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晚上十点了。每天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是爷爷的睡眠时间。毫无疑问,RB基恩如果对爷爷做手脚的话,只能在这个时间。她决定今晚通宵守到强力睡眠机旁。爷爷和基恩进来了,爷爷的心绪已经好转,笑问孙女:
“夜猫子,怎么不去休息?”
“爷爷,我想看你使用强力睡眠机的情况。在地球上,这种机器已经没人使用了,连那些曾经热衷于此道的人也放弃了。现在的时髦是‘按上帝定下的节奏’走完一生。”
爷爷黯然道:“他们是对的,但我是在与死神赛跑,我只能这样。”
他在睡眠机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练地安装好各种传感器和催眠脉冲发送器,然后启动机器。爷爷闭上眼睛,机器均匀地嗡嗡着,两分钟后老人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面容十分安详,嘴角挂着笑意。如仪不禁想到,这个毫无警觉的老人就是在这样的安详中被残忍地揭开头盖,注入什么毒素或者干了别的勾当,她不由对这位“亲切”的基恩滋生出极度的仇恨。
基恩已经把该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着劝如仪:“小姐,我会在这儿守到他醒来,请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观察一个全过程,今晚要一直守在这儿。”
“好吧,”基恩没有勉强,在如仪对面坐下,眯起双眼。如仪警惕地守护着,但她很快觉得脑袋发木,两眼干涩,她艰难地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着,但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在蒙碦中意识到是基恩在捣鬼,把本来指向爷爷的催眠脉冲对准了自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无声无息的催眠脉冲很快把她送入甜蜜的梦乡。
她从睡梦中醒来,立刻接续到睡前那一刻的意识:基恩对她做了手脚!警觉把她的睡意立即赶走了,她睁开眼,见时钟是凌晨一点,RB基恩正对老人输入唤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如仪,笑着问:“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没有唤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诚,但此时此刻,这种“真诚”让如仪嵴背发凉。她看见自己身上搭着一条毛毯,便勉强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谢谢你为我盖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许知道她发现了异常,但他并没打算中止行动。如仪开始后悔没有让剑鸣同行,至少昨天该把危险信号发回去,现在,谁知道基恩是否切断了同外界的联系渠道?爷爷的身体开始动弹,他睁开双眼,立即变得十分清醒,精神奕奕。他从平台上坐起来,笑道:“如仪你真的守了三个小时?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如仪顺势告辞:“好的,我真的困了,爷爷晚安,不,该说早安了。”
她走近房门时,爷爷唤住她:“噢,还有一件事。你准备一下,今天我同你一同回地球。”
如仪瞪大了眼睛:“真的?”爷爷笑着点点头。这本来是件高兴事,但如仪却笑不出来。执拗的爷爷这次很难得地答应了孙女的要求,问题是基恩会不会顺顺当当放他们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忐忑不安中睡着了。
早饭时爷爷仍然神采奕奕,一点不像通宵工作过的样子,他边吃边吩咐基恩:“帮我准备一下,饭后我们就走,明天返回。”
如仪悄悄观察着基恩,在他沉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迹象。她笑着问爷爷:“爷爷,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见见那个骗走我孙女的家伙。”
如仪红着脸说:“爷爷不许乱说!”虽然表面上言笑盈盈,但她心里一直坠着沉重的铅块,她想基恩恐怕不会让主人带着头上的伤痕回地球的。这两天,尽管对“基恩在进行某种阴谋”这一点已确认无疑,但如仪实际上一直百思不解。基恩到底要干什么?如果是想对乖戾的主人报复,他似乎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吧。而且,主电脑尤利乌斯——它只是一名冷静客观的机器——怎么会同基恩勾结在一起呢,这里边谁是主犯谁是胁从?是否还包含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些问题她都不能回答,推理的链条中有一节巨大的缺环。
这会儿基恩平静如常,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随身物品放进一个小皮箱内:“吉先生,现在就出发吗?”
“嗯,早点走吧,太空站联系过了吗?”
“联系过了。”
基恩服侍老人穿好太空服,又仔细地检查了太空帽同衣服的密封,然后把镀金面罩翻下来。他的手脚显得迟钝,但干得很尽心。如仪冷眼旁观着,心中对这位“忠心的仆人”不由生出惧意。
三人通过减压舱走出太空岛,外舱门一打开,如仪立即惊叫一声,系缆在舱门外的双人太空船已经无踪无影了!愤懑在她心中膨胀,她记得很清楚,前天在泊船时,她非常仔细地扣好了锚桩上的金属搭扣。何况太空并不是海湾,这里没有能冲走船只的海流。毫无疑问是基恩捣了鬼。问题还不止于此,基恩不会不清楚,自己的这个把戏很容易被人识破,但他并不在乎这一点。如仪愤怒地盯着基恩,声调冰冷地问:
“基恩叔叔,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基恩真诚地连连道歉:“都怪我,是我的失职,我昨晚该帮小姐检查的。请先回去,我马上为你们联系一条新船。”他对着通话器说:“尤利乌斯,请打开气密门,我们要返回。”
气密门慢慢打开了,基恩扶着老人进去。在增压的过程中,如仪沉着脸一声不吭。基恩满面歉意,爷爷看看他们两人,没有说话。回到太空球内,当基恩忙着同地球联系太空船时,吉野臣盯着如仪的眼睛问:“如仪,出了什么事?”
如仪在心中叹息着“可怜的老人”,他虽然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学者,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十分低能——他连自己的脑盖被人掀开都毫无所知,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她不想把真情告诉爷爷,谁知道呢,也许基恩(尤利乌斯?)在这小小的太空球内早已布满了窃听器。她勉强笑道:
“没什么,我是生自己的气,前天泊船时太马虎了。爷爷,你的行程只好推迟两天了。太空港还得等候合适的发射窗口呢。”
剑鸣闲了两天,又忙开了。警察局的B系统在初建时曾被认为是多余的配置,因为从生物工厂里生产出来的B型人个个是忠诚的典范。不过现在风向有点变了,这些忠仆中开始有了小小的麻烦。今天剑鸣处理了一则类人仆人擅自出走案,快中午时,他才腾出时间给太空岛挂了电话,听见如仪急迫地说:
“我的上帝!可盼到你的电话了!”
剑鸣吃了一惊,昨天她不是还发来了平安信号吗?今天却突然变成“极端危险”!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地开着玩笑:“你才是我的上帝呢,我已经请准了假,准备去太空岛陪伴你。”
“你今天就来吧,你知道吗,我的太空船飘走了,我正发愁怎样回去哩。剑鸣,你要坐四人太空艇来,爷爷也要回地球看看,还有基恩。”
剑鸣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太空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飘走的。屏幕上,爷爷仍在伏案写作,RB基恩在居室里忙着什么,如仪表面上还算镇静,但眸子深处藏着焦灼。他凝视着如仪的眼睛说:“好的,我马上订船票。你不要着急,耐心等着我,听见了吗?”
如仪也凝视着他,用力点头。挂断电话,他紧张地琢磨一会儿,立即要了高局长的电话,对着话筒说“宇何剑鸣有急事求见”。那边很久没有摁下同意受话的按钮,剑鸣着急了,他想直接上楼去敲局长的门。这时屏幕亮了,局长微笑着问:
“剑鸣,有什么事?”
剑鸣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局长,我不知道那儿是否真的出了什么事,但按我们走前的约定来看,我的未婚妻一定是发现了某种危险。我想立即去看一看。”
“也是因为类人仆人?”
“很可能。”
局长犹豫片刻,爽快地说:“好吧,我让秘书为你联系最近的航班,你是否带上几个人?”
“谢谢局长,我想一个人能对付。”
“这样吧,你先一个人去,到达太空岛立即给我来个电话。这边我同太空警署联系,如果抵达后两个小时内见不到你的电话,他们就派警用飞船去接应你。”
“谢谢局长,你考虑得真周到。”
局长笑道:“什么时候学会客气啦?我当然要考虑周到,我可不想失去一个能干的部下。”
在局长办公室里,他摁断了通话,宇何剑鸣的面孔从电话屏幕上消失了。但另一块电脑屏幕上仍然是剑鸣的头像,还列着他的详细资料。一名矮胖的中年警官刚才中断了谈话,这会儿正在等候着。等局长回过头,他怀疑地问:
“怎么这样巧?会不会是他听到了风声,想逃跑?”
局长摇摇头:“不会的,两天前他就给我打过招唿。你继续说吧。”
“刚才已经说过,这种错误是极为罕见的。咱们都知道,B型人是用人造DNA制造的,但在制造初期就仔细剔除了有关指纹的基因密码,在制造的各个阶段更是层层设防,严格检查,所以,三十年来所制造的三亿五千万B型人中,从未发现带有指纹的例外。宇何剑鸣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惟一一例。”
局长沉思着:“提供情报的齐洪德刚是什么背景?”
“局长,你肯定记得那桩类人伪造指纹案,指纹伪造得天衣无缝,多亏宇何剑鸣把它戳穿了,涉案的女类人被销毁,齐洪德刚就是那位女类人的未婚夫。”胖警官知道局长此时的思路,主动解释道,“齐洪德刚当然是挟嫌报复,这点不用怀疑。但不幸他揭发的事实是真的,我们反复验证过,确实是真的。现已查明,宇何剑鸣的父亲是RB工厂的总工程师,他喜爱自己的产品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所以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对工厂警戒系统的熟悉,精心策划,制造了一个有天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并骗过各级检查程序,把他秘密带回家中;又用妻子假分娩的办法,为他伪造了合法的身份。”
高局长沉默了很久,在手中玩弄着一支钢笔,胖警官耐心地等待着。很久局长才问:“宇何剑鸣本人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从各种迹象判定,他的父亲从未告诉过他。”
“他父亲呢?”
“在西峡山中隐居,我们正考虑对他实施监控。局长,我也不忍心,宇何剑鸣是一个好警察,工作能力是出类拔萃的。要不是他,那个女类人的假指纹就不会被揭穿——剑鸣本人的身份也就不会暴露。妈的,这都是什么事呀。”
局长轻轻叹息道:“是啊,一个好警察。”他在屋里踱着步,长久地思索着,胖警官的脑袋随着他转来转去。很久之后,局长才停下来,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
“人类和B型人之间,除了指纹,身体结构没有任何区别。换句话说,如果某人确有天然指纹,即使明知道他是B型人,我们也无法从法律上指认他。对于他,只能实施‘无罪推定’的法律准则,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类似的判例,但从法律条文上说是不错的。我说的对吗?”
胖警官心领神会地说:“对,一点儿不错。”
局长的思路已经理清,说话也流畅了,他果断地一挥手:“这桩案子仍要按正常程序审理,谁也没有胆量、没有权力对一个B型人循私。但你找一个高明的律师好好核计一下,既然宇何剑鸣是三亿五千万B型人中惟一的幸运者,而且,他本人主观上又没有隐瞒身份,那就让他从法网之眼中逃一条性命吧。当然,即使能活着,他也不能在警察局里呆下去了。”
“好,我这就去办。宇何警官那儿……”
“暂时保密,等他返回地球后我亲自告诉他。另外,同太空警署联系,对那个太空岛实施二十四小时监控,一旦他遇到麻烦好去及时接应。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他本人……我们也可预做防备。”他心情沉重地说:“这是三十年来在B系统发现的第一个类人,我们不得不多往坏处想想,目前正是多事之秋。”
胖警官很佩服局长的细密周到,他说:“好,我马上去找律师,我想,保他一条命没问题。”
他站起来,局长又伸出一只手指止住他:“还要烦你做一件事。”
胖警官咧咧嘴:“咋,局长跟我讲客气。”
“烦你做一件事。”局长重复着,“你去为宇何剑鸣送行,想办法在他身上装一个窃听器。”局长沉重地说。胖警官为难地皱着眉头。并不是这事难办,而是……昨天还是推杯换盏的哥们儿,今天却要倾轧防范了!这个弯转得太陡。他牙疼似的龇着牙:
“行,我去。谁让咱吃这碗饭呢,谁让他是类人呢。妈的,这是什么事儿!”
吉野臣很快又把世俗烦恼抛却脑后,专心于写作。他看出孙女和基恩有些小龌龊,不过他想,即使有些小小的麻烦,机灵的孙女也会处理的。吉平如仪尽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为爷爷煮咖啡,同他闲聊,到厨房帮基恩准备饭菜。基恩有条不紊地干着例行的家务琐事,他同如仪交谈时仍然十分坦诚亲切。这种伪装功夫让如仪十分畏惧。
自始至终,她一直把爷爷保持在自己的视野里。她要保护好爷爷,直到未婚夫到达。她当然不相信阴险的基恩会自此中止阴谋——可惜她至今没猜到,他到底是在搞什么鬼把戏——但是,既然已经同剑鸣通了信息,既然剑鸣很快就要抵达,相信基恩也不敢公然撕破脸皮,对他们下毒手。
剑鸣每隔两个小时就打来一次电话,他告诉如仪,现在他正在地球的另一侧,八个小时后才能赶上合适的发射窗口,大约在明晨两点可以赶到这儿。他在屏幕上深深地看着那双隐含忧虑的大眼,叮咛道:
“好好休息,等我到达。”
爷爷仍在旁若无人地写作。RB基恩这会儿正在对太空岛生命维持系统做例行检查,包括空气循环、食物再生、温度控制。如仪不禁想到,如果他想在生命维持系统上捣点鬼,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如仪对此无能为力,她不熟悉这些东西。人类从繁琐劳动中脱身,把它们交给机器奴隶和类人奴仆,但养尊处优的同时必然会丧失一些至关重要的权利和保障,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机器和类人的忠诚上。这种趋势是必然的,无可逃避的。
她很奇怪,基恩为什么这样平静?他既然冒着被识破的危险把太空船放走,说明他的阴谋已经不能中止了。但他为什么不再干下去?太空岛里弥漫着怪异的气氛:到处是虚假的亲切,心照不宣的提防,掩饰得体的恐惧。这种气氛令人窒息,催人发疯,只有每隔两小时与剑鸣的谈话能使她回到正常世界。下午两点,剑鸣打来最后一次电话,说他即将动身去太空港:“太空岛上再见。我来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啊。”
她知道剑鸣实际说的是:我来之前一定要保持镇定。现在,她一心一意地数着时间,盼着剑鸣早点到这儿。
变光玻璃慢慢地暗下来,遮住了强烈的日光,为球内营造出夜晚的暮色。十点钟,爷爷和基恩照旧走向睡眠机。在这之前,如仪已经考虑了很久,不知道今晚敢不敢让爷爷仍旧使用强力睡眠。如果突然要求他们停止使用,她无法提出强有力的理由,也怕爷爷心生疑虑。最后她一咬牙,决定一切按原来的节奏,看基恩在最后四个小时能干出什么把戏。她拿起一本李商隐的诗集跟着过去,微笑着说:
“爷爷,基恩叔叔,今晚没有一点儿睡意,我还在这儿陪你们吧。”
基恩轻松地调侃着:“你要通宵不睡,等着剑鸣先生吗?分别三天,就如隔三秋啦。”
如仪把恨意咬到牙关后,甜甜地笑着说:“他才不值得我等呢,我只是不想睡觉。”
基恩熟练地做完例行程序,爷爷立即进入深度睡眠。如仪摊开诗集,安静地守在一旁,实际上,她一直拿视力的余光罩着爷爷和基恩。几分钟后,昨晚那种情形又出现了,她感到头脑发木,两眼干涩,眼皮重如千斤。她坚强地凝聚着自己的意志力,努力把眼皮抬上去,落下来再抬上去……她豁然惊醒,看见面前空无一人,基恩不在,爷爷连同他身下的平台也都不在了。如仪的额头立即冷汗涔涔,她掏出手枪,轻手轻脚地检查各个房间。
她没有费力便找到了,不远处有一间密室,这两天她没有进去过,此时门虚掩着,露出一道雪白的灯光。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从门缝里窥视,立时像挨了重重一击,恐惧使她几乎呕吐。在那间小屋里,爷爷——还有基恩!全被揭开了脑盖,裸露着白森森的大脑,两人的眼睛都紧闭着。伴随着轻微的嗡嗡声,一双灵巧的机械手移到爷爷头上,指缝间闪过一道极细的红光,切下额叶部一小块脑组织,然后极轻柔地取下来。
作为医生,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次典型的脑组织无损移植手术,那道红光就是所谓的“无厚度激光”。现在手术刀正悬在爷爷头上,她不敢有所动作,眼睁睁地看着机械手把这块脑组织移过去,放在一旁;又在基恩大脑的同样部位切下相同的一小块,然后机械手把爷爷那块脑组织嵌在基恩大脑的那个缺口上。
接着,机械手又把基恩的那块脑组织移过来,轻轻地嵌在爷爷的大脑上。然后机械手在两人的脑盖断面涂上生物胶,盖上头盖,理好被弄乱的短发。这一切都做得极为熟练轻灵,得心应手。
到这时,如仪才知道这次手术的目的。原来,他们在用爷爷的健康脑组织为基恩治病!如仪仇恨地盯着那双从容不迫的机械手,嘴唇都咬破了。她想,从手术情况看,毫无疑问,主电脑尤利乌斯也是阴谋的参加者,类人和电脑智能勾结起来,对付一个毫无戒心的老人。手术结束了,如仪想自己可以向凶手开枪了。就在这时,基恩睁开了眼睛,目光十分清醒,一点不像刚做了脑部手术的样子,他站起身,蹒跚地走近仍在睡梦中的爷爷,端详着他的脑部,满意地说:
“好,这是最后一次了。谢谢你,尤利乌斯,这个历时十年的手术可以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屋里响起尤利乌斯悦耳的男低音:“我也很高兴看到今天的成功。如仪小姐是否在门外?请进来吧。”
如仪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她的双眼喷着怒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基恩的胸口。基恩没有丝毫惧意,相反,他的表情显得相当得意,他微笑着说:“如仪小姐,你睡醒了?手术正好也结束了,现在,我可以向你讲述整个故事了。”
如仪再也忍不住,她狂怒地喊道:“我要杀死你这个魔鬼!”在喊声中她扣动扳机。
K0002号太空球在眩目的阳光中慢慢旋转着,所有舷窗玻璃都已变暗,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幽深的黑洞。宇何剑鸣乘X303号太空摩托艇抵达这里,打开反喷制动,轻轻停靠在减压舱外,打开通话器唿叫:
“爷爷,如仪,我已经到达,请打开舱门。”
通话器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悦耳的男低音说:“是宇何剑鸣先生吗?我是主电脑尤利乌斯,太空球内刚刚发生了一些意外,吉先生和如仪小姐这会儿都不能同你通话。现在我代替主人作出决定。”
剑鸣的心猛地一沉,脱口问道:“他们……还活着吗?”
“别担心,他们都很安全。请进。”外舱门缓缓打开,剑鸣泊好船,进入减压舱,外舱门缓缓关闭,气压逐渐升高。在等待内舱门打开时,剑鸣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太空岛内情况不明,无法预料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而在脱下太空服前,他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内舱门打开了,按太空岛的作息时间现在正是凌晨,球内晨色苍茫。剑鸣迅速脱掉太空服,打开灯开关,在雪亮的灯光下,面前没有一个人影。他掏出手枪,打开机头,开始寻找,一边轻声喊着:“如仪,爷爷,你们在哪儿?”
一间小屋里有动静,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如仪平端着那支小巧的手枪,指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是基恩,一个是……爷爷!吉先生目中喷火,但在手枪的威胁下被迫呆坐不动。基恩左胸贴着雪白的止血棉纱,斜倚在墙上,似乎陷入了昏迷状态。剑鸣急忙喊着如仪,跨进屋子,如仪立即把枪口对准他的胸口:
“不准动!你是什么人?”
剑鸣一愣,焦灼地说:“是我,宇何剑鸣,如仪你怎么了?”
“说出暗号!快,要不我就要开枪了!”
剑鸣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动物代表危险,极端危险就说我的上帝!”
“我俩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什么时间?快说!”
剑鸣苦笑着:“具体时间我一时想不起来,但我记得是在医院第一次碰见你的三个星期后,约会地点是公园凉亭里。”
如仪这才放心,哭着扑入剑鸣的怀抱。吉野臣站起来,怒冲冲地骂道:
“这个女疯子!”
如仪立即从未婚夫怀里抬起枪口,命令道:“不许动!爷爷你不许动!”
剑鸣素来机警敏锐,这时也被搞煳涂了。他苦笑着问:“如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是敌人?”
如仪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直往外淌,她抽噎着说:“剑鸣,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弄明白。尤利乌斯和RB基恩勾结起来,为基恩和爷爷换了大脑,现在他,”她指指爷爷,“是爷爷的身体和思想,但却是基恩的大脑。他,”她指指基恩,“头颅里装的是爷爷的大脑,却是基恩的思想和身体。我真不知道该打死谁,保护谁。你进来时,我连你也不敢相信。剑鸣,你说该怎么办?”
吉野臣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厉声喝道:“快把这个女疯子的枪下掉!我是吉野臣,是这个太空岛的主人!”
剑鸣皱着眉头,一时也不能作出决定。这时尤利乌斯的声音响起来:“你好,宇何剑鸣先生,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
如仪狂乱地说:“剑鸣,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帮凶,是他实施的手术!”
尤利乌斯笑道:“不是帮凶,是助手。宇何先生,如仪小姐,还有我的主人,请耐心听我讲完,然后再作出你们的判断,好吗?”
吉野臣和剑鸣互相看看,同时答应:“好的。”
“那么,请允许我先替基恩处理好外伤,可以吗?”
十分钟后,机械手为基恩取出枪弹,包扎好,又打了一针强心针。子弹射在心脏左上方,不是致命伤。在机械手做手术时,宇何剑鸣的枪口一直警惕地对着基恩和爷爷。如仪靠在爱人肩上,哽咽着告诉爱人,刚才当她满怀仇恨对基恩开枪时,猛然想起基恩刚说过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也就是说,基恩和爷爷的大脑至此已全部互换完毕。如果以大脑作为人格最重要的载体,那么她正要开枪打死的才是她的爷爷,所以,最后一瞬间她把枪口抬高了。
“那时我又想到,我全力保护的原来那个爷爷实际已被换成敌人。可是,他虽然已经换成了基恩的大脑,但他的行为举止、思想记忆又分明是爷爷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泪水又刷刷地流下来,剑鸣为她擦去泪水,皱着眉头思考着,同时严密监视着那两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这时,屋内的一部屏幕自动打开了,一个虚拟的男人头像出现在屏幕上,向众人点头示意:
“我是尤利乌斯。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讲述了。十年前,我的主人吉野臣先生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脑开始发生器质性的病变,出现了萎缩和脑内空腔。这种病发展很快的,五年以内他就会失去工作能力。现代医学对此并非无能为力,可惜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却不允许。因为,”他在屏幕上盯着主人的眼睛,“正如吉先生所信奉的,衰老和死亡是人类最重要的属性,绝不能使其受到异化,更不能采用人造神经组织来修补自然人脑。我说的对吗,我的主人?”
吉野臣显然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这时冷冷地点头:“对,即使人造神经组织在结构上可以乱真,但它的价值同自然人脑永远不可相比,就像再逼真的品也代替不了王羲之或梵高的真品。”
对主人的这个观点,尤利乌斯只是淡淡一笑,接着说下去:“那时基恩来同我商量,他说吉先生的巨著尚未完成,他不忍心让吉先生这样走向衰老死亡,但用人造脑组织为他治病显然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于是他说服我对主人实施秘密手术,用基恩的健康脑组织替换主人已经衰老的脑组织。这次手术计划延续十年,每天只更换三千分之一。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不一次换完?个中原因我想如仪小姐一定清楚。因为,根据医学科学的最新研究结果,只要新嵌入的脑组织不超过大脑的三千分之一,原脑中的信息就会迅速漫过新的神经元,冲掉新神经元从外界带进来的记忆,然后原脑中的信息会在一两天内恢复到原来的强度。这种情形非常类似人体在失血后的造血过程。虽然人脑的各个区域的功能是特化的,但大脑又是一个统一体,是复杂的立体网络。失去三千分之一的信息后并不影响记忆的总容量,这就像全息照片——全息照的底片即使掉了一个角,仍能洗出一张完整的照片。总之,每天更换三千分之一,这样循环不息地做下去,换脑的两人都能保持各自的人格、思想和记忆。如仪小姐到达这儿时,手术只剩下最后两次,为了做完手术,基恩只好偷偷放走了太空艇。现在这个手术终于结束了,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你们亲眼看到的。”
吉野臣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们不要听信他的鬼话,我即使再年老昏聩,也不会对自己脑中嵌入异物一无所知。”
剑鸣和如仪交换着目光,如仪苦笑着说:“尤利乌斯所说可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最后一次手术。现在,既然爷爷非常健康而基恩却老态龙钟,那么他们就真的是在为爷爷治病而不是害他。对了,还有一点可以作旁证:前天我一来就感到某种异常,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刚才我才想起来,这是因为爷爷改掉了一些痼习,如说话时常常扬起眉毛,走路左肩稍高等,偏偏这些痼习都跑到了基恩身上!这说明他们确实已经换过脑,不过换脑后外来的记忆并不能完全冲掉,多多少少还要保留一些。”
吉野臣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中分明出现了犹疑。剑鸣思索片刻,突然向尤利乌斯发问:
“那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用基恩的脑组织来更换?B型人的身体部件是随手可得的商品,你们完全可以另外买一个B型人的大脑,那样手术也会更容易。”
尤利乌斯微微一笑:“你说的完全正确,这正是我最初的打算。但基恩执意要与主人换脑,即使这样显然要增大手术难度。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有意停下来让人们思考。如仪惶惑地看着剑鸣,轻轻摇头。剑鸣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也保持沉默,等尤利乌斯说出来。少顷,尤利乌斯继续说:“我想基恩的决定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顽固的忠仆情结,他一定要‘亲自’代替主人的衰老死亡。其二,”屏幕上的尤利乌斯头像富有深意地微笑着,“基恩是用这种自我牺牲来证明他的自我价值,证明B型人的价值,关于这一点就毋须多说了。”
如仪和剑鸣都把目光投向爷爷,又迅即溜走,不敢让爷爷看见他们的怜悯目光。尤利乌斯说得够清楚了,现在,这个固执的老人,这个极力维护自然人脑神圣地位的吉野臣先生,正是被B型人的脑组织延续了生命。从严格意义上讲,尽管他仍保持着吉野臣的思维和爱憎,但他实际上已经变成他一向鄙视的B型人。
屋里很静,只能听见伤者轻微的喘息声。基恩失血后很疲惫,闭着眼,斜倚在墙壁上。剑鸣严厉地说:
“尤利乌斯,你和基恩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擅自为他做手术,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是完全非法的?按照法律中对电脑和B型人有‘危险倾向’的界定,你和基恩都逃脱不了被销毁的命运。”
尤利乌斯笑道:“在我的记忆库中还有这样的指令:如果是涉及主人生命的特殊情况,可以不必等候甚至违抗主人的命令。比如说,如果主人命令我协助他自杀,我会从命吗?”
宇何剑鸣沉默了。RB基恩已经恢复过来,他艰难地挣起身子,用目光搜索到了主人,扬了扬眉毛想同主人说话。这个熟悉的动作使吉野臣身上一抖,目光中透出极度的绝望和悲凉。他猛然起身,决绝地拂袖而去。如仪和剑鸣尚未反应过来,基恩已经急切地指着他的背影喊道:
“快去阻止他自杀!……”
等两人赶到书房,看见爷爷已经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顶在太阳穴上。如仪哭喊着扑过去:
“爷爷,爷爷,你不要这样!”
在这一刻,她完全忘掉了心中的“夷夏之防”,忘掉了对老人真正身份的疑虑。爷爷立即把枪口转向她——他的动作确如中年人一样敏捷,怒喝道:
“不许过来,否则我先开枪打死你!”
他把枪口又移向额头,如仪再度哭着扑过去,一声枪响,子弹从她头顶上飞过,如仪一惊,收住脚步,但片刻之后仍然坚定地往前走:
“爷爷,你要自杀,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涕泪俱下地喊着,爷爷冷淡地看她一眼,不再理她,自顾把枪口移向额头。剑鸣突然高声喝道:
“不要开枪!……如仪你快停下,不要再往前走。爷爷,你的自杀是一个纯粹的、完完全全的逻辑错误,请你听完我的分析,如果那时还要自杀,我们决不拦你,行吗?”他嬉笑自若地说。
他的指责太奇特了——逻辑错误!也许,正是这种奇特的指责起了作用,素以智力自负的老人脸上浮出疑惑,他没有说话,但枪口分明抬高了一点儿。剑鸣笑道:
“我知道你是想以一死来维护人类的纯洁性,我对爷爷的节操非常钦敬。但你既然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就说明你仍保持着自然人的坚定信仰,保持着自然人的爱憎,你并没有因为大脑的代用就蜕变为类人。我想你知道,每个人从哌哌坠地直到衰老死亡,他全身的细胞(只有脑细胞除外)都在不断地分裂、死亡、以旧换新,一生中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更换多次,比如皮肤吧,一个人在七十年中能更换四十八公斤!所谓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特定人的连续性和独特性。每个生命都是一具特殊的时空构体,它基于特定的物质架构又独立于它,因此才能在一个‘流动’的身体上保持一个‘相对恒定’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何妨达观一点,把这次的脑细胞更换也看作是其它细胞的正常代换呢?”
他看见老人似有所动,便笑着说下去:“换个角度说,假如你仍然坚持认为你已经被异化——那好,你已经变成了B型人,请你按B型人的视点去考虑问题吧,你干嘛要自杀?干嘛非要去维护‘主人’的纯洁性?这样做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所以,”他笑着总结道,“无论你认为自己是否异化,都没必要自杀。我的三段论推理没有漏洞吧。”
在剑鸣嬉笑自若地神侃时,如仪非常担心,她怕这种调侃不敬的态度会对爷爷的狂怒火上加油。但是很奇怪,这番话看来是水而不是油,爷爷的狂躁之火慢慢减弱,神色渐归平静。她含悲带喜地走过去,扑进爷爷的怀里,哽咽着说:
“爷爷,你仍然是我的好爷爷。”
爷爷没有说话,但把她揽入怀中,他的情绪分明有了突变。剑鸣偷偷擦把冷汗——刚才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那样镇静自若——也嬉笑着凑过来:“爷爷,不要把疼爱全给了孙女,还有孙女婿呢。”
如仪佯怒地推他一把:“去,去,油嘴滑舌,今天我才发现你这人很不可靠。”
剑鸣笑着说:“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两人这么逗着嘴,爷爷的嘴角也绽出笑意。忽然他把如仪从怀中推出去,用目光向外示意。原来基恩正扶着墙,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他的伤口挣开了,鲜血洇红了绷带。如仪和剑鸣急忙过去扶他进来,把他安顿在座椅上。RB基恩仰望着主人,嘴唇抖颤着说不出话来。吉野臣冷漠地看着他,他对基恩擅自为他换脑仍然极为恼火,那使他今后将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但基恩的用心是好的,如果没有这个手术,恐怕死神早已找上门了。这里的是是非非没法子掰清楚,他看了很久,终于走过来,把基恩揽入怀中。
如仪和剑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大笑着拥作一团,热烈地吻着对方。如仪喃喃地说:
“剑鸣,我太高兴了,我真没料到是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笑靥如花,但两行清泪却抑止不住地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