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乔朗突然响起一阵危险的警觉,这感觉像锻铁的锤子敲击着他,使他无法安眠。他又回到铁匠铺里,正铸造那把闇黑之剑,沙里昂赋予了它生命之力。然而,突然一切都变了样,在他眼前,触媒圣徒变成了石头……
“神父!”乔朗大叫起来。
在他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一种可怕的、不自然的寂静,整个世界就像一个人屏住了呼吸,知道再也无法呼吸空气了。
乔朗抬眼看他上方那太阳高照、碧蓝如洗的天空,他记起自己是在哪里,但却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他朦胧地记得一团熊熊燃烧的魔法大火,感到它炽热无比,然后他记得自己举起了闇黑之剑对准它,阻止它燃烧;他还听到葛雯的尖叫声,沙里昂的大声呼喊,然后一个重物从后面打中他,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沙里昂。”他口齿不清地叫道,想坐起来。“沙里昂,我——”转过身来,他看见了触媒圣徒。
沙里昂躺在一堆砸碎的石头中,满脸是灰尘,他头的一侧有个锯齿状划开的口子正流出鲜血,双眼紧闭,表情安详。他可能睡着了。
“神父?”乔朗叫他,轻轻抚摸他。
沙里昂的皮肤冰凉,脉搏虚弱而没有规律,脑袋受了伤,他急需救治。乔朗于是看看周围有什么东西可以盖住受伤的触媒圣徒,但他不由得停住了,两眼圆睁,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
那个行刑官的尸体躺在祭石附近石头铺成的小路上,背上有一个烧穿的大洞;曼居被烧黑的尸体蜷缩在圣堂的阶梯上,从他的尸体下流出的血淌成了两股小溪,汇集在一起,然后又分开,接着在下面的传送廊上形成了几汪小血池。
“葛雯?”他不安地叫了一声,顺着台阶向上面的圣堂望去,她的名字消失在他嘴里:圣堂的门廊被撞断了,被撞坏的银色攻击船的碎片,在破碎的石头间熠熠生光;攻击船飞行员的尸体从驾驶舱倒挂着,而那条龙扭曲的尸体在附近蜷缩成了一堆。
“葛雯!”乔朗这时大叫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恐惧反而给他带来了力量。他走上到处是砾石的台阶,嘴里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没有回应声。上了走廊,他试图推开一块残骸找她,害怕她被压在里面,突然,他一阵头昏,手臂一阵扭痛,提醒他自己受了重伤。他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
远处一声爆炸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像是东西被包裹住的撞击声,穿破了他的绝望。转过身来,乔朗从山顶上向外望到下面的平原,好几百个金属表面,是在马理隆周围徐行的坦克反射了阳光,在那其间,白色的镭射火炮向那个魔法穹顶猛攻。他觉得他看见了——也许对于从这样远的距离来看,可能是他自己的想象——那些闪闪发光的宫殿水晶塔顶中有一个倒了下来。
在他周围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死了,现在,马理隆也将要灭亡,预言就要实现了。
“为什么我没死?”乔朗在极为痛苦之中大叫,心酸的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然而,他突然眨眨眼,把眼泪挤了回去,又朝平原望去。“也许正是因为……”他嘴里喃喃着。
他会死的,但不是在这里,他要在马理隆的土地上、在战斗中死去,预言还没有完结。现在还没有。
他急忙四下搜寻,看到一块黑色的金属几乎是埋在砸碎的石头下,于是他咬紧牙关,顶住每挪一步引起的巨痛,穿过那个攻击船的残骸,走下台阶。那把闇黑之剑就躺在那个行刑官身边,行刑官的一只手伸向它,差点就要摸到它了。
乔朗躬身捡起那把剑,可是他的腿却支持不住,最后跪倒在剑的旁边。当他伸手出去时,他犹豫了。“我可以拯救他们,但是为了什么呢?就为这个?”他抬起头,满眼望去只有死亡。
他手中将握着整个世界的生死大权。乔朗又回头看看那把闇黑之剑,此刻太阳正照耀在它上面,但它并没有反射阳光,它的金属又黑又冷,像死了一样……
于是,乔朗明白了。
到马理隆去,置它的敌人于死地,那才是完成了预言,那么这场战争将结束。但是,还会有另一场战争,甚至再另一场;恐惧与相互不信任将不断增加,每个世界将把自己与其他世界隔绝开来,最终,每个世界都将相信,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要将其他世界完全消灭干净。但它们却从未意识到,这样做的同时,它们也在毁灭自己。
“打开窗户,解救那里的众生!”从他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甜润的说话。
他转过身,看到葛雯德琳静静地坐在圣堂台阶上端的一堆残骸之中,她明亮的蓝眼睛正望着她的丈夫。在她眼里没有任何认出是他的迹象,但是,她的确是在对他说话。
“怎么样才能做到呢?”乔朗跪在他的剑旁,大声地问道。只见他把双臂伸向天空,沮丧地大声呼喊:“我要如何才能阻止这一切?请告诉我!”他的声音产生回音,围绕着圣堂的廊柱,从山那边不停回传过来,声音越传越响:“如何?”成千上万个亡灵们接过这声呼喊,每一声都比最小声的喁喁私语还要小。“如何才能呢?”葛雯德琳做了个要大家安静的手势,于是,回音静了下来,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东西都安静了下来,等候着……
葛雯德琳双手抱住膝盖,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打量她丈夫。那笑容刺痛了他的心,因为他看到她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把你从那个世界拿走的东西归还给它。”她说。
把你从那个世界拿走的东西归还给它。他看了看手中的剑。当然是那把闇黑之剑,是他用那个世界的石头锻造的。可是,他怎么归还它呢?他又没有熔炉把它融掉,他是可以把它扔到山峰上,但它只会落到下面的岩石里,躺在那儿直到某个人发现它。
如何眼睛望向祭石,第一次仔细地研究着它,乔朗意识到曼居刚才怀疑它——是用黑暗之石制成的。
当他转过身来看葛雯时,看见她在对他微笑。
“未来将会如何?”他问道。
“一切将会结束。”她说。“然后,一切将重新开始。”他点了点头,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了。于是他拿起剑,走到沙里昂那边去。他跪在触媒圣徒身旁,吻了吻他温和慈祥的脸庞。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的父亲。”他轻声说道。
他注意到自己,奇怪地感觉自己不再感到虚弱,疼痛也消失了。他站起身来,迈着坚定不移的步伐,向祭石走去。
在他向祭石走过去的时候,他举起了手中的剑,剑身开始燃烧起蓝色的火焰。祭石也回应了,九大支派的符号开始闪耀蓝白相间的光,他抚摸每一个刻划在岩石里的符号,手指寻着它们的轨迹:大地、大气、火与水;时空、灵界和暗影;生命与死亡。
他转过身来面对他的妻子,伸出他的双手,说道:“你要不要过来和我站在一起?”
也许他应该邀请她和他一起跳舞。“当然!”她爽朗一笑回答道。于是她跳起来,轻快地跑下台阶,她的长裙拖带了地上的血迹。
在她越走越近时,他看到她的目光好奇地盯住他受伤的手臂,她蓝色的眼睛掠过沙里昂,然后掠过那个死去的行刑官,再掠过辛金尸体。一阵悲伤、迷惑不解的奇怪阴云笼罩住她的脸庞。她回过头来看着乔朗,伸出手,用指尖碰碰他被血水浸透的衣袖。他瑟缩了一下,她也就立刻把手移开,放到身后去,害羞地盯着他望。
“你没有弄疼我,至少没有弄疼我的手臂。”他补充了一句,因为他知道她一定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疼痛表情。“我记起了……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像刚才那样碰我的时候。”他两眼搜寻地盯着她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在死亡中找到了和平安宁?他们幸福吗?”
“他们会的,当你使他们解脱以后。”她答道。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但他很快意识到,是他没有问自己心里面所想的问题。我在死亡中会找到和平安宁吗?我还能再找到你吗?他意识到他永远都不能问这个问题,因为这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他们在等待你。”她说,清脆的声音中有一丝不耐烦。
等待……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也许是自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等待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乔朗用两只手握住了闇黑之剑的剑柄,他将剑高举过头,双脚在死寂的花园土壤上稳稳地站好。只见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量——把闇黑之剑深深地插入祭石的心脏。
闇黑之剑很轻易就劈进那块岩石里去了,不费力气得让他吃惊。祭石散发出耀眼的蓝白色光芒,并且开始震动。乔朗的感觉到双手下的震动,就好像是他把剑刺进了血肉之躯。震动越来越大,从祭石处不断扩大,传得越来越远。
在他的脚下,山也开始摇晃起来,地面开始颤抖,一起一伏,就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正在分裂。圣堂从地基开始摇摇欲坠,地面上的裂缝使墙壁裂开,屋顶掉了进去。乔朗站不稳,倒在地上手脚趴地,葛雯德琳蹲伏在他附近,瞪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盯着周围看。
突然,地动山摇止住了,一切又恢复静止不动,祭石发出的光亮也消失了。石头周围的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把闇黑之剑不见了之外——闇黑之剑踪迹全无。
乔朗拼命想站起来,但是他太虚弱了,似乎那把剑——带走了它最后一个牺牲者——从他身体里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乔朗疲倦地靠在祭石上,向外面的平原上望去,心里模糊模糊在想:为什么还是中午,天就要黑了。
也许是他自己眼力不行了,这是死亡阴影的前兆。乔朗急速地眨眨眼,阴影并未消除,然后他两眼紧盯住天空看,才意识到不是他的眼力衰退,而是天色真的越变越黑。
但那是怎样一种古怪、令人不安的黑暗哪!这黑暗是从地面涌起,迅速铺展开来,就如同迅速漫溢的海潮,与仍在高空照耀的太阳一争高下。在这场诡谲的光明与黑暗斗争中,物体都以非自然的清晰显现出来,每一根线条都把物体的轮廓清晰地描绘出来;每一棵死掉的植物茎干都染上了深红色的光辉,使得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活着的;小径上点点血迹散发出耀眼的红光,触媒圣徒满头的银色发丝、他脸上的每一道线条,和他畸形双手的手指在乔朗眼里是如此清晰,以致他想,要是在天国里一定也能看得见。
因此,天国也能看得见进攻的坦克那闪耀的光亮,那些防御的男巫术士们发出吱吱的闪电霹雳。随着黑暗越来越黑,风也开始吹了起来,乔朗看到马理隆周围的战火越烧越猛烈。
乔朗抬头望向天国,想看看有没有人在观看,他看见了天黑的原因。太阳正在消失,这是日蚀,他以前也看过的。沙里昂曾经向他解释过原因,是月亮在穿过辛姆哈伦和太阳之间时,将月亮的影子投射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乔朗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日蚀,月亮将太阳全部遮蔽住,完全吃掉了太阳,月亮不满足一口只咬掉一点地吃,而是整块整块地大嚼特嚼,不留一点碎屑。
黑暗越来越浓,在世界的边缘、沿着地平线处,黑夜沉沉,星星开始露了出来,一会儿闪烁着光芒,一会儿又消失进另一个黑暗,比黑夜还黑,把它们全都吞没。在这黑暗的边缘,闪电不停地闪烁,雷声也在大地上席卷而过。
天空越来越黑,阴影在乔朗周围慢慢升起,在山峰上还有点亮光——只有一块阳光还照在他们身上,死死拽住生命不放。乔朗看着黑暗从下面的土地升起,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和葛雯在黑暗的海洋上飘流。
然而,黑暗最终也必会占领他们,那风起云涌的风暴和将要来临的大海,正力图倾覆他们那脆弱的小船。乔朗身体中有一部分感到害怕,一部分请求他找一个遮蔽处躲避那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找一个躲避的地方,但是他动弹不了。这就像是沉睡中那样麻木而又失去知觉,他仔细观察着在梦中发生的一切,他不再感觉疼痛,手臂也没有了感觉,他的右手似乎是长在其他人的身上了。
风越来越紧迫,从四面八方抽打着他的身体,小小的岩石块扎进他的肉里噬咬着他,葛雯德琳的金发像一团明亮的云彩包裹住她。
乔朗把他妻子拉近些,她靠在他身旁,他们躲在祭石所提供的避风港里。她并不害怕,而是满怀期待地瞪大双眼,望向那不断逼近的暴风雨,眼里倒映着那吱吱出声的闪电,双唇微张着,似在吸饮呼啸着的风。
因为她不害怕,乔朗内心里最后那些恐惧也远离了他。现在他再也看不见马理隆了,只有一小片阳光照射着山峰,世界上其余的地方都处于黑暗之中。
那垂死的光亮柔和地照在沙里昂平和的脸庞上,像天主教的祝福式一般轻抚着他。然后,黑暗也覆盖了他,最后一丝光线在葛雯德琳的头发上形成了一个光晕,乔朗两眼一直盯住她,他知道自己将带着她这个模样的印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并且在另一个世界里保存好这个印象。在那儿,她就会认出他来了,在那儿,她就会叫他的名字了。
黑暗越逼越近。乔朗只看得见葛雯,而她那双明亮的双眼瞪大着,望向那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他仔细研究她的脸时,注意到那张脸已经变了,面部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丝毫畏惧。在这之前,那是濒临疯狂前的平静,现在的平静则是,在很久以前他自认孤独、默默无闻时,那个曾经看入他眼里的女孩,漂亮的脸上所呈现的那种平静,是那个向他伸出爱与信任之手的女人,漂亮脸上所呈现的平静。
“请跟我来。”他轻声地说着那时他对她说的话。
葛雯德琳将蓝色的眼睛转向他,黑暗在乔朗身旁越聚越浓,似乎,太阳只照在她的眼睛里。
“我愿意跟你去,乔朗。”她满含泪水地对他微笑说道。“我愿意跟你去,我的丈夫,因为我现在自由了——随着死去之人获得了自由,魔法最终获得自由!”她伸出双手,将他抱到怀里,紧紧地拥住他,将他的头环抱在心口上。轻轻地,她用手抚平他的头发,将双唇轻压在他的额头上。他双眼紧闭,而她向他弯下腰来,护住他。
太阳完全消失,黑暗将他们吞没,而那可怕的暴风雨也终于向那个世界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