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我们用这个名称来表示无处不在的整合风险,即,信息是正确的,组合这些信息的过程中却出现了错误。
织物摩擦的声音使莱托的意识惊醒过来,像在黑暗中迸出一簇簇火花。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感官竟变得如此敏锐,使他一下子就从声音上分辨出了织物的质地:声音是由一件弗瑞曼长袍和粗糙的门帘相互摩擦发出的。他转身对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它发自那条黑暗的通道,几分钟前纳穆瑞就是从那儿离开的。在他转身的同时,他看到有人走了进来。是那个抓住他的人:蒸馏服面罩上方露出同样的深色肌肤,同样的一对灼热的眼睛。那个人一只手伸进面罩,从鼻孔中拔出集水管,然后拉下面罩,同时也掀开兜帽。甚至在发现他下颌处的墨藤鞭印之前,莱托就认出了他。认出这个人完全是个下意识行为,之后,对方面貌的细节才进入莱托的意识,作为事后的确定。没有错,这位大个子,这位行吟诗人,正是葛尼·哈莱克。
莱托将双手握成了拳头,压下认出对方带来的震惊。亚崔迪家族的家臣中,没有人比葛尼更忠诚,没有人比他更擅长屏蔽场格斗搏击。他是保罗值得信赖的朋友和老师。
他是杰西卡夫人的仆人。
莱托的脑海中思索着此次重逢背后的故事。葛尼是抓捕他的那个人。葛尼和纳穆瑞同在这次阴谋中,杰西卡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他们。
“我知道你已经见过了我们的纳穆瑞。”哈莱克说道,“请相信我,他有——且只有一个职责:如果有必要,他是惟一一个能下手杀死你的人。”
莱托不假思索地用他父亲的声音回答道:“你加入了我的敌人,葛尼!我从未想过……”
“不要在我身上试这种把戏,年轻人,”哈莱克说道,“它们对我不起作用。我听从你祖母的命令。对你进行教育的详细计划已制定完毕。是我挑选了纳穆瑞,但是得到了她的赞同。接下来的事,不管痛苦与否,都是她安排的。”
“她都安排了什么?”
哈莱克从长袍的褶子里亮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个弗瑞曼注射器,样子原始却很有效。透明的管子里盛着蓝色的液体。
莱托在小床上向后挪去,后背碰到了岩壁。纳穆瑞走了进来,站在哈莱克身旁,两人一起堵住了惟一的出口。
“我看你已经认出这是香料精了。”哈莱克说道,“你必须经历沙虫幻觉,否则,你父亲做出了尝试而你却没有,这个问题将困扰你的一生。”
莱托无言地摇了摇头。就是这种东西,甘尼玛和他知道这玩意儿可能会毁了他们。葛尼真是个无知的笨蛋!但杰西卡夫人怎么能……莱托感觉到了存在于记忆中的父亲,涌入他的意识,试图摧毁他的反抗意志。莱托想大声怒喝,但双唇却无法动弹。这是他最害怕的东西,这种恐惧是语言无法描述的。这是香料迷药,这是预知未来,将它固化,让它的恐惧吞没自己。杰西卡显然不可能下令让自己的孙子经历这种考验,但她的存在却浮现在他的意识之中,压迫着他,用种种理由说服他接受这个考验。就连抗拒恐惧的祷词也成了毫无意义的低语:“我绝不能害怕。恐惧会扼杀思维能力,是潜伏的死神,会彻底毁灭一个人。我要容忍它,让它掠过我的心头,穿越我的身心。当这一切过去之后,我将睁开心灵深处的眼睛审视它的轨迹。恐惧如风般,风过无痕,惟有我依然屹立。”
卡尔迪亚王国全盛时期,这段祷词就已经十分古老了,莱托试图行动起来,向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扑过去,但是他的肌肉拒绝执行命令。
恍惚中,莱托只见哈莱克的手移动着,注射器正向他接近。球形灯光照射在蓝色的液体表面,形成一个亮点。注射器碰到莱托的左胳膊。疼痛在他体内传播着,一直到达他大脑的深处。
忽然间,莱托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晨光中的茅屋外,就在那儿,在他面前,烘烤着咖啡豆,把它们烤成棕色,又往里面添了些豆蔻和香料。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响起了三弦琴声。音乐在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直到进入他的脑海中,仍在重复不已。音乐开始在他体内弥漫,让他膨胀起来,变得非常大,不再像是个孩子。他的皮肤也不再属于他自己。一阵暖流涌遍他的全身。接着,和方才的景象出现时同样突兀,他发现自己重又站在黑暗中。天黑了。星星像风中的余烬一般,溅落在壮阔的大宇宙之中。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但还是奋力抗拒着迷药的作用,直到最后,他父亲的形象闯入了他的意识。“我会在迷药中保护你,你体内的其他人不会就此占据你。”
风刮倒了莱托,推着他在地上翻滚,卷起沙尘打在他身上,蚀进他的胳膊、他的脸,将他的衣服扯成碎条,将剩下的一条条毫无用处的褴褛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眼看着身上的伤口愈合,和它们出现时同样迅速。他继续在风中翻滚着,他的皮肤仍旧不是自己的。
来了,快来了!他想。
但这个想法非常遥远,仿佛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就像皮肤不属于他自己一样。
幻象吞没了他。幻象扩展成为立体的记忆,分隔了过去和现在、未来和现在、未来和过去。接着,每个被隔离的部分各自形成一个视点焦距,指引着他的前进道路。
他想:时间,和长度单位一样,是衡量空间的尺度,但是衡量这个动作本身却把我们锁在我们要衡量的空间中。
他感觉到迷药的作用在加深。内在意识不断扩大,他的自我也随之发生着变化。时间在流动,他无法让它停止在某一刻。过去和未来的记忆碎片淹没了他,像一个个蒙太奇片断,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着。他的记忆像一个镜头,一束灯光,照亮一个个碎片,将它们分别显示出来,但却无法使它们那种永恒的运动和改变停止下来。
他和甘尼玛的计划出现在这束灯光中,凸显出来,让他惊恐不已。幻象如现实般真实,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必然性,让他不由得畏缩了。
他的皮肤不是他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在他体内冲撞,越过恐惧设下的障碍。他无法分辨眼前出现的到底是过去还是未来。有时,他觉得自己正在参加巴特兰圣战,竭力摧毁任何模仿人类意识的机器。这是过去的事——已经发生而且早已结束。但他的意识却仍然在过去的经验中徘徊,吸收一切信息。他听到一个与他共事的部长在讲台上说道:“我们必须消灭能思考的机器。人类必须依靠自己来制定方针。这不是机器能干的事情。推理依靠的是程序,不是硬件。而人类正是最终极的程序编写者!”
他清楚地听到了这个声音,而且知道他所处的环境:巨大的大厅,黑色的窗户。光明来自噼啪作响的火把。
他的部长同事继续说道:“我们的圣战就是‘清除’。我们要将摧毁人类的东西彻底清除。”
在莱托的记忆中,那个演讲者曾经是一位计算机专家,一个懂得并且服务于计算机的人。他刚想深究下去,整个场景却消失了,换成甘尼玛站在他面前。
“葛尼知道。他告诉我了。它们是邓肯的原话,是邓肯在门塔特状态下说的。‘做好事消除的是恶名,做坏事消除的是自我意识。’”
这肯定是未来——很久以后的未来。但是他感到了它的现实性,就像体内无数生命的过去一样真实。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未来吗,父亲?”
父亲的形象用警告的口吻说道:“不要主动招灾惹祸!你现在学习的是如何在涌入意识的碎片中做出选择。如果不掌握这种技敲,你会被汹涌的意识碎片淹没,无法在时间中定位。”
浅浮雕一般的影像无处不在。未来扑面而来,撞击着他。过去—现在—未来。没有真实的界限。他知道自己必须跟随这些影像,但他同时却害怕跟随它们,惟恐无法回到以前那个熟悉的世界。然而,压力之下,他不得不停止自己的抗拒行为。这是一个全新的宇宙,他无法通过静止的、贴上标签的时间片断来了解这个新宇宙。在这里,没有哪个片断会静止不动。事物再也没有顺序,也毫无规律可言。他不得不观察变化,寻找变化本身的规律。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一个巨大的时空隧道,看到了未来中的过去,过去中的现在,过去和未来中的此时此刻。一次心跳的时间,无数世纪的经历汹涌而来。
莱托的意识自由地飘浮着。他不再为保持清醒而冷眼旁观,也不存在障碍。他知道纳穆瑞过一会儿要做什么,但这仅仅占据了他意识的一角,与其他无数个未来共享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分割成了无数片断,在这个意识中,他所有的过去,所有的体内生命,都融入了他,成为他自己。在他体内无数生命中最伟大的那一个的帮助下,他成了主导。他们成了他。
他想:研究某个东西时,必须拉开一段距离才能真正发现其中的规律。他为自己赢得了距离,他能看见自己的生命了:他纷繁庞杂、数量无比巨大的过去是他的负担,是他的乐趣,也是他的必须。出生之前便拥有的过去使他比常人多了一个维度。从现在起,父亲不再指引他了,因为不再有这个需要了。拉开距离之后,莱托自己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洞见过去和现在。极目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终极的祖先——就是人类本身,没有这个祖先,遥远的未来便不可能存在。距离带来了新的准则,新的维度。不管他选择什么生活,他都能借助自己无比丰富的经验生活下去,不为任何人所控制。这些经验是无数个世代的积累,任何一个单一生命都无法与之相比。被唤醒之后,这个经验综合体拥有巨大的力量,相比之下,他此前的独立自我只能黯然失色。这个综合体可以作用于某个个体,也能使自己强加于某个民族、社会或是整个文明之上。有人告诫葛尼,要他提防他,这便是原因所在。这也是为什么要让纳穆瑞的尖刀守在一旁的原因。他们害怕看到他体内的力量。没人能看到它的全部威力——连甘尼玛也不行。
莱托坐了起来,发现只有纳穆瑞还等在这里,注视着他。
莱托用老年人的声音说道:“每个人的极限各不相同。预知每一个人的未来,这只是一个空洞的神话。当下这个时间段内,只有最强大的力量才能被事先预知。但是,在一个无限的宇宙中,‘当下’这个概念实在太大了,人类的意识实在难以全面把握。”
纳穆瑞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懂。
“葛尼在哪儿?”莱托问道。
“他离开了,他不想看到我杀了你。”
“你会杀了我吗,纳穆瑞?”听上去像在恳求这个人快点杀了自己。
纳穆瑞的手离开了刀把。“既然你让我这么做,那我偏不杀你。因为你觉得无所谓,所以……”
“无所谓——这种病症摧毁了很多东西。”莱托说道,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是的……文明本身都会因此消亡了。到达更复杂的意识水平之后,似乎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他抬头看着纳穆瑞,“他们让你来看看,看我是不是有这种态度?”他意识到纳穆瑞不仅仅是个杀手,他比杀手狡猾,也比杀手深刻。
“有这种态度,说明你无法控制你所拥有的力量。”纳穆瑞说道,但这是句谎言。
“无所谓的力量,是的。”莱托站了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其买,我父亲的生命并没有那么伟大,纳穆瑞,他作茧自缚,为自己在‘当下’制造了一个挣脱不出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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