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宪云和托马斯先生从豪华的内罗毕机场走出来,扬手要了一辆出租,忽然她听见一个人用汉语在喊:
“孔老师!孔老师!”
一个男孩向她跑过来,鸭舌帽,猎装,白色旅游鞋,背一个小背包,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衣服上满布口袋。跑近时,才发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头发塞在帽里。她快活地笑着,气喘吁吁地说:
“孔老师,我已经等了半天了,我以为等不到你们了!”
宪云微笑着直起身来:“你是……”
“我是卓教授的学生,我从她那儿得知你们的日程。你好,托马斯先生。”她朝已坐进车内的托马斯先生问好。
“你好。”
“你来这儿是假期旅游吗?”
“不不,宪云姐姐,”这个姑娘已改了称唿,“我最欣赏卓教授的生物题材交响乐和钢琴曲,不,不是喜欢,是一种天生的心灵共鸣。所以我想来非州亲身和野生动物相处一段时间,我希望象卓教授那样写出一首流传千古的乐曲。”
宪云微笑道:“我妈妈知道你来这儿吗?”
姑娘老实承认:“她不知道。宪云姐姐,让我和你们一块去吧。我这个人有很多优点的,又机灵,又勇敢,又勤快,特别是非常热爱野生动物,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行吗?”她苦苦哀求道:
宪云已经喜欢上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了,她用目光向托马斯先生询问,托马斯笑着点点头。宪云笑着问:
“你的名字?”
姑娘知道自己已被接纳了,眉开眼笑地说:
“刘晶,我叫刘晶,谢谢你,宪云姐姐和托马斯先生!”
三天后,他们已在察沃国家公园安营扎寨了。这里属东非裂谷高原上的稀树草原,时而有雁行排列的断层线和深而窄的洼地湖泊。今年是历史上最严酷的旱季,已经整整700天没下雨了。失去活力的草原到外是沉闷的黄竭色,只有那些扎根极深的波巴布树(猴子面包树)还保持着生机,在它那直径百米的巨大树冠上仍然是郁郁葱葱。饥渴的长颈鹿用力抬着头,撕扯着上部的树叶。
清晨,他们乘着那辆尤尼莫克越野车在草原上奔驰。硬毛须芒草和菅草已经干枯了,随着车辆驶过,留下两道车辙,卷起一片黄叶。伞状金合欢树无力地垂着枝条。忽然刘晶喊道:
“象群!”
地平线上果然看到象群的身影。托马斯放慢车速,悄悄跟上去。象群有二十多只,已经疲惫不堪了,它们极缓慢地行进着。汽车追近时才看见一只小象已经夭亡了,但母象仍在用长牙不断地推它,推它,其它成年象都默然跟在后边,就象一只行走缓慢的送殡队伍。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母象一直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汽车不敢靠得太近,但他们能看到母象凄惨的目光,看见小象毫无生气的圆睁的眼睛。他们用摄相机把这一切全拍下来了。
刘晶紧紧偎在宪云怀里,她难过地低声说:
“宪云姐姐,我能听见母象的哭泣声。”
宪云心里也十分沉重,她攥住刘晶的手,没有说话。终于,象群意识到小象再也不能复活了,它们停下来,几只雄象开始用长牙掘地。对于极端疲惫、饥渴交加的象群来说,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但它们仍然锲而不舍地干着。
忽然“叭”地一声,一头大象的长牙断了一根,大象悲惨地吼叫一声,继续用断牙掘地,托马斯轻声对刘晶解释:
“干旱已持续了两年,大象食物中缺乏维生素,所以象牙也变得脆弱易断。类似的断牙象我们已见过很多了。”
刘晶激动地说:“托马斯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帮帮它们呢?21世纪的人类完全有能力帮助它们!”
托马斯摇摇头:“不,我们不能随意干涉自然的进程。我们只能作到,不要因人类活动使动物生存条件恶化,但不能大规模地去喂养它们,那只能减弱它们对自然的适应能力。一句话,某个动物种族是否能生存下去,归根结底要靠它们自己。”
太阳已经西斜了,在干燥的东北信风吹拂下,一米多高的枯草飒飒作响。象群终于挖好了墓坑,它们把小象推入墓坑,再用长牙把周围的松土推下去。墓坑挖得很浅,草草掩埋的小象的耳朵还在土外露着,但精疲力尽的大象已经无力再干了。它们默然扬起头,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但并没有吼声。
忽然刘晶喊道:“它们在唱歌!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唱挽歌!”
宪云心里一震,忽然想到大象能用额头上的一个次声波发生器发声,她竖起耳朵,似乎确实感到了空气有轻微的震动。正在拍摄的托马斯扭回头说:
“把你后边的次声波接收器打开!”
经过接收器的转换,大象20赫兹的次声转换为人耳可闻的声波。于是,他们亲耳听见了大象的悲鸣,低沉而悠长,音色苍凉。那是对死亡的抗争,对生命的追求,对祖先和后代的唿唤。
象群又开始移动了。尤尼莫克仍缓缓跟在远处,看着它们在草丛中隐现。很长时间三个人没有说话,他们都沉津在死亡所引起的神圣情感中。是托马斯先生打破了沉默:
“人类学家说,当原始人有了对死亡的敬畏,从而有了殡葬仪式后,可以说人类已经走出蒙昧。但对这些大象,你该怎么说呢?在这个旱季里,它们活得非常难,几乎已经山穷水尽了,但它们仍然认真地掩埋同伴的尸体。我常常觉得这不是本能,而是一种宗教的虔诚。”
暮色渐渐浓重,不能再继续追踪了,他们离开象群掉转车头往回开。托马斯忽然问宪云:
“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
托马斯以西方人的直率评价道:“我年轻时就认识他,一个悲剧人物。他年轻时曾经是全球瞩目的生物学家,他创造了生物智能人,提出了让智能人从0开始积累智慧的设想,在当时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摇摇头又问道:“你丈夫呢?我知道他是在破译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或者说,是上帝创造生命的秘密。近来有进展吗?”
宪云心情沉重地摇头。托马斯沉默一会儿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家都是最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坚定地往前摸索。在一万条岔路中哪怕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擦肩而过。但这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所以,作科学家的妻子是天下最艰难的职业,向你致敬。”他开玩笑地说。
宪云笑道:“谢谢你的理解。”她发觉刘晶已经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于是把刘晶的身体移动一下,让她睡得更舒服。她问:
“这次拍摄总的主题是什么?”
“我想给它一个哲理内涵,片名我已想好了,就叫‘生命之歌’,它将表现在严酷的旱季中,各种生命的艰难挣扎。”他微微一笑:“我想,这部纪录片的主旨与朴先生的研究是异曲同工,拍完后我先送给朴先生观看,也许会对他的研究有所启迪。”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浓重的暮色中隐约显出那株波巴布巨树黑色的阴影,已经到宿营地了,白色的帐蓬也从暮色中逐渐浮出来。宪云说:
“晚上拍摄狮子就不要让刘晶去了,我看她太累。”
“不,我要去!”刘晶笑着从宪云肩头抬起头,揉揉眼睛,香甜地伸了一个懒腰:“刚才那一觉我已经充足电了。托马斯先生,我睡觉时有一只耳朵是醒着的,你的谈话我全听见了。这部纪录片有没有主题曲?如果没有,由我来配怎么样?你不要因为我年轻就信不过我,我可是卓教授的高徒呀。”
托马斯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站在波巴布树顶的了望台上,可以看到几公里外的一个狭长湖泊,如今它已成了方园数百里内唯一的水源。黄昏,残存的动物都麋集到这儿饮水,有牛羚、弯角羚、斑马,也有一只孤独的双角黑犀,已经很浅的湖水被弄得混浊不堪。
这些食草动物一边饮水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湖边游荡的狮子,因为它们本能地知道,当狮子瘪肚时是最危险的。果然,一群狮子忽地扑过来,湖边的动物立即炸了群,它们惊惶地四散奔跑,黑犀牛则原地转着圈,目光阴沉地瞪着狮群。不久,一只衰弱的小斑马作了牺牲品,狮子开始大嚼起来。十几只秃鹫及时赶来,拍着翅膀落到狮子旁边。那些侥幸逃生的食草动物安静下来,又陆续回到水边。
了望台上的宪云和刘晶一直用望远镜头拍摄着这些场面,她们看见饥饿的雄狮把猎物霸在自己爪下,凶蛮地赶走了雌狮和幼狮。后者已经瘦骨嶙峋了,它们不敢反抗,凄惨地呆候在一旁,想等雄狮吃完后拾一点残渣。
刘晶气愤地骂:
“这些不要脸的雄狮子!我真想拿猎枪杀了它们!”
宪云也有同感,她说:“每逢看到这种情景,我常常不能理解。一般说来,动物的本能,不管是自私、残暴还是仁慈的母爱,都是延续种族的最佳选择。但对雄狮的这种自私该怎么样解释呢?把幼狮和母狮都饿死后,又怎么能延续种族呢?不好解释。”
正在这时,一大群鬣狗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般说鬣狗是不敢和狮子争食的,但这次可能是饥饿的驱使,鬣狗群毫不犹豫地围了几只雄狮,它们狺狺地吠着,把包围圈逐渐缩小。一旦狮子转过身去对付它们,那边的几只就机灵地跳开,但狮子身后的鬣狗又紧逼过去。这群丑陋的动物以它们的数量造成一种迫人的气势,几只雄狮很快屈服了,它们丢下嘴边的食物怯弱地逃走。
刘晶拍着手笑道:
“真解气!就该这样整治它们,你看那只个头最大的雄鬣狗多仁慈,找到食物先让别的鬣狗吃。”
宪云笑起来:“你说错了,那是只雌的。鬣狗是动物界中唯一从形体上分不清雌雄的动物。它们是母系氏族,女首领的雄性荷尔蒙分泌甚至比雄鬣狗还强,所以它也最强壮。”
刘晶“噢”了一声,她忽然笑道:
“宪云姐姐,今天看了这些情景,你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我认为自然界中雌性最伟大!你说是吧,宪云姐姐!”
宪云笑着,没回答刘晶这些孩子气的问话。她想,恐怕至少在孔家不能这样说,那儿仍然是男人领导的世界。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两个男人的气质和思想。即使他们在科学探索中最终一事无成,他们仍能保持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
她们听见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拍摄小组雇用的马赛人向导沿着长梯爬上来,用不熟练的英语说:
“孔女士,请你回去吃饭吧,托马斯先生让我告诉你,朴先生发来了传真。”“谢谢。”宪云向刘晶交待了注意事项后就独自回营地了。
托马斯正在检查这几天的拍摄质量,他没有回头,说:
“朴先生的传真。仍在传真机上。”
宪云抓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撕下传真躺到行军床上。离家近三个月,这是丈夫第一个来信。她知道重哲一向埋头于研究而疏于联系,所以已经习惯了。
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我正在完成验证工作,但成功已经无疑了……
孔宪云从床上一跃而起,狂喜地喊道:
“托马斯先生,我丈夫成功了!”
托马斯立刻转过身,惊喜地说:“是吗?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我想这是近百年来最重要的生物学发现,甚至超过对人类基因组的破译。”
宪云在一刹那间无法控制情绪,喜极而涕:
“托马斯,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啊,就象是一场不会醒的恶梦。我不是怕失败,是怕失败把他压垮,就象我父亲那样。”
老托马斯走过来体贴地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在轻轻地抽动。这时他才了解,这个外貌柔顺内心刚强的女人,平时承受着多么重的心理重压。他轻轻地拍拍宪云的肩头,宪云感激地点点头,悄悄揩去泪珠,退回到行军床上继续看传真: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虽然我从不敢承认。我用紧张的研究折磨自己,只不过是想作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半个月前小元元偶然检到一份爸爸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把我二十年辛辛苦苦搜寻到又盲目抛弃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岳父。很显然,他在离胜利只有半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苦的悲剧。
但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个失败者的阴影之下,时刻能感到我背后那双锋利的眼睛,即使今天也不例外。我不想永远如此。比如这项成果的发表与否,我不愿屈从他的命令。
宪云的眉头逐渐紧缩,她能从字里行间触摸到丈夫的沉重抑郁,这完全不是一个胜利者的心情。虽然丈夫语焉不祥,但肯定他和父亲之间有了严重的冲突。托马斯看到她的表情,关心地问:
“怎么了?”
宪云苦笑道:“翁婿不和呗。我爸爸的性格难以相处,重哲也过于刚硬。”
托马斯说:“必要的话,你先回去一趟。”
宪云摇摇头:“不,我要等雨季到来完成拍摄后再回。再说,我家的两个男人都太强,不是我和妈妈所能左右的。”
好像为她的担心加码,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一份新传真:
你好吗?我很想你。朴哥哥和爸爸这几天一直在吵架,朴哥哥在教我学聪明,爸爸不让。
我真担心。云姐姐,你能回来吗?
读着这份稚气未尽的信,宪云的心里更沉重了。她默默地把传真迭好装进口袋里,走出帐蓬。托马斯看看她的背影,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