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早晨,喜气仍浓,梅长苏起身后亲自挑了一件藕荷色的新衣给飞流穿,再配上浅黄色的发带、白狐毛的围领和黄岗玉的腰带,把少年打扮得甚是漂亮。
“飞流,苏哥哥带你出去拜年,好不好?”
“好!”
黎纲从外面走进来,“宗主,轿子已经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吗?”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黎大哥,你今天留在府里,不用跟我出去。”
“宗主……”黎纲登时一愣。
“我留你是有事要做的。我一向不爱出门,大概很多人都会以为我今天在家,所以来登门拜年的人也不会少。别的不说,像誉王这样的人,也只有留你来接待我才放心。拜托你了。”
“属下遵命。”黎纲忙躬身道,“宗主刻意出去让誉王见不到人,是不是有什么用意?先吩咐属下,也好早做准备。”
“没什么用意,”梅长苏淡淡道,“我只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不想见他罢了。人总是喝毒药怎么会舒服?毕竟是新年,想有个好心情而已。”
“是……”黎纲的眸色中闪过一抹黯然,“属下明白了。请宗主放心,属下会照管好的。”梅长苏伸手在他壮实的肩上轻轻一拍,转过身,唇边已是一抹轻笑:“飞流,出门了哦。”
“好!”
初一的上午,街面上到处都是火、纸的碎片,来往的行人不少,商贩却几乎没有。街市两边的铺子几乎都是关门闭户,只有两三家卖火烛的还开着。梅长苏所乘坐的是一顶两人的青布小轿,在人群中毫不显眼,晃晃悠悠地穿过数条街市,来到半个城区以外的一座府第。
比起云南藩领里那座王府,京都穆王府要小一些,但因是先朝时奉旨敕造的,依然十分气派。府门前侍立的皆是身着铁骑军军服的官兵,个个腰身扎得紧紧的,站得像木桩一样笔直,目不斜视,十分精神。梅长苏的拜帖递进去,虽没有因为服色朴素而受到冷遇,但毕竟在初一流水般来拜年的高官贵族中很不起眼,被夹在一大叠差不多样子的拜帖中,搁在穆小王爷手边排着队。穆青翻着这些拜帖,一个一个请进来见面,喝口茶说几句话再打发了。这样排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排到了这张署名为“苏哲”的拜帖。
穆青最初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歪着头愣了一下,翻来翻去确认了半天,最后终于确认,全天下没有标注其他任何身份,只写着“苏哲”二字,并且会送到他桌前的人,当然只有那一位而已。
“小王爷?”管事在旁边不安地看着主子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这位是不是不想见?”
穆青呆呆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姐姐”便朝后院跑去。
片刻,穆府冼马魏静庵便出来,将其他所有的客人都带到了偏厅进行招待。霓凰郡主和穆青一起亲自来到门外,迎接在轿中等得都快睡着了的梅长苏。
“苏先生,实在抱歉,我不知道……”霓凰歉然地想解释一句,被苏哲微微一笑止住。
“不过小等了一会儿,有什么关系,我今天反正很清闲。”梅长苏一面宽慰着,一面与霓凰并肩进了小花厅,在客位上落座。穆青看见飞流站在苏哲的身后,急忙命人搬个凳子给他,可飞流却不愿意坐,站了一小会儿,人影便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飞流他觉得这里新鲜,所以到处玩玩看看。”梅长苏见穆青惊诧地左顾右盼,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释了一句后,又问道,“不要紧吧?”
“没关系,没关系,随便他看好了。”穆青因为跟飞流年纪相仿,所以一直对这位影子护卫很有兴趣,“他轻功真好,我都看不清楚他是怎么出去的。”
“现在知道羡慕人家了?我叫你练功的时候干什么去了?就知道偷懒。”霓凰板着脸教训了他一句。
“姐姐,”穆青撒着娇,“我没有偷懒啊,我只是学得比较慢……”
“有道是勤能补拙,知道自己资质不好,就更应该比别人努力才行。”
穆青苦着脸道:“姐姐,大过年的,有客人在嘛,不要教训我了……”
梅长苏看着小霓凰现在一派长姐风范调教幼弟,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好笑,插言道:“现在南境局势平稳,穆王爷不需要上阵杀敌,武学搁一搁也不妨,不过兵法战策和藩领的治理之法却要勤加修习才是。”
“听见没有?苏先生的良言你要谨记,总是这副长不大的样子,以后让我怎么放心把云南交给你?”
“郡主也不必多虑,”梅长苏又劝道,“穆王爷只是少了历练,将门之风还是有的。趁着现在安稳,渐渐把一些藩务交接过去,假以时日,一定是一代英王。”
“姐姐现在已经把好多事交给我来做了。像今天的客人全都是我在见,所以才会怠慢了先生啊!”穆青笑嘻嘻地,又转头面向霓凰,“姐姐,你在后边忙了那么久,做好了没有?”
梅长苏一时好奇,不由问:“做什么?”
“姐姐亲手做糖酥年糕给我们吃啊。”穆青抢先道,“她以前从来不沾厨房的,大概这两年看我长大了吧,姐姐也开始学着做菜了。”
梅长苏淡淡地笑了笑。神威凛凛的南境女帅为什么开始学着洗手做羹汤,他心中当然明白。虽然此刻两人都有些微妙的尴尬,但为她欣慰的心情,却是极为真挚的。
穆青正想再多说两句恭维姐姐的话讨好,突然看见魏静庵快步走了进来,面色十分凝重,不由一愣,问道:“老魏,怎么了?”
“郡主,小王爷,”魏静庵拱手行了礼,沉声道,“我刚刚得知,昨夜宫城边上出事了。”
“昨夜?昨夜可是除夕之夜啊,会出什么事?”穆青跳起来问道。
“陛下昨晚按惯例赐出年菜十二道,分赏各个重臣府第,这个事情小王爷是知道的吧?”
“知道,我们收到一碗鸽子蛋……皇上也是,都不赐点好的……”
“小青!”霓凰斥道,“你总是这样没正经的样子,让魏冼马好好说。”
穆青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开口。
“这赐出的每道年菜,都由五名内监组成一队送出,”魏静庵继续道,“昨夜自然也就派出了十二队。可是一直到黎明,也只有十一队回去。禁军和巡卫营得报后一起出动,最后在宫城边上找到了这五人的尸体。”
“尸体?被杀了?”霓凰柳眉一挑。
“是。杀人手法十分利落,都是一剑封喉,死者面色安然,衣物完好洁净,毫无挣扎之相,就像是凭空被人索去了性命一样。”
“这样的手法,定是江湖高手所为。”霓凰凝神想了想,又问道,“有没有什么追查的方向?现场难道没有什么遗留下来的线索吗?”
她这两个问题刚刚问出口,就看见梅长苏神情肃然地向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苏先生……”
“凶手的问题稍后再谈也不迟,”梅长苏的目光凝在魏静庵的脸上,“你先说说蒙大统领怎么样了。”
魏静庵见这位苏哲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匆匆来报的最主要原因,面上不由浮起赞叹之色,“蒙大统领现在处境不好。除夕之夜,天子脚下,宫城墙边,诛杀御使内监,实在是对皇威的严重挑衅,陛下闻报后龙颜十分震怒。因为案发地还没有离开宫城护城河的内岸,应属于禁军的戒护范围,故而蒙大统领要负事件的主要责任。陛下责骂他怠忽职守,护卫不力,以至于在大年之夜发生如此不吉的血案,当场就命人廷杖二十……”
“廷杖?”梅长苏的眉尖跳动了一下,“还是这样翻脸无情……然后呢?”
“责令蒙大统领三十日内破解此案,缉拿凶手,否则……会再从重惩处。”
“皇上在想什么啊?”穆青忍不住又跳了起来,“蒙大统领忠心耿耿,护卫宫城这些年功不可没,就算这桩案子他有责任,皇上也不能把火全都发在他身上啊,哪有这样昏……”
“小青!”霓凰厉声喝道,“妄议君非,你说话过不过脑子?”
“这里又没有外人……”穆青小声咕哝了一句,又缩了回去。
霓凰定神想了想,回身看向梅长苏,见他默默坐着,以手抚额沉思不语,不敢惊扰,便转过身来,降低了音调吩咐道:“魏冼马,麻烦你继续追踪打探一下后续的消息,有什么情况立即来报。”
“是。”
“各位将军先请退下吧,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开,但我不希望听到穆王府的人在任何场合肆意多言,讨论此事。这要靠各位约束部下了。”
“遵命!”
“小青,你马上给我回你自己的房间,面壁静思两个时辰。这个毛躁的性子,要说多少遍才会改!”
“姐姐……”
“快去!”
“是……”
转瞬之间,厅上众人已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干净净。霓凰这才缓步走到梅长苏身边,慢慢蹲在他膝前,低声问道:“林殊哥哥,蒙大统领和你交情很好,是不是?”
梅长苏轻轻抬了抬眼,点点头,“是。”
“你可要霓凰进宫去为他求情?”
梅长苏微微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暂时不用。我现在忧虑的,不是他目前的处境,而是日后整个事件的发展……”
“日后?”
“虽然天威难测,但皇上也不是笨人,绝不会单单以这么一桩案子就否认蒙挚掌管禁军、护卫宫城的能力。斥骂也好,廷杖也罢,不过是一个皇帝震怒之下的发泄,蒙大统领是可以承受过去的。可惜这顿打并不是结束,如果三十天内破不了案,更有甚者,如果以后不断有类似的新案发生,皇上对蒙挚的评价就会越来越低,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新案?”霓凰有些吃惊,“你是说还会有……”
“这只是我的感觉。”梅长苏伸手将霓凰拉起来,让她坐到身旁,解释道,“你想,杀人都是有动机的,为什么会挑这五个内监下手呢?情杀当然最不可能!仇杀?宫中的普通内官会结下什么深仇大恨要挑大年夜在宫城外杀他们?劫财吗?他们身上不会有什么贵重银钱,衣物也是完好的……抛开这些常见的杀人动机,江湖上倒还有一个杀人理由,那就是高手相争,要夺个名头,可这五个内监默默无闻,就算有武功,只怕也不是高手……所以想来想去,杀他们的原因应该与他们本人无关,只是冲着他们的身份去的。”
霓凰边听边颔首道:“也就是说,凶手想杀的就只是皇帝钦派出宫的内监,至于是哪几个内监,他不在乎。”
“应该是这样。”梅长苏一面说着,一面修正着自己的思路,“可为什么要杀钦使呢?为了惹恼皇帝,向他示威?为了试探禁军的防卫,准备更进一步的行动?或者……根本就是冲着蒙大哥去的,想要动摇他在皇上面前受到的信任……无论是什么目的,都不是杀了五个内监就可以停手的。”
“可是……单凭现有的资料,我们根本无法判断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
“霓凰,你要记住,当你不知道敌人的箭究竟会射向何方时,一定要先护住自己最要害的部位。只要不被一招致死,其他的都可以徐而图之,慢慢修正。”梅长苏淡淡一笑,“就这个事件而言,我们应该先护住蒙大哥,有了更多的资料后,再考虑调整相应的对策。反正只要蒙大哥还掌管着禁军,宫城里就不会发生多大的意外。”
霓凰想了想,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我明白了。先假设他们的目标就是蒙大统领,以此来确认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应对。”
“不错,”梅长苏赞许地笑了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杀这五个内监对宫城的安全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他们最可能的目的,就是想以此来减弱皇帝对禁军的信任。而削弱禁军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控制宫城,那么进一步推测,想要控制宫城的人,自然是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人。”
“太子和誉王……”霓凰喃喃道。
“对,两者其一。不过誉王手里没什么军方的心腹人,就算拉下了蒙挚,他也找不到可信赖的继任者去补位,而太子……”梅长苏深深地看了霓凰一眼,“他手里是有人的……”
“宁国侯谢玉!”霓凰将双掌一合,面色恍然,“谢玉是一品军侯,深得皇上宠信,手里的巡防营势力不容小瞧,也很有些部下可以调派。禁军一旦被打压,或者蒙大统领被免职,只有他可以顺利上手……”
“这样推测,顺理成章。不过……皇上又不糊涂,他对蒙挚还是极为信任的,无论怎样发雷霆之怒,免职还远不至于……”梅长苏蹙起双眉,“所以我觉得,如果此事确是谢玉的手笔,他一定还有什么后手……”
“会不会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不停地制造新案出来,日日杀人,使得皇上越来越不相信禁军的防卫能力?”
“蒙挚自今日起一定会大力整顿,杀人就不容易了……”
“但偌大一个宫城,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如果有谢玉这样的敌人恶意为之,只怕防不胜防。”
“你说得也有道理……”梅长苏闭上双眼,将后脑仰放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道,“若我是谢玉,当不只杀人这一个简单的手法……要想皇上不再信任蒙挚,就必须针对皇上的弱点……”
说到这里,梅长苏的眼睛突然睁开,黑水晶般的瞳人一凝,顿时从坐椅上站了起来。
“林殊哥哥?”
“陛下的弱点,就是多疑!”梅长苏深吸一口气,快速道,“他之所以信任蒙挚,是因为确认蒙挚一心只忠于他,与这两位小主子根本没有私下的交往。但如果在现在这种关键时候,谢玉略施手腕,引逗誉王前去皇上面前为蒙挚求情的话,事态就会恶化了。”
“誉王会这么容易被引逗入瓮?”
“誉王现在太需要一柄剑了。庆国公倒台后,他手下完全没有一丝的军方兵力。就算大家认为靖王现在与他交好,那也只不过是象征性的支持,如果能得到禁军大统领的偏向,他一定会做梦都笑醒。”梅长苏的眉头越拧越紧,“要引逗他,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想办法传个风声给他,说是蒙大统领仅仅因为护城河内侧发生命案就被皇上斥骂廷杖,而太子殿下已经私下赶过去为大统领讲情鸣不平去了。你想,誉王怎么肯落于人后,把这个人情让给太子一个人领了去?他一定会立即进宫见驾,在皇上面前尽其所能替蒙挚说话,就算不能让大统领感恩投入己方,至少也不能让他被太子拉拢了去……”
霓凰听着,脸色渐渐发白,“陛下生性多疑,现在又在气头上,一旦见到誉王如此卖力地护卫蒙大统领,一定会怀疑他们之间交情匪浅。护卫宫城的禁军大统领,如果跟可能争得嫡位的皇子亲王有联系,那绝对是皇上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这是一步狠棋,棋子将的是帝王之心。”梅长苏微微咬了咬牙,“谢玉是下得出这种棋的……霓凰,你关注一下情势,我必须马上去一趟誉王府。”
“是。”霓凰知道以梅长苏的口才,事先不着痕迹地让誉王免于上当并不是难事,便也不再多问,起身陪他到了二门,目送他匆匆上轿而去,这才回身到小书房,召来魏静庵细细商议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探察。
可是此时的霓凰和梅长苏都没有想到,尽管他们得到的消息已经算是非常之快,分析局势和制定的行动策略也非常正确,但却终究在速度上慢了一步。
誉王在梅长苏到来前一刻钟,就已经离开王府,入宫去了。
按梅长苏原本的打算,是先劝服誉王不要插手去为蒙挚讲情,然后再到悬镜司府走一趟,问问夏冬皇帝是否有意让悬镜使协查此案。可现在来迟一步,誉王多半已经上当,到宫里火上浇油去了。此时自己再有任何举动,只怕都会被视为按誉王的意思在替蒙挚活动,所以竟只能先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发展才是上策。
在回苏宅的途中,梅长苏坐在轿里闭目重新思考了一下整个事件目前的局势。誉王入宫维护蒙挚,必然会引起梁帝对这位禁军大统领的疑心,虽然现阶段这份疑心还不会在行动上表露出来,但最起码,梁帝不会再放心让蒙挚单独调查内监被杀案,而一定会派出悬镜使同时查办。谢玉在明知悬镜使迟早会介入的情况下,仍然走出了这步棋,想来很自信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证据。他身为一品军侯,皇帝的宠臣,夏冬就算是再怀疑他,也不能无凭无据就向皇帝汇报。更何况在现在微妙的夺嫡局面中,任何没有证据支持的指控,都会被对方辩称为“有意构陷”,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适得其反。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必须找到证据,可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了。杀人手法干净,没有任何指向性的线索,自然拿不到物证;而案发时是除夕,宫墙边的大道上少有行人,因此也找不到目击证人。除了在假定谢玉为幕后真凶的前提下,可以深入调查调查卓鼎风以外,整个案件几乎寸步难行。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这时小轿已抬进了苏宅内院,黎纲一面迎上来搀扶,一面问道:“宗主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誉王还没有来过……”
“我知道,他今天不会来了。”梅长苏匆匆走进室内,边走边解下披风。虽然刚才屋内无人,但炉火一直烧得很旺,暖意融融,以备主人随时回来。梅长苏刚在软椅上坐下,黎纲已命人拧来了热毛巾,端来了熬好的参汤。
“今天童路来过了吗?”
“来过了。本来他想等宗主的,可我不知道您会这么早回来,就让他走了……宗主要见他吗?”
“没关系。你通知盟内天机堂,尽快查清卓鼎风近来跟哪些高手来往过,这些高手有谁已经到了京城,另外再通知十三先生,目前留在京城的剑术好手,无论是何门派,都必须严密监察他们的行踪。谢府周边要重点布控,卓鼎风和他的长子卓青遥的所有行动,必须即时报到我这里来。明白吗?”
“属下明白。”黎纲记性甚好,流畅地复述了一遍后,立即起身出去传令。
梅长苏仰靠在椅背上,顺手拿起手边小茶几上压着的几张拜帖来翻了翻,大多都是誉王派系里一些交往不深的贵族或官员,派人来尽礼节应景的。大约黎纲也觉得没必要汇报,所以只是压在一旁,随梅长苏什么时候爱看就看看。
飞流无声无息地走进房内,手臂上托着一只雪白雪白的信鸽,俊秀的小脸板得紧紧的,来到梅长苏面前把白鸽递给他,随后便朝地毯上一坐,将整张脸都埋在苏哥哥的腿上。
梅长苏笑着揉了揉他的后颈,从白鸽腿上的信筒里抽出一个纸卷展开来看了,眸中闪过一抹光亮,但只是转瞬之间,又恢复了幽深和宁静,随手将纸卷丢进火盆中烧了。
小白鸽被蹿起的火苗惊吓了一下,偏着头“咕咕”叫了两声。梅长苏用指尖拍着它的小脑袋低声道:“别叫,飞流一看见你们就不高兴,再叫他会拔你的毛哦。”
“没有啦!”飞流一下子抬起了头,抗议道。
“可是我们飞流很想拔啊,只是不敢而已,”梅长苏拧了拧他的脸颊,“上次你被关黑屋子,不就是因为藏了蔺晨哥哥一只信鸽吗?”
“不会啦!”飞流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我知道你以后不会了,”梅长苏笑着夸奖他,“你今天就很乖啊,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带它来见我了,没有像上次一样藏起来……”
“很乖?!”
“对,很乖。去给苏哥哥拿张纸,再把最小的那支笔蘸点墨过来好不好?”
“好!”
飞流跳起身,很快就拿来了纸笔。梅长苏悬腕在纸角上写下几个蝇头小字,裁成小条,卷了卷,放入信筒中,再重新把白鸽交回给飞流。
“飞流去把它放飞好不好?”
飞流有些不乐意地慢慢移动着身子,但看了看梅长苏微微含笑的脸,还是乖乖地托着白鸽到了院子中,向空中一甩,看它振翅绕了几圈后,向远处飞去了。
当雪白的鸽影越飞越远,渐成黑点后,飞流还仰着头一直在看。黎纲手里拿着张烫金拜帖从外面走进来,一看他的这个姿势,忍不住一笑,“飞流,在等天上掉仙女下来吗?”
“不是!”飞流闻言有些恼怒。
“好好好,你慢慢等。”
“不是!”大怒。
黎纲笑着闪开飞流拍来的一掌,但一进屋门,神色立即便恭敬了起来。
“宗主,言公子来拜。”
梅长苏凝目看了那拜帖一眼,不禁失笑道:“他哪次不是嘻嘻哈哈直接进来,什么时候这么讲究起礼仪来了?怕是有话要跟我说,请进来吧。”
“是。”黎纲退出后没多久,言豫津便快步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崭新的酱红色皮袍,整个人仍然是风流潇洒、神采奕奕的,如果不细看,看不出他神情有什么异样。
“豫津来了,快请坐。”梅长苏的视线随意地在国舅公子有些淡淡粉红的眼皮上掠过,吩咐黎纲派人端上茶点。
“苏兄不用客气了。”言豫津欠身接茶,等黎纲和仆从们都退下去后,便把茶盅一放,立起身来,向梅长苏深深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梅长苏笑着起来扶住他,“你我同辈相称,不是这个拜法的。”
“苏兄明知豫津此礼不是为了拜年,”言豫津难得正色道,“是拜谢苏兄搭救了言氏满门。”
梅长苏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坐下,慢慢问道:“言侯爷已经……”
“昨夜父亲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言豫津低下头,脸色有几分苍白,“如果说父亲一向的确忽视我,那么我身为人子,从没想过他内心有那么多苦楚,只怕也称不上一个‘孝’字……”
“你们父子能坦诚互谅,实在是可喜可贺。”梅长苏温和地笑道,“至于我放过令尊的事,你不必太记在心上。近来朝局多变,动荡得过分了,我只是不想让令尊的行为再多添变数,引发不可控的局面罢了。”
言豫津深深地看着他,眸中一片坦荡,“苏兄为何作此决定我并不想深究,但我相信这里面还是有情义存在的。说实话,家父直到现在,都不后悔他所谋划的这个行动,可是他仍然感激你阻止了他。也许这听起来很矛盾,但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并非只有简简单单的黑白是非,可以一刀切成两半。无论如何,言府的平静是保了下来,我只要记得苏兄的心意就行了,至于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与我何干?”
梅长苏看了他半晌,突然失笑,“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虽然人看起来有些轻狂,但对你的家人朋友而言,却是可以依靠的支撑。”
“苏兄过奖了。”言豫津仰首一笑,“我们大家未来的命运如何,将会遭遇到什么,现在谁也难以预料,所能把握的,唯此心而已。”
“说得好,值得尽酒一杯。”梅长苏点着头,眸中笑意微微,“可惜我在服药,不能陪你。”
“我代苏兄喝好了。”言豫津爽快地说着,起身到院外找黎纲要来一壶酒,两个杯子,左手一杯,右手一杯,轻轻碰了碰杯沿,两口便干了。
“你与景睿交情这么好,可是性情脾气却是两样。”梅长苏不禁感慨道,“不过他也辛苦,现在只怕还在家里陪四位父母呢。”
“他年年初一都不得出门,要膝下承欢嘛。”言豫津笑道,“就算是我要找他消遣,也要等初二才行。”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似是随口道:“那明天烦你也带他到我这里来坐坐。你看这院中冷清,我也没多少别的朋友。”
“这是自然的,谢弼只怕也要跟来。”
梅长苏淡淡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口聊到其他琐事上面。没聊多久,晏大夫捧着满满一碗药进来,言豫津担心妨碍到他休息,再加上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便起身告辞。
喝过药,梅长苏靠在软榻上昏昏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后接待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客人,之后便一直在看书。
入夜掌灯,飞流又在院子里放起了烟花,梅长苏坐在廊下含笑看他放完,轻轻招手叫他过来。
“要放?”
“不,苏哥哥不想放。”梅长苏笑着凑近他耳边,“飞流,我们悄悄去看蒙大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