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塔率领全队疾速前进,速度快到让兰德开始担心马匹的耐受能力。这些牲畜能以这样的速度奔跑几个小时,但这一天还没结束,且他们往后还不知道有几天的行程要赶。看着印塔的表情,兰德相信他一定想在第一天、第一个小时就抓到那些偷走瓦力尔号角的敌人。想到印塔在对玉座猊下发誓时的声音,兰德对他现在的表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但兰德并没有劝他注意节制马力,因为队伍的指挥官是印塔,虽然他对兰德相当有好感,但他也绝不会感激牧羊人给他建议。
修林跟在距离印塔一步之遥的地方,但带队向南的人实际上是他,而不是印塔。大地在骑手们的两侧飞速向后退去,起伏的丘陵上长满了冷杉、羽叶木和橡树。但修林指示的路径笔直地指向南方,只是会偶尔绕过一两个稍高一点的山丘。灰枭旗在风中飘扬的方向始终未变。
兰德总是想和麦特与佩林并肩而行,但每当他放慢坐骑,靠近他们的时候,麦特就会用臂肘轻推佩林,佩林则不情愿地跟着麦特赶到了队伍前面。若兰德赶到前方,他们两个人又会落至队伍后方。始终都是麦特在催促佩林远离兰德。
该死,我只是想道歉。兰德感到孤独,即使他知道错在自己也没多大帮助。
在一座小丘顶上,乌诺跳下马,开始检查被马蹄踏得稀烂的地面。他捅了捅几块马粪,嘟囔了两句,随后便向印塔喊道,“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大人,我们跟他们差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该死,我们也许失去了最要命的一个小时。他们这样跑,一定会害死那些马的。”他又指着一个蹄印说,“这不是马蹄,是该死的兽魔人。这是该死的羊蹄印。”
“我们会追上他们的。”印塔冷冷地说。
“大人,像我们现在这样跑是不行的,马撑不下去。即使他们的马都跑死了,那些该死的兽魔人也能比马匹跑更长的路程。”
“我们会抓住他们的。上马,乌诺。”
乌诺用他的独眼看着兰德,然后耸耸肩,上了马。印塔率领队伍跑下山丘,向下一个山丘驰去。
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兰德心想。乌诺属于那些从没有向兰德表示过友谊的人。不过和马希玛公开的反感不一样,除了那些和他头发一样花白的老兵以外,乌诺不会和任何人有亲近的举动。他肯定不相信那个关于我是贵族的传闻。
乌诺一直在观察前方的地面,但是当他发现兰德正在打量他时,他也回瞪了兰德一眼,但一句话也没说。这并不代表什么,他也会用同样的眼神去瞪印塔。这就是乌诺的处事方式。
这条路是由暗黑之友选的,这些偷走圣号角的人始终不靠近任何村庄。为什么是这条路?兰德一直为这件事感到好奇。修林则总是嘀咕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兰德在丘陵顶上不时能看见一两个村庄,还有农田、低矮的住家、高大的谷仓和冒着烟的烟囱。但这些和他们的距离都在一里以上,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所以他始终没能看清那些村里的村民。想必那些村民们应该也看不见他们;同样的,村民们也不会发现南逃的暗黑之友。
最后,就连印塔也察觉到他们的坐骑没办法继续向前疾驰了。兰德听见印塔低声咒骂着,然后忿恨地用戴着铁手套的手猛击了一下大腿,无奈地命令所有人下马。所有人都牵着马一路小跑,又赶过了一里路,才重新上马。跑过一里之后,众人重新下马小跑,然后又是一里的骑乘前进。就这样,整支队伍交替使用两种方法,依旧向前紧追。
兰德发现罗亚尔在下马跑步时咧开嘴,露出笑容,他感到有些惊讶。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这位巨森灵对骑在马背上感到很不适应,他总是对自己的双脚有着更充分的信心。但兰德以为他应该早就改变了这个习惯。
“你喜欢跑步,对吧?兰德。”罗亚尔笑着说,“我就喜欢跑步,我是商台聚落跑得最快的一个。有一次,我还跑赢了一匹马。”
兰德只是摇摇头,他不想在说话上浪费力气。他转头寻找麦特和佩林。但他身后的人太多了,他根本看不见他们两个人。兰德觉得很奇怪,这些夏纳人怎么能穿着甲胄这样飞跑。他身后的战士里,没有一个脚步有些许的迟缓,或者发出抱怨,乌诺的额头上甚至不见汗水。而灰枭旗仍然在那位执旗手的掌中动也不动。
他们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但直到黄昏,除了一些足迹以外,他们始终没有找到狩猎的目标。最后,印塔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命令队伍停下,在树林中宿营。经验丰富的夏纳战士们立刻开始收集燃料、搭建营篷、拴缚马匹、设立警戒哨,一切都十分有效率且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印塔设立了六个岗哨站第一班岗,每两个人组成一对。
兰德接到的第一个命令是从驮马背上的柳条筐里找出他的包裹。这并不算困难,因为驮马背上的私人包裹本来就不多,但当兰德打开包裹时,他发出一声哀嚎。帐篷里的战士们立刻手握佩剑,冲了出来。
印塔跑到兰德身边问道,“出了什么事?和平啊,有敌人潜入吗?我没有听见哨兵的警报。”
“是这些衣服!”兰德继续咆哮着,他的眼睛仍然死盯着打开的包裹。包裹里的外衣有一件是黑色的,上面装饰着银线绣花;另一件是白色的,上面是金线绣花。两件衣服的领子上都绣着苍鹭图案,其华丽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现在穿的这件红色外衣。“仆人们告诉我,在我的包裹里有两件结实耐用的衣服。就是这两件!”
印塔将巨剑插回背后,其他人也纷纷走回帐篷,“嗯,它们是很结实。”
“我不能穿这样的衣服,我不能总是穿成这样四处逛。”
“你可以穿着它们,衣服就是衣服。我知道这个包裹是两仪师沐瑞亲自监督为你打包的。也许两仪师不太清楚一个男人应该在野外穿些什么。”印塔笑了笑,“等我们追上那些兽魔人之后,或许我们会举办一场宴会,那时这些衣服就很合适了。你将会在我们之中显得非常耀眼。”说着,他便转身向野营的营火走去。
听到印塔提起沐瑞,兰德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望着这些衣服。她要干什么?无论事情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后悔。他将所有的东西都重新包扎起来,又把包裹塞回柳条筐里。就算光着身子也行,他忿恨地想。
一切就绪之后,夏纳人开始依次领取晚餐。当兰德走到营火边的时候,马希玛正在搅拌锅里的食物。芜菁、洋葱和干肉一起炖煮的香气传遍了整个营地。印塔排在领餐队伍的第一个,接着是乌诺,其他人则依次排在后面。马希玛拿了一根长柄大勺,将一满勺炖菜摔在兰德的碟子里,兰德急忙向后退,以免汤汁溅到他的衣服上。随后,他吸吮着被热汤溅到、烫痛的拇指,为下一个人让出了位置。马希玛望着他,向他咧开嘴,发出一阵冷笑,笑意始终没出现在他眼中。乌诺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止住了他的笑声。
“我们没有带那么多该死的食物,能让你像这样往该死的地上扔的。”独眼乌诺又看了兰德一眼,就转身离开了。马希玛揉着他的耳朵,但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兰德。
兰德走到印塔和罗亚尔身边,坐在一棵橡树下。印塔将头盔放在他身边的地上,但身上其他的武装丝毫未动。麦特和佩林也坐在那里,正拼命填饱他们空空的肚子。麦特带着嘲笑的表情看了兰德的衣服一眼,而佩林则连头也没抬一下。他的黄色眼眸在营火的映射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至少他们这次没有离开我。
他盘腿坐在印塔的另一侧,“我想知道为什么乌诺一直盯着我。是不是因为这件衣服?”
印塔若有所思地停止了咀嚼,把满满一口炖菜含在嘴里,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毫无疑问,乌诺不相信你配得上一把苍鹭剑。”麦特发出大声的嘲笑,但印塔还是泰然自若地说,“不要介意乌诺的态度,如果可能的话,乌诺也不会给领主好脸色看。嗯,也许不会是爱格马,但其他的人也差不多。他的舌头像锉刀,但他的话如黄金。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血里火里讨性命了。听他的话就好了,别在意他的舌头。你会和乌诺变成朋友的。”
“我觉得他就像马希玛。”兰德往嘴里塞了一口炖菜,炖菜很烫,但他还是一口就吞下许多。他们自从离开法达拉之后,就一直没有吃过东西,而兰德在早晨满腹心事,所以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他的胃早就拧成了一团,提醒着他飞逝的时间。兰德想知道,如果他告诉马希玛,炖菜很好吃,会不会让马希玛对他的看法好一些。“马希玛好像很恨我,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希玛在东方军里服役三年,”印塔说,“那时他在安科代,和艾伊尔人打了不少仗。”他用勺子搅了搅盘子里的炖菜,皱起眉头。“别介意,我不是在问你问题,如果岚大将和两仪师沐瑞说你是安多人,生在两河流域,那就不会有错。但马希玛从来不会看错一个艾伊尔人,当他看你的时候……”他耸了耸肩,“我不是在问你问题。”
兰德叹了口气,把饭勺扔在碟子里,“每个人都把不属于我的身份强加在我身上,我只是一个两河人,印塔。我是……我父亲养大的,我的工作就是照顾他的羊。这就是我的一切,一个两河的农夫和牧羊人。”
“他是从两河来的。”麦特语带轻蔑地说,“我和他一起长大,不过你不会这么想吧?你们又把什么艾伊尔的胡说塞到他的脑子里。现在只有光明才知道他是谁了,也许是个艾伊尔贵族。”
“不,”罗亚尔说,“他外表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的。你还记得吧,兰德,我曾经提到过,只是那时我还以为是我对人类了解得太少了。还记得吗?‘直到无影,直到无水。冲进暗影中大笑,用最后一口气吼叫。在最后一日,将口水吐进刺目者的眼中。’你一定还记得,兰德。”
兰德盯着自己的盘子。在你的头上包一块束发巾,你就是一个艾伊尔人了。
这是安多王女伊兰的弟弟盖温对他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把不属于我的身份强加给我。
“那是什么?”麦特问,“向暗帝吐口水的话?”
“那是艾伊尔的战歌。”印塔说,“我毫不怀疑他们会那样做。除了卖货郎和走唱人之外,艾伊尔人将世界分为两部分——艾伊尔人和敌人。他们在五百年前曾经为凯瑞安改变过一次。除了艾伊尔人以外,没有人明白他们改变的原因。但我不认为他们还能再这样做一次了。”
“我也觉得他们不会了。”罗亚尔说,“但他们也让图亚桑,就是那些旅族穿越艾伊尔荒漠。巨森灵也不会被他们视为敌人,只是我怀疑我们的族人是否愿意去那片荒原。艾伊尔人有时会去商台聚落交换咏唱木,但他们毕竟还是剽悍的人类。”
印塔点点头,“我希望我能像他们那么强悍就好了,哪怕只有他们的一半也好。”
“你是在说笑吗?”麦特笑着说,“如果我穿着像你们那样的铁甲跑上一里路,我会立刻倒在地上,昏睡一个星期,但你们却一里又一里地跑了一整天。”
“艾伊尔人非常强悍。”印塔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非常强悍。我曾经和他们作战,所以我知道,他们能在连续狂奔五十里之后立刻投入一场血战。无论他们手里是否有武器,他们是会走路的死神。但他们不会去碰一把剑,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他们也从不骑马,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坐骑。如果你拿着剑,而你的战技又足够优秀,那么一个艾伊尔人就算赤手空拳,你们也会有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在他们居住的地方,我们待上一天就会渴死,但他们却能在那里饲养牲畜。他们在荒漠中的巨石上凿洞居住,往往一块巨石里就能居住一整个村子的人。自从世界崩毁以来,他们就居住在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亚图·鹰翼本想消灭他们,却落得惨败收场,那是他一生中惟一一次失败。白天,艾伊尔荒漠在阳光的炙烤下,比火炉还要热;到了晚上,那里却冷得能把人冻死。而一个艾伊尔人会用忧郁的眼神望着你,告诉你除了这个地方,他哪里都不愿意去。他不是在说谎。如果他们真的想杀过来,我们几乎无法抵挡他们。艾伊尔战争持续了三年,而参与这场战争的只是艾伊尔十三部族中的四个部族而已。”
“那双灰色的眼睛是他妈妈给他的,并不是因为他有艾伊尔人的血统。”麦特说。
印塔耸耸肩,“我说过,我不是在问他问题。”
那一晚,当兰德终于能躺下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挤满了各种挥之不去的念头。艾伊尔人。两仪师沐瑞说你是两河人。艾伊尔战士直指塔瓦隆。出生在龙山的山麓。转生真龙。
“我不会被利用。”他喃喃说道。但他渴盼的梦乡很久之后才到来。
印塔在日出之前下令收起帐篷。他们匆匆吃过早饭,当东方的云朵刚刚被朝阳染成血红色,草叶上还挂着露珠的时候,便继续向南方赶去。这一次,印塔在队伍周围派出了斥候,虽然道路并不好走,但印塔也不再要求战士们以累死马匹的速度疾驰了。兰德知道,大概印塔也明白他们无法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完成这个任务。修林说,敌人仍然继续向南方逃走。
日出之后两个小时,一名斥候回来报告,“前方那座山丘顶上,有一片被放弃的营地,昨夜那里至少有三十到四十人宿营。”
印塔用马刺猛踢马腹前进,仿佛暗黑之友就在那里,兰德只能紧紧跟在他身后,否则夏纳战士们就会将他连人带马踩成一团烂泥。
山丘顶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线索,营火的灰烬被巧妙地隐藏在树丛间,里面还有一些被抛弃的食物。在营火旁边有一堆垃圾,上面已经爬满了苍蝇。
印塔示意其他人后退。他和乌诺跳下马,走进营地,开始进行仔细地检查。修林纵马绕过营地,不断地发出嗅闻气味的鼻息声。兰德和其他人则在一旁等着,他并不想去参观兽魔人、暗黑之友和魔达奥的营地,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在那里待过。
麦特徒步爬上山丘顶端,走进了营地。“暗黑之友的营地就是这个样子?闻起来倒是有股怪味,但我看不出它和别的营地有什么不同。”他向一堆灰踢了一脚,一根烧焦的骨头从里面滚了出来。麦特弯腰捡起了那根骨头,“暗黑之友都吃些什么?这看起来不像是牛或羊的骨头。”
“这里发生过谋杀案。”修林哀伤地说。他用一块方巾使劲擦着自己的鼻子,“比谋杀还要糟。”
“兽魔人在这里待过,”印塔望着麦特,“它们饿了,而暗黑之友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麦特扔掉了那根黑色的骨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们不再向南走了,大人。”修林说。他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回身指着东北方。“也许他们终于决定回妖境去了,也或许他们向南走只是为了迷惑我们。”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信心,只有迷惑。
“无论他们想干什么,”印塔吼道,“我现在就要捉住他们,上马!”
一个多小时以后,修林再次拉住缰绳。“他们又转向了,大人,这次还是南方。他们在这里又杀了人。”
这里正位于两座小山之间的山谷中,周围并没有烧过的灰烬,众人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就找到了尸体。一名男人被卷成一团,塞在一个灌木丛里,他的后脑因遭到重击而塌陷,眼球则被打得突在眼眶外。他穿着夏纳人的衣服,但没有人认识他。
“我们不会浪费时间埋葬暗黑之友,”印塔大声咆哮,“向南!”话刚一出口,他就已经跃上马背,开始向南疾驰。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乌诺不断检查敌人留下的足迹与马粪,报告说敌人只在前面不远处,但直到黄昏,他们并没有看见兽魔人或暗黑之友的影子。到了早晨,他们又找到一处废弃的营地,以及另一场谋杀。根据修林的报告,对方又一次改变了方向,这次是朝向西北方。追赶了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一个男人的头颅被斧头彻底劈开。而敌人又在这里改变了方向,一切都和前一天一样。
每一天,他们与猎物的距离都会被拉近一些,但印塔早已经怒不可遏。有一天早晨,他认为应该直接抄近路,迎头拦截他们的猎物,但还没等别人说话,他自己就认为这是个烂主意。因为敌人们如果按照不同的路线行进,他们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他只是催促众人以更快的速度前进;每天更早出发,晚上直到夜幕完全低垂,才能下马休息。印塔不断提醒大家玉座猊下对他们的托付——找到瓦力尔号角,冲破一切阻碍,将它带回法达拉。他向大家宣扬他们将得到的荣光,他们的名字将在传说和历史中传诵不朽,并出现在走唱人的故事和吟游诗人的歌曲中。他不断地鼓舞着士气,也不断地凝视着敌人的足迹,仿佛他希望沿着这些足迹,就能看到光明最终帮他们挡住了敌人。到最后,就连乌诺也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了。
这时,他们抵达了艾瑞尼河。
这里根本不能被称为一个村子,这就是兰德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他骑在马上抬头仰望,在清晨的阳光中,河边山丘顶上的那几间小房子仍然显得有些模糊。兰德只能看见低矮的木屋顶几乎垂到了地面,到处都看不见有人烟的样子。现在,他们刚刚拔营出发一两个小时,但今天他们还没有像往常那样找到暗黑之友的宿营地。实际上,他们还没有找到任何敌人宿营的痕迹。
兰德眼前的这条河并没有传说中艾瑞尼大河宏伟的气势。这里离这条河在世界之脊的源头并不远,两岸之间的距离只有六十步左右,水流迅速但平静,河岸两侧长满了树木。兰德能看见一个渡口:一根粗大的缆绳连接着河的两岸,一条船就系在这根缆绳上。
这是敌人的足迹第一次进入了人类居住区。它们直接指向山丘上的那些房屋,而环绕这片房屋的惟一一条路上并没有人行走。
“大人,会不会有伏击?”乌诺轻声问。
印塔发出了御敌的命令。夏纳战士们操起长枪,排成一个圆弧,包围了那些房舍。印塔一招手,他们便从四个方向挺枪向那片房舍冲锋而去。战士们一边怒吼,一边用眼睛搜寻敌人,高举的骑枪随时准备戳穿冒出来的兽魔人。他们一直冲到那片房屋的中心,扬起的尘土遮盖了马蹄。但除了他们之外,四周并没有任何活物。他们勒住缰绳,地面的扬尘开始慢慢落下。
兰德将扣在弓弦上的箭插回箭囊里,将弓重新背上。麦特和佩林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罗亚尔和修林则一直留在原地,不安地望着他们。
印塔挥了挥手,狩猎队伍重新聚集在一起。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味道。”佩林一边打量身边的房屋,一边低声嘀咕着。修林看了他一眼,佩林也回望过去。修林马上垂下了目光,“这里的气味不对。”
“该死的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往前跑过去了,大人。”乌诺说。他将一些没有被夏纳战士的马蹄踏碎的足迹指给大家看。“直接向那个该死的渡口去了,他们在那里渡了河。血和火烧的灰!我们的运气还不差,他们并没有切断那根缆绳。”
“人在哪里?”罗亚尔问。
屋门都敞开着,窗帘从窗口飘舞出来,虽然屋外闹得烟尘满天,却没有人从屋里出来看看。
“搜查这些屋子!”印塔命令道。战士们纷纷下马,向屋中奔去,但他们很快又摇着头跑了回来。
“他们都离开了,大人。”乌诺说,“都走了,该死。而且还是打包好行李,安安稳稳地走的。”他突然停下脚步,急切地指着印塔身后的一间屋子说道,“那扇窗户旁边有一名女人。该死,我怎么没看见她……”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已经向那间屋子跑去。
“不要吓到她!”印塔喊道,“乌诺,我们需要情报。让光明刺瞎你吧,别吓到她!”但这时,那个独眼汉子已经消失在屋里了。印塔又提高嗓音说:“女士,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来自法达拉,是爱格马领主的部属。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间屋子屋顶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乌诺探出头来,狂野地向四周搜寻着。他咒骂了一声,将脑袋缩回屋里。随后,屋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各种东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仿佛乌诺正一边走着,一边用力踢撞着身边的东西。最后,他出现在门口。
“消失了,大人,但她刚才明明就在那里。一个浑身穿白衣服的女人,就在窗户边。我看见她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甚至以为我在屋里也看到了她。但,她就突然消失了,而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个房间什么人都没有了,大人。”乌诺非常激动,甚至忘了在说话时加上粗话。
“窗帘,”麦特低声说,“他只是看见了该死的窗帘。”乌诺瞪了他一眼,就骑回马上。
“他们去什么地方?”兰德问罗亚尔,“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在看到暗黑之友时都逃走了?”还有兽魔人和魔达奥,以及修林所说的更可怕的东西。如果他们拼了命地逃走,那他们也算聪明。
“恐怕是暗黑之友抓走了他们,兰德。”罗亚尔慢慢地说,他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宽大的鼻子因此皱了起来,“成了兽魔人的食物。”兰德的喉咙哽了一下,他现在很希望自己刚才没有问那个问题。想到兽魔人会吃些什么,是一件让人非常难受的事情。
“无论这里出了什么事,”印塔说,“都是暗黑之友干的。修林,这里有没有过暴力?杀戮?修林!”
嗅罪者在马鞍上打了个冷颤,急忙向四下胡乱张望。他刚才一直盯着河对岸。“暴力?大人,有的。杀戮,没有,或者没有实际的杀戮。”他瞥了佩林一眼。“我以前从没有闻过这种味道,大人。不过这里确实有伤害的事情发生。”
“他们真的过河了吗?有没有再回来?”
“他们过河了,大人。”修林看着河对岸,样子非常不安,“他们过河了,但他们在河那边做的事……”他又哆嗦了一下。
印塔点点头,“乌诺,你去把河对岸的渡船弄过来,同时向河对岸派出斥候。这里没有伏兵不代表我们被河水分开的时候不会遭到伏击。那艘船不可能把我们一次全载过去,一切小心。”
乌诺向队伍点了点头。拉冈和马希玛立刻在彼此的帮助下脱掉了他们的铠甲,两人身上只穿着一条裤子,腰间别着一把匕首。随后,他们迈步向河岸跑去。到了岸边,他们抓住渡河的缆绳,一步步向河里走去。到了河中央,他们已经挂在缆绳上,只有腰部以下的部分浸在河水里。兰德能看出水流的力量非常大,两个人的身体都被冲成了倾斜的状态,但他们还是用了比兰德预想中少得多的时间渡过了艾瑞尼河。一爬上河岸,他们就抽出腰间的匕首,消失在岸边的树丛中。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两个人才重新出现在河岸上,并开始将渡船缓缓地拉过来。船一靠岸,马希玛便将它系在岸边;而拉冈则跳上岸,朝印塔跑过来。他脸色苍白,脸颊上的那道箭伤变得更加显眼,他的声音也不断地颤抖着。
“河那边……没有埋伏,大人。但……”他深深地弯下腰,打着哆嗦的身体还不断滴着水,“大人,您一定要亲自去看看,就在离渡口五十步左右,那株巨大的石橡树……我说不出来,您必须亲自去看看。”
印塔皱起眉,目光从拉冈身上转移到河对岸。最后,他说道:“你们做得很好,拉冈。你们两个都做得很好。”他的声音变得轻快了一些,“乌诺,从屋子里给他们找些东西,让他们先把身子擦干。看看屋子里还有没有剩下茶叶,如果可以的话,让他们喝点热的东西,再把驮马队带过来。”他又转向兰德,“有没有准备好去参观一下艾瑞尼河的南岸?”印塔没有等兰德回答,便率领修林以及半数骑兵向河岸跑去。
兰德只是犹豫一下,就跟上去了,罗亚尔也陪在他身边。让他惊讶的是,佩林脸色阴沉地跑在他们前头。这时,已经有一些夏纳战士跳下马,一边说着粗口笑话,一边开始牵引渡船。
麦特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直到夏纳人解开了渡船,他才一夹马腹,催马上了船。“迟早我都得来对不对?”他喃喃地说着,话语里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我只能找到它。”
兰德摇摇头。麦特看起来和以往一样健康,这让他几乎忘记了他们为什么会参加这次行动。找到那把匕首,让印塔去拿号角吧!我只想为麦特找到那把匕首。“我们会找到它的,麦特。”
麦特向兰德露出极为难看的脸色,随后又以嘲笑的眼光看着他的红色华服,便将脸转向一边。兰德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一切都会好转的,兰德。”罗亚尔平静地说,“不管怎样,都会好转的。”
湍急的水流将渡船一下子拖离了岸边,连接两岸的缆绳也因承受拉力而发出吱吱的声音。夏纳战士们并不算合格的摆渡人,他们穿着盔甲,背后背着大剑,站在甲板上步伐有些不稳,但在大家合力拉动下,渡船还是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就像我们离开家乡时那样,”佩林突然说,“在塔伦渡口,摆渡人的靴子敲击着船板,河水在我们身边汩汩流淌,和那时一样,只是未来会更加糟糕。”
“还有可能更糟糕吗?”兰德问。佩林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搜寻着对岸,黄色的眼眸似乎正闪闪发光,但那是冰冷的光线,其中没有半点温度。
过了一会儿,麦特问:“还有可能更糟糕吗?”
“会的,我能闻得到。”佩林只说出了这句话。修林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自从离开法达拉之后,修林看什么都是那么紧张。
渡船撞上了艾瑞尼河的南岸边,发出沉重而空洞的声音。岸边的大树将树冠一直伸展到渡口上方。夏纳战士们依次牵马下船,再次骑回到马上。印塔让两名战士把渡船拉回去,将剩下的人接过来,其他人则和印塔一起向岸上走去。
“五十步那儿有一株巨大的石橡树。”印塔在进入树林时说道。他的语调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如果拉冈说不出那是什么……一些士兵调整了一下背后的大剑,同时握紧了手里的长枪。
一开始,兰德以为挂在那株石橡树灰色树干上的东西是两个深红色的稻草人,但他马上就认出了那两张面孔——长格和另一名狱卒,尼多。他们的眼珠凸出眼眶外,嘴唇可能是因痛苦而被他们咬得稀烂,露出里面扭曲的牙齿。可以想见,他们被吊在这里之后,一定又活了很长的时间才死去。
佩林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兰德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一种吼叫。
“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情形,大人。”修林有些虚弱地说,“是我闻到过的最可怕的味道,就像那晚的法达拉地牢。”
兰德疯狂地想在脑海里找到那种虚空。火焰很快就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在他即将痉挛呕吐的时候出现在他的体内,他勉强使力催动,直到体内彻底变为空无。但那种恶心的感觉仍然存在于那种虚空中。这是兰德第一次无法把这种负面的感觉赶出体外。不要感到奇怪,看着它。这种想法擦过兰德脑海中的虚空,仿佛一滴冷水溅到热锅上。这是怎么了?
“被活剥了皮。”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还有其他人呕吐的声音。他以为说话的是麦特,但那声音似乎离麦特很远,仿佛来自那种虚空。那种恶心的感觉一直搅动他的内脏,让他都快吐了。
“把他们放下来。”印塔哑着嗓子说。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把他们埋了,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暗黑之友,他们可能只是被俘虏的无辜者。至少让他们进入母亲最后的怀抱吧!”战士们走到树下,开始用刀子割断悬挂尸体的绳索。即使对于身经百战的夏纳人来说,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任务。这两名被生剥了皮的人,毕竟曾经是他们生死与共的同胞。
“你还好吗,兰德?”印塔问,“其实我也有点受不了。”
“我……没事,印塔。”兰德任由体内的虚空消失。没有了它,他反而感觉没那么难受了。他的肠胃仍然搅在一起,但比刚才感觉要好得多。印塔点点头,就转过身去看那些人工作了。
葬礼很简单。夏纳战士们在地上挖了两个坑,将两具尸体摆进去,不参与工作的人则在一旁默哀致意。最后,众人将泥土填回坑中,一切就结束了。
兰德有些不适应这种葬礼。罗亚尔低声向他解释:“夏纳人相信我们都来自大地,也必将回归大地,他们从来不用棺材和裹尸布,而且他们也从不给尸体穿衣服。大地会收容死者的尸体,他们称此为母亲最后的拥抱。他们的悼词就是‘光明照耀你,造物主守护你,母亲最后的拥抱将带你回家’。”罗亚尔叹了口气,摇晃着他巨大的脑袋。“我认为这次不会有人说这句话。无论印塔怎么说,兰德,任何人都会怀疑是长格和尼多杀了猎犬门的守卫,将暗黑之友引进城堡的。他们要为这场灾难负责。”
“那么又是谁向……向玉座猊下射出那一箭?”兰德觉得喉头无比干涩。谁向我射出那一箭?罗亚尔什么都没说。
当最后一铲土被洒在坟墓上时,乌诺刚好带着剩下的人马渡河过来。有人告诉他河南岸发生的事情,独眼汉子只是吐了口口水。“那些该死的兽魔人经常在妖境附近这么做。它们想让你该死的神经紧绷,把你该死的胆子吓破,或是警告你不要跟来。没想到这些家伙在这边也来这套。”
他们离开之前,印塔骑马在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墓前停了一会儿。两堆泥土似乎根本无法容纳更多人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光明照耀你们,造物主守护你们,母亲最后的拥抱将带你们回家。”随后,他抬起头,逐一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众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在塔文隘口救过爱格马领主。”他说。有几个战士点了点头。印塔掉转马头,“修林,接下来怎么走?”
“向南走,大人。”
“带路!我们的狩猎还没有结束!”
沿路的森林很快就变成起伏和缓的平原,偶尔会有一条浅浅的小溪横亘其上,因为土质松软的关系,这些溪流的河床都很深。放眼望去,平原上只有一些低矮的土坡,这里正是策马飞驰的好地方。印塔充分利用了地形的优势,命令队伍以固定的速度前进。兰德偶尔能在远处看见可能是农舍的建筑物。有一次,他看见了几里外的几道炊烟,还有一些在阳光下闪烁的白点。兰德认为那应该是一座村子,但队伍附近的地方一直都荒无人烟。大片的草原上点缀着一些灌木丛,偶尔还会有一两株树木,所有这些树丛间的距离一般都不会超过一百步。
印塔派出了斥候,有两名骑兵走在队伍前面,只有当他们跑上土坡时才能勉强看见他们的背影。印塔带着一枚银哨子,只要修林说气味的方向变了,他就会吹哨叫那两个人回来,但修林一直都没说什么。队伍不停地向南奔驰,始终没有改变过方向。
“以这样的速度前进,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能到达塔利达原野了。”印塔在马上说,“亚图·鹰翼在那里赢得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场战斗。那时,半人率领兽魔人从妖境攻来,亚图·鹰翼与它们血战。太阳六次升起,六次落下,存活下来的兽魔人逃回妖境,再不敢与他为敌。为纪念他的胜利,亚图立起高达百幅的石碑,他没有在碑上刻他的名,反而将每位殒命的战士之名刻于其上。碑顶有金色炎阳发出灼目之光,象征光明在此战胜暗影。”
“真想看看那座碑。”罗亚尔说,“我从没听说过这座碑呢!”
印塔半晌没有说话,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像冬日的沉潭一样平静,“它已经不在了,筑城者。亚图·鹰翼死后,争夺他帝国的那些人无法容忍他的纪念碑继续存在,即使那上头没有他的名字。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堆废墟。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能看到了。”他的嗓音压制了罗亚尔想继续谈下去的欲望。大家只是默默无声地继续赶路。
正午刚过的时候,他们经过一幢方形的建筑物。那是一座由砖块和石膏盖起来的房子,距离狩猎队伍不到一里。它不是很高,仍然还存在的部分也不过两层,但它覆盖了很大一片地方。即使在很远的距离,兰德还是能感觉到它已经被废弃多时。它的屋顶早已残破殆尽,只剩下几片黑色的屋瓦附在最后一两根房椽上;曾经是雪白色的石膏几乎全部从墙上脱落,露出里面暗灰色的砖块;有多处塌陷的墙壁也早已无法遮挡院子和这座建筑物的房间。灌木,甚至是乔木在曾经由石板铺成的庭院里到处生长。
“一座领主的宅邸。”印塔向兰德解释,而此时他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沉如水,“如果哈拉德·达喀尔还存在,我估计那里的领主会开垦耕种这片土地,也许这里会遍布果园。哈登人非常喜爱他们的果园。”
“哈拉德·达喀尔?”兰德疑惑地问。而印塔则哼了一声。
“现在的人都不学习历史了吗?哈拉德·达喀尔就是哈登的首都,我们现在所穿越的就是这个国家的故土。”
“我见过一张老地图。”兰德的声音有些紧张,“我知道一些已经不存在的国家:马瑞多、葛雅邦,还有凯瑞兰。但那张地图上并没有标出哈登这个国家。”
“有很多曾经出现的国家,现在都已经消失了。”罗亚尔说,“比如马哈登,现在变成了哈登莫克;还有阿摩斯、金塔拉。百年战争将亚图·鹰翼的帝国分割成大大小小许多国家,小国又被大国并吞,或者按照大国的说法,叫做联合,比如阿特拉和莫兰迪。不过,它们与其说是联合,不如说是被迫合并在一起。”
“那它们出了什么事?”问话的是麦特。兰德这才发现,佩林和麦特已经来到他们身边。上次兰德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一直走在队伍后方,尽量远离兰德。
“国家体系无法维持。”巨森灵回答,“农作物歉收,或者贸易中断,或是人们失去了信心,总有东西出了问题。国家衰落,邻国就会开始侵吞它的土地,直到那个国家灭亡。但这种行为也难以维持长久,假以时日,这样被吞并的土地有很多会彻底荒废,只剩下零星分布的几座村庄还能苟延残喘,但绝大部分村庄早已化为荒野。从哈拉德·达喀尔被荒废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三百年,但就算在那之前,那个王国也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它的国王根本连国都城墙里面的事情都无法控制。哈拉德·达喀尔现在已经完全成为历史了,哈拉德城也不复存在,它的石墙已经被农夫和村民一块块拆走,另作他用,而这些农庄乡村也已销声匿迹。这就是我在书中读到的。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种变化。”
“哈拉德·达喀尔的颓灭,持续了几乎一百年时间,那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印塔说,“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到后来,城墙被一块块地拆走,什么都不留,只留下衰落。每样东西,每个地方,都在衰落。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国家能真正控制它在地图上画出的国土了,也没有哪块土地还能属于它一百年前的主人。当百年战争结束的时候,一个人从妖境骑马驰向风暴海,会不停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国家与城镇,但我们现在却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荒野。我们在边境国与妖境持续不断地战斗,反而让我们保持了强大和完整,也许那些国家没有保持强大的需要。筑城者,你说他们失去了信心?是的,他们失去了信心,但谁又能保证,今天仍然存在的国家不会在明天烟消云散呢?我们人类只是一些浮萍,历史的洪流将把我们冲得无影无踪。还有多久,属于我们人类的地方将只剩下在妖境旁苟存的边境国?还有多久,连我们也将沉沦,直到这里与风暴海之间所有地方都只剩兽魔人和魔达奥出没?”
众人之间出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就连麦特也低头不语。印塔沉陷在他自己阴暗的思想里,只是一味地催马向前疾驰。
过了不久,派出的斥候跑回来报告:“大人,前面有一座村子,那里应该还没有人发现我们。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正对着它。”
印塔甩甩头,挥去纠缠着他的思绪,他仍然没有说话。不久,他们跑上一座小山丘顶,从这里可以清楚地俯瞰那座村子。印塔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他从鞍袋中拿出一支望远镜,开始观察远处的村庄。
兰德也好奇地端详那个村子。它和伊蒙村差不多大。不过自从离开两河流域后,他已经见识过不少大得多的市镇,而真正可以称为巨大的城市,他也见过不止一座了。村里的房屋都很低矮,墙壁上粉刷着白色的灰泥,倾斜的屋顶上长出不少杂草。十来座风车分布在村里各个地方,包裹着帆布的风翼懒洋洋地在微风中转动着,白色的阳光照在风翼上,随着它们的转动而来回跳跃。一堵只有胸口高的矮墙围绕着这个村子,筑墙的材料无非是一些草泥。在墙外,有一圈宽阔的壕沟,沟底密布着削尖的木桩。在矮墙上有一个缺口,没有大门,但兰德认为那个缺口很容易用一辆马车堵住。自始至终,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连一只狗都没有。”印塔说着,将望远镜放回到鞍袋里,“你们确定他们没有看见你们?”他问那两名斥候。
“没有,除非他们拥有暗帝的好运,大人。”一名斥候回答,“我们连这里都没上就回来向您报告了。我们也没有看见人烟,大人。”
印塔点点头,“修林,猎物在哪里?”
修林使劲抽了一下鼻子,“就在村子那个方向,大人,就在前方,我只能探察出这些。”
“一切小心。”印塔提了提缰绳,“就算村子里有人,也不要看见微笑就当作友谊。”随后,他率领众人缓缓向村口走去,同时抽出了背后的巨剑。
兰德接着又听见了数十道拔剑的声音。他也抽出自己的剑。尽力活下来和逞英雄毕竟不一样,他心想。
“你认为这些人会帮助暗黑之友?”佩林问印塔。这个夏纳人一时并没有回答。
“他们并不特别喜欢夏纳人,”他最后说道,“他们认为我们应该保护他们,我们,或者是凯瑞安。哈登的最后一位国王死去之后,凯瑞安宣布从这里到艾瑞尼的所有土地都属于他们。但他们没办法管理这么多地方,所以,他们在差不多一百年前又放弃了这里。现在只有少数人还居住在此。这里够南边,所以不必害怕兽魔人的攻击,但有许多人类强盗在这里肆虐无度,所以他们在村子周围建起围墙和壕沟。这里所有的村子都是这样,只要有哪个国王答应保护他们,他们就会立刻宣誓效忠。但我们必须将全部的力量用在抵抗兽魔人这件事上面,而他们却认为我们是弃他们于不顾。”他们走到矮墙的开口处,印塔又喊了一声,“一切小心!”
村里所有的街道都通往村中的一座广场,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多人马进村,却没有半个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一眼,甚至连狗鸡都看不见,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敞开的门不停地发出“吱呀”声,和风车转动的声音混在一起。除此以外,只剩下马蹄击地声震动着众人的耳膜。
“渡口的那股味道,”修林喃喃地说道,“但又不一样。”他在马鞍上躬下身,仿佛要把脑袋藏在肩膀里。“暴力,但……我不知道。太糟了,闻起来太糟了。”
“乌诺。”印塔说,“带一队人搜索这些屋子,只要找到人,就带他来广场见我。不要吓到他们,我想要的是答案,而不是四处逃散的人群。”他一说完,便率领其他士兵往村中走去。而乌诺则和十名士兵跳下马,开始执行印塔的命令。
兰德打量着四周,心中满是疑虑。门板的吱呀声,风吹过风翼的簌簌声,马蹄敲击地面的答答声,所有这些声音太过喧闹了,似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声音。他仔细端详这些屋子。窗帘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飘出来,拍击着屋外的墙壁,所有的东西都毫无生气。兰德叹了口气,跳下马,向离他最近的一幢屋子走去。走到屋前,他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房门。
那只是一扇门,你在害怕什么?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门的另一边等着他,但他真的希望自己没有这种感觉。停了半晌,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映入兰德眼帘的是一个摆设整洁的房间,或者,曾经是摆设整洁的。桌上还摆着一餐饭食,桌边排列着几张靠背椅,几只苍蝇在芜菁和豌豆上来回盘旋,还有更多苍蝇聚集在一块冰冷的烤肉上。烤肉的油脂已经在盘子里凝结,有一片烤肉从肉块上被切了一半,一把叉子正戳在那片烤肉上,而割肉刀还嵌在它和肉块之间的夹缝里。兰德迈步走进屋中。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兰德一步也无法移动。苍蝇的嗡嗡声有些太大了。他的呼吸在他眼前凝结成云雾。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兰德拼命挣扎,但他的肌肉似乎都已经被冻住了。屋里愈来愈冷。兰德想打个哆嗦,却无法动弹。苍蝇在桌面上到处爬行。兰德在心底摸索着虚空,他又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但他不在乎。他必须……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房间正在冻结,奇寒刺骨。苍蝇堆积在桌上,让桌面彻底变成了黑色。墙壁犹如铺上了苍蝇的挂毯,地板、天花板,所有地方都是苍蝇堆垒成的黑色。它们爬到兰德身上,将他淹没。爬上他的脸,他的眼,爬进他的鼻子,他的嘴。光明啊,救我。好冷。嗡嗡声如雷鸣般抽击着他的耳膜。好冷。冰冷刺穿了虚空,嘲笑着空无,将他裹进冰中。他拼命地想碰触那微弱的光。他的肠胃扭结在一起,但那光是暖的。暖的,热的。他感觉到火一般的热度。
突然间,他正在撕裂……某种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钢做的蛛网。石雕的月光。它们在他的碰触中粉碎,但他知道,他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它们在从兰德体内涌出的热浪中萎缩、熔化。那是熔炉中心的热,那是燃烧世界的热,那是……
消失了。兰德喘息着,睁大眼睛望着四周。几只苍蝇停在切开了一半的烤肉上,死了,一共是六只。只有六只。冰冷的蔬菜上也有六只,全死了。兰德蹒跚着走回街上。
麦特刚从对街一栋房子里走出来,一边摇着头。“里面没有人。”他对仍然骑在马上的佩林说,“看起来他们似乎是晚餐吃了一半,就起身走了。”
广场那边传来一声呼喊。
“他们找到什么了?”佩林说着,一夹马腹往广场奔驰而去。麦特骑上马,也紧跟着他赶了过去。
兰德又站了一会儿,才爬上大红的背脊。大红哆嗦了一下,仿佛它也感觉到主人的惶恐。当兰德缓慢地走向广场的时候,他回头瞥了那栋房子一眼,但随即又转了回来。麦特也是一个人进去的,他却没有出事。兰德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进入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一栋房子。他用脚跟踢了大红一下,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所有的人都像雕像一样站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前,这座建筑物有一道宽阔的双扇大门。兰德不认为这会是一座酒馆,因为它的门前没有招牌。也许这是村子的会堂。兰德加入静默的人群中,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前望去。
一个男人被钉在那扇大门上,长钉穿透了他的手腕和肩膀。两根长钉插入他的双眼,使他的头颅上仰,干掉的血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条黑色的涸痕。男人脚跟后面的门板上无数的刮痕,表明这名男子是被活着钉上去的。
兰德感到自己无法呼吸。这不是人。那黑色的衣服,比黑色还要黑,那不是任何一个人能穿的衣服。风吹动了那具躯体背后披风的一角。并不总是这样的,兰德知道。风并不总是能吹动那衣服。但他能确定,在那张苍白到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根本就没有眼睛。
“魔达奥。”低沉的话语随着兰德的喘息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他的话仿佛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开始有所动作,到处都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
“谁?”麦特刚开口,就不得不因喘气而停顿了一下,“谁能这样处置一名隐妖?”他的声音最后突然变得很尖锐。
“我不知道,”印塔说,“我不知道。”他的目光扫向四周,一一打量着部属的面孔,也许是在确定大家都还在他的身边。“我认为我们在这里得不到什么线索了。继续赶路吧!上马,修林,找出猎物逃跑的方向。”
“是,大人,我愿意为您服务。这个方向,大人。他们仍然向南跑去。”
战士们离开了被钉死的魔达奥,风仍吹动着它黑色的袍服。修林这次根本没有等印塔领头,便第一个冲出村子的围墙。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