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理隆的人们都知道内花园,或说所谓的家庭花园是每个家的中心。不管多么粗陋的房子都有自己的花园,即使这花园里除了卵石步道中央的花床之外,别无他物。花园平静的绿色喷洒出喜悦和欣慰,能让一家人快乐地生活。传说家族花园能祝福一家人得到更多的生命之力。
当然,马理隆富有人家的花园其美丽极为少见,非比寻常。一个维护良好、栽种合宜的内花园,能在其他方面让一个家受益,塞缪尔斯勋爵很清楚这一点。身分地位就像家族花园里的花草,在此生根,由此繁盛。因此,就如他生活中的其他事物一样,塞缪尔斯勋爵的花园不仅美丽……也同时是一桩打理良好的生意。
一个家族花园不难维护,塞缪尔斯勋爵雇得起园丁,但是就他的情况而言,雇园丁又太过张扬。因此他亲自打理花园,每天去工作之前都到花园来确认一切如常。例如,龙百合在一天的固定时刻会喷吐让人不安的蓝色火舌,这种植物如果用来装饰或当作时钟,不仔细照顾的话就会伤人。他不得不每天修剪合唱竹,有些竹枝长得比其他的快,不修剪就会一直走音。风棕榈每天都得按天气调整风力,它们摇曳的叶子会搧出持续不断的和风,天暖时让人觉得愉快,天冷时就让人不舒服,因此天冷时得用魔法减弱它们的风力。
但是还有些小问题。塞缪尔斯勋爵的花园通常规划合理、井井有条,令人称羡,不过和更高阶层人家里的花园相比,它稍微小了点。塞缪尔斯勋爵聪明地弥补了这一点缺憾。花园小径在浓密繁盛的植物间蜿蜒,把花草树木变成一座弯绕扭转的迷宫,客人们一进花园就看不到主屋的位置,而且也会失去方向感。塞缪尔斯勋爵每天都会改变树篱的位置,来人能快乐地在花园里“迷路”上几个小时。
这对葛雯德琳来说,是仅次于调情的消遣。
葛雯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在的阿尔班那拉阶层都流行让女儿受教育,她每天早上都跟着玛莉学习魔法和宗教的高层理论和哲理。塞缪尔斯勋爵每天都很高兴看到女儿在学习,看着她金色的小脑袋认认真真地悬在一本书上。他离家去工作时,那幅令人愉悦的景象总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他并不知道女儿看的书通常在他离开之后就会消失,或是换成了其他更有趣的内容——比如大胆的盗贼雨果爵士。
偶尔会由罗莎蒙德夫人来教授早上的课程,教女儿如何管理家务、安排仆人以及养育儿女。葛雯德琳对这些课程的兴趣和母亲差不多一样浓厚,两人会花大量时间去建造修饰想象中的气派空中楼阁。然而,不论她和母亲相处得多么愉快、阅读雨果爵士的故事时多么开心,葛雯每天都盼望着在课程结束后跟玛莉一起到花园中去散步。
罗莎蒙德夫人总是打趣说葛雯有着德鲁伊的血,因为对于并没有那种天分的人来说,她对植物很有一套。她只靠说说话就能哄得恹恹的玫瑰开花,失去生机的树苗在她的温柔碰触下会伸展细嫩的枝条,而绞杀其他植物的杂草则在她靠近时躲开,想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再没有比早上在花园散步更让葛雯开心的事了。毫无疑问,这也是乔朗碰巧在一天的这个时候到花园里来的原因,至少他说这是碰巧——他只是想呼吸新鲜空气,所以当他看到她就飘在前方的玫瑰丛中时,当然会显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她的金发绕出亮丽的发卷,编成辫子盘在头上,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她粉红的衣裙缠着飘舞的丝带,使她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娇艳的玫瑰。
“旭日东升,先生。”葛雯德琳说着,玫瑰色染上她的面颊。
“旭日东升,小姐。”乔朗沉声说道,站在地面抬眼望着她。
“你不和我一起走走吗?”葛雯示意他飘上来。
乔朗脸色一黯,让葛雯大吃一惊,他漆黑的眉毛在眼睛上拧成一条粗硬的线。“不,谢谢,小姐。”他很有分寸地说。“我没有足够的生命之力——”
“哦。”葛雯急忙说道。“玛莉能赐予你生命之力,如果你的触媒圣徒今天不在的话。玛莉?你在哪?”
葛雯四下找寻触媒圣徒,没有看到乔朗脸上一阵痛苦的抽搐扭曲了他的脸。玛莉从她的小主人身后赶上来,正对着乔朗,因此把这扭曲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她并没有猜测这意味着什么,但也敏锐得足以明白有某种原因使他不能,或不愿使用自己的魔法力。她像任何规矩的仆人一样,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说她自己能力不足。
“请小姐和先生原谅。”她说。“我觉得有些累,为了照顾小主人,我半夜起来过。”
“我竟这样自私可恶,一个早上都在吸取你的力量,原谅我。”葛雯立即后悔了。“我就下来,别走。”她薄薄的衣裙在周围翻卷,像一团裹着她的粉红云彩。葛雯飘落到地面上,仅仅悬得比路面稍高,免得在石头上碰伤自己赤裸的双脚。
玛莉瞥了乔朗一眼,看到他表示感谢的眼神。但在那双黑色眼眸中还有别种神情——某种尖锐的刺探,像是试图猜测她究竟知道了多少,这让玛莉觉得很不安。
“如果你愿意,我想带你在花园走走,先生。”葛雯羞怯地说道。
“谢谢,我非常乐意。”乔朗这么说着,目光却仍停留在玛莉身上,进一步增加了她的不安。“我的父亲是位触媒圣徒。”他像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我是阿尔班那拉,但我的生命之力非常少。”
“是吗,先生?”玛莉客气地回应,这年轻人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困惑,而且她有些荒谬地觉得那具有威胁性。
“触媒圣徒?”葛雯天真地问道。“而你却不是触媒圣徒?这很不寻常呢。”
“我的生活一直很不寻常。”乔朗把目光从玛莉转向葛雯,沉声说着。在她徐徐从空中降到他身边时,乔朗彬彬有礼地伸手接住她。
“我非常想听听你的生活是怎样的。”葛雯说道。“你曾到过外面的世界,对吗?”她叹着气扫了一眼花园。“我一辈子都只在这里度过,我从来没看过马理隆外面是什么样。跟我说说外面吧,它长什么样?”
“有的时候,非常严酷。”乔朗低声说道,眼神像是怀念,又很阴郁。他垂眼看到那只雪白的小手停落在他硬实的手掌中——她的肌肤光滑柔软,而他的则因熔炉的生活遍布伤痕。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会跟你讲我的故事。”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一片开得正灿烂的虎爪百合。“我昨晚讲过给你的父亲听。我的母亲就和你一样,在马理隆出生成长,她的名字是安雅,她是一位阿尔班那拉……”
他侃侃而谈,讲着安雅的悲剧故事(他认为适合年轻小姐听的部分都说了),他的话有时很含糊,或是声音很小,葛雯不得不朝他飘近才能听清楚。
玛莉谨慎地保持一段距离跟在他俩后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的母亲去世了,所以你到这里来,来获取名声,取回遗产?”故事快说完的时候,葛雯眼中亮起泪光。
“是的。”乔朗说得很坚决。
“我觉得你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葛雯说。“我希望你能找到母亲的家族,让他们明白自己那样对待她是多么卑劣!我都想不出更残酷的事了!竟看着深爱的人那样死去!”葛雯摇着头,一滴泪莹莹滑过面颊。“难怪她会发疯,可怜人,她一定非常爱你的父亲。”
“他也爱她。”乔朗转身拉住葛雯德琳的另一只手。“他为了她,虽生犹死。”
葛雯的脸一直红到发根,粉红衣裙的胸部飞快地起伏。她在乔朗眼中看到了绝不会弄错的暗示,觉得它从他的手一直涌进她的。一记愉悦的痛楚穿透她的心房,留下让人害怕的伤痕。这样突然拉着手是非常不妥当的,葛雯羞涩地瞥了一眼玛莉,把手从乔朗那里抽了回来,他也松开了手。
葛雯把手背到身后,免得再被握住,别过脸躲开那双黑眼眸中令人困扰的目光,脱口讲出想到的第一件事。“但我有件事不明白。”她沉思地拧起眉毛。“如果教会不允许你的父母亲结婚,那么怎么会有你?触媒圣徒们——”
这时候,玛莉快步赶到小主人身旁。“葛雯德琳,亲爱的,你在发抖。我想锡哈那法师今早一定出了错。你没有感觉到春天的寒意吗?”她慌忙对乔朗发问。
“没有,修女。”他答道。“不过,我通常不论各种天气都待在室外。”
“我根本不冷,玛莉。”葛雯刚想生气地说几句话,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你总是对的,玛莉。”她说道,搓了搓手臂。“我确实有一点冷。可以帮我个忙,进屋把我的披肩拿来吗?”
玛莉对自己犯的错发现得太晚了。“小姐可以直接召唤披肩。”玛莉稍微严厉地说道。
“不,不。”葛雯德琳摇摇头,狡黠地笑起来。“我的生命之力越来越少了,而你也累得无法再传给我一些。请把它拿来吧,玛莉,你知道妈妈发现我感冒的话会多么难过,我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我想,这位绅士不反对陪我一会吧?”
这位绅士无论如何都不会反对,结果玛莉别无选择,只得回屋去找那条披肩,而葛雯则希望那条披肩藏在难找的地方。
葛雯德琳还是小心地把手藏在背后,但又任性地想再经历一次那种陌生的愉悦痛楚,于是她转身面对乔朗。她仰起头,径自看向那双漆黑的眼睛,于是那种痛楚再次袭来,但并不十分愉快。又一次,她觉得自身灵魂的热情和欢乐被这个青年吸走,哺喂着他心中某种深切的饥渴,而他却没有回报任何感情。
看着这双眼睛令人害怕,比他的碰触还要让她害怕,于是葛雯移开了视线。“有……有点冷。”她嗫嚅着,微微飘开。“也许我该进屋去……”
“别走,葛雯德琳。”他的声音让她从心底开始发抖,就像她卷进了风暴中的云层,碰到了雷电。“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觉,一点也不知道。”葛雯冷淡地反驳,突如其来的玩闹心情取代了原来的恐惧感,现在他们在玩她知道规则的游戏了。“再说。”她傲慢地说着,背过身,伸手拂过一朵百合花。“我不想知道。”
这番调情的话她曾经对曼楚公爵那个文雅的儿子讲过,而那位热情的年轻人扑到她的脚下——字面上的而已——宣告他永远不变的爱恋,还讲了无数其他让人高兴的胡言乱语,让她和她的表姊妹笑了一夜。她的手停在百合花上,等着乔朗也这么说、这么做。
但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葛雯垂眼偷瞥了乔朗一眼,被看到的事骇得胆战心惊。
乔朗看起来就像被判处了死刑,他脸色煞白、唇色死灰,紧抿着嘴免得它会发抖,或是准备吐出那些在他眼中燃起的字句。他绷紧了下颚,当他开口时,连声音也绷紧了。“请原谅。”他说。“我把自己变成了傻瓜,看来我误会了你的亲切,我会离开……”
葛雯倒吸一口气。他在说什么?他在做什么?他要离开!他真的转过身去,准备走开。他的靴子碾过花园小径上的大理石,在阳光下闪着光!但游戏不该是这样玩的!
突然间,她明白了,对他来说,刚才的事并不是游戏。她想起方才听到的他一生的故事,这一回,换成以成熟女子的心态来看,她感觉到了那份寂寞、那份残酷,她记起他眼中的渴望,也看到了其中的一抹阴暗。
葛雯犹豫了片刻,不断发着抖。她想留在原地让他走远,继续做一个小女孩,继续玩这样的游戏;但另一个她则轻声说,如果她这么做,就会失去某些真挚的、宝贵的东西,穷尽一生也找不回来。乔朗渐渐走远,葛雯心中的痛楚不再包含着愉悦,它冰冷空洞,空荡茫然。
魔力从她身体中流尽,她落到地面。乔朗走得越来越远了,葛雯德琳不顾刺进纤秀双足的尖利石头,沿着小路奔去。
“停下,噢,停下!”她痛苦地喊道。
听到她的叫声,乔朗愕然地转回身。
“请你,不要走!”葛雯恳求着,朝他伸出手。她绊到了自己飞舞的长裙,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他将她纳入怀抱。
“别离开我,乔朗。”她轻声说道,看向他的双眼。而他紧紧抱住她,双手却又如此温柔,他和她一样浑身颤抖。“我在意!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我不该那样残忍……”她把脸埋进手中,开始哭泣。
乔朗把她抱在怀里,拂过她丝缎般的秀发。血液涌进他的耳朵,她芬芳的气息、柔软的肢体紧紧贴向他,让他陶醉不已。“葛雯德琳。”他声音发颤地说。“我可以向你父亲请求与你结婚吗?”
她没有看着他,不然会见到他眼中的黑暗,就像一只野兽蜷缩在灵魂的角落;那是一片他自以为已经锁上铁链、受到管制的黑暗。如果她看到了,还是一个女孩的她会逃走,因为那一片黑暗只有成熟女性才能毫无惧色地面对,因为只有那样的女性才已经与自己心中的这种黑暗较量过。但是葛雯德琳仍把脸埋在手里,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乔朗笑了,他看到远处的玛莉正在走近,把披肩拿在手上。于是他急忙向葛雯轻声示警,让她回复镇定,跟她说自己会立即和她的父亲商议。然后他走了,把葛雯留在小径上。她飞快地眨掉泪水,尽量擦去脚上划痕渗出的血迹,藏起伤痕,不让宠爱她的家庭教师看到。
在皇帝来访这桩大事发生过后的第三天晚上,另一对伴侣在花园中散步。老爷把夫人带到这里来,打算和她私下说些话。
“那么那个邪恶叔父的故事不是真的?”罗莎蒙德夫人失望地问丈夫。
“不是真的,亲爱的。”塞缪尔斯勋爵宠溺地说。“你真以为会有这种事吗?不过是童言戏语……”他挥了挥手甩开这些胡说。
“我想也是。”罗莎蒙德夫人叹了口气。
“别气馁。”老爷低声说着,借着晚风飘到她身旁。“事实虽然没有那么浪漫,却要有意思多了。”
“真的?”夫人脸色一亮,深情地仰望丈夫月光下的脸,觉得他是多么英俊。公会会长的老式蓝色袍子很适合塞缪尔斯勋爵,他刚过四十岁,身体健康,因为他并非贵族,所以不会沉溺于上流阶层的胡闹玩乐。他没有因为暴食变胖,也没有因为贪杯而满脸醺红;他的头发虽然已经花白,却依然浓密。罗莎蒙德夫人深深以丈夫为傲,而他也以她为豪。
他俩的婚姻就和马理隆的很多夫妻一样,是由家里安排的,并非一对相恋成婚的爱人。他们的孩子是正当合法地怀孕所得,也就是经过庄严的宗教仪式,由触媒圣徒将男方的精子传送入女方的体内。男女肉体的结合被认为是罪孽,是粗野的兽行,但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比大多数夫妻要幸运,这些年来两人都彼此友爱,相敬如宾,思想和追求都相得益彰。
“是的,真的。”塞缪尔斯勋爵继续说,挑剔地扫了一眼玫瑰花丛,提醒自己明早要检查是否有蚜虫。“你还记得某件丑闻吗?就在好多年以前——”
“丑闻!”夫人像是被吓着了。
“放心,亲爱的。”塞缪尔斯勋爵安慰她。“那是十七,差不多十八年前的事。一位出身高贵的女性……”他停了一会。“我得说是出身非常高贵的女性。”他意味深长地特别说明,显然是乐意让妻子继续猜测。“她不幸爱上了家族圣徒。教会不允许他们结婚,于是两人私奔了。他们之后被发现时,处于相当令人震惊、非常可怕的境况。”
“我想起这样的事了。”罗莎蒙德夫人说道。“但我从来不知道细节。不知你是否记得,我们那时候还没结婚,而我妈妈是很保守的人。”
塞缪尔斯勋爵倾过身,在夫人耳畔轻声说了些话。
“太可怕了!”罗莎蒙德夫人嫌恶地躲开。
“确实。”爵士肃然。“以这种亵渎方式得到的孩子,父亲被判处转化之刑,教会带走了年轻的母亲,在她怀孕的时候给予她庇护容身的地方。任何可信的理由都能让她回到家里,一切都会被原谅,毕竟她是独生女,而她的家人富有得足以将此事平息。但那可怕的经历把这个小姐逼疯了,她带着孩子逃出了城,像一个农奴法师一样度日。她的家人找过她,但没有音讯。这位不幸小姐的父母双亲如今都已过世——照那个年轻人所言,只剩她一个人,土地和财产都托付给教会,如果她的孩子活着,就能继承遗产。如果这位年轻人能证明自己的身分……”
罗莎蒙德夫人转身面对丈夫,专注地打量着他的脸。“你知道这个家族的名字,是吗?”
“我确实知道,亲爱的。”他严肃地说道,拉起她的手。“你也知道,至少,你一听就能认出来。那个年轻人说他的母亲叫安雅。”
“安雅。”夫人皱起眉念着这个名字。“安雅……”她瞪大眼张开了嘴,连忙把手捂到嘴上。“仁慈的艾敏!”她喃喃说道。
“安雅,菲茨杰拉德男爵的独生女——”
“——皇帝的表亲——”
“——父母双方都和半数的贵族家庭有姻亲关系,亲爱的——”
“——还是马理隆最富有的人之一。”两人同时说道。
“你确定?”罗莎蒙德夫人问道,她脸色发白,将手按到心口,抑住怦怦的心跳。“这个乔朗可能是冒充的。”
“可能是。”塞缪尔斯勋爵勉强承认。“但这事很容易查证,冒名顶替的人会知道他不会有希望成功,而这个年轻人的故事完全能说得通。他知道的事够多,但又不会太多,比如说会有断掉的地方,他也不会去补充,我相信若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肯定会什么事都知道。当我问他,他的母亲全名是什么、地产可能价值多少的时候,他真的是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真的很茫然。再说,他说邓斯塔伯神父能证实他的话。”
“你和那个圣徒谈过了?”罗莎蒙德夫人急忙问道。
“对,亲爱的,就在今天下午。他不愿提起这件事——你也知道这些触媒圣徒是如何彼此关联,他肯定是羞于承认他的教团其中一员竟然堕落到这种程度。但他对我承认,凡亚主教本人派他去找过这个年轻人。除了希望能找人继承这份遗产,还会是什么理由?”塞缪尔斯勋爵洋洋得意地说。
“凡亚主教!他本人!”罗莎蒙德夫人快喘不过气了。
“你明白了吗?而且。”塞缪尔斯勋爵再次贴近夫人,讲了些悄悄话。“那个年轻人已经请求我的允许去追求葛雯德琳!”
“啊!”罗莎蒙德夫人轻抽一口气。“你怎么说?”
“我非常严厉地告诉他,注意你的言行,我会仔细考虑此事。”塞缪尔斯勋爵答道,拢起衣领做出非常威严的架势。“当然我们要先确认这个年轻人的身分。乔朗不愿意只凭现有的微薄证据就去教会,我也不怪他,这会严重贬损他的人格。我保证我将做些调查,看看能否找到其他的证据,例如一张出生证明,这应该不难找到。”
“葛雯呢?”罗莎蒙德夫人追问,并不在意这些男人们关心的事。
塞缪尔斯勋爵露出宠爱的笑容。“好吧,你该马上和她谈谈,亲爱的,了解她对这事的感觉——”
“我想这很明显了!”罗莎蒙德夫人有些心酸地说道,但这心酸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了,这不过是想到要失去心爱的女儿时,非常自然的悲伤。
“但是,与此同时。”塞缪尔斯勋爵更为温和地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允许他俩在一起走走,不过要看牢他们。”
“我也真想不出我们还能做什么了。”罗莎蒙德夫人稍稍振作精神,她一挥手,一朵百合从花茎折断,飘到她手上。“我从来没看过葛雯这么昏头昏脑地迷上像这位乔朗一样的人,至于让他们一起走走,他们这几天除了一起在花园里散步就没做其他事了!玛莉总是和他们在一起,但是……”夫人摇了摇头,百合从她手中滑落,她从空中稍往下沉了一些,差点碰到了地面。她的丈夫拉住她。
“你累了,亲爱的。”塞缪尔斯勋爵关切地说着,用自己的魔法撑起妻子。“我把你耽搁得太晚了,我们明天再进一步讨论这件事。”
“我必须承认,这几天真的很累人。”罗莎蒙德夫人答道,安心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先是辛金,再来是皇帝,现在又是这个。”
“确实累人,我们的小女孩长大了。”
“葛雯德琳男爵夫人。”罗莎蒙德夫人自言自语着,叹了口气,既有身为母亲的骄傲,也有惋惜。
过了三四天后,或是过了五天后的晚上,乔朗进花园找触媒圣徒。在向葛雯德琳求婚,她也答应了以后,他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时间对乔朗来说再无意义,除了她之外,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他的每次呼吸都盈满她的芳香,他的眼里除了她看不到任何人,他能听到的唯一话语就是她的声音,他嫉妒能引起她注意的其他人,他怨恨会分开他俩的夜晚,他甚至担心自己会陷入睡眠。
但他很快发现睡眠有其自身的可人之处,虽然它的甜美掺杂着刺人的痛楚。在睡梦中,他能做白天不敢做的事——他屈从于梦的热情与欲望、满足与占有。梦要付出代价——乔朗在早上醒来,血液中流窜着火焰,让他的心也燃烧起来。但是只要一眼看到葛雯德琳在花园中散步,就像一场凉爽的雨水安抚了他饱受折磨的灵魂。她这样纯净,这样无邪,这样天真烂漫!梦让他觉得反感,他觉得羞耻,觉得厌恶,他的热情看来残忍又污秽。
但是他的渴望盘桓不去,他看到那温柔的唇瓣对着他讲起杜鹃花、大丽花或忍冬时,他想起它们在梦中那份温暖柔软的触感,这让他身上刺痛。他看到她走在身旁,柔软优美的身形置身于衣裙粉红的云雾中时,想起在梦中紧抱着这娇躯,把她紧贴在胸膛,没有任何衣衫将他俩分隔,想起他如何将她占为己有。这时候,他会陷入沉默,别开视线,生怕她会看到自己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生怕这精美娇弱的花朵会因它的高热枯萎凋零。
就在这种苦乐参半、折磨的剧痛中,乔朗在夜里走进花园,寻找着触媒圣徒。据仆人们所说,他睡不着时常常在这里徘徊。
“抱歉,神父。”乔朗站在桉树的树影里说道。“我并不想打扰你。”他侧过身,非常缓慢地抬脚准备离开。
沙里昂闻声转身,抬起了头。月光完全落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陌生的脸,是邓斯塔伯神父的脸,乔朗总是在上面看到惊诧和微微的不安,但那双眼睛依然是他在妖艺工匠村庄中所认识的学者双眼——睿智、温和、文雅。只是,当圣徒看向他时,乔朗见到这双眼眸中又多了一分烦扰,一片他不能理解的痛苦阴霾。
“不,乔朗,别走。”沙里昂说。“你没有打扰我,其实我正想着你的事。”
“在你的祈祷时间也这样?”乔朗开玩笑说道。
祭司悲伤的脸变得如此苍白,使那些话变得很无聊。乔朗听到沙里昂深深叹息,触媒圣徒伸手捂着双眼。“来,坐到我旁边来,乔朗。”他在长椅上空出位置。
乔朗照做,他坐在触媒圣徒身旁,第一次全身放松地听着花园在夜里的沉寂安宁。它的祥和平静就像温柔的雪花飞落到他身上,沁凉的幽暗安抚了他炽热的思想。
“你知道吗,沙里昂。”乔朗说得有些迟疑,还不习惯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他觉得对圣徒有所亏欠,希望能还他的情。“那一天,我们一起在圣堂里时,那是我生来第一次进到一个……神圣的地方。噢。”他耸了耸肩。“瓦伦有个这样的小教堂,是幢简陋的屋子,农奴法师每周一次去那里找托本神父索讨治疗他们罪过的良药。我的母亲从来不曾在那里的门口出现,我想你能明白原因。”
“我明白。”沙里昂喃喃低语,困惑地看着乔朗,因为听到这番不同于平日的倾诉而大吃一惊。
“安雅提到过神,提过艾敏。”乔朗往下说,目光凝在映着月光的玫瑰上。“但只是感谢祂让我比其他孩子优秀。我从来没有费神祈祷过。为什么要祈祷?我有什么要感谢祂的?”年轻人说着,从前那份心酸漫进他的声音,他不说话了,目光从藤蔓上纤细雪白的花朵转向自己的双手——如此灵巧敏捷,如此致命。他扣紧两手,再开口时仍盯着手,眼神却不在手上。
“我的母亲憎恨触媒圣徒,因为他们竟对我父亲做出那种事,而她也以仇恨喂养我。你曾跟我说——你还记得吗?”他看向沙里昂。“——恨比爱容易?你说得对!噢,你说得太对了,神父!”乔朗两手分开,握成拳头。“我这一辈子,都满心愤恨。”年轻人的声音低沉激动。“我简直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爱人!这太难了,太痛苦了……”
“乔朗。”沙里昂唤着他,心里涨得满满的。
“等等,让我说完,神父。”乔朗说道,话语像被压抑已久,几乎是从他心中爆发而出。“今晚来这里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父亲。”两道浓眉拧到一处。“我从不多想他的事。”他再次盯着自己的手。“我每次想到他,都会看到他站在边境上,石头的脸庞冻结着一动也不动,泪水从他的眼中淌出,那双眼永远地望向他不能得到的死亡。但是现在,在这里——”他抬头扫了一眼花园,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我想他一定是——像我一样的男人,有……有和我一样的热情,他不能控制的热情。我能看到母亲曾经的模样,一位年轻的小姐,优雅美丽,而且……”他迟疑了,话哽在喉咙里。
“天真无邪,信赖别人。”沙里昂柔声说。
“是的。”乔朗几不可闻地答道。他看向触媒圣徒,惊讶地发现圣徒一脸苦闷。
沙里昂拉住年轻人的手,紧握着,他话语中的痛苦如此深切。
“离开!现在就走,乔朗!”触媒圣徒催促道。“这里没有属于你的东西!她除了痛苦的不幸,什么都得不到——就像你可怜的母亲一样!”
乔朗固执地摇头,卷曲的黑发掉落到他面前。他挣脱触媒圣徒的手。
“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沙里昂扣紧自己的双手。“你觉得可以向我倾诉,比什么都让我高兴。如果我不竭尽所能地对你提出忠告,那我只不过是你盲目信心的一个可怜容器。如果你知道——如果我能——”
“知道什么?”乔朗立即抬眼看向圣徒。
沙里昂眨了眨眼,闭口闷住想说的话,把它们咽了下去。“如果我能让你明白……”他生硬地改了话题,汗珠从他唇上渗出。“我知道你打算和这位小姐结婚。”他慢慢说着,眉头绞在一起。
“是的。”乔朗淡然答道。“当然在解决遗产继承的问题以后。”
“当然。”沙里昂回应的声音如此空洞。“你可曾考虑过我们那一天讨论的事?”
“你是说关于我是活死人的事?”乔朗平静地问。
触媒圣徒只能点点头。
乔朗沉默了一会,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扒过头发,就像安雅以前一样十指当梳,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神父。”他最终绷紧了声音说道。“难道我没有权利去爱,也没有权利被爱吗?”
“乔朗——”沙里昂无奈地开口,斟酌着字句。“这不是重点。你当然有这权利!所有的人都有这份权利,爱是艾敏的恩赐——”
“只除了那些活死人!”乔朗哼了一声。
“孩子。”沙里昂同情地说道。“如果不能坦诚相告算什么爱?如果种植在一片谎言的花园,爱能成长繁盛吗?”他话未说完,声音就已破碎。“谎言”这个词在黑暗中闪亮,比月光更刺眼。
“你说得对,沙里昂。”乔朗坚定地应道。“我的母亲被谎言毁了——她和父亲彼此之间的谎言,她欺骗自己的谎言,是谎言害她发了疯。我考虑过你对我说的话,我决定……”他停了下来,沙里昂期待地看着他。
“——告诉葛雯德琳实话。”乔朗说道。
触媒圣徒叹息着,在沁凉的夜里打着寒颤。这不是他希望听到的回答。他拉紧衣袍,仔细斟酌接下来的话。“我很高兴,非常高兴你意识到不能欺骗这位小姐。”他最后开口说道。“但我仍然觉得最好是离开她的生活——至少现在暂时离开,也许,某天你会回来。告诉她实话只会让你自己冒生命危险,乔朗!这小姐那么年轻!她不能理解,你只会让自己受伤害。”
“没有她,我的生活毫无意义。”乔朗答道。“我知道她还年轻,但她的心充满力量,天性善良的力量,而且她爱着我。你的艾敏有句老话,触媒圣徒。”乔朗看着沙里昂,笑了起来,这份真心的微笑让那双黑眼睛亮起柔和的光彩。“‘真诚予人自由。’我现在明白了,而且相信这句话。晚安,沙里昂。”他说着,站起身。
他迟疑着将手搭到触媒圣徒肩头。“谢谢。”他笨拙地说道。“我有时觉得……如果我的父亲更像你一些——如果他能这样睿智、这样关心别人——那么或许永远不会发生他的悲剧和我的不幸。”
乔朗蓦然转身,快步走下蜿蜒回转的花园小径。坦露自己的灵魂让他觉得难堪和羞耻,所以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向沙里昂。
乔朗没有看向触媒圣徒也好,沙里昂的头埋进双手,泪水从眼中渗出。“真诚能予以你自由。”他轻声哭泣着低语。“噢,神哪!祢逼我咽下自己的话,而它们对我来说是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