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高轮大车沿着凯姆林大道一路向东颠簸着。兰德从稻草堆中钻出来,向路边望去。现在他觉得比一个小时以前好一些了。把身体撑起来时,他觉得自己的两条手臂都要断掉了。有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是要飘走一样;不过现在的感觉确实好一些了。他把手臂挂在低矮的车护板上,看着不停向后移动的地面。太阳还藏在乌云里,不过它应该已经升到天空中很高的地方了。大车正驶进另一座由藤蔓覆盖的红砖房组成的村庄里。离开四王镇后,沿途的村镇就变得愈来愈密集了。
一些村民在向这辆大车的主人海亚穆·金克招手问好。金克师傅是一个满脸皱纹、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叼着烟斗,对每一个向他问好的人都会应上几句。因为咬住烟斗的关系,他的话总是模糊不清,但听起来都很快活,也让问候的人感到很满意。他们在和金克师傅搭过话之后,就都重新埋头工作,不再多看这辆马车一眼,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农夫载着两名乘客。
村里的旅店映入兰德的视线。它是一幢白色的房子,屋顶铺着灰色的石板。人们不停地从那里进进出出,不经意地彼此点着头,互相招手。一些人还会停下来聊上几句,他们彼此都认识。看衣着,他们应该都是乡下人,他们的靴子、裤子和外衣与兰德的没有太大区别,不过他们都喜欢在衣服上添加一些彩色条纹的装饰。那些女人们都戴着会把脸完全遮住的深无檐帽,系着带条纹的白围裙。也许他们全都是本地人。但这又有什么差别?
兰德躺回到稻草堆里,看着那个村子在自己的双脚之间逐渐缩小。道路两旁又变成了用篱笆围住的田地和整齐的树篱,一些小农舍的红砖烟囱里升起袅袅的炊烟。路旁的树林都是一些适于生火的小杂木林,应该是农场上的人自己种植的,像西方的那些大片原生林一样,这里的树枝也都还光秃秃的。
一队和他们反向而行的马车隆隆地从大路中央驶过,将这辆大车挤到了路边。金克师傅将烟斗挪到嘴角,从牙缝中啐了一口。他操控着大车,一边看着离开路边的那只车轮,以免它被树篱勾住;一边还在瞥着那支商队,嘴唇紧绷了起来。
那些马车上的车夫向拉车的八匹马甩鞭子,骑马跑在车旁边的保镖全都表情严肃、无精打采,没有任何人把注意力转向这辆大车。兰德看着他们从旁边经过,胸口紧绷着。他的手在斗篷下面抓住剑柄,直到最后一辆马车驶过才松开。
当最后一辆马车离开他们,朝他们刚刚经过的那个村子里驶去之后,麦特从农夫身边的座位上转过身,向后靠过来,直到看见了兰德的眼睛。防尘用的围巾在他的额头上裹得很低,将他的眼睛遮在阴影里,不过他还是斜睨着灰色的天空。“你有没有看出什么?”他低声问,“那些马车?”
兰德摇摇头,麦特点点头,他同样没有看出异常。
金克师傅用余光瞥了他们一眼,然后把烟斗从嘴角移到中间,扬了一下缰绳。他注意到了他们的紧张,马匹的速度加快了。
“你的眼睛还疼吗?”兰德问。
麦特碰了碰围巾。“不,不太疼了,可能只有看着太阳的时候它们才会再痛起来。你呢?你觉得好些了吗?”
“好些了。”兰德发觉自己的确是好些了。他很惊讶自己竟然能如此迅速地恢复过来,这真是光明赠予他们的礼物。一定是光明的礼物,一定是。
突然,一队骑兵从大车旁边经过,像那些马车一样,他们在向西方行进。长长的白色护肩垂挂在他们的铠甲外面。他们的斗篷和外衣都是红色的,就像白桥镇的那些民兵的制服一样,只是他们的衣服做工要优良很多。每个人都戴着像银子一样闪亮的圆锥形头盔。他们排成两队,在马鞍上挺直了后背,手中骑枪的枪尖下面飘扬着一根红色的细缎带,每一枝骑枪的倾斜角度完全一样。
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向这辆大车瞥了一眼,笼子一样的钢制护面罩住了他们的脸。兰德很庆幸自己的斗篷把剑遮住了。有几名骑兵向金克师傅点点头,不过他们不像是认识他的样子,只不过是对普通陌生人的问候。金克师傅同样对他们点着头,尽管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从他点头的动作中流露出了一点对这些骑兵的赞许。
骑兵的马只是以一般的步伐走着,但因为车子同时在前进,队伍一下就过去了,没过多久他们就完全消失在大车后面。兰德不经意地计算着他们的人数,十……二十……三十……三十二名。他抬起头,看着在凯姆林大道上逐渐远去的这支队伍。
“他们是谁?”麦特问,他的表情半是好奇,半是怀疑。
“女王卫兵。”金克师傅咬着烟斗说,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的路。“除非有特别的命令,否则他们到了布尔泉就不会再向前走多远了,不像以往了。”他吸了一口烟斗,又说道,“我想,现在王国里有些地方大概一年都看不到女王卫兵了,不像以往了。”
“他们在做什么?”兰德问。
农夫看了他一眼,“守护女王的和平,守卫女王的法律。”他自顾自地点点头,仿佛很喜欢这句话。然后他又说道,“搜捕犯罪分子,把他们带到官员那里去接受审讯。呼!”他吹出长长的一口烟。“你们两个连女王卫兵都不认识,一定是从非常远的地方来的。你们是哪里人?”
“很远的地方,”麦特说。兰德也同时说道,“两河。”话一说出口,他就希望能收回来。他的脑袋还不是很清楚。一定要隐藏身份,随意说出的一个名字也可能是向隐妖敲响的钟声。
金克师傅从眼角瞥了麦特一眼,然后静静地抽了一会儿烟,“是很远了,”他终于说道,“几乎到了王国的边境。但如果就连王国内的人们都不认得女王卫兵,情况确实比我想象得更糟。不像以往了。”
兰德想知道如果有人对艾威尔师傅说两河是什么女王王国的一部分,艾威尔师傅会怎么回答。他觉得金克师傅所说的女王应该是安多女王。也许村长的确知道两河是安多王国的一部分(村长知道许多让兰德惊讶的事),也许其他人也知道,但他从没有听到任何人这样提起过。两河就是两河,每个村子都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如果有些问题超出了一个村子的范畴,村长们和村议会也会共同解决它。
金克师傅拉住缰绳,让大车停了下来,“我就到这里了。”一条能走大车的窄路向北方延伸了过去,越过一片开阔的田地,能看见那里有几幢农舍。田地已经被犁过了,但上面看不到庄稼。他对麦特说,“你们再走两天就能到凯姆林了,如果你的朋友还能走的话。”
麦特从马车上跳下来,拿起自己的长弓和其他东西,然后帮兰德从车尾爬下来。兰德觉得身上的担子很重,两条腿一直在颤抖,但他甩掉朋友的手,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身子仍然很不稳定,但他的两条腿撑住了他,随着他一步步迈出去,这两条腿甚至好像逐渐强壮了起来。
金克师傅并没有马上催马离开,他抿着嘴唇看了他们一会儿,“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在我家里休息一两天。我想,你们应该不至于因此损失什么。不管你现在得的是什么病症……嗯,我和我的老女人在你们出生以前就得过你们能想到的每一种病了,我们也照顾过我们的孩子。不管怎样,我想你已经过了传染期了。”
麦特眯起眼睛。兰德发觉自己也在皱眉。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坏人,不会的。
“谢谢,”兰德说,“但我还好,真的。到下一个村子还有多远?”
“卡里滩?你们能在天黑前到达那里,如果是用走的。”金克师傅从牙齿间取下烟斗,若有所思地吮了一下嘴唇,才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是逃跑的学徒,不过现在我想你们是在逃避某种更严重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们不是暗黑之友,也不打算抢劫或伤害什么人。这些日子里,这条路上的确出现了这样的人。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两次遇到了大麻烦,你们若需要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躲上几天,向那边走五里就是我的农场……”他朝那条小路扬了扬头,“那里没什么人出入,无论是什么在追你们,它应该不太可能在那里找到你们。”他清了清喉咙,仿佛是因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而感到困窘。
“你怎么知道暗黑之友是什么样子的?”麦特问。他向远离马车的地方退去,一只手伸到外衣下面。“你对暗黑之友又了解多少?”
金克师傅的面容一紧,“随便你们吧!”他说完这句话,向马匹吆喝了一声,大车沿着那条小路绝尘而去,他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麦特看着兰德,脸上凶狠的表情消失了。“对不起,兰德,你需要个地方休息。也许如果我们追上他……”他耸耸肩,“我只是没办法克服那种所有人都对我们有图谋的感觉。光明啊,真希望我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这一切能结束,希望……”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听起来十分无助。
“还是有好人的。”兰德说。麦特向那条小路走去,他紧咬着牙,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兰德挡住了他,“我们没有时间停在这里休息,麦特。而且,我不认为那里能藏住我们。”
麦特点点头,显然是松了一口气,他要替兰德背鞍囊和汤姆的包袱,但兰德坚持自己来。他的两条腿真的更强壮了。无论是什么在追我们?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想。不是追,是等待。
那一晚,他们踉跄地逃出“跳舞的赶车人”之后,大雨一直没停。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和撕裂天空的闪电,水滴像拳头一样砸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兰德感到全身发冷,但他们已经离开了四王镇。麦特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电光闪过的时候,他才会痛苦地向突然被照亮的树影用力转过头去。兰德一只手牵着麦特,但他还是要摸索着才能向前走。兰德的额头增添了许多担忧的皱纹。如果麦特无法恢复视力,他们就只能这样缓缓向前移动,他们肯定逃不掉了。
麦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心思,尽管戴着兜帽,被雨水湿透的头发仍然都贴到了他的脸上。“兰德,”他说,“你不会丢下我,是吧?如果我走不快了?”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会丢下你。”兰德抓紧了朋友的手,“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不会丢下你。”光明救我们!雷声在头顶炸响。麦特绊了一下,几乎把他拖倒在地上。“我们必须停下来,麦特。如果我们再走,你会摔断腿的。”
“霍沃。”麦特说话的时候,闪电划开了他们头顶的黑暗,雷声压没了一切声音。但在这惊天动地的震撼中,兰德由麦特的唇形读出了这个名字。
“他死了。”他一定是死了。光明啊,就让他死掉吧!
他借着闪电看见一片灌木丛,便牵着麦特向那里走去,至少那里有一些树叶,可以为他们遮挡一下这场暴雨,虽然这里提供的遮蔽比不上大树的树阴,但他不想再冒险了。如果再次遭遇到闪电,他们可能就没有之前那么幸运了。
他在树下努力用斗篷在树枝上搭出了一个帐篷。现在想要找干燥的地方肯定不可能,但能够挡住一些雨水的浇灌也是好的,然后他们挤在一起,想要尽量保存住最后一点体温。最后,他们就在不断透过斗篷滴下来的雨水中颤抖着睡着了。
兰德立刻就知道这是一个梦。他回到了四王镇,但这座城镇上只有他一个人。马车还在那里,但没有人,没有马,没有狗。没有一个活物。他知道有人在等待他。
他在满是车辙的街道上行走,他身后的房屋都变得虚幻模糊。他转过头的时候,那些房屋却都实实在在地立在那里,但他眼角余光所见的景象永远都是模糊的,似乎只有他用心去看的才是真正存在的。他相信,如果他转身的速度足够快,他会看见……他不知道会看见什么,但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很不安。
“跳舞的赶车人”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为什么,那些鲜艳的油彩现在都显得灰暗阴冷。他走了进去。霍沃坐在一张桌子旁边。
他只是依靠衣服认出了这个人,他的丝绸和天鹅绒衣服。霍沃的皮肤变成了红色,布满了烧伤、龟裂和脓疮,他的脸几乎变成了个骷髅。他的嘴唇颤动着,露出了牙齿和牙床。当霍沃转头的时候,他的一些头发掉落下来,一碰到他的肩膀就变成了粉尘。他没有眼皮的眼睛直瞪着兰德。
“看来你已经死了。”兰德说,他惊讶地发觉自己并不害怕,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是的。”说话的是巴尔阿煞蒙的声音,“但他已经为我找到了你。这值得奖赏,你不认为吗?”
兰德转过身,发现自己会害怕了,即使知道这是一个梦。巴尔阿煞蒙穿着像干掉的血迹般暗红色的衣服,愤怒、仇恨和得意的神情在他的脸上交战。
“你明白,年轻人,你无法永远躲过我。不管怎样,我总能找到你。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在让你变得脆弱。你一会儿藏匿起来,一会儿却又点起烽火。来我这里吧,年轻人。”他向兰德伸出手。“如果我的猎犬不得不将你扑倒,他们可能就不会那么温和了。他们嫉妒你将获得的,只要你跪倒在我脚下。这是你的命运,你属于我。”霍沃烧伤的舌头发出了一阵夹杂着怒火与贪欲的、含混的声音。
兰德竭力想要润湿一下嘴唇,但他的口中没有半分水气。“不,”他努力发出声音,然后才觉得说话容易了一些。“我属于我自己,不是你的,永远不是;我是我的。即使你的暗黑之友杀了我,你也永远得不到我。”
巴尔阿煞蒙脸上的火焰让大厅变得愈来愈热,直到空气也开始沸腾。“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年轻人,你都是我的。坟墓属于我,死亡更容易,但活着才更好。对你来说更好,年轻人,在大多数地方,活人拥有更多力量。”霍沃又发出一阵杂乱的声音。“是的,我的好猎犬,这是你的奖赏。”
兰德转过身,恰好看见霍沃的身体塌陷成一堆灰烬,那张被烧烂的脸上显现出纯粹的喜悦,在最后一瞬间却又变成彻底的恐惧,仿佛他看见某个出乎他预料的东西正在等待他。霍沃的一身天鹅绒衣服盖在那堆灰烬上面。
当兰德转回身的时候,巴尔阿煞蒙伸出的手已经变成了一只拳头。“你是我的,年轻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亡。世界之眼永远不会属于你。我已将你标记为我的。”他张开拳头,一团火焰射出,打在兰德的脸上,爆炸,烧灼着他。
兰德猛地在黑暗中醒来,斗篷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双手抚摸脸颊,皮肤很痛,仿佛被太阳晒伤了一样。
突然间,他察觉到麦特正在睡梦中扭动、呻吟。他摇晃麦特。麦特呜咽着醒了过来。
“我的眼睛!哦,光明啊,我的眼睛!他拿走了我的眼睛!”
兰德将麦特抱在胸前,仿佛照顾一个婴儿。“没事,麦特,没事,他不能伤害我们,我们不会向他屈服。”他能感觉到麦特在颤抖,伏在他的胸口上哭泣。“他不能伤害我们。”兰德悄声说着,希望自己能相信这句话。保护你的也让你脆弱。我要疯了。
就在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大雨渐渐小了。黎明时分,最后一点细雨也停了下来,积聚在天空的乌云直到上午才退去。然后起了风,将乌云都吹向了南方,露出没有热度的太阳,又一阵阵吹过全身滴水的兰德和麦特。他们从醒来之后就没再睡过,而是摇摇晃晃地披上斗篷,继续向东走去。兰德一只手牵着麦特。麦特的状况显然是在好转,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开始抱怨雨水毁掉了他的弓弦。但没有时间停下来让麦特换弓弦,现在还不行。
他们在刚过中午看到了一个村子,见到暖和的砖房和烟囱里升起的炊烟,兰德哆嗦得更厉害了。但兰德躲开了这个村子,牵着麦特从树林和田地之间继续向南走去。一名用铲耙在泥泞的田地中劳作的农夫,是他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的人。他小心地躲进了树林,没有让他看见他们。那名农夫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田地里,但兰德一直在盯着他,直到看不见他为止。如果霍沃的手下有活下来的,如果他们在这个村子里没有找到他和麦特,也许他们会以为他和麦特走上了往南去的大路。直到彻底看不见那个村子了,兰德才牵着麦特回到大路上,继续向前走,直到衣服都干了大半。
离开那个村子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一名农夫让他们坐上了他装了半车稻草的大车。兰德只是在为麦特担心,以至于很晚才发现了那辆车。麦特一直用手遮挡着阳光,虽然下午的阳光已经相当苍白无力了,但麦特还是不停地嘟囔着太阳是多么刺眼。而被雨水泡湿的路面吸收了马蹄声和轮子声,兰德听见车声的时候,两匹马拉的大车已经停在他们身后只有五码的地方。驾车的农夫正在瞧着他们。
让兰德惊讶的是,那名农夫站起身邀请他们上车。兰德犹豫着,但他们已经被发现了,现在拒绝上车很可能反而会让这名农夫记住他们。他帮麦特坐到那名农夫旁边,然后自己也爬上了车。
奥伯特·穆尔是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人,方形的脸和方形的手上全是劳动和忧愁留下的痕迹。他想要找人聊聊天。
他的乳牛已经挤奶了,鸡也不再生蛋,牧草直到现在也还没长出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出去买干草,而那个“老贝恩”只卖给他半车干草。他怀疑今年一整年他的地里都不会有牧草,也不会有庄稼。
“女王应该采取行动,光明照耀她。”他喃喃地说着,尊敬却又茫然地用指节碰了一下额头。
他很少去看兰德和麦特,但是当他在通往自己农场的小路前将他们放下来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逃跑,我也不想知道。我有一位妻子和一些孩子,你们明白吗?我的家人。现在这样的年景,要帮助陌生人是很困难的。”
麦特想要把手伸进外衣里去,但兰德抓住他的手腕。他站在路上,看着那名农夫,一语不发。
“如果我是个好人,”奥伯特说,“我应该邀请两个全身湿透的小子在我的炉火前取暖,晾干衣服,但现在时局不好,陌生人……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逃跑,我也不想知道。你们明白吗?我的家人。”突然间,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两条深色的、厚实的羊毛长围巾,“这算不上什么,给你们吧!它们本来是我的孩子们的,不过他们还有。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现在不是什么好时节。”
“我们不会再见了,”兰德一边说一边接下围巾,“您是个好人,是我们在这些日子里遇到的最好的人。”
农夫看起来很惊讶,也很感激。他收起缰绳,催马走上小路。还没等马车彻底转过去,兰德已经牵着麦特沿凯姆林大道走了下去。
夕阳西下的时候,风变得更强了。麦特开始不满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但兰德还是一直向前走着,拉着身后的麦特。他想找一个比树篱更好一点的宿处。他们的衣服还是潮湿的,风也愈来愈冷,他怀疑他们在空地里将活不过这一夜。但没等他有任何发现,黑夜已经降临了,凛冽的寒风吹打着他的斗篷。幸好透过黑暗,他看到了灯光。是一个村子。
兰德的手滑进了口袋,摸索着里头的硬币。这些钱足够他们吃一顿饭,在房间里睡一觉了,一个能够将寒夜挡在外面的房间。如果他们还留在野地里,穿着湿衣服被冷风吹,第二天他们可能就会变成两具尸体。只是他们要尽量避免被更多的人注意到。不能再吹长笛了,麦特的眼睛当然也让他没办法玩彩球。他又抓住麦特的手,然后向那片诱人的灯光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停下来?”麦特又问道,他努力向前张望,但兰德怀疑麦特连他都看不见,更别说那么远的灯光了。
“我们可以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兰德答道。
灯光透过窗户洒在街道上,人们走过他们身边,完全不在意黑暗中会出现什么。这里唯一的旅店是一栋只有一层楼的平房,它的许多地方看起来是在许多年的时间里毫无计划地添加上去的。兰德和麦特走到它前面时,旅店前门正好被打开,有一个人走出来,随之传出了一阵阵笑声。
兰德僵立在街上,“跳舞的赶车人”里面一阵阵酒醉的笑声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看着那个人迈着不太稳定的大步沿街道走远,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旅店的大门。他小心地用斗篷遮住腰间的剑。笑声向他席卷而来。
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的油灯让房间显得很亮,兰德立刻就感觉出这里和萨姆·黑格的旅店不同,这里没有喝得烂醉的人。坐在桌边的客人们看起来都是农夫和村民,而且差不多都还清醒。他们的笑声是真实的,虽然有一点勉强,人们在笑声中忘记了他们的烦恼,但这些笑声中的确有真正的快乐。大厅整齐干净,里头的一座大壁炉中冒着熊熊的火焰,女侍们的微笑像炉火一样温暖。兰德相信,她们笑声同样也是真心的。
旅店老板像他的旅店一样整洁,一条映着灯光的白围裙裹在他的大肚子上。兰德高兴地看到他是一个圆胖的人,现在他已经很难信任干瘦的旅店老板了。他的名字是罗兰·亚奥芬,一个很像伊蒙村人的名字,兰德觉得这是个好征兆。旅店老板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礼貌地和他们攀谈起来。
“要知道,我不是怀疑你们,但这些日子里确实有些人在这里睡上一晚,却又拿不出半毛钱来。好像有不少年轻人都没头没脑地往凯姆林跑。”
兰德不觉得这位老板有冒犯他的意思,毕竟现在他和麦特的样子是够寒酸的。但是当罗兰说到价格的时候,兰德立刻瞪大眼睛,麦特则仿佛被噎住似的咳了一声。
旅店老板抱歉地摇着头,但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情形了。“现在时局很差,”他有些无奈地说,“物资匮乏,想要买到同样的东西要花原先五倍的钱。下个月我还要往上调价,这点我绝不说假话。”
兰德拿出身上所有的钱,看着麦特,麦特倔强地紧绷着嘴唇。“你想在树下睡觉吗?”兰德问。麦特不情愿地叹了口气,也掏空了口袋。付过宿费之后,兰德紧皱着眉头,和麦特分了剩下的一点钱。
但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坐在靠近壁炉的一角,拼命地把一勺勺炖菜和一块块面包塞进嘴里。他们得到的两份饭菜并不像兰德希望的那么多,但他们毕竟暖和了起来,而且胃里也有了食物。壁炉中散发出的热量缓缓地渗进兰德的身体里,他假装专心地吃东西,实际上,他一直在注意着门口。那些进进出出的人看起来全都像是农夫,但这并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恐惧。
麦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品尝很久才咽下去。他一边吃,一边嘟囔着抱怨屋里的灯光太亮了。过了一会儿,他掏出奥伯特·穆尔送给他的围巾,将它围在额头上,然后把它拉下来,遮住双眼。麦特的这个动作吸引了一些兰德想要极力避免的注意。兰德急忙把盘子上的食物一扫而空,又催促麦特尽快吃完,然后就要罗兰带他们去房间了。
旅店老板似乎很惊讶他们这么早就要睡觉,但他什么话都没说。他点起一支蜡烛,领他们走过一堆杂乱的走廊,到了旅店一角,一个有两张窄床的小房间里。等旅店老板离开后,兰德将包裹放到床边,把斗篷甩到一张椅子上,然后没脱衣服就倒在床上。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如果他们必须立刻拔腿逃跑,他希望不必浪费时间穿衣服。他也没有解下剑带,入睡的时候,他的一只手还放在剑柄上。
清晨的鸡鸣声惊醒了兰德,他躺在床上,看着曙光穿过窗棂,心里思考着自己是否还敢再睡一会儿。白天是应该走路的时候。一个哈欠让他的下巴痛了起来。
“嘿!”麦特喊道,“我能看见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斜着眼向屋里扫视了一圈。“至少能看见一点了。到今晚,我的眼睛就又会比你的更好了。”
兰德从床上一跃而起,全身上下乱搔着,一把抓起了斗篷。他的衣服皱皱地贴在皮肤上,让他全身发痒。“我们在浪费白天的时间。”他说道,麦特也像兰德飞快地爬起来,也像他一样搔着身子。
兰德心情很不错。他们距离四王镇已经有一天的路程,霍沃的人一直没出现。他们距离凯姆林也近了一天,沐瑞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她会等他们的。只要他们回到两仪师和护法身边,就不需要再担心暗黑之友了。想到现在竟然会迫不及待地要去找两仪师,这让兰德感到一丝惊诧。光明啊,再见到沐瑞的时候,我一定会亲她!这个念头让兰德笑了起来。他的好心情让他决定将剩余的储蓄投资一些在早餐上——一大块面包和一罐冷藏间里拿出来的凉牛奶。
他们正在大厅里吃早餐的时候,一名年轻人走了进来,看样子像是村里的年轻人——高傲地扬起头,脚步轻快地向前走着,一根手指上转动着一顶插了羽毛的布帽子。除了他之外,大厅里还有一个正在做清洁工作的老人。那名年轻人用得意的眼神将大厅里扫视了一遍,当他看到兰德和麦特时,在指尖转动的帽子掉了下去。他盯着他们看了整整一分钟,才从地上捡起帽子,然后他继续盯着他们,一只手搔着头上浓密的黑色卷发。最后,他拖着脚步走到他们的桌旁。
他显得比兰德年长,但他看着他们,显出踌躇的样子。“介意我坐下吗?”他问过这句话,立刻费力地吞了口口水,仿佛说错话一样。
兰德觉得他也许是想向他们要一些早餐,但看情形他应该能给自己买一份。他的蓝色条纹衬衫在领口处有一圈绣花,深蓝色的斗篷围绕着底襟也有一圈绣花,兰德在他的皮靴上看不到任何工作留下的磨损痕迹。他朝一把椅子点了点头。
年轻人伸手将那把椅子从桌子下拉出来。麦特一直盯着他看,兰德不确定麦特是在瞪他,还是只想看清楚一些。不管怎样,麦特皱起眉头的神情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影响。他全身僵了一下才坐上那把椅子。直到兰德又点了一下头,他才真正在椅子上坐定。
“你叫什么名字?”兰德问。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呃……叫我培德好了。”他的目光因为紧张而四处游移。“呃……你们要知道,这不是我的主意,我必须这么做。我不想这样,但他们逼我这样。你们必须明白,我不……”
兰德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而麦特已经低吼道,“暗黑之友。”
培德哆嗦了一下,半个身子离开了椅子。他慌乱地扫视着大厅,仿佛这里有五十个人在偷听他们说话。那个老人仍然在低头扫地,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地板。培德坐了回去,不安的目光在兰德和麦特间来回移动,汗水从他的上唇渗了出来。这种指控足以让任何人紧张得冒汗,但他并没有反对这个指控。
兰德缓缓地摇摇头。经过了霍沃的事情,他知道暗黑之友并不会在额头上画一只龙牙以示区别。但除了衣着过于光鲜之外,这个培德与任何伊蒙村的小伙子都没什么两样。他的身上没有半点杀戮或邪恶的气息,没有人会认为他有什么特殊,而霍沃至少很……特别。
“走开!”兰德说,“告诉你的朋友们,别惹我们,我们不想向他们要什么,他们也别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如果你不听话,”麦特又凶狠地说,“我就把刚才的话说出去,看你在村里的朋友会怎么想。”
兰德希望麦特并不是真的要这么做,这同样会对他们造成很大的麻烦。
培德似乎在认真地考虑这个威胁,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我听说了在四王镇发生的事情,至少听说了一部分,我们有办法得到讯息。但这里没有人会阻拦你们。我只有一个人,而且……而且我只是想和你们谈谈。”
“谈什么?”麦特问道,兰德同时说道,“我们不感兴趣。”他们彼此看了一眼,麦特耸耸肩,“我们不感兴趣。”
兰德吞下最后一口牛奶,将手中剩下的面包塞进口袋里,他们的钱已经用光了,这也许将是他们的下一顿饭。
该如何离开这家旅店?如果培德发现麦特几乎是个瞎子,他会告诉其他……其他暗黑之友。兰德曾经见过一头狼专门将一只瘸腿的绵羊赶出羊群,那时周围还有其他狼,因此他不能丢下羊群,也没办法在混乱中朝那头狼射出一箭。那只羊最后被孤立出羊群,恐惧地咩咩叫着,拼命用三条腿奔跑,追逐它的一只狼魔法般地变成了十只。那时的记忆搅动着兰德的肠子。但他们也不能留在这里,即使培德真的只有一个人,他用多长时间就能招来援军?
“该走了,麦特。”兰德说完屏住了呼吸。当麦特站起来的时候,他向培德探过身子,将培德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别来惹我们,暗黑之友。我最后对你说一遍,别——惹——我们。”
培德费力地吞了口口水,靠在椅子里。他的脸上完全没了血色,这让兰德想起了魔达奥。
兰德回过头,看到麦特已经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并没有因受到视力的影响而变得笨拙。兰德急忙扛起鞍囊和包袱,一边还是尽量用斗篷把剑遮住。也许培德已经知道了这把剑,也许霍沃已经将这把剑告诉了巴尔阿煞蒙,而巴尔阿煞蒙已经让培德知道了。但兰德不这么想,他觉得培德只是对发生在四王镇的事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所以会显得如此害怕。
门口处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帮麦特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他的速度不算很快,但也没有慢到会让人看出不正常。兰德紧跟在他身后,祈祷他不要绊倒。他很感谢麦特平安无事地走了出去,没有撞到任何桌子和椅子。
在他们身后,培德突然跳了起来。“等等!”他绝望地喊道,“你们一定要等一等。”
“滚开!”兰德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们几乎已经到了门口,麦特还没踏错一步。
“听我说。”培德伸手按在兰德肩膀上,想要拉住他。
影像在兰德脑海中飞速地旋转。家乡的兽魔人和人蝠。“牡鹿与狮子”旅店的魔达奥。将他们追进煞达罗苟斯的半人。白桥的隐妖。无处不在的暗黑之友。他猛转过身,一拳挥出。“我说了,滚开!”他一拳从培德的鼻子砸了下去。
暗黑之友跌坐在地板上,盯着兰德,血不停地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你们逃不掉的。”他恼恨地喊道,“无论你们有多强大,至尊暗主永远更强大,暗影会吞掉你们!”
大厅里传来一声惊呼,然后是扫帚掉在地上的声音。那名老人终于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睁大眼睛瞪着培德,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培德也瞪了一眼那位老人,凶狠地咒骂了一句,跳起身窜出旅店,沿着街道一直跑走了,仿佛有饿狼在追赶他一样。那位老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兰德和麦特身上,脸上仍然带着强烈的恐惧。
兰德以最快的速度扶着麦特跑出旅店,跑出村子。他倾听着村中是否有任何喊叫的声音,他没听到喊叫声,但他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
“该死的,”麦特抱怨着,“他们到处都是,总是紧追在我们背后。我们永远也逃不掉了。”
“不,”兰德说,“如果巴尔阿煞蒙知道我们在这里,你认为他会把任务只交给这样一个人吗?那样的话,等待我们的就会是另一个霍沃,再加上二三十名打手。暗黑之友在追捕我们,但在培德把讯息传出去之前,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也许他真的只有一个人,他也许会一直跑到四王镇去。”
“但他说……”
“我不在乎。”兰德并不知道麦特说的是哪个“他”,但这并没有不同。“我们不会束手就擒的。”
在这一天里,他们先后搭了六辆马车。一名赶车的农夫告诉他们,舍蓝集有个疯掉的老头说那个村子里有暗黑之友。那名农夫几乎是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的,他一边说,一边还在擦着笑出来的泪水。暗黑之友就在舍蓝集!自从喝醉的埃克里·法伦在旅店屋顶上过夜之后,这是他听说过的最好笑的故事。
然后他们搭上了另外一辆大车。赶车的是一名马车匠人,他的工具都挂在大车旁边,车上还放着两个马车轮子。他告诉他们一个不同的故事:二十名暗黑之友聚集在舍蓝集,男人们的肉体全都是扭曲的,女人们就更可怕了,全都衣衫褴褛,满身污秽。他们只要看你一眼,就会让你的膝盖发软、肠胃纠结。只要听到他们笑,那种邪恶的咯咯声就会在你的耳朵里停留好几个小时,你会觉得脑袋都被它钻开了。这名马车匠就亲眼见过他们,当然,是从很远的、安全的地方。如果女王不采取行动,那么就应该有人去把这件事报告给圣光之子,向他们寻求帮助。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当马车匠和他们告别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太阳靠近地平线的时候,他们走进了一座小村子。这里很像舍蓝集,凯姆林大道将这个村子分成两半,在宽阔的道路两旁,排列着茅草屋顶的砖砌小房,砖墙上都覆盖着藤蔓,但上面并没有几片叶子。村里只有一家像酒泉旅店一样的小旅店,挂在店门前的招牌在风中吱吱嘎嘎地摆动着,上面写着“女王的臣民”。
会把酒泉旅店想成一家小旅店,这个念头让兰德感到怪异,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觉得那是多么大的一幢房子。那时候,他相信只有宫殿会比酒泉旅店更大。但他现在已经有了些见识,突然间,他意识到当自己回到家乡的时候,那里的一切在他眼里可能都不一样了。如果你能回去的话。
兰德在旅店前犹豫着,即使这家旅店的价格不像舍蓝集那么高,他们也付不起宿费了,就算是单独一人份的饭钱他们也没有。
麦特同样看着那家旅店,一只手拍着口袋里汤姆的彩球。“现在我能看得很清楚了,只要不做太难的动作就好。”他的眼睛的确是在好转,但他还是在额头上裹着那条围巾,白天他看天空的时候,总是要眯起眼睛。兰德没说什么,于是他又说道,“从这里到凯姆林之间不可能到处都是暗黑之友。而且,当我能睡在床上的时候,我不想睡在树下。”但他并没有向旅店走去,而是等待着兰德回应。
过了一会儿,兰德点点头。离开家以来,他还不曾如此疲惫过,只要想到这样的夜晚睡在野外,他就感觉到骨头一阵酸痛。人不可能一直担心自己被捉住,一直逃亡,一直回头去看自己的背后。
“他们不可能到处都是。”兰德同意了。
兰德迈进旅店第一步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这里是一个洁净的地方,但也很拥挤,每一张桌子旁边都坐满了人。一些人靠在墙边,因为已经没有位置了。女侍们和旅店老板都在桌边忙碌着,脸上流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看他们的样子,这家小旅店平时根本不会招待这么多客人。不是这里的人很容易分辨出来,他们的衣着和本地人差不多,但他们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食物和饮料。本地人则是盯着这些外地人。
大厅里充满了交谈的声音。旅店老板完全听不清楚兰德在说些什么,于是他们进了厨房商量。厨房并不比外面安静多少,厨师和助手都忙得不可开交,弄出了一阵阵锅碗碰撞的声音。
旅店老板用一块大手帕擦着脸。“我想你们是要去凯姆林看看那个伪龙,就像这个国家里其他那些傻瓜一样。嗯,一个房间六个钱,一张床三个钱。如果觉得这不合适,我就没什么可给你们了。”
兰德示范演奏时感觉有点反胃,这么多旅人里很可能夹杂着暗黑之友,但他没办法辨认出他们来。麦特表演了杂耍,他只耍了三个球,即使这样,他也非常小心。兰德拿出汤姆的长笛,“老黑熊”只吹了十几个音符,旅店老板就不耐烦地点着头。
“可以,我需要有什么东西让这些白痴不去想洛根,今天光是争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龙,他们已经打了三场架。把你们的东西放到那个角落里,我会给你们清理出一个地方来。如果还有房间的话,你们也能得到一个房间。傻瓜,这个世界充满了不知进退的傻瓜,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麻烦。人们就是不明白知足才能常乐。”他又抹了一把脸,就一边嘟囔着,一边急匆匆地走出厨房。
厨师和助手们根本对兰德和麦特视而不见。麦特一直在调整着头上的围巾,将它拉上去一点,朝灯光眨眨眼,立刻又把它拉回来。兰德怀疑耍三个球对现在的麦特而言已经是极限。至于兰德自己……
胃里的恶心感更强了。兰德坐到一张矮凳子上,双手撑着头。他觉得厨房里很冷,全身不由自主地在打哆嗦,虽然这里充满了蒸气,火炉和烤箱都在释放着热量。但他只是愈来愈剧烈地打着哆嗦,连牙齿都开始相互撞击起来。他用手臂抱住身子,这么做确实让他感觉好了一些,他的骨头仿佛都冻僵了。
他依稀察觉到麦特正在问他什么,在摇晃他的肩膀。好像有人咒骂着跑出了房间,然后旅店老板出现了,他和厨师一起皱着眉站在他身边。麦特大声地和他们两个争论着什么。他完全听不见他们的话,所有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变成了一种嗡嗡声,他好像完全无法思考了。
突然间,麦特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他们所有的东西——鞍囊、毯子和汤姆的包袱和长弓都挂在麦特的肩头。旅店老板在看着他们,忧虑地擦着脸。兰德摇晃着,将大半体重都压在麦特身上,由朋友支撑着向后门走去。
“对……不起,麦特。”他努力地说道,他没办法让牙齿停止撞击。“一……定……是……那场……雨,再……过一夜……就……没……事了。”外面的天空暗了下来,出现了几颗星星。
“没事。”麦特说。他竭力表现出一点愉快的样子,但兰德听出他隐藏的忧虑。“他很害怕其他人会发现他的店里有病人。我告诉他,如果他把我们踢出去,我就带你走进大厅。只要十分钟,大厅里的人就会走掉一半。他骂那些顾客是傻瓜,但他当然不想让他们走。”
“那,去……哪里?”
“这里。”麦特一边说着,一边在刺耳的铰链摩擦声中推开马厩的门。
这里比外面更黑,空气中充斥着干草、谷物和马的气味,而所有这些气味都混杂着强烈的肥料臭气。麦特将兰德放到铺着干草的地板上,兰德蜷起身子,用膝盖顶住胸口,从头到脚都在打着颤,他全部的力气似乎都用来发抖了。他听到麦特绊了一下,骂了一句,又绊了一下,然后是一连串金属撞击的声音。黑暗中突然有了亮光,麦特提起一盏破旧的油灯。
这座旅店的马厩像它本身一样拥挤,马槽前站满了马匹,一些马在灯光亮起时抬起头,眨了眨眼睛。麦特看着通往干草仓的梯子,然后又看看蜷缩在地板上的兰德,摇了摇头。
“看来没办法把你弄上去了。”麦特嘟囔着,将油灯挂在一枚钉子上,沿梯子爬了上去,开始将一捆捆稻草扔下来。然后他急忙爬下来,在马厩后面用稻草铺成一张床,将兰德扶了过去,又用他们两个人的斗篷给他盖上。但兰德几乎立刻就把斗篷蹬掉了。
“热。”他喃喃地说着,他模糊地记得自己刚刚还觉得很冷,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待在烤箱里。他扯着衣领,来回摆着头。“热。”他感觉麦特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我这就回来。”麦特说完就不见了。
兰德不停地在干草上来回扭动着,不知道在这里已经有多久了。终于,麦特回来了,他的手里拿了一个盘子,另一只手拿着个水罐,还有两只杯子挂在他的手指上。
“这里没有乡贤,”麦特一边说,一边跪在兰德身边,倒满一只杯子,将它送到兰德嘴边。兰德吞下杯中的清水。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许多天完全没有喝过水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乡贤是什么,在这里治病的人被称作布恩大妈,但他们的布恩大妈出去接生小孩了,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弄了些面包、奶酪和香肠。只要我们不让客人看见,好心的因劳师傅愿意给我们任何东西。来,吃一些吧!”
兰德转过头,没有再看那些食物,看到它们,甚至是想到它们都让他反胃。过了一会儿,麦特叹口气,坐在地上吃了起来。兰德一直看着别的地方,也竭力不去听麦特吃东西的声音。
寒冷又一次袭来,然后是炎热,又是寒冷,炎热。麦特在他打哆嗦的时候就为他盖上被子,当他口渴的时候就喂他喝水。夜深了,马厩在摇曳的灯光中晃动着,影子仿佛有了自己的形态,在四处游移。然后他看见巴尔阿煞蒙走了过来,眼里跃动着火焰。他的两旁各站着一名魔达奥,脸藏在深深的黑色兜帽里。
兰德一边向腰间摸索着剑柄,一边拼命站了起来。他大喊着,“麦特!麦特,他在这里!光明啊,他在这里!”
盘着腿,靠墙而坐的麦特猛然惊醒。“什么?暗黑之友?在哪里?”
兰德摇晃着膝盖,兰德狂乱地向马厩里指着……大口喘着气,那里有晃动的影子,一匹睡着的马踏了两下蹄子,仅此而已。他倒在稻草里。
“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麦特说,“把剑给我吧!”他伸手想解下兰德的剑带,但兰德仍然紧握着剑柄。
“不,不。我必须拿着它。他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他是我的……父亲!”他又开始发抖,但他仍然紧握着那把剑,仿佛它维系着他的生命。“我的……父亲!”麦特放开手,重新把斗篷盖在他身上。
这一夜,他眼前又出现了几次幻象,每次都是在麦特打盹的时候。兰德真的不知道那些是真实的,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有时候他看着头垂到胸口上的麦特,不禁会怀疑如果麦特醒着,是不是也能看见他看到的东西。
艾雯从阴影中走出来,她的头发绑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发辫,就像在伊蒙村时一样,她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悲哀。“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她问道,“你丢下我们,所以我们都死了。”
兰德在干草上虚弱地摇着头,“不,艾雯,我不想离开你。求求你,不要死。”
“我们都死了,”她哀伤地说,“死亡属于暗帝的世界,暗帝拥有了我们,因为你抛弃了我们。”
“不,我别无选择,艾雯。求求你,艾雯,不要离开。回来,艾雯!”
但她转身走进了暗影,变成了暗影。
沐瑞依旧是那样平静,但她的面孔显得苍白冷酷,她的斗篷更像是一片裹尸布。她的声音如同带着荆刺的鞭子,“没有错,兰德·亚瑟,你别无选择。你一定要去塔瓦隆,否则暗帝会完全掌控你,你将永远被囚禁在黑暗里。现在只有两仪师能救你,只有两仪师。”
汤姆向他露出嘲讽的笑容,走唱人的衣服变成烧焦的破布,这让兰德想到汤姆与隐妖扭打在一起的那一刻。衣服下面露出的皮肤也都变成了黑色,满是烧伤。“男孩,如果信任两仪师,最后你会发现自己生不如死。记住,两仪师会帮助你,但她们想让你付出的代价永远都和你以为的不同,永远都超出你的想象。而且,哪个宗派会最先找到你,嗯?红宗?也许是黑宗。还是跑吧,孩子,跑!”
岚的目光像花岗岩一样严厉,鲜血覆盖了他的面孔。“真奇怪呀!一把苍鹭徽剑竟然被握在牧羊人手里。你配使用它吗?你最好让自己配得上它。现在,你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无所依靠,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暗黑之友。”他露出狼一般的微笑,血液从他的嘴里涌出。“任何人。”
佩林来了,责备他,向他乞求援救。艾威尔太太为她的女儿哭泣。贝尔·多蒙诅咒他,因为他将隐妖带上了喷沫号。菲斯师傅颤抖着,因为自己的旅店化成了灰烬。明在兽魔人的掌中尖叫着。他所熟悉的人。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但其中最可怕的是谭姆。谭姆站在他面前,紧皱双眉俯视着他,摇着头,一个字也没说。
“请告诉我,”兰德向他求告,“我是谁?求求你,告诉我,我是谁?我是谁?”他喊道。
“放轻松,兰德。”
片刻之间,兰德觉得是谭姆在回答他,但他明明看到谭姆已经转身走了。麦特正向他弯着腰,将一杯水靠在他唇边。
“放轻松。你是兰德·亚瑟,这就是你,有着全两河最丑的脸和最笨的脑袋。嘿,你在出汗!烧退了。”
“兰德·亚瑟?”兰德悄声说道,麦特点着头,兰德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便沉沉睡去了,甚至没有碰那杯水一下。
这是一场没有被梦打扰的睡眠,但兰德睡得很轻,每次麦特检视他的时候,他都会醒过来。有一次,他想到麦特自己究竟有没有睡,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他又睡着了。
门铰链的摩擦声让兰德彻底惊醒过来,但片刻之间,他只是躺在干草上,希望自己还是睡着的。睡着的时候,他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他的肌肉像被拧干的抹布一样痛,而其中的力量都已经被拧出去了。他想抬起头来,试了两次之后才成功。
麦特仍然靠墙坐在伸手就能摸到兰德的地方,他的下巴抵在胸前,胸口随着睡眠中的悠长呼吸而一起一伏,包头的围巾已经落在眼睛上。
兰德向门口望去。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一只手将门撑开,一开始她站在昏暗的晨光里,在兰德眼中只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剪影,然后她走进马厩里,回手关上了门。借助灯光,兰德能更清楚地看到她了。她的年岁大约和奈妮薇差不多,但看起来并不是一名乡村妇女,浅绿色的丝绸长裙随着她的动作而闪闪发亮,她的浅灰色外衣也很华贵,一副轻巧的缎带发网包住她的头发。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兰德和麦特,手指拨弄着胸前沉重的金项链。
“麦特,”兰德吸了口气,提高了声音,“麦特!”
麦特嗯了一声,惊醒过来,却又差点栽倒在地上。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盯着那个女人。
“我来看看我的马,”那个女人随意向马厩里指了一下,但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两个人,“你生病了吗?”
“他没事。”麦特僵硬地说,“他只是在雨中受了点寒。没什么的。”
“也许我应该看看他。我知道一些——”
兰德怀疑她是不是两仪师。她特殊的地方不仅是那一身华服,她雍容的仪态、居高临下的神情都不是这里的人会有的。如果她是两仪师,那她又是哪个宗派的?
“我已经好了,”兰德说,“真的,不需要治疗了。”
但那个女人还是向他们走过来。她提起裙子,露出灰色的软鞋,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最后,她厌恶地看了一眼满是稻草的地面,跪在兰德身边,伸手触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她皱起双眉,开始仔细观察兰德。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漂亮的脸上没有半点暖意。那不是冰冷,只是一种对一切都感到漠然的样子。“但你刚生过病,是的,是的,仍然虚弱得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我想……”她将手伸进斗篷里。突然间,急遽变化的情况让兰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那个女人的手猛然从斗篷下面挥出,握着一样闪光的东西,越过兰德向麦特挥过去。麦特急忙闪到一旁。随即响起一声金属撞击木头的钝响。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随后一切都停了下来。
麦特半躺在地上,一只手抓住那个女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煞达罗苟斯的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
那个女人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向下转动着眼珠,想看清楚麦特手中的匕首。随后,她瞪大眼睛,颤抖着吸了口气,想要从麦特面前退开,但麦特立刻将刀刃抵在她的皮肤上。她像石雕一样停住了。
兰德舔舔嘴唇,盯着发生在他身体上方的这一幕。即使没有像现在这么虚弱,他也不相信自己会动一下。然后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女人的匕首上,立刻感到嘴唇发干。那把匕首周围的木板都变成了黑色,一缕烟尘从被烧焦的木头上冉冉升起。
“麦特!麦特,她的匕首!”
麦特瞥了那把匕首一眼,然后只是继续盯着一动也不动的女人,那个女人紧张地舔着嘴唇。麦特粗暴地把女人的手从匕首柄上拉开,把她向前一推。她仰倒在地上,将手臂背到身后去撑起身子,就这样向远处爬去。而她的眼睛一直紧盯着麦特的匕首。“别动,”麦特说,“如果你再动一下,我就会用这个对付你。相信我,我会的。”女人缓缓地点点头。“看着她,兰德。”
兰德不知道如果这个女人突然有动作的话,自己能做些什么。也许可以大喊示警,如果这个女人跳起来逃跑,他肯定追不上她,但是当麦特从墙上拔下匕首的时候,那个女人真的没有动一下。匕首离开之后,木板墙上的那块黑斑不再扩大了,但上面仍然有烟尘飘起。
麦特向周围看了一圈,似乎是想把女人的匕首放下。然后他将这把匕首递到兰德面前。兰德小心翼翼地拿起它,仿佛它是一条毒蛇。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有一把白色的象牙握柄,闪闪发光的细刃比他的手掌还要短一点。只是把小刀而已,但兰德已经见识过它的威力。它的握柄感觉不出异常的温度,但兰德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了。他希望自己不会将它掉在干草上。
那个女人看着麦特缓缓转向她,仍然没有动一下,她仿佛在揣测麦特下一步会做什么。但兰德看到麦特突然绷紧的眼神,和他握紧匕首的手指。“麦特,不!”
“她想要杀我,兰德,她也会杀你的,她是暗黑之友。”麦特恼恨地说出最后这个词。
“但我们不是。”兰德说。女人吃惊地张大了嘴,仿佛刚刚明白麦特想要做什么。“我们不是的,麦特。”
片刻之间,麦特只是僵在原地,手中的利刃反射着灯光,然后他点点头。“到那里去。”他用匕首指了一下通往马具房的门。
女人缓慢地站起身,掸掉裙子上的稻草,然后才依麦特的指示朝那道门走去。她走得不疾不徐,仿佛没有任何需要着急的理由,但兰德注意到她一直不停地用警觉的目光瞥着麦特手中嵌红宝石的匕首。“你们真的不该再挣扎了,”她说道,“这么做才是最好的,你们会明白的。”
“最好?”麦特冷冷地说着,一只手揉搓着差点被那把匕首刺穿的胸口,“进去。”
女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一个错误。那个愚蠢的霍沃把事情搞砸之后,给我们造成很大的……混乱,而那个舍蓝集的白痴造成的恐慌让局势进一步恶化了。现在还没有人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或是怎样发生的。这只能让你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你们明白吗?如果你们自愿拜倒在暗主脚下,你们将拥有无比荣耀的地位。但只要你们逃走,自然有人会想办法逮住你们。又有谁能知道,当你们被抓住的时候,等待你们的会是什么?”
兰德感到一阵寒意。我的猎犬嫉妒你们,他们可不会对你们这么温和。
“然而你们却拿两个乡下男孩没办法,”麦特露出阴沉的笑容,“也许你们暗黑之友并不像我一直听说的那么危险。”他用力打开马具房的门,然后退到一旁。
那个女人在门口稍停一下,就走了进去,同时她转回头看着他们两个。她的目光像冰一样冷,而她的声音甚至更为冰冷。“你们将会明白我们到底有多危险,等魔达奥到了这里……”
麦特用力撞上门板,将她后面的话都挡在里面,然后他上好门闩,转回身,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情。“隐妖,”他将匕首收回到外衣里面。他的声音显得很紧张,“她说了,隐妖正往这边赶来。你的腿怎么样了?”
“还不能跳舞。”兰德喃喃地说道,“但如果你帮我站起来,我就能走路。”他看着手中的匕首,哆嗦了一下。“该死的,我会跑的。”
麦特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的东西都背起来,又扶起兰德。兰德的双腿摇晃着,他必须靠在朋友的身上才能站直,但他竭力不拖延麦特的速度。他的一只手还拿着那个女人的匕首,并且尽量让它远离自己。门外有一桶水,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他将匕首扔进桶里,匕首的锋刃在接触水面时发出一阵嘶嘶声,腾起一股水雾。他皱了皱眉头,竭力加快步伐。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虽然天还很早,街上也有许多行人,大家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年轻人走出村子,毕竟这里的陌生人太多了。兰德绷紧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不让自己迈出下一步时就倒下。无时无刻,他都在怀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会不会就是暗黑之友。那个拿匕首的女人还有没有同伙?而那个隐妖呢?
离开村子,又走了一里,兰德耗尽了体力,他喘着大气,压在麦特身上。转眼间,他们俩都跌倒在地上。麦特拉着他勉强走到了路边。
“我们必须继续前进。”麦特说。他搔着头,然后又将围巾往眼睛上拉了拉。“迟早会有人放她出来,那时他们又会继续追我们了。”
“我知道,”兰德还在喘气,“我知道,拉我一把。”
麦特又把他拉起来,但他只是摇晃着,知道自己已经走不动了。如果他现在再勉强踏出一步,他一定会立刻就趴倒在地上。
麦特扶着他,焦急地等着一辆驶来的大车开过去。当那辆大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时,麦特不禁惊讶地嘀咕了一声。一位满脸皱纹的农夫从驾驶座位上俯视着他们。
“他出什么事了?”那个人叼着烟斗问道。
“他只是累了。”麦特说。
兰德知道,如果他还这样靠着麦特,农夫绝不会相信麦特的说辞。他离开麦特,向旁边迈了一步。他的腿在颤抖,但坚持让自己站得笔直。“我已经有两天没睡觉了,”他说,“我吃了些变质的食物,一直拉肚子,现在我好多了,但还是缺乏睡眠。”
农夫从嘴角喷出一口烟。“你们要去凯姆林?如果我是你们这个年纪,大概也会去看看那个伪龙。”
“是的,”麦特点着头,“就是这样,我们要去看伪龙。”
“嗯,那就上来吧!你的朋友可以躺在车厢里。如果他又病了,那最好还是躺在稻草里,而不是坐在前面。我的名字是海亚穆·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