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醒言趋步走入房中,探手轻轻揭下雪宜顶上的盖头,只见往日清柔幽淡的女子,此刻在一室红烛的映照下,雪粉一样的俏靥上已是春红如染,霞色如潮。这位娇娜女子,现在已是羞不可抑,虽然早知堂主刚才踱步进屋,又趋步走了过来,但等他真的伸手揭去覆在自己面上的那方红绸,却如同突然受了惊吓,芳心中怦怦乱撞,本能的想要朝后避让,却发现身子早已不听自己的使唤。
这时候隐在墙角的六角铜炉,燎灼起淡白的熏香,弥弥漫漫,萦萦绕绕,将一股似麝非兰的香烟充盈在红罗绣幔之间,一丝丝一缕缕也飘摇到少年的鼻中。一时间,不知是眼前的美人如玉,还是因这熏香如醉,醒言忽然心中一荡,只觉得身上热血与酒气混杂,酝酿蒸腾,直冲头脑,霎时被熏蒸得口干舌燥。干渴之时,他顺手便从桌上拿起一只茶盏,凑到嘴边准备喝下。
灵光迸现的少年,此刻已兴奋得睡不着觉;于是便披衣下床,在堂中来回踱步,努力思考起来。
听得他这么说,那汉子复又沉默,似乎心中斗争了一阵,才迟疑着开口说道:“……我汉名,苏阿福,想请你帮忙写几个字。”
拿眼往杯盏中望了望,只见白瓷杯盏中的茶水,正现出一种浓绿的颜色;嗅一嗅,只觉得一缕醉人的芳香直冲鼻脑。望着盏中碧绿的茶水,醒言暗自咂了咂刚才抿入口中的香茶,又出了会儿神,便有了计较,在烛影中大声赞道:“好茶水,真香!”
沉吟了一下,醒言才小心的告诉眼前满面悲伤的汉子,告诉他若是按汉人规矩,这牌位上应该写上“亡妻苏水氏之位”。
虽然,此刻从窗外再也瞧不见屋内情形,但可以想象,此时这冬窗内定然是春光更浓。
听他回答得痛快,那苏阿福讷讷谢了一声,便转身回屋,取来爷爷的毛笔炭墨,在樟树下那爿青石的凹坑中,淋上些清水,又拿黑木炭在其中“哧哧哧”一阵猛磨,研磨好黑墨,便将毛笔蘸上墨汁,双手奉给醒言,请他写字。
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
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这天清早起来后,此间族长苏黎老,便遣人挑来一担果品,作为新婚祝贺,嘱咐他们好生安歇。不过此时,醒言已没多大心情在宜雪堂中逗留;胡乱吃了些东西,便和雪宜琼肜一起,跟那个来送礼的村民去族长家中道谢。等到了族长院落附近,那村民便跟三人指点一下,然后告辞回家做自己活计去了。
听得这样歌声,在洞房黑暗中静静留意的少年,心中更明。方才那墙角的催情香,杯中的怀梦草,还有这媚意十足的佻荡歌喉,无一不是在催他行云布雨赶快洞房。只可惜,屋外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妖孽,虽习了些媚惑之术,却低估了这几位少年男女的功力;此刻不惟醒言神色俱清,便连刚才意乱情迷的梅灵雪宜,得了堂主悄悄的提示,现在也玉容清肃,和琼肜一起倚靠着床边绣帏,在黑暗中冷冷的听那窗外媚惑的歌音。
只是,刚刚抿得一小口,原本有些意乱神迷的四海堂主,却忽然一愣:“嗯?”
只是,身子才一挪动,她那只似雪柔荑却被堂主捉住,按在床边锦缎上。这是醒言示意,让她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因为此次他们来只为寻访水精,现在还无头绪;而屋外那缕古怪的歌音,很可能就与此事有关。身处叵测之地,那妖音又无太多害人之意,便不如一时放过,慢慢查探等它露出马脚。虽然,屋外那歌音妖冶,醒言听得出那绝不可能是孕育于洞天福地的至清灵物发出。
除此之外,醒言刚才又迅速想过,觉得此事中这翠黎村寨也大有蹊跷。且不说什么拜堂冲喜,那也许确有其事;但自拜堂后这一切事体,细想一下却觉得他们做得有些雕琢刻意。别的不说,现在让琼肜、雪宜拜堂之后,与自己共处一室,同行那洞房之事,便十分不合时下情理。因为此时世间男子娶妻娶妾,虽然常有一起拜堂之举,但到了洞房之时,也要分居两庐,划为前夜后夜;哪有像这样囫囵安排在一室之中,又是煽情香又是催春茶,再加上屋外树巅那可疑的淫词艳曲,彷佛一切事体,只想让他和这俩女孩儿早些成就巫山云雨之事。
等这淡薄火云飘去之后,这村落中跪拜祷祝的老老少少,又一个个默不作声的鱼贯回到各自的屋舍中去。转眼间这山村又恢复之前的静谧,彷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万籁俱寂中,只有那一点青幽的鬼火,正在凄迷暗夜里如发疯般朝村中这边飘来!
正所谓“过犹不及”,此刻醒言酒意尽去,心中正是清醒无比。只不过,虽然看出其中不妥,但此时还不宜轻举妄动。虽然很可疑,但说不定这些都只是凑巧;因为这异族的习俗,也可能与别处不同,倒不可急着妄下定语,说这九黎遗族一定就是和那妖孽勾结在一起。心中这般考量,醒言便决定不动声色,先不打草惊蛇,说不定那水精之事,就应在这种种古怪上,那时正好顺藤摸瓜。
想完心事,醒言却忽发觉手掌下正腾腾透来一股热气。
“呀!倒忘了还按着雪宜的手儿。”
“哼!这番却是小瞧我了!”
虽然现在只是在心中预想,但这般全套想来,仍不免让他有些想入非非。又带着几分少年心性,醒言便将那火热的柔软的玉手一把攥起,颤着声音说道:“雪宜……这长夜漫漫,有些无聊,不如我们就做那歌声中所说之事!”
“啊……”
女子闻言低呼一声,两颊已是羞红胜火——只是那人凑上前来,所做的也只是自己上回入梦的梦中之事。而这时,旁边那位折腾了一晚的小妹妹,早已躺到锦被上,打着呼噜酣酣的睡着。碧水池畔并不宽广的草堂中,便满室融融的春意。
虽然这日过得平淡,但此刻在醒言心中,却隐隐间似有所悟。躺在村居外间的木榻上,这几天中发生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一样在自己眼前飞快闪过。红烛高烧的彩堂,妖媚冶荡的歌音,冬日中翠色欲流的族长小院,还有那族长孙儿痛悼亡妻的悲苦神色……
说到最后二字,已彷佛重若千斤,说得极为艰难。听得此言,醒言这才知道,手中这块雪白木牌,竟是苏阿福给自己的亡妻新做的灵位。
听得这边床响,雪宜便转过头来,对着自己的堂主一笑嫣然——此时看去,那梅花仙灵正是黛眉淡扫,朱衍丹唇,正是说不出的婉媚动人。见得如此,醒言笑了笑刚要说话,旁边那位一直酣睡的小妹妹却醒了过来,在温暖的被窝中揉着眼睛说道:“哥哥,早啊!”
听着她这声迷迷糊糊的问好,昨晚和衣而眠的堂主哥哥就知道,自己这位时而聪明时而迷糊的小妹妹,此刻一定又记不大起昨晚发生何事了——这样也好,可以省去一番解释。
等喝光碧茶,再去看时,这位少年堂主早已面如酣醉,脸色赤红,呼吸也变得分外粗浊沉重。烛光影里,只听得“呼”的一声,他身上那袭宽大的红袍,已被他急切一甩,打横飞到窗旁墙壁上的竹钩上,恰将那大红窗幔留下的些许空隙,严严遮住。然后便见这金红满堂的喜房中已是烛光一暗,窗牖一片黑寂。
苏黎老族长家,是一个坐西朝东的院落;一人多高的竹篱,围起一方小院,让人看不到院中房舍的模样。有些出奇的是,虽然这黎寨气候反常,大冬天里村寨中仍可处处见到青青的草木,但族长家这片篱墙上的藤蔓,却更是出奇的翠碧茂密,从这边看去,那满眼的绿意,彷佛要化成水流淌下来。从篱墙外看去,虽然看不清苏黎老家中的房舍,但却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亭亭如盖,同样也是青枝交错,绿叶满树。
走到这小院跟前,醒言便在篱笆木门外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就在冥思苦想之时,黑暗中醒言眼前忽如有一道灵光闪过:“水若?苏氏水若?”
等隔了片刻,才有人瓮声瓮气的回答了一声:“有。”
听有人答应,醒言便推开篱门,走进院内。雪宜和琼肜,自然如影随形的跟在他身后。
进了院门,便看到院中那棵樟树下,正站着位浓眉大眼的青壮汉子,虎着个脸,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这几个不速之客。虽然是大冬天,但他却精赤着上身,一身肌肉虬结,甚是精壮。瞧他脸上那副陌生的神态,似乎并不知道这两天村中所发生的事,好像完全不知道醒言几人来到自己寨中作客。
听得他说话,醒言十分高兴,赶紧殷勤接茬。
见他旁若无人,爱理不理,醒言也不介意,只朝院中随意观看。抬头望了望高大的香樟树冠,又四下打量起院落中那些翠绿葳蕤的青苔杂草,反复观瞧。看上去,仿佛他对那些丛生的杂草十分感兴趣。此时小院中正是凉风习习。
然后也不问这几人为什么要谢他爷爷,便又继续专心致志的做起手中活计,丝毫不顾旁边还有几位生人在。
“哦,这样啊……”
虽然族长不在,但主人没有逐客,醒言一时也不打算走,便站在一旁细细打量起这位族长孙儿来。
在旁边仔细观瞧,醒言发现这个族长孙儿年纪并不算大,正值壮年,生得虎目剑眉,眉宇间也有几分勃勃英气。只是不知何故,这位身形高大本应气势昂然的年轻人,此刻眼眉间却萦绕着一股悲苦之气,那两鬓边的乌发中,也夹杂着许多白发。现在这位满脸悲苦的汉子,正小心翼翼的削整着手中那块木板,将黯淡的树皮削去,露出平滑雪白的木色。
“那你会不会写字?”
就这样又等了大约小半炷香功夫,那位一直沉默只顾忙着手中木工的族长孙子,终于又开口说话:“你们是汉人?”
此后这歌声转媚,词意愈荡,那非男非女的歌声传入耳中,竟有说不出的狎亵冶荡。
醒言正有结交之意,况此事又不难做,便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当然会!”
“哦。”
到了第二天早上,等醒言从睡梦中醒来时,已看到雪宜已端坐在那边窗前,对着妆台梳理新妆。等醒言此时看去,雪宜已是宫髻高盘,绿鬟如雾,一副新妇的模样。
“原来是阿福大哥,当然没问题!”
……
只是,此时这宜雪堂外的山村夜空中,并不十分平静。大约到了后半夜时,那本已平静的屋外,忽然又响起一阵鬼哭,惨惨戚戚,虽然声音不大,却显得悲凄非常。不过等醒言侧耳细听时,那鬼哭却又消逝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这一晚,这屋内屋外黎寨中发生的种种异状,都暗暗记在少年心中。
“哦,原来是在这木板上写字。”
见苏阿福指着新做好的木牌,醒言便问他想写些什么话。听他问起,这位高大壮实的汉子却忽然现出好生痛苦的神色,脸上肌肉纠结颤动,过得好一阵,才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道:“写、写给我过世的堂客,水、若。”
然后郑重的递给这位愁苦之人。
又听了一阵,见那词意每况愈下,寇雪宜俏靥上还残留的一丝羞容,便彻底褪却,转换上冷若冰霜的神色。此时她娇躯微移,便想要振袂投窗而去,去将那不知死活的妖孽擒下。
听了他这话,面相朴实的族长孙儿沉默一阵,才问道:“没有水若名字?”
听他这么一问,醒言才知那“水”字并不是他夫人的姓,便又问起他亡妻娘家姓什么。谁知,只是这样简单的问题,这苏阿福却说“不知道”。
见得如此,醒言也多话,只问他要不要把妻子名字加上去。因为按那时风俗,殁世的女子灵位上,是没有名字的。听他问起,那原本一脸痛苦的苏阿福,却静静地出了会儿神,然后脸色平静地说道:“加上吧。她喜欢这名字。”
于是醒言便执笔在雪白的牌位上写下:
“亡妻苏氏水若之位”。
察觉到这事,刚要像往日那样赶紧拿开,醒言却忽的一怔,愣愣想起不久前那红烛下春波流媚的情状,心中也不免有些浮想联翩,不能自持。又想起往日这梅花仙灵清苦的模样,醒言心中也颇有些歉然。暗暗叹息一声,他心中想道:“唉,罢了,这次仓促拜堂,虽是在外人面前做戏,但还是轻率了,有些对不住这俩女孩儿。不过这嫁娶之事,本来就不能忽忽视之;若雪宜真是有心,我也不可能就这样草草的拜堂成亲。那要等安定下来,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用着喜乐花轿,将她三媒六证正正经经的娶进家门,这样才是对她的尊重……”
这一日中,除了替族长孙儿写牌位,醒言几人也没遇上其他什么事。这一整天中,也没遇到那位殷勤好客的老族长。
到了这天晚上,没多少收获的少年只好又回到碧水池西的宜雪堂中安歇。
“正是!”
“咦?”
见他这副满面怀疑的神色,醒言赶紧陪笑上去一抱拳,作了个礼客气的说道:“这位大哥,请问苏黎老族长在家吗?我今天特地来谢谢他!”
将这名字在口中反复咀嚼几下,醒言猛地坐了起来,双目在黑暗中灼灼发光:“呀!那老龙君说过,若想要找到水精,可留意那似是而非之人——这水若之名中的‘若’字,不正有‘似如’之意?”
“只是……那上清水灵,如何会这样轻易死掉?”
听醒言客气问话,这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便硬声硬气的回了句:“我爷爷不在。”
此时已是中夜,大概将近子夜时分;在宜雪堂中来回踱步沉思的少年,似乎并不知道屋外整个的村落中,正发生着几件奇异的事。
就在那子夜交接之时,原本安宁静谧的黎寨山村,家家户户却忽然门房洞开,从中走出一个个沉默的村人,各个穿着纹色怪异的袍服。静悄悄走出家门,便跪倒在各自门前。这之后,这些半夜不眠的九黎遗民,似是不约而同得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一齐朝着同一个方向,向着山村东南的巍巍群山开始叩头祷拜,口中念起语音奇特的经咒。
而在他们一齐祷念之时,这寂静的山村里,便忽然从村落四处腾起一股股暗红的轻尘,在黑夜中几不可察,然后连接成块,四处弥合,转眼便形成一张巨大而单薄的火色云膜,飘飘忽忽,朝着东南群山中悠悠飘去。
而在这时,那宜雪堂外静悄悄的黑夜中,又不知从河塘畔还是柳树头,忽响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柔媚歌喉,丝丝缕缕的传入窗缝中。只听那唱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