。
“哦,”他睁开另一只眼,用粗大的手指挠挠下巴,“我想……如果我能选择……我会选择和你们在一起。我已经记下好多资料,但还不够我写一本完整的传记,而且,我不想离开佩林,还有兰德——”
沐瑞用冰冷的话语打断了他:“很好,罗亚尔,我很高兴你留下来,我也很高兴能借助你的知识。但在这一切结束之前,我没有时间听你感叹!”
“我想,”萨琳用不稳定的声音说,“我是不可能离开了?”她看着沐瑞,颤抖着,“我想是不行吧,铁匠,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找你算账的!”
佩林盯着她。我!这个蠢女人认为这是我的错?又不是我要她来的?他张开嘴,却看见了沐瑞的眼神,立刻又把嘴闭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他在追踪兰德吗?要阻止兰德?还是要杀了他?”
“我想不是,”沐瑞立刻答道,她的声音如同钢铁般冰冷,“我害怕他是要让兰德进入石之心,拿到凯兰铎,然后再从兰德手中将凯兰铎夺走。他要用这件为转生真龙的到来而欢呼的武器杀死真龙。”
“我们又要逃跑吗?”萨琳问,“就像在伊利安那样?我从没想过要逃跑,不过我在立下狩猎者誓言时,也绝对没想到过会遇到弃光魔使。”
“这一次,”沐瑞说,“我们不会逃走,我们不能逃走。世界和时间的存留全都落在兰德身上,落在转生真龙身上。这一次,我们要全力作战。”
佩林不安地坐进一把椅子里,“沐瑞,你现在所说的事情,是原本你甚至不会让我们去思考的。你已经在这间房子周围设下防止偷听的结界了,对不对?”当沐瑞摇头的时候,他猛地握住了桌边,让黑色橡木发出吱嘎的声音。
“我们要对付的不是魔达奥,佩林,没有人知道弃光魔使的力量。我们只知道伊煞梅尔和兰飞儿是他们之中最强的,但即使是他们之中最弱的,也能在一里,或者更遥远的地方感觉到我设下的任何结界,并在几秒钟之内将我们轰成碎片。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甚至不用让双脚从原地离开。”
“你是说,他能随便就了结你。”佩林喃喃地说,“光明啊!我们该做些什么?我们能做些什么?”
“即使是弃光魔使,也禁不住烈火。”沐瑞说。佩林怀疑沐瑞所说的烈火正是她用来杀死暗之猎犬的手段。想到当时的情景,还有当时沐瑞所说的话,他还是感到一阵不安。“我在最近这一年,学习到一些东西,佩林,我……比在伊蒙村时更加危险了。如果我距离拜拉奥够近,我就能摧毁他,但如果他先看见我,他就能摧毁我们所有的人。他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做到这一点,那时我将连一点机会也没有。”她将注意力转向罗亚尔,“关于拜拉奥,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佩林困惑地眨眨眼,罗亚尔?
“为什么你会问他?”萨琳怒气冲冲地说道,“一开始,你对铁匠说你要和弃光魔使之一作战!还说他能在我们的脑子转一圈之前就杀光我们!现在你又问罗亚尔他们是什么东西?”罗亚尔只是在一旁着急地低声叫着:“菲儿!菲儿!”但这甚至不能让女孩说话的速度慢一些。
“巨森灵,”两仪师冷冷地说,“有长久的记忆,从世界崩毁到现在,人类已然经过了数百代,但巨森灵只经过了不过三十代,我们一直在向他们学习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告诉我,罗亚尔,你对拜拉奥都知道些什么。说话要简洁。我需要你长久的记忆,但不需要你长久的唠叨。”
罗亚尔清了清喉咙,那种声音很像是把一根燃烧的原木从一条斜坡推下去。“拜拉奥,”他的耳朵从头发里翘起来,好像一对蜂鸟的翅膀,但立刻又缩了回去,“从那些故事里,我找不到你还不知道的事情。故事里提到他的地方不多,只有科亚姆之孙,亚瑞德之子,贾兰达曾经记述过,在使者殿堂被摧毁,路斯·瑟林·特拉蒙和百盟团将他连同暗帝一起封印之前,他的名字是伊维奥斯。他背弃光明的原因是他嫉妒路斯·瑟林,而他也嫉妒伊煞梅尔和兰飞儿。在《暗影之战的研究》中,菊恩达之孙女,哈玛达之女,摩伊灵称呼拜拉奥为编网者,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根据她的记载,拜拉奥曾经和路斯·瑟林下过一局棋,并且赢了路斯·瑟林,他经常会以此吹嘘他自己。”他看了沐瑞一眼,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尽量说得简明扼要了,我不知道关于他的重要讯息。有几名记录者认为拜拉奥和沙马奥在背弃光明之前,是两名指挥与暗帝作战的领袖,他们都是用剑的大师。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也许还有别的书籍或故事里提到过他,但我还没有看过它们,关于拜拉奥的记载并不多。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事情。”
“也许你已经告诉我了。”沐瑞对他说,“我不知道编网者这个名字,还有他像嫉妒龙一样嫉妒着他的暗影同伴。这让我更加坚信,他想得到凯兰铎,所以他会选择成为提尔的大君。而编网者,这是一个对阴谋家的称呼,它说明他会耐心而狡猾地制订计划。你做得很好,罗亚尔。”这一刻,巨森灵的大嘴弯曲成一个开心的微笑,但他的嘴角很快又垂了下来。
“我不会假装说我不害怕,”萨琳突然说道,“只有傻瓜才会不怕弃光魔使。但我发誓,我是你们的一员,将来也会是你们的一员,这就是我想说的。”
佩林摇了摇头,她一定疯了,我只希望我不会是这些人之中的一员。我希望我正在家乡,和卢汉师傅在熔炉边工作。他大声说道:“如果他在提尔之岩城堡里,如果他正在那里等待兰德,我们一定要进去找他,但我们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大君许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那座城堡,而且,除了大门之外,我没找到任何可以进去的信道。”
“你不必进去,”岚说,“只有沐瑞和我会进去,去的人愈多,任务的难度就愈大。无论我能找到什么样的途径,我都不认为那会是一条容易的道路,即使只是对于两个人来说。”
“盖丁。”沐瑞以坚定的声音说道,但护法用同样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
“我们一起去,沐瑞,这次,我不会袖手旁观了。”过了一会儿,沐瑞点点头。佩林觉得岚像是松了一口气。“你们剩下的人最好先睡一会儿,”护法继续说道,“我现在必须去研究提尔之岩城堡。”他停了一下,“有一件事情,差点被你所说的事情挤出我的脑子,沐瑞,一件小事,我无法确定它有什么样的意义。有艾伊尔人在提尔。”
“艾伊尔人!”罗亚尔喊道,“不可能!如果艾伊尔人走过城门,全城会陷入一片骚乱的。”
“我没有说他们出现在大街上,巨森灵,这座城市的屋顶和烟囱如同荒漠一样为他们提供了理想的藏身之地。我看见不止三个艾伊尔人,但提尔城里显然没有其他人看见他们。如果我看见三个,你们可以确信,有更多的艾伊尔人是我没看见的。”
“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沐瑞缓缓地说,“佩林,为什么你会皱眉?”
佩林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皱眉。“我在想关于瑞门的那个艾伊尔人。他说,当提尔之岩陷落的时候,艾伊尔人就会离开三绝之地。他说的是艾伊尔荒漠,对不对?他说那是预言中说的。”
“我看过真龙预言的每一个字,”沐瑞低声说,“来自于它的每一个译本,但里头都没有提到艾伊尔人。当我们摸索着蹒跚前行的时候,拜拉奥正在编织他的罗网,而时光之轮将因缘编织在我们周围。艾伊尔人是属于时光之轮的编织,还是拜拉奥的?岚,你一定要尽快为我找到进入提尔之岩的路径,为我们,快些为我们找到一条路。”
“遵命,两仪师。”岚说道,但他的语气比正式用辞更显热切。说完,他就消失在门口。沐瑞皱起眉望着桌子,双眼在沉思中布满了阴云。
萨琳走过来望着佩林,她的脑袋歪向了一边。“那你打算做什么,铁匠?看起来他们只是要我们在他们冒险的时候乖乖地等在这里,而不会问问我想要什么。”
佩林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首先,”他对她说,“我要去吃些东西。然后,我要思考一下关于铁锤的问题。”还有想清楚我对你的感觉,猎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