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的拇指”里传来一声被扼止的呼声。
“对,凡亚。”赞维尔亲王说。“我知道那个预言的事。杜克锡司很忠诚——忠诚于国家。他们教团的首领很清楚,我现在就代表着国家,那位女巫术士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啊,你觉得困惑,外甥。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容易明白。仔细听着,因为我将说出至今为止只有凡亚主教和杜克锡司才知道的那个预言。”
话音轻和柔缓。狄康杜克说出的话,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在多确斯耳畔轻语呢喃。
“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幸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赞维尔亲王闭口不言,专注地瞧着乔朗。年轻人面色苍白,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但那张阴暗的脸显得无动于衷。他一声不吭。
“这就是我背叛你的原因,我的孩子!”
这被压抑的字句迸出沙里昂的咽喉,就像是鲜血从被撕裂的心中喷出。“我别无选择!主教阁下让我明白了!世界的命运就在我的手里!”沙里昂泪湿双手,恳切地看向乔朗。
沙里昂指望得到什么呢。多确斯悲悯地想着。宽恕?理解?多确斯看向乔朗无情的脸。不,老执事对自己说,他在那种阴暗的深渊里找不到这些情感。
但是,一时间这看来似乎是有可能的。乔朗眨了眨眼,抿紧的嘴颤抖着。他的头微微转向触媒圣徒,后者正悲惨地企盼着望向他。但他生来即有的傲气涌了出来,在他心里疯狂滋长,很快就冻结了泪水,遏止了冲动。他拧过脸,害沙里昂叹息着颓然倒下。乔朗的注意力仍然在狄康杜克身上。
“我会继续说。”巫术士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要是再没谁打扰的话。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王子不能死。他得活着,不然预言就会实现。然而每个人都得相信他死了,简直难以想象某天会有一个活死人皇帝来玷污马理隆的王座。
“你明白了凡亚的两难处境吗,外甥?”赞维尔亲王摊开手,他的嘲讽既轻缓又致命。“我不知道他打算拿你怎么办,乔朗。你本来打算怎么办,主教?你会告诉我们吗?”
没有回答,只有主教费劲的呼吸声。
狄康杜克耸了耸肩。“这不重要。他很可能打算把你锁在圣山的某个密牢里,你就一直在里头当囚犯,直到他想出解决办法。啊,我想自己就算没猜中,也差得不远了。”
多确斯瞥了凡亚一眼,看到他的下巴有条青筋在抽搐。
“他的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都出了差错。他刻意没有留下任何守卫,就打算当晚溜回那个房间,把王子带到更安全的地方。想想他有多么惊恐吧,外甥,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多确斯能想象出那是什么情况。他的光头上像有东西在爬动,双脚变得冰冷。
“我们的主教总是很理性,当时也没有惊慌。他悄悄调查过以后,就能得到线索,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名叫安雅的女人生下了死胎。塞尔达拉把这事告诉她,并给她看那个死了的孩子时,安雅疯了。她不肯放下那具尸体。塞尔达拉找来杜克锡司从她手上夺走了死婴。靠着他们的魔法是办得到这种事的,然后他们肯定让安雅镇定了下来。可是她骗过了他们。我听说,外甥,你很擅长玩偷天换日的手法和制造错觉,这都是被你当成母亲的女人教给你的。我并不觉得吃惊。她很擅长骗人的把戏,从她能瞒过不容易上当的杜克锡司就能看得出来。
“凡亚主教当然没能确定任何事,可是他推想——我的意见与他一致——那个女人逃出自己的病房在圣山四处闲荡,想找路出去。她碰巧从活死人之间经过。她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孩子,一个有生命的孩子!安雅抱起孩子,当晚就逃出了圣山。到凡亚发现出了什么事的时候,那个老练的女巫已经销声匿迹了。”
“因此,外甥,多年以来凡亚主教都一直知道你,王子,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活着。然而,他可能搜查过,但找不到你。唯一允许得知这个秘密的就是杜克锡司最高层的人员,他们当然也协助了搜查。他们告诉我,所有关于仍活着的活死人报告都被仔细核查过。最符合情况的就是你,乔朗。你杀掉督工的时候暴露了自己的形迹。对你母亲的描述与安雅相吻合,你的年龄也相符。
“但凡亚无法确定。幸运的是,你逃到化外之地让事情变得容易了。一位巫术士,杜克锡司顶尖好手中的一位,名叫黑锁的,已经在那里了,偷偷摸摸地执行着对付妖艺工匠的计划。这个人被提醒要注意你。他的手下轻松地找到了你,于是他把你放在他的监视之下。
“然而,又一次,主教面对着两难的窘境。他不敢把你困在圣山,那里有句老话:‘墙壁既有耳目也有喉舌。’他有太多的敌人准备要取代他。凡亚决定把你留在化外之地还安全些,不仅要有一个巫术士监视你,还要有一位触媒圣徒监视你。”狄康杜克指着缩成一团的沙里昂。“但凡亚没有想到你会发现黑暗之石。外甥,进展缓慢,势不可挡,看起来那个预言就要实现了。你曾经——或许我们该说现在也是——越来越危险。”
赞维尔亲王沉默不语,像是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其他人开口说话。凡亚坐在宝座上,手指来来回回地在手臂上爬动,他瞪着狄康杜克,就像一名输了牌的人瞪着自己的对手,试图算计出对方的下一步。乔朗那骄傲的坚实面具渐渐滑脱,疲惫和震惊让他看起来有些傻。他的目光呆滞,没有焦点。沙里昂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多确斯为他而难过,但是看来他也没有办法。
老执事觉得头痛,寒冷和紧张让他直哆嗦,因此不得不咬紧牙齿,免得它们喀啦作响。他也觉得生气。气恼自己被扯进这种荒谬又危险的处境。他不知道能相信谁。事实上他谁也不相信。哦,有一件事他能勉强承认是真的:这孩子显然是女皇的儿子——那样的头发和眼睛不会假。
但是——会毁灭世界的预言?每一代人类都听过这种或那种灭亡的预言。这个预言怎么来的,执事也不知道,不过他能猜得到:过了一年好日子的一些老头发了疯,冒出幻觉,看到了世界末日,不准的话他们都得便秘。可是现在,过了几百年以后,这预言会送了这个孩子的命。
多确斯忘形地不屑冷哼了一声。这声音像雷声一般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屋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所有人的目光——甚至连杜克锡司冰冷无情的目光——都朝老执事看来。
“感冒。”多确斯嘟哝着,装模作样地用袖口擦了擦鼻子。
凡亚主教趁此机会打破僵局,动了动庞大的身躯,让多确斯松了口气。“你怎么发现的?”他再次询问赞维尔亲王。
巫术士笑了。“还想要挽回面子,对吧,主教阁下?我不怪你。这层面子裹着好大一团油脂,要是破了,让别人看到里面肯定是恶心得不得了。还有谁知道?你肯定在想。他们都决定要夺取你的地位吗?以我的立场会把他们安插在什么位置呢?”
凡亚顿时面无人色。他想回驳几句,但赞维尔亲王扬起了纤瘦的手。“别慌。其实你应该安心了,主教。我能换掉你,但我发现不这么办比较合适——当然,如果你我能在我们的问题解决办法上达成最终共识的话。不过我们会进一步讨论那些事。现在,先回答你的问题。一位中上阶层的绅士昨晚来见我,他的女儿失踪害得他心慌意乱。”
乔朗抬起头,眼中亮光一闪。
赞维尔亲王立即不再看向似乎已经平息了怒气的主教,转而面对身旁的年轻人。“对,外甥,我想那会让你热血澎湃的。”
“葛雯德琳!”乔朗的声音破碎了。“她在哪?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艾敏在上!”他握起拳头。“要是你们伤害她!”
“伤害她?”狄康杜克不为所动,语带斥责地说道。“相信我们还有点常识吧,乔朗。她唯一的罪过就是不幸地深爱着你,伤害这样的女孩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赞维尔亲王转向主教。
“塞缪尔斯勋爵昨晚应我的邀请进了皇宫。我当然也注意到杜克锡司正以不寻常的积极态度在搜寻那个年轻人。我自然很好奇,想知道为什么,而塞缪尔斯勋爵则急着回答我的各种问题。他把自己知道的关于乔朗的事全都告诉了我,还有那位塞尔达拉奇怪的陈述。有许多未解之谜激起了我的好奇。为什么安雅的纪录会消失不见?为什么说被偷走了一个弃婴或孤儿,然而明显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我立即召来了杜克锡司的首领。一开始,她不愿意说。在我表明自己已经知道了多少事,而且强调了说出实情的好处,以及为了一个并不值得效忠的人保持沉默和忠诚的坏处之后。”赞维尔亲王特地强调了那几个字,又激起了主教的怒火。“她决定合作,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了我。你不必担心,外甥。你的小情人回到了她家人的怀抱,肯定正为了你的被捕在恣意挥洒泪水呢。她要经历的审判还不止一场,这虽然痛苦,却很必要。据说在古代,常常为了拯救整个身体的性命而切掉一只患病的肢体。她还年轻。她会从这样的伤痛里恢复过来的,尤其是当她发现爱过的那个人是个活死人,还犯过谋杀罪,杀死过两个王国的公民,而且沾过黑暗工艺的污秽的时候。”
凡亚主教肿胖的脸上回复了血色。他清了清嗓子,咳起来。
“不错,主教阁下。”赞维尔亲王继续说着,薄嘴唇上挑起一记冷笑。“我会保守你的秘密。这是为了人民的最高利益。当然,这是有条件的。”
“女皇。”凡亚说道。
“正是。”
“她的死讯将在明天公布。”主教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们很久以前就劝诫过这种行为。”凡亚的目光滑向在场的两名触媒圣徒。“唯一正当的办法就是给予那具可怜的尘世之躯所追寻的永恒安息。但皇帝违背了我们的意愿。那么,不用说。”主教紧张地瞅着赞维尔亲王。“皇帝是疯了?”
“毫无疑问。”巫术士冷淡地答道。
主教安心地点点头,舔了舔嘴唇。
“只是还有另一桩小事。”赞维尔亲王说。
凡亚的脸沉了下来。“什么事?”他起了疑心。
“闇黑之剑——”巫术士开口了。
“不得有人碰触那把可憎的兵器!”凡亚咆哮起来,脸都急红了。他的前额暴出青筋,一双眼睛几乎被周围鼓起来的肉埋没。“即使是你也不行,狄康杜克!这将在处刑时作为这个青年的罪证。之后它将被带回圣山,永远封禁!”
从主教的语调看,这个决定不容置疑,赞维尔亲王原本一直像是在刚犁过的地里耕作,现在却忽然撞上了一块巨大的岩块。他或者能移走它,但是需要花费时间和耐心。眼下最好是绕过去。于是他耸了耸肩,默许地一欠身。
“你拿走了我的剑,打算把我怎么办?”乔朗轻声地傲然追问,脸上现出苦笑。“看来你还真是处于两难。你不能杀了我,免得实现预言;但是又承受不起让我活着的代价。已经犯下了太多的‘错误’。把我锁在最深的地牢里吧——没有哪天晚上你能安然入睡,能不必担心我是否逃脱,或是在计划着逃走。”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外甥。”赞维尔亲王叹了口气,站起来。“你的命运恐怕就落在触媒圣徒手里了,因为你威胁着王国。而且,我敢肯定,凡亚主教最终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我在这里的事已经结束了。主教阁下。”狄康杜克略略欠身。“可敬的弟兄。”他朝沙里昂点了点头,而后者正瞪大了眼望着凡亚,惶恐不安。亲王接着向多确斯点了点头,老执事则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不想面对他冷淡的目光。
狄康杜克以奢华红袍的兜帽罩住头,最后转向了乔朗。
“站起来和我道别吧,外甥。”巫术士说道。
年轻人轻蔑地一甩黑发,不情愿地照办了。他站了起来,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举动。他在身前交抱双手,直视前方,注视着空旷大厅的黑暗深处。
赞维尔亲王走上前,两只纤瘦的手握住年轻人的肩膀。乔朗向后缩去,本能地想挣脱巫术士,但他忍住了冲动,骄傲得不愿反抗。
狄康杜克笑了,朝年轻人倾过身。他罩着兜帽的头贴近乔朗的面颊,吻了他,先吻了左脸,接着是右脸。结果乔朗开始发颤,畏缩的样子很明显,他的血肉之躯在那冰冷的唇瓣碰触下瑟缩着。他猛然抽身退开,脱出对方的掌握,用赤裸的手臂搓着脸,像是想除掉那种触感。
赞维尔亲王身后打开了一条传送廊。他走进去,消失了。他带来的光亮也与他一并消失不见。大厅的大半部分蓦然陷入黑暗,只有大厅当中的生命之井闪着微弱而恐怖的光辉,以及主教宝座后面射出的刺眼光亮。
虽说凡亚显然仍在发抖,但看起来像是回复了镇定。随着主教一个手势,年轻的杜克锡司从阴影中飘上前。他念了一个词,乔朗就再次被三道火环困住,火环在大厅幽深的阴暗中投出诡谲的亮光。主教默不作声地看着年轻人,大声地喘着气。
“主教阁下。”沙里昂慢慢地摇晃着站起身。“您保证过不会杀死他。”触媒圣徒在身前扣紧哆嗦的双手。“您以艾敏的血对我发过誓……”
“跪下,沙里昂兄弟。”凡亚主教厉声说道。“恳求祂救赎你自己的罪行!”
“不!”沙里昂大喊着扑过去。
凡亚奋力站起身,把自己庞大的身躯搬离宝座,推开沙里昂,从他旁边走过,站到那个年轻人身前。乔朗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丝讥讽的浅笑勾在他的嘴角。
“乔朗——”凡亚一开口就停住了,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年轻人脸上的浅笑扩展成得胜的骄傲微笑。主教气得脸都青了。“你说得没错,年轻人!”他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我们不敢让你活着。我们也不敢让你死去。既然你曾经是活人当中的死人,那么以后你就当活生生的死者吧!”
多确斯跳起身,喉咙发紧。不!他想大喊。我不愿参与这种事!他想开口说话,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平生第一次,他的舌头不肯听从他的指挥。他们利落地陷住了他。他知道得太多了。他要去杰司艾尔,那里有个了不起的动物园……
沙里昂一声痛呼,跪倒在凡亚的宝座前。
主教根本不在意这两个触媒圣徒。乔朗的目光曾看向悲怆的沙里昂,但是那种目光淡漠无情,几乎立即就转向了主教。
“乔朗。遵从辛姆哈伦法令,以三名触媒圣徒为见证,所有对你的指控证明属实,我因此宣布判处你转化之刑。今天凌晨,你将被带往边境,你的血肉之躯将在此地转化为岩石,你的灵魂将留在肉体中以反省罪行。你将永远守卫在边境,无论是死是活,永远守望着来世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