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局已定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燕垒生 本章:第三章 大局已定

    狴犴营虽然并不属于正规军,但龙道诚执掌刑部多年,对这支人马的训练完全依照军营,两千人蜂拥而上,已将城门口挤得满满的。这一块地方虽然不算小,可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登时显得狭窄。周锡安见龙道诚竟敢真的动手了,心下大急,拍马冲到程敬唐身边,小声道:“程大人,要动手么?”

    金枪班虽然强悍莫匹,可对上两千人的敌人,胜负不言而喻。程敬唐心已急若油煎,咬咬牙喝道:“谁都不许妄动!再敢上前,视若叛逆,格杀勿论!”

    他喊得虽响,可康伯言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林逆已不惜以身试法,程侍郎请不要玉石俱焚。”

    康伯言也知道,这样硬来拿下林一木后,肯定会让大小官员震惊万分,龙道诚想要名正言顺地继位是不可能的。不过他更知道,人言不足畏,只要龙道诚登上了大统制的位置,就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刀枪之下用不了几个月就不会有二话了。他虽是仕人,但颇得狴犴营之心,这支狴犴营听他的更甚于听龙道诚,听得康侍郎有命,更是个个争先。

    人潮如激流,再上前便可将林一木连同金枪班一同冲垮,就在这时,却听得一声炮响。

    这又是个号炮,但并不是城外发出的。康伯言一怔,扭头一看,却听得有人高声喝道:“叛贼龙道诚已然受缚。再有执迷不悟者,立斩不赦!”望过去,只见龙道诚面如死灰,身边站立了不少卫戍。康伯言的脸也一下子白了,他虽有智囊之号,可这等意外也不曾想到。他叫道:“是什么人,竟敢胁持龙司长!”

    卫戍虽然也有骑兵,但并不算多,但龙道诚身边的这些卫戍全都骑着马。当先一人高声道:“叛贼龙道诚,因谋害大统制,受大统制遗命,捉拿其归案。狴犴营兄弟们,再不要执迷不悟了!”

    卫戍中居然有反水了!康伯言一口血差点喷出来。千算万算,他也算防备着卫戍中有靠不住的,因此狴犴营虽然冲上去捉拿林一木,他仍然留下数百人守在龙道诚身边,心想以卫戍的能力,就算有反水的,狴犴营也足以挡得住。可没想到留守的狴犴营竟会如此不济,还没等林一木受擒,龙道诚先被拿下了。他叫道:“这是逆贼埋伏,卫戍,快去营救龙司长!”

    听得刑部侍郎下令,城头的卫戍已有不少开始准备过来。正在这时,却听有个人高声道:“诸军原地待命,上将军魏仁图、方若水在此!”

    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是现在共和国仅存的两个上将军,虽已致仕,但他们的威望在卫戍中也丝毫未减。那些听得康伯言命令想要进攻的卫戍听得两位上将军前来,全都吃了一惊,站住了脚步。人潮涌动,一小队人正向这边而来,当先打着两面旗,一面是“上将军魏”,另一面则是“上将军方”。

    这两面大旗实已久违了,特别是魏仁图这面旗,卫戍中四十多岁的老兵还见过,二三十岁的自从军以来都不曾见到过。但见到两个老将带着十多个家将骑马缓缓而来,自有一股威势,谁都没有敢动。程敬唐的名声虽响,可他到底不曾真个带过兵,不似魏仁图与方若水,身经百战,是名副其实的当世名将。

    魏仁图和方若水并马上前,走到了龙道诚身边。龙道诚见到他们两人,心中一喜,叫道:“魏兄,方兄……”只是这两个相识已有几十年的同僚脸却板得跟铁一样,魏仁图理都不理他,高声道:“卫戍兄弟们,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国为民之国,军为民之军,任何人为一己私利妄动国器,便为大逆。龙道诚身为刑部司长,知法犯法,已触犯共和国信条,现革去其刑部司司长之职,卫戍各部由我与方若水将军暂且统领。”

    他招了招手,那队骑兵押着龙道诚向前走去。狴犴营本来围得水泄不通,可见龙道诚被他们押着,又是两位上将军带队,谁也不敢阻拦,让出了一条道。康伯言见此情况大急,叫道:“快,快救出龙司长!”

    被康伯言一喝,狴犴营如梦方醒,最外的十几人便向前冲去。魏仁图见他们上前,眉头一竖,喝道:“大胆!”

    他一声断喝,身边已有两骑冲出。这两人手持长枪,枪出如电,冲在最前的两个骑马的狴犴营见他们上前,举枪要挡,哪知这两人枪术之高,几已神而化之,也不知怎么一来,两杆长枪向下一按,无先无后,齐齐按在两个狴犴营肩上。这两个狴犴营力量都很是不小,可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两枪按得竟连马上都坐不住,翻身摔下。那两人的长枪却如影随形,作势指住落马两人前心。魏仁图森然道:“狴犴营兄弟们,若再不识时务,便视同叛逆,立斩不赦!”

    这被一枪击落马来的正是狴犴营正副队长。这两人力量沉雄,而且枪法高超,向来以为就算上阵,也定是名将之材,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如此轻易就被对方一招击败。他们如此,旁人更不敢近前,连康伯言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里只在想着:“这些人是谁?这些人绝非卫戍!”

    魏仁图到了程敬唐身前,拱了拱手道:“程侍郎,事已急矣,恕我与方将军僭越。”

    见到方才两人出手,程敬唐便是一惊。他也是枪术大行家,一见已知那两人的枪术实已不能仅仅用“好”来形容。金枪班人人精强,个个算得上枪术高手,但算起来,就算周锡安的枪术只怕也较那两个卫戍有所不如。听得魏仁图对自己说话,他道:“是,是。只是,魏将军,方将军,此事真个属实么?”

    魏仁图点了点头道:“龙道诚野心勃勃,罪行昭彰。”

    程敬唐问的是龙道诚是不是真个谋害大统制,魏仁图其实并没有回答,但情急之下,程敬唐也听不出来。程敬唐对大统制忠心无比,先前听林一木说龙道诚要谋害大统制时并不很相信,但魏仁图说出来的话份量自是不同,怒道:“此人原来果真狼子野心!”

    林一木听得心花怒放。他也曾去拉拢魏仁图和方若水,心想以这两位上将军威望,定能号令卫戍,可当时魏仁图和方若水都给了他一个软钉子碰。只是现在魏方两人公然宣称龙道诚是大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本来已吓得魂不附体,这时胆气也壮了,高声道:“不错……”

    他还没说完,魏仁图忽然转过身,喝道:“礼部司司长林一木,私发边兵入京,亦犯此罪,狴犴营,将他拿下!”

    这句话直如当头霹雳,林一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些狴犴营本来见龙道诚被拿下了,想上前动手又被那两人的武力所震慑,正惶惶不可终日,心想这回完了,秋后算帐,狴犴营肯定遭到清算,听得魏仁图要他们拿下林一木,不禁大喜过望,此时立功唯恐不及,因此人人争先,冲上前去一把将林一木拖了下来。林一木大惊失色,叫道:“魏上将军,方上将军,你们……”

    魏仁图理也不理他,只是高声道:“乱首皆已遭擒,卫戍各部,速速回归本营待命,不得有误。”

    当魏仁图拿下林一木时,最惊奇的还不是林一木本人,倒是康伯言。他见魏方二人突然出面,只道自己情报有误,这两个上将军已倒向林一木一边了,但魏仁图毫不留情,连林一木也拿了,他心头雪亮,知道龙道诚与林一木斗得天翻地覆,却被第三者摆了一道。他暗骂林一木愚不可及,却笑道:“魏上将军,原来你也想弃武从文,当个大统制过过瘾了吧?”

    魏仁图扫了他一眼,见康伯言明明走投无路,却仍是二目灼灼,一副不肯服输的模样。他笑了笑道:“共和国大统制,当精于政事。魏某一介武人,岂敢有玷此位。”

    康伯言道:“那便是那位昌都军陆明夷将军设下的计谋了。想不到魏上将军与方上将军两位国之名将,却受一黄口小儿摆布。此人阴险狡诈,难道这等人成为大统制,可是万民之福?”

    魏仁图听他转瞬间便看破了这计划是陆明夷所定,也不由佩服他这智囊之号,说道:“康先生差矣。陆将军虽然资历不深,然识大体,顾大局,他也不会接大统制之位。”说罢,又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大统制为宵小所害,壮志未酬,值此危急之际,魏某与方上将军计议,国事暂由工部司司长冯德清执掌,过后再由议众协议,以正共和。有违者,当以龙林二逆贼同罪!”

    此时他已毫不客气,将龙道诚与林一木直斥为逆贼。康伯言听他说由冯德清执掌国事,更是明白。冯德清一直主持工部,为人宽厚,甚至有懦弱之称,把他抬上大统制,定然就是个傀儡。他叫道:“共和律法,军人不得干政。魏仁图,你这等做法,还说什么以正共和!”

    魏仁图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喝道:“不错,军人不得干政。然魏某与方某都已致仕,咸与共和,说甚军人不得干政。来人,将从逆贼康伯言拿下,押赴天牢!”

    魏仁图虽然已经致仕,但他凭仗的便是军中威望。只是他硬说致仕后便不是军人,康伯言也无可辩驳。此时狴犴营上前将这个旧主擒下,他仍不肯死心,嘶声叫道:“魏仁图,陆明夷这小贼野心驳驳,你将来必定悔之晚矣!”

    他的心思极其灵敏,此时已然想通这回林一木想利用陆明夷,反被陆明夷借力打力,反客为主。他以前也并不看重陆明夷,只觉这少年将领虽然在军中大放异彩,毕竟只是个会打仗的武人,可这时却已嗅探到陆明夷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心想拼着一死,也不能让他太过快活。魏仁图见他还要喊,喝道:“将他的嘴封了!”抓着康伯言的一个狴犴营手脚倒快,拔出腰刀在康伯言身上割下一条布来,将他的嘴封了起来。

    程敬唐见久未出山的魏仁图甫一重现,便快刀斩乱麻,将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都拿下了。虽然暗暗松了口气,也觉得这样做法实是有点不妥。虽然眼前的危机解除了,可林一木和龙道诚敢这样斗,肯定还有不少亲信。万一生变,只怕后患无穷。他打马到魏仁图跟前,行了一礼道:“魏上将军。”

    魏仁图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问道:“程侍郎,昌都军陆将军此行,我与方将军实都已知晓。龙林二贼如此不顾大体,险使共和国万劫不复,故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程侍郎勿怪未曾先行告知之罪。”

    程敬唐心想资格是你老,官职是你大,怎敢怪罪。他低声道:“只是,昌都军就在城下,万一进城,只怕会闹得人心惶惶,龙林二人的余党会借机起事……”

    魏仁图听他这么说,知道康伯言刚才一番吼叫定然让程敬唐生了戒心。知道陆明夷是自己师弟,他对陆明夷已是信任无比,笑道:“程将军,陆将军虽然年少,却深识大体。他也知道昌都军进城,定然会让城中人心不稳,因此早先便与我谈妥,昌都军只在城外驻扎,等事态一平,他便重回防区。陆将军纯为国家前途着想,请程侍郎不必顾虑。”

    程敬唐心想话这么说,但陆明夷如果真有野心,昌都军一进城,卫戍现在已经失了主持,乱成一团,谁还制得住他?可是见魏仁图信心满满,他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想道:但愿迪文不要出事。

    此时程迪文尚不知城中已生了如此大变。他单人匹马出了城,眼见昌都军就在眼前。几年前,他也曾是昌都军的一员,现在却已成陌路,心中实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骑术不错,一马上前,刚到昌都军阵营前,已有一骑迎上,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刚喊出话,看清了程迪文,却是一怔,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程参谋,原来是你!”

    离得近了,程迪文也已看清了那人,叫道:“者蔑!”马上又苦笑道:“我现在哪是参谋,在礼部当主簿呢。”

    者蔑是昌都军中的一个军官,乃是狄人,当初郑司楚和程迪文在军中时,者蔑与他俩交情不坏。那时者蔑是个骁骑,现在身上的军衔章却已是翼尉了。者蔑看到这老友也大为兴奋,叫道:“主簿也好啊。怎么是你前来?”

    因为是旧识相迎,程迪文镇定了不少,说道:“是。你们突然前来,城中大为恐慌,命我前来交涉。”

    者蔑道:“正好,陆将军也说你们该派人出来了。放心吧,不会有事。”

    程迪文心中仍是惴惴不安,跟着者蔑进营,小声道:“现在昌都军是陆将军么?”

    “陆明夷将军。你没听说过?”

    程迪文摇了摇头:“我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去管军中消息了。”

    者蔑道:“没事。陆将军年纪虽轻,却是今世名将,通情达理,我们此来也不是为造反。”

    程迪文又是一阵苦笑。名将么?当初他和郑司楚同在军中,心中怀着的都是有朝一日成为名将的向往。现在郑司楚去了南方,已经成为名将了,这个以前根本没听说过的陆明夷也成为名将了,而自己,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这个当初的梦想。他道:“陆将军年纪很轻么?以前都没听说过。”

    者蔑点了点头道:“是啊。他前几年还和我差不多,不过现在可是飞黄腾达了。不过人家有才,没办法。”

    者蔑因为是狄人,在军中一直不很得志,以前也牢骚满腹,但现在却似乎完全没有牢骚了。程迪文听他说陆明夷前几年还和者蔑着不多,怔了怔道:“陆明夷……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我说你肯定听说过。当初大统制专门发文提拔的三将,其中之一便是陆将军。”

    他们进入军营,者蔑领着陆明夷走到中军营前,跳下马道:“程主簿,我马上去通报。”

    他进了中军帐,片刻,帐帘挑起,程迪文见一个背插双枪的少年军官走了出来。一见这人的双枪,记忆如同开闸之水一下涌出,他叫道:“陆明夷!”

    当初程迪文率报国宣讲团去前线劳军,就曾碰上陆明夷护送傅雁容去东阳城的林先生家赴宴。当时两辆车撞了一下,程迪文惊艳于傅雁容的姿容,顺带着也记得陆明夷这个背插双枪的少年军官。他还记得当时陆明夷仅仅是个辅尉,怎么也想不到仅仅几年,他青云直上,已成了昌都军主将。陆明夷看见程迪文直呼其名,也不以为忤,笑道:“程主簿,东阳城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者蔑见陆明夷居然认得程迪文,心想程迪文倒好,陆将军记得你,你却忘了个精光。程迪文也叹道:“陆将军,恕我失礼,真没想到是你。”

    进了营中,两人落座,程迪文见这中军帐虽然宽大,陈设却极为简单。毕炜当初主持昌都军时,中军帐总会有些大橱小柜,陆明夷的中军将却只有桌案椅凳,连一点装饰也没有。陆明夷让亲兵端上了茶,问道:“程主簿,您此行必是相询昌都军的来意吧?”

    程迪文已是急欲询问,见陆明夷开门见山,也不多客套,便是正中下怀,抬起头道:“正是。陆将军,昌都军突然迫近雾云城,城中已是人心惶惶,不知陆将军究竟有何打算?”

    陆明夷又笑了笑,正色道:“程主簿,明夷不敢虚言相欺。昌都军此来,实是受礼部司司长林一木所请。林一木宣称有大统制遗命,入都清除叛逆。”

    程迪文见他直言不讳,可说起林一木又直呼其名,不由大感意外,问道:“林司长此言,实是一面之词,岂可轻信。陆将军,你可曾想过边兵入都,一旦与卫戍发生冲突,势必造成全国混乱?”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正是有鉴于此,因此我不得不来。”

    他侃侃而谈,将先前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前来交涉之事也说了。龙道诚与林一木争位,林一木因为手无兵权,想借助昌都军之力,但此举实是大为悖逆。不论大统制的遗命是真是假,昌都军这等迫近雾云城,必定会让龙道诚与林一木的矛盾激化。但坐视不理,龙道诚必然上位,而龙道诚既然能倚仗卫戍强行夺位,实已大违共和信念,因此权衡之下,昌都军便有此东行之举,趁机一举平定共和国的不安定因素。陆明夷年纪虽轻,但说得井井有条,程迪文听得暗暗心折。

    等陆明夷说完,程迪文道:“只是,现在已成僵局,龙司长若不愿退让,难道昌都军真的要攻城么?”

    陆明夷道:“程主簿,你有所不知。兵法有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卫戍虽众,然并无决死一战之心,若摧其腹心,士众必无斗志,如此大事可成。故陈兵于城外,只为震慑,奇袭于城内,方为至要。”

    程迪文也是个熟读兵法之人,听他说什么“奇袭于城内”,怔道:“陆将军……你是要奇袭?”

    陆明夷道:“不错。卫戍只是受龙道诚裹胁,只须发奇兵数百将其擒获,万众便不足恃,眼下毕竟不是两军对垒之时。”他说着,又笑了笑道:“程主簿,请静候好音。若明夷所料无差,龙道诚与林一木两人应该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

    程迪文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以为陆明夷只是个受林一木蒙骗的一勇之夫,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不是陆明夷受林一木蒙骗,而是林一木和龙道诚一块儿上了个大当。

    此人用兵,和司楚全然不同。他想着。当初他与郑司楚同为参谋,在军中时常讨论战例,郑司楚也曾说过兵行诡道,无所不用其极,但人命无价,因此就算行险,也不该冒无谓之险。陆明夷却不一样,他说得虽然头头是道,可此举实是冒极大的风险。万一发入城中的奇兵未能擒下龙道诚,那事态就马上急转直下,变得不可收拾,卫戍与昌都军的一战再也避免不了了。想到此处,程迪文简直如坐针毡,差点想夺门而出,回去看看城中到底怎么样了。

    他们坐了没多久,忽然听得城头传来一声号炮。陆明夷忽地抬起头,喝道:“来人,快去看看城上如何了?”

    一个亲兵应声出去,马上回来道:“禀陆将军,城头旌旗已下,卫戍正在撤防。”

    程迪文再也掩饰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仅仅坐了这片刻,他已是汗出如浆。如果陆明夷说的奇袭未能成功,自己就要失陷在昌都军里,只怕再也回不了城中了。但现在总算已经过去,他站起来道:“陆将军,万幸危机已过。”

    陆明夷道:“程主簿,请你在此稍候。若明夷所料不差,应该马上有人前来商议善后事宜,我去关照诸将不得混乱。”

    程迪文见他神色坦然自若,暗暗佩服他沉得住气。但陆明夷一站起来,程迪文却也见到他刚才坐的椅子扶手上有一片湿痕,定是陆明夷的手汗。现在还是初春,天气甚寒,照理没有出汗的道理,程迪文恍然大悟,忖道:原来他也一直在担心,我还真以为他能如此镇定呢。只是陆明夷虽然担心,可程迪文与他相对交谈良久,居然一点都看不出来,这等隐忍功夫也不由得程迪文不佩服。

    正如陆明夷所料,没过多久,雾云城中的第二路使者也已到来。这使者却是冯德清派出来的,说明城中乱局已定,龙道诚和林一木都已受缚,卫戍也已撤防。为防止流言,昌都军不可入城,只能在城外驻扎,补给都由城中供应。程迪文见陆明夷毫不意外,似乎件件都在他意料之中,实在有点高深莫测,不知道这些情况到底他真个料到了,还是表面上镇定,一直不露声色。他在军中时心就甚细,做事向来井井有条,到了礼部后心思越发缜密,见陆明夷吩咐安排,件件妥帖,心中的佩服也更深了一层。

    冯德清成为代理大统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议府。议府被大统制解决了好几年,那些议众以前习惯了扯皮,这几年清闲无比,还真有点不习惯。只是这回一恢复议府,第一件事是重组五部,这件事迫在眉睫,也没人敢再扯皮了,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五部司重新安置停当。冯德清代理大统制兼工部司长,费英海为吏部司长,程敬唐晋升为礼部司长,这几个都不必讨论。兵部司长有人提议让魏仁图担任,有人则提议方若水,但魏仁图和方若水都谢绝了,说三帅邓沧澜尚在,他们不敢僭越,还是由邓沧澜担任为是。议众们一想也是,雾云城出了这么大事,邓沧澜在前线尚不知晓。以前兵部司长由大统制担任,别人自无二话,现在大统制不在了,兵部司长若是由军衔低于邓沧澜的人担任,他这个三帅定然会有想法。那些议众纷纷赞美两位上将军胸怀坦荡,暗地里却在庆幸没办出一件大错事来。万一邓元帅气恼之下,也来个兵谏之类,到头来的首恶就是提议魏仁图或方若水当兵部司长的人了。魏方两人谦让,却也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大祸。最后就是龙道诚空出来的刑部司司长之位,想爬到这个位置的人大有人在,好在卫戍现在的指挥权都暂上魏仁图和方若水在主持,否则只怕又要闹出一场龙道诚和林一木的内乱来不可,因此最后定下的是刑部司长由原吏部侍郎扈邦裕担任。这扈邦裕本来只是个吏部主簿,资格很老,脾气很好,一直也没什么大的建树。费英海成为吏部司长后他才论资排辈晋升为侍郎,没想到侍郎的位置坐了没多久又晋升一级,连他自己都如在梦中,不敢相信。

    五部司重新安置好后,就是对昌都军的处置了。按议众以往惯例,定然会有人弹劾昌都军妄入京城,但议府被解散了一次后,现在这些议众也已学乖了,没人这么不知趣,只说解决雾云城内乱,昌都军功居第一,因此陆明夷这个代理军区长便成了实职。二十四岁的年轻将领成为一镇军区的最高指挥官,这在共和国几乎不可想像,就算前朝任人唯亲的帝国时期,若不是皇亲国戚,也没可能如此年轻就担当如此高职。但这一次陆明夷的功劳实在太大,一举解决了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个司长,何况魏仁图与方若水一力推许陆明夷才能杰出,议众看两个掌握了卫戍的上将军如此,自是顺水推舟,全票通过,一个反对的都没有。

    局势粗定,接下来就是传谕前线,同时清洗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亲信。这些事自是由人执行,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便是定在二月十五日的大统制国葬仪式。本来国葬定在三月一日,只不过议众们觉得昌都军现在驻扎在西门外,实在让人有点胆战心惊,还是尽快国葬,尽快把昌都军送回去,大家才好安心,所以提前了半月。只是国葬一提前,礼部就忙得不可开交,尤其程迪文,身负着主持乐队之责,他每天都在礼部府忙到天黑才能回去。只是在忙的时候,时不时会想到昌都军那个年轻的指挥官。

    不知为什么,程迪文在陆明夷身上感受到的总是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年轻将领远远比他的年纪老成,而且深不可测。程迪文隐隐有点怀疑,陆明夷现在越来越崭露头角,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在陆明夷身上,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大统制的影子。

    二月十五日,国葬开始。冯德清与另四部司长,以及魏仁图、方若水两人走在队伍最前,为大统制扶灵,跟在大统制灵柩后面的便是大统制夫人与大统制的小公子。大统制自己就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夫人孩子就更少了,出殡时围观的雾云城市民除了为大统制送葬外,另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大统制夫人和大统制公子是什么样。等若神明的大统制居然也会死,民众至今无法相信,可看到大统制的夫人和儿子时,他们更不敢相信了。大统制的公子是共和二十年年底生的,今年还刚满六岁,父亲死了,他仍然不明所以,在车上东看西看。大统制夫人坐在儿子身边,不时拿丝巾抹着泪。不管怎么看,这母子二人完全泯然众人,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许多民众看了不由大失所望,心想大统制如此伟大,但夫人和孩子却如此普通,实在不相称。

    北方的三镇军区,中央军区的戴诚孝与之江军区的邓沧澜因为镇守前线,未能前来,现在只有留守中央军区的几个下将军与卫戍总指挥前来送葬,陆明夷便走在这队列中。周围的人都是些老将,有些连胡子都花白了,陆明夷越发显得突出。看着前面那具巨大的灵柩,陆明夷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就是大统制的尸身么?虽然陆明夷心比天高,但也一直没有想到过大统制也会有死的一天。大统制是擎天的柱子,一旦他不在了,天都会塌了。这种想法几乎是共和国民众的共识,但现在这根柱子已经倒了,天也并没有塌下来。

    人终究是人。陆明夷想着。一个人无论有多么伟大,在天地之前,仍是渺小无比。大统制如此,父亲如此,前朝大帝一样如此。天地永恒,人生一瞬,何其短暂。

    没有人会是太阳。大帝不是,大统制也不是,我也不是。陆明夷想着,抬头看了看天。天色阴沉,也看不到太阳。但在他心中,一种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在汹涌澎湃。

    我不是太阳,但我会是一颗最明亮的星,将要划破夜空。

    即使是颗流星。

    到了西山墓地,队列停下了,冯德清开始朗读一篇冗长而文辞华美的祭文。因为事在仓促,来不及建造宏大的陵园,而且大统制身前也说过,他死后不必厚葬,只需七尺棺、一丈地即可。虽然大统制有这意思,自不能真个只用一丈地,所以在墓地边又划出了一大片地作为大统制陵。现在尚无建筑,以后将陆续建起来,将来也会和纪念堂一样,成为文武校的教育场所。冯德清站在队伍最前列,读得声情并茂。他跟随大统制已久,向来极为景仰大统制,此时念这篇祭文,越发声泪俱下。待读到最后,他高声道:“日月之光,地久天长。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尚飨。”这几句念罢,墓地里登时一片痛哭之声。大统制的威望本来就无与伦比,很多人都觉得没有了大统制,世界末日只怕都要来了,自是哭得伤心欲绝。自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尤其是当初因为在顾清随的不信任案上签名的那些议众,本来受大统制打压,觉得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现在大统制不在了,他们如释重负,心里只在偷偷高兴,只是旁人一哭,他们也跟着捶胸顿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生怕别人指责自己对大统制感情不深。

    方若水并没有哭,也没有泪水。他只是低着头,一直默默肃立。对大统制,他自然也无比敬仰,但自从三上将远征一役后,方若水对大统制的想法就有点不太一样。

    大统制固然是杰出伟大,可他毕竟是人,并不是神,一样会犯错,而且犯错后总不肯承认。看透了这一点,方若水的功名心便彻底凉透了。在大统制治下,功绩都是大统制领导有方,过错却都是自己的。与其如此,何必在已然无多的后半生去搏取功名?只是大统制一去世,方若水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论如何,大统制在每个人的心目中都占据着至高无上的位置,一旦这位置空出来,终不能马上习惯。而听到冯德清念着“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八字时,他不由得又是一震。

    这是旧帝国葬歌中的词啊。这首歌当初被帝国军当成了军歌,真正的军歌反而湮没无闻,以至于到了共和国,这首歌被禁了。冯德清是仕人,并不曾听到过,但方若水年轻时却也唱过。那时唱到这两句时还没有太多感触,现在听来,却是百感交集。

    人生一世,何其短暂。大统制想要做的事,最终也半途而废,并且与计划有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大统制走了,扔下的真是一个烂摊子,将来会如何?北方与南方,到底哪一边才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不知为什么,方若水连这一点都看得淡了。

    不论哪一边取胜,其实也一样吧。南方双方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几乎都一模一样。南方自立的口号便是起因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南方要再造共和。大统制在日,南北双方势同水火,绝不调和。但大统制不在了,说不定也就迎来了和解的契机。这场旷日持久的南北交锋,终于是走到尽到了头。这样一想的话,大统制的去世反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方若水已不敢再想了。虽然魏仁图把他劝了出来,可他其实一直不似魏仁图热衷,甚至觉得,世道已败坏如此,就算昌都军和卫戍大打出手,使得北方一片糜烂,也不见得能更坏,所以先前几乎一言不发,全由魏仁图出面。直到大统制下葬的这一刻,方若水才发现,断臂的魏仁图闲居多年,心仍是热的,自己却已疲惫不堪,再也不复少年意气。

    世事如潮,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统制都成为了过往,小师弟,将来是你的世界了吧。

    他想着,心底又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今年是共和二十六年,陆明夷二十四岁,那么他是出生于共和二年了?陆经渔老师却是在帝国天保二十八年,帝国与五羊城达成同盟协议时出走的,离共和二年有足足九年的时间。难道老师离开五羊城后,竟然在外面坚持了九年之久?

    陆经渔出走时,当时五羊城城主的侄子,五羊三士中的“隐士”何中也跟着他走了。当时方若水知道老师已经搜罗了一批旧部,总也有上千人,实力不可小视。这么多人坚持九年,当然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从未听到过老师的下落。

    也许,这九年里老师是汇合旧部,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休养生息去了。可是方若水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不过到底是怎么不对,他也不好说。他和魏仁图与陆明夷一番密谈,只觉这小师弟年纪轻轻,却着实有大将风度,隐然便是老师复生,而且老师的兵法枪术,他都已通晓,因此从未怀疑过。直到现在,他才觉得有点疑点。他扭头看看国一边站在众将队列中的陆明夷,只见他长身挺立,气概非凡,又暗暗叹了口气。

    不要再多事了。这一次的危机能够解决,一多半倒要靠运气。北方再也经不起什么变乱了,这世界也需要一个人来尽快收拾残局。

    小师弟,不论你究竟是谁,只消能挑起这副重担,就足够了。

    方若水没有再想,跟着旁人扶着大统制的灵柩入土。洒上第一把土时,大统制夫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本来一直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统制公子也吓得大哭,旁人更是哭成一片,有人甚至哭晕过去。不过,就算哭得再惨,土还是一把把地洒上,也没用多久,当中便堆起一个巨大的土丘。工部的工匠早已准备好了,过来封土砌砖,而礼部的乐队则无休无止地在一旁演奏哀乐。

    仪式虽然冗长,终有尽时。国葬礼结束后,陆明夷向大统制夫人请过了安,便来向冯德清告辞。冯德清这回接任大统制,可说是全凭昌都军意外之援,因此他对陆明夷另眼相看,相当客气。而陆明夷信守承诺,国葬一结束,马上率昌都军回归军区,让他也松了口气。

    人们陆续回去了,最后留下来的是工部和礼部。工部因为要加紧修建陵园,而礼部是主持国葬礼的,必须将所有官员都送走后才走。程敬唐还第一次担当如此大的场面,等把人们送走,他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心想回去骑马只怕不成,正想着,一边程迪文过来道:“阿爹,你很累吧?坐车回去吧,我腾出一辆大车来。”

    程迪文刚把乐队送走,他也发觉父亲累得够呛,心知这回父亲骑不成马了,所以让乐队挤了挤,腾了一辆车出来。程敬唐见儿子如此孝顺,点点头道:“迪文,难为你了。”

    程迪文看着工匠正给大统制的墓结顶。寻常人的坟墓,不过是个土丘,大统制陵却全然不同,封好土后,再以青砖封顶,砖隙更是用米浆混合了蛋清,拌上白垩土后灌入。这样打浆,干后的白垩土硬如铁石,整个墓都成为一整块。此时工匠正在坟旁熬米浆,打蛋清,这些吃的东西现在成了浇墓所用,程迪文叹道:“大统制一世之雄,身后哀荣再盛,他也不知道了。”

    程敬唐听得儿子感慨,也道:“是啊。大统制英明伟大,可人去如灯灭,走了也就再也没有了。唉,真不知将来会怎样。”

    程迪文知道父亲对大统制无比崇信,大统制一死,父亲也似掉了魂。他道:“阿爹,无论如何,终会过去的。大统制未生之日,那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一说便有点后悔,因为过去偶尔表示大统制也会做错事,父亲就板起脸来斥责他狂悖无礼,说大统制是天人,缺了他怎么可以。可程敬唐却没有发怒,只是叹了口气道:“人命由天,终不能长生不灭。好在一代代人总会起来的,那个陆明夷年纪虽轻,做事饶有大统制之风,假以时日,也许他能接过大统制的班。”

    说陆明夷像大统制,程迪文也甚有同感。他点点头道:“是,陆将军雷厉风行,行事果断,而且察事极明,他将来多半会是了不得的人物。”

    程敬唐见儿子附和,心里一宽,又道:“其实你也不差。你虽然没有名将之才,却也不错,陆明夷都说起你,对你赞不绝口。”

    这倒让程迪文有点意外,他问道:“阿爹,陆将军说起我?”

    “是。你那天孤身前去交涉,他说你心雄万夫,不卑不亢,实是出色人物。”

    别人夸赞自己儿子,做父亲的都会高兴,不要说程敬唐本来就激赏陆明夷。现在说起来,程敬唐仍然颇为兴奋。程迪文却有点意外,说道:“他这样说我么?我还以为他只会赞赏狠辣的人物。”

    程敬唐诧道:“怎么?”

    程迪文抬起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树木尚不茂盛,看上去山顶的永垂不朽碑下面“垂朽”二字也能看得到。他道:“阿爹,你觉得陆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人中英杰,极有可能成为绝世名将。”

    陆明夷处理龙道诚和林一木争位之事,果断决然。他事后才知道擒下龙道诚的那一小队人马原来竟是先行混入城中的昌都军冲锋弓队,出过手的那两人则是陆明夷麾下将领。那两人一出手,程敬唐就大为佩服。他也是个枪术大高手,儿子没能继承自己的枪术,他总有点遗憾,不过觉得自己一身绝世本领,程迪文就算只学了一半,也已允文允武,算得上杰出人物了。可见到那两人的枪法,竟隐隐似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筹,程敬唐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一味以为金枪班强绝天下,实是井底之蛙。金枪班虽强,却真个强不过冲锋弓队去,何况金枪班做仪仗队的时候多,实战的机会是远远少过他人了,因此陆明夷夸奖了程迪文两句,他大为兴奋。

    程迪文道:“不错。他确实很可能成为绝世名将。可是,阿爹,名将多了,可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

    这两句话一说,程敬唐不由动容。他动容的是儿子居然能有如此想法,他一直以为程迪文还是个儿子,可现在才知道,这个儿子不知不觉间,在另一方面已远远超越了自己。

    也许,程迪文做礼部司长,会远较自己称职。他想着,问道:“你怎么觉得陆明夷不能治天下?”

    程迪文摇了摇头:“当然也不是。可是阿爹,陆将军性子太像大统制了。大统制何等能力,国家最终也南北分裂,你觉得他就算和大统制一模一样,能比大统制做得更好么?”

    不能!程敬唐几乎要脱口而出。儿子的话他以前根本没想过,但程迪文聊聊数语,却让他霍然开朗。治天下,远非仅靠个人的勇力便可以的,大统制是个最好的例子。大统制的能力没有人怀疑,就算已经成为叛首的郑昭,当初何尝不是敬服大统制,即使在逆境中也不离不弃?可是程迪文的话也让他想到了,大统制的做法,实是不能让这个国家安定下来。他道:“难道,迪文,你觉得和平的一天不会来了么?”

    程迪文怔了怔,又摇摇头道:“陆将军年纪还轻,我也不知他将来会怎样,也许他会吸取大统制的教训,妥善解决当前的危机。但阿爹,我觉得,不管怎么说,陆将军既是治世之人,也是乱世之人,只看他一念之间了。”

    这句话程迪文已藏在心里很久了。还在军校时,他和郑司楚就讨论过共和为什么能取代帝制。共和国以民为本,帝国却是以君为本,当时郑司楚说,以民为本绝对不会错,但一旦落不到实处,实比帝制更糟糕。那时这也是两个半大少年的信口开河,但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在程迪文心中却越来越深刻。

    程敬唐叹了口气,说道:“行了,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先不要想这么多。好在,总算这回没出大乱子。”

    这一次雾云城避免了一场刀兵之灾,谁都暗叫侥幸,没人会想得那么远。程迪文不再说话,跟着父亲两人向大车走去。上了车,父子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说。程敬唐怕儿子闷坏了,撩开车帘道:“迪文,现在这墓场也越来越大了。记得我刚入城时,你才六七岁吧,那时这墓场只不过是角上一块罢了。”

    就算没有战争,人也会一代代老去,墓场自会越来越大。程迪文抬头看了看外面,见马车正驶过一片新坟,他道:“是啊……”突然拉了拉铃叫道:“等等,车子停一下!”

    车夫停下车,打开前面的小窗板道:“程司长,程主簿,还有事么?”

    程敬唐也不知儿子突然叫停了车做什么,问道:“迪文,看到什么了?”可程迪文盯着外面一座新坟,一声不吭,眼里却有泪水滑落。

    那座坟很小,和大统制巍峨的坟墓不可相提并论,墓碑上写着几个字:“爱女萧氏舜华之墓”。程迪文看着这块墓碑,泪水已止不住地往下流。

    萧舜华。这是程迪文最初爱慕过的人。后来知道她已有男友了,婉言拒绝了程迪文的表白,程迪文一个大男人回家后还喝个烂醉,痛哭了一场。只是事情过去已久,现在他已是礼部主簿,年纪也还轻,不少人来向他提亲,程敬唐属意于一个工部员外郎秦思归之女。秦思归官职虽小,不过生个女儿如花似玉,年纪也刚满二十,和程迪文正好般配,两人见过面,都甚是满意,已然定下今年完亲。可是,一看到这墓碑,许多久远的往事又涌入程迪文心头,即使已渐渐淡忘了萧舜华,这一刻萧舜华的影子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别矣,故人。

    他不知萧舜华是怎么死的,但萧舜华比他小几岁,如此年纪便已离世,肯定不会是正常的。程迪文抹了抹泪水,低声道:“没什么,阿爹,回去吧。”

    仿佛下决心扔掉一点什么,程迪文重重地摇了摇头,耳边,仿佛有个人在低吟道:“人生如一梦,看得几斜阳。”

    云正厚,并不能看到斜阳,但也能看到日已在层云后西沉,黄昏已至。程迪文的心里异样的平静,似乎这一天如此漫长,长得已过去了数十年,让他一天里了老了几十岁。

    将来,会是怎样?他有点茫然,也有点担忧,只是更多的,却是突然出现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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