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里望向镜中,确认自己的目光是否正常。她的心已经坚持了好久。如果没有逃脱的希望,她在很久以前就会疯掉的。过年了,人们可能正在休假吧。之前经常能够听见的上班族杂乱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在这个夹在混凝土巨大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整整一天都听不到任何声音。由于妊娠的缘故,她感到胸口很憋闷。她读着早已经能够背下来的与生孩子相关的书籍,望着印有草原照片的明信片,填着字谜,度过了一天。
到了夜里,大神照彦仍旧会来到楼顶,将食品和补给物资扔下来,然后便走开。他们之间维持着奇怪的平衡,这种平衡很有可能会在某天崩溃。她觉得,那个男人没有立即杀死自己,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努力维持这种关系的并不仅仅只有他。她自己的喉咙坏掉了,无法大声叫喊。可是,她本来可以通过敲水管的方法来唤起别人的注意的。当然,她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可最终,考虑到父母的安全,她就没有这么做。
还有一件很稀奇的事——除了大神以外,从来没有人出现在楼顶上向下看。本来,无论是公司的大楼也好,还是杂居公寓也好,楼顶上都会围起一圈防止跌落的护栏,如果不翻越护栏的话,是无法看到大楼夹缝底部的。公司里很少有人会到楼顶上来,而且,如果放上一块禁止进入的警示牌,也可以防止别人进入此地。也许大神就是通过这样做来防止别人到楼顶上来的。
可是,即便他真的这样做了,在这近半年的时间里,竟然从来没有一个人望向大楼之间的夹缝,这可能吗……?
由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明里只听到过大神照彦的声音,所以当杂居公寓的楼顶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时,明里感到特别恐惧。
“那个……不好意思……”
那个声音有些颤抖,好像感到很冷一样。那是在一月上旬的一个黎明前。明里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个瞬间,她一边在心中祈祷这不是梦境,也并非幻听,一边掀开了身上的毛毯。
“真的有人吗……?”
一束手电筒的亮光从楼顶射入大楼夹缝里。明里眯起眼睛向上望去。通过身体轮廓和声音来判断,那是一个女人。
明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那些话全都堵在胸口,令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只能拼命地挥手,表示“我在这里”。可是,她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无法传到楼顶。但是,对方好像发现了她。因为她感觉到对方好像大吃了一惊。那个女人看着明里,口中说不出话来。但很快,那个女人便回过神来,开口说道:
“我已经通知警察,但是警察不相信那封信上的话,所以我一个人先过来确认一下。”
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大,远远散播开来。明里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腹中的胎儿也在蠢蠢欲动。如果能从这里逃出去的话,孩子就应该可以安全出生的。
“请放心,我马上就把你救出去。真是太惨了……。不过,等等……”
那个女人沉默了片刻,不久便有些犹豫地说道。
“请先听我说。”
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是一捆纸。
“请先看看,我感到很为难……”
那是用橡皮筋捆起来的很多账单。
“你不用把钱全部给我。只要给我一半就可以。即便你给我一半,剩下的钱还是足够在杜王町买一所房子的。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救你。我的车子就停在大楼前面,后备箱里放着绳梯,我可以马上拿过来。”
在系在猫项圈上的信中,明里也写了自己藏起大神照彦的钱的事。这恐怕也是他没有杀死她的原因之一。
只要能从这里逃出去,将所有的钱交出去都没关系。明里接受了那个女人的条件,但她无法用声音告诉那个女人自己已经同意,便只好重重地点头。那个女人则长出了一口气。
“太好了。那,请你先等一下。”
那个女人离开了楼顶,大楼夹缝里又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由于那个女人拿走了手电筒,所以周围很黑。太好了,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回家了,就可以见到家中的父母了。但在欣喜的同时,她也产生了怀疑。
她虽然在信中写道自己藏起了一大笔钱,但她隐瞒了具体数额。包中也许有几百万日元,也许有几亿日元。可是,那个女人刚才说“即便你给我一半,剩下的钱还是足够在杜王町买一所房子的”,听上去简直就好像她早已清楚地知道包中放了多少钱似的。
自己可不能再上当了。她开始猜测,是否系在猫项圈上的信已经落人了大神照彦的手中。这并不是不可能的。这会不会是他读到那封信以后采取的将计就计呢?为了摆脱这种胶着状态,他的确需要采取一些手段。如果刚才那个女人是大神照彦设下的圈套,也可以理解她这么做是在要求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她的目的就是将自己带出去,然后让自己把她带到藏钱的地方,这样她就能从大神照彦那里拿到自己的那一份钱了。当然,一旦他们知道藏钱的地方,自己就再没有任何用处了。
可是,如果这种推测属于事实的话,那自己目前的处境岂不是相当危险?
不,不对。很遗憾,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况,反倒不如说这是一个机会。因为自己已经意识到了,而对方却并不知情。我何不装作上当受骗的样子,从这里逃出去昵?我将藏钱的地方告诉那个女人,在她寻找藏钱地点的时候,也许就有逃走的机会。这个计划成功的希望远比一直留在这里要大得多。
明里打破镜子,从中挑选了一块三角形的碎片,作为武器,藏在了上衣里面。
过了不久,上面传来了一阵动静,一条绳梯从楼顶垂了下来。
“小心一点,不要掉下去。”
楼顶边上亮起了手电筒的灯光。绳梯沿着墙壁,从楼顶一直垂到大楼夹缝的底部,其细长的样子宛如一条蜘蛛丝。垂直高度大概有三十米左右。明里一心想要出去,便马上手抓绳梯,脚也蹬了上去。一加上明里的体重,绳子马上绷得紧紧的。
明里爬了一段高度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喜悦,心想自己终于能够从这里出去了。她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紧紧地抓住了绳梯。楼顶上的风让她感觉十分舒服。大楼夹缝里没有一丝风,总是淤积着浑浊的空气。
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那就是该怎样告诉那个女人藏钱的地点。明里一边抓住绳梯向上爬,一边暗自思索。自己爬到楼顶后,那个女人肯定会问自己藏钱的地点在哪里,或者要求自己带她去。可是,自己不能告诉她实话。如果这是一个圈套的话,大神肯定就悄无声息地躲在附近的某处。
必须离开这里,走到有人的地方。只要周围有很多人,就算自己已经毫无用处,对方也不会做出危险的事情来。
自己需要“移动”。需要能够从“移动”转变为逃亡的时间。可是,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地将装满钱的旅行包的所在地说出来,恐怕就一步都无法离开这里了。
因为,他想要知道的“魔法的语言”就是“大楼夹缝”。
旅行包就在这里。就在这禁闭了自己半年多的大楼夹缝里,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在明里将大神照彦叫到楼顶上来的那一天,她是带着包过来的。起初,她打算亮出这一大笔钱,质问大神照彦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还有织笠花惠那个女人在电话中所说的是否属实。
可是,当她在楼顶上等待大神照彦的时候,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尚未听大神照彦的解释,就擅自闯进他的家里,并将他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连天花板都不落下,自己的做法实在是有些过分。她觉得,如果将这些钱给他看的话,事情反而会变得更加复杂。在她开始想要将旅行包藏在某处的时候,手表上的指针显示,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很快就要来了。可是,楼顶上一片空旷,根本没有藏东西的地方。
她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虽然那并不是什么好办法。公司旁边建了一幢杂居公寓,那幢大楼的楼顶高度与公司大致相当。大楼与大楼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间隙。也许自己可以用力将旅行包扔到隔壁大楼的楼顶上。
她马上就执行了这个方案,结果却失败了。当时天上正下着细雨,雨水令她的手打滑了。失控的旅行包并没能越过隔壁大楼顶上的铁丝网,而是咣的一声撞在铁丝网上,激起一阵水雾后,掉在了大楼夹缝里的管道间。
在被大神照彦从楼顶上推落以后,她一边生活在两道巨大的墙壁之间,一边趁着大神照彦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看护着管道深处。那里塞满了空瓶子和腐烂的纸张,黑色旅行包就掉在那些垃圾上面,从管道接缝处渗出来的水,以及雨水正滴落在旅行包上。那个旅行包是用防水布料做成的,而且里面的东西都事先放在了塑料袋里,所以即使浸在水里也没关系。她很担心大神照彦某一天会发现旅行包,但他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也许是因为从楼顶上无法看见管道的角落,而且旅行包的黑色又非常不显眼的缘故。
自己不能把“魔法的语言”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必须说旅行包是放在山中,或是某个公共场所的储物柜里,要由自己带着她过去。在通过车辆或徒步移动到那里的过程中,肯定会有机会逃跑的。
明里一边抓住绳梯向上爬,一边在脑海中展开杜王町的地图。哪里最适合藏钱呢?
突然,周围变得异常耀眼。楼顶上发出一束光,直接照在了自己脸上。这种照射方法太直接了,就像在电影里,警察盘寻嫌疑犯时的做法一样。明里被亮光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好中断攀爬,牢牢地抓紧绳梯。
“起初还是一个一无所知、微不足道的单纯小姑娘,不经意间却已经产生了这么重的疑心。”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中充满怜悯。明里眯起眼睛,只见绳梯尽头亮着两束手电筒的灯光。
“你看看她的表情,她已经有所察觉了,她知道你并不是来救她的。”
等到明里习惯了耀眼的亮光后,她看到了一个人影正站在那个女人身旁。
“即使把她弄到上面来,她也不会说出我想知道的话。她所说的话不会有一句是真的,而只会让我更加迷茫。我们在这个狭窄封闭的剧院里的公演以失败告终了,她已经知道你是在演戏了。”
明里感到非常失落,仿佛全身都被灌满了重铅一样。此刻,她浑身无力,只能尽力附着在绳梯上,不让自己掉下去。
“她注意到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首先是灵感,然后是观察。你看,镜子都已经碎在地上了。”
照在明里脸上的光稍微偏了偏,照向大楼夹缝底部。
“她打算上演一幕将计就计的好戏,这可是会引发流血的悲惨事件啊。”
“先把她弄出来吧,说不定她就会说出来了。”
“外面的风吹在她身上,会令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她也许会一边哭泣,一边乞求我的许诺,然后说出我希望知道的答案。可是,我不会这样做,因为她知道,即使那样做,自己也不会获救。这样一来,她反倒可能发挥出超越自身的能力进行抵抗。而且我也不喜欢赌博,所以我不想知道她上来以后究竟是痛哭流涕,还是会进行悲壮的反抗。你把她放下去吧,让她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这句话就意味着,明里爬到中途的蜘蛛丝马上就会啪地一声被割断。在那一瞬间,明里想无视他的话,继续爬到楼顶上。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他们的身边,然后撕咬他们的身体。
“她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团不卫生的细菌,如果她上来以后反抗,被她咬伤的话,伤口会染上很多细菌,然后腐烂。仔细看看她,你能想象出她曾是一个人类吗?所有人看到她都会百分之百地扭过头去。我让她苟延残喘到今天,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吗?好了,请回到下面去吧,上面不是你应该待的地力。我重申一次,我可以在一瞬间割断绳梯。只要你继续向上爬一步,你就会和绳梯一起掉下去。如果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的话,你腹中的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吧。”
明里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们正在上面用手电筒照着她,她不想露出哭泣的面容。
重新向下爬也需要一定时间。望着自己逐渐远离的楼顶,明里感到十分惋惜,心中仿佛要渗出血来。等到明里到达地面后,楼顶上的人开始将绳梯向上拉回。头上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哦。不过,我真的是那只猫的主人,大神希望我能把猫借给他用一用,我本来并没有想像刚才那样演戏。我特意让那只猫跑到大楼夹缝里,是不想让你丧失生存的希望。如果你的心崩溃,导致你无法说出藏钱的地方,那可就糟了。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们要让你看到‘希望’。因为只有‘希望’能一直支撑你的心。喂,我们好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们以前通过电话吗?”
明里刚刚才回忆起来。如果她的记忆力没有被时间风化,早就应该想起那是半年前自己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那个女人就是织笠花惠。
“我先走了,我以后会经常和大神一起来看你的。对了,你知道吗?他已经结婚了,但结婚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最近刚刚认识的一个人。反正这种事是无所谓了。”
不久,两个人便从楼顶上消失了,大楼夹缝里再次充满了深深的浓重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