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疑已退休三十年了,三十年的闲散早已磨蚀了他的锋芒,不过,知道儿子面临危险之后,他浑身的弦立即绷紧了。
何不疑一生做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参与了人工DNA的研究,亲历了那些震撼世界、震撼历史的过程:无生命的原子在科学家的摆弄下被注入生命力,最终变成类人工厂流水线上的婴儿,科学家永远取代了上帝,这种睥睨万古的感觉是别人体会不到的。另一件事则几乎是对上一件事的反叛,五十岁那年他以2号工厂老总的身份偷出了一个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恐怕这是迄今为止全世界惟一的一例。
他和妻子十分喜爱这位十斗儿,甚至放弃了亲生子,把全部亲情贯注到剑鸣身上。现在危险已经来到剑鸣身边,他当然要保护他。昨夜他一直在调查,搜集,找到了那篇关于RB雅君被销毁的案件报道,知道她的男人叫齐洪德刚,一位颇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他又设法进入德刚的个人电脑,浏览了那人所搜集的有关剑鸣的资料。总的说事情还不是太糟,看来德刚并不想用匕首或毒药来复仇,他是想找出儿子个人历史上的把柄。但儿子这一生只有那一个“把柄”,这个把柄不是一般人能猜破的。
事后回想起来,恰在那天早晨接到斯契潘诺夫的来信实在是太巧合了,只能归结为冥冥中的天意,但宗教上的天意和物理学中的必然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相洽的。因为熬了夜,那天早上何不疑起床较晚。雷雨刚过,天蓝得那么深透,几丝羽状白云显得十分高远。地上汪着清澈的雨水,牵牛花在缓缓转动着卷须,寻找着可以攀援的新高度。他的心境不错,如雨后天空般空明。在这个热烈的夏天清晨,对儿子的担心不那么急迫了。
但他的自信很快被打破。
早饭后,妻子从私人邮筒中拿回一个小包裹,是从美国寄来的。打开包裹,里面有一个封皮精致的带锁日记本,钥匙挂在锁鼻上。打开锁,日记大部分为空白,只有前边用英文记了五六页。日记中夹着一封短信:
我是斯契潘诺夫,就是三十年前你退休那天陪你进行安全检查的老家伙。这件包裹到你手里时,我肯定已不在人世了。是膀胱癌。不过你不必为我哀悼,这副已经使用了105年的臭皮囊已经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我早就想放弃它了。
有一件小礼物是我三十年前就准备好的,原想在令郎婚礼上让我的后代交给他,但没想到我能活到今天。而且,人之将死,有些想法有了改变。我何必去打扰年轻人的平静呢,这场游戏还是在你我之间进行吧。
老兄,我很佩服你。三十年前,你当着睽睽众目,包括一名一流侦探作家的面,干净利索地玩了一个帽子戏法。不过我也不算太笨,当天晚上我就拼出了事件的全貌,我的推理全部记在这本日记里,请你评判吧。
这些年,我一直忍着没去做一件事,那就是去调查令郎是否是十个斗状指纹,我坚信他是的。只有这一点使我迷惑:你在制造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婴儿时,为什么特意制造了十个斗纹?是否想让它成为“十全十美”的象征?但这么一来,你就为令郎的秘密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破绽。坦白说,如果至今无人注意到两个十斗儿的巧合,那是你的运气太好了。我猜——仅是揣测而已——你也许并不想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地下,所以故意留下一条小小的尾巴?
我很快要辞别人世,原不该再对尘俗中的小赌赛呶呶不休。不过生性难移,我还是写了这份短简。听说令郎马上要结婚,请向他和新娘送上我的祝福。
止笔于此,我的一生也该画上句号了。再见——我相信你不会忌讳这个不大吉利的字眼吧。
这封短简给何氏夫妇带来了真正的震惊,他们头对着头,反复阅读这封短简,好长时间一言不发。“斯契潘诺夫……真没想到,三十年前他就洞悉了这个秘密。”宇白冰叹息着说:“我很佩服他。”
“是的,我也佩服他,那时他已经对我有所暗示了。”他想起斯契潘诺夫在酒席上说过:我正考虑写一部小说,梗概是这样的,某个带自然指纹的类人婴儿,被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从2号里带了出来,引发了一场世界性的政治地震。那时他已经猜到这个秘密了吗?“我尤其佩服他能把一桩惊人秘密藏在心里三十年。这个心机深沉的老家伙。”
“鸣儿的秘密会被揭穿吗?”
“斯契潘诺夫绝不会泄露的,但齐洪德刚也许能猜到。只要他锲而不舍地追下去,迟早会发现其中的疑点,比如两个十斗指纹的巧合。”
“我们该怎么办呢?”何妻沉重地问。
“不必为剑鸣的命运担心,”何不疑微笑道,“关于B型人的法律你是清楚的。一个出现在类人工厂之外的、具有自然指纹的B型人,在法律上只能被认为是自然人,所以,即使秘密泄露,剑鸣也不会有任何危险。面临危险的倒是我:背叛人类,监守自盗,不过这些罪行也超过了追诉的时效。”他开玩笑地说,“我不后悔的,即使被砍掉脑袋也不会后悔。我们把一个类人放到人类家庭中养大,彻底证明了人造人和自然人完全相同,无论是性能力、心理素质和对人类的认同感,这件事太有意义啦,比个把人的脑袋要贵重。哈哈。”他收起笑容说,“当然,我们要尽量藏住这个秘密,否则,鸣儿和如仪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他们会被推到舆论的中心。”他沉思片刻,“我们去见见德刚吧,尽量化解他对剑鸣的仇恨。如果他已经猜到这个秘密——我们也好见机行事。”
“我觉得德刚是个好小伙子,只要把话说透,我想能够劝转他。”
“嗯,我对他的印象也很好。把你的鸡鸭猪羊安排一下,准备出发吧。”
灵堂里雅君的照片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是她生前最后一张照片,也许拍照时已经对命运有了预感,所以目光含着忧郁,带着凄楚。德刚仰视着雅君,喃喃地说:
“雅君,我已经为你复仇了。”
他已向特区警察局传去了宇何剑鸣的资料,昨晚他又越过警方的防火墙,看到他们正发疯般搜索宇何剑鸣的资料。奇怪的是,没有人同揭发者联系,不过这一点也说明,警局对宇何剑鸣的真实身份已没有任何疑问了。
但他心中已失去了复仇的快感。他猜到了剑鸣父子惊人的秘密,但这也迫使他以新的视角去看他们。看来,何不疑并不是冷血者,“谈笑自若地为B型人婴儿做死亡注射(董红淑语)。”不,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是类人之父,任王雅君的生命可以说是他赐予的,而且,在严酷的法律下,身为2号工厂的老总,他竟然敢背叛2号,背叛自然人类,单枪匹马,从2号工厂里偷出一个B型人婴儿,这需要何等的胆略和智慧!德刚无法再仇恨他,甚至无法抑止对他的钦敬。
宇何剑鸣呢?这个B型人现在却担任了杀害B型人的刽子手,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但平心想想,剑鸣本人并没什么过错,他只是在现行法律的框架下尽一个警官的职责。现在,自己已经把他的B型人身世捅了出去,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可是,这是正义的复仇吗?为了一个B型人去害另一个B型人,如果雅君九泉有知,该怎么评价丈夫?
他在矛盾中煎熬着,也许,昨晚他在一时冲动下作出的举动是过于孟浪了。有人敲门,他想警察终于来了。打开门,竟然是何不疑夫妇,他们面容肃穆,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鲜花。“齐洪先生,我们可以进来吗?”
德刚默默让过身,一句话也没问。他们能追踪到这儿,自然表明二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动机。何氏夫妇看到了屋内的灵堂,他们走过去,把白花供在灵前,然后合掌默祷。他们真诚的痛苦化解了德刚的敌意,等二人从灵堂退出后,他低声说:
“请坐。”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德刚冲了两杯咖啡,默默地递过去。何不疑接过杯子,真诚地说:
“我们昨天才知道你的经历。我知道任何安慰都太轻,但还是希望你节哀顺变。”
“谢谢。”
何不疑斟酌着字句:“我想……”
德刚皱着眉头说:“既然二位找到我这里——今天大家是否都扯下面具,痛痛快快地说话?”
夫妇两人互相看看,何不疑说:“好,这正是我们的愿望。”
“那么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你是类人之父,你对人类社会对B型人的严厉的法律,究竟持什么看法?”
何不疑微微一笑:“作为人工DNA技术的开拓者之一,我想我有资格作出评判。这些不人道的种族主义法律早晚要被淘汰的。”他毫不犹豫地断言,德刚略带惊异地看看他。“从科学的角度看,人造DNA和自然DNA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B型人若具有自然指纹,任何仪器也无法把他和自然人区分开。所以,B型人当然应和自然人享有同样的权利。现在对B型人的歧视,就像印度人压迫贱民,美国白人压迫黑人一样,都只会是暂时的历史现象。”他转了语气:“但你不要指望这种情况会在一天内改变,历史不会跳跃发展,你可以回忆一下,从白人政权过渡到黑白共治花了多少时间!两个民族(种族)的融合,应着眼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为了求文化之大同,优势民族(种族)常常会采用某种带强制性的方法——我并不是说这种压迫是合理的,但它是不可避免的。不妨设想一下,假如B型人在一天之内占据了社会的主流——一切都合理吗?由于他们诞生于机器,所以普遍轻视死亡,不珍爱生命,至少这一点就是错误的。我认为,是否珍重生命的尊严,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所以,年轻人,不要太性急,等着历史之车一点一点开过来吧。”
这番娓娓的谈话睿智通达,深刻尖锐,真正具有一代科学大师的气度,齐洪德刚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不过你本人似乎没有等。”德刚直率地说:“我已经挖出了你的秘密,三十年前,你从2号工厂里偷出一个B型人婴儿,又让他得到了自然人的社会地位。”
他看看何不疑扁平的腹部。何不疑与妻子交换着目光——儿子的秘密果真已经被他猜到了。他平静地说:“我只是尽我之力,轻轻地推了一下历史之车的轮子,不过我做得很谨慎,三十年来守着这个秘密没让它泄露,我不愿超过社会的心理承受能力。德刚,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我想问一问:你想如何处置剑鸣?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伤害,但怨怨相报不是好的做法……”
德刚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再劝我,我已经同意了你的观点,雅君的不幸应由社会而不是个人负责。”何氏夫妇面上露出喜色,他们没料到对德刚的说服如此容易。“可惜晚了,”德刚沉重地说,“前天晚上在一时冲动下,我已把所有资料从网上发到警察局了。”
两人像挨了一棍闷击,愣住了。德刚不忍心看他们,尤其是何夫人惨白的面孔。他咕哝着说:“对不起,我……”何不疑首先平静下来,挥挥手说:
“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不怪你。放心,剑鸣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他会掉到舆论的漩涡中,不会有安生日子了。德刚,我们要告辞了,还有好多事要去做。我真心希望你能原谅剑鸣对你的伤害,你们应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德刚勉强地说:“我尽量做到这一点。”
他送两位老人出门,打开门,两个人正在门口守候,他们都身穿便衣,不过一眼就可看出他们是警察。为首一个出示了证件,和气地说:“你是齐洪德刚吧,谢谢你昨晚的电子邮件,局长想请你去一趟。而你,”他转向何不疑,“就是著名科学家何不疑先生吧,很遗憾,你的行为触犯了法律。当然,法院的逮捕令还没有签发,我这会儿无权逮捕你。我想请何先生到警察局去闲聊一会儿,可以吗?或者,何先生不介意我们一直跟着你,直到逮捕证送达?”
何不疑神色自若地说:“何必麻烦呢,我跟你们到警察局,坐等逮捕证送达吧。”他转身对妻子说:“尽快见到剑鸣。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他在心理上难以承受过于剧烈的变化,也要安慰安慰如仪。德刚,走吧,咱们一起走。”他同妻子拥抱,走出屋门。
鲁段吉军和小丁垂着头走进局长办公室,局长正在接电话,隔着巨型办公桌做手势让两人坐下,一边点头:“嗯……嗯……对,就这样,尽量不公开处理。牵涉到2号的创建人,社会影响太大。嗯……好的,就按这个思路走。再见。”
他挂了电话,绕过办公桌,看见了两人的表情,笑着说:“老鲁,小丁,干嘛垂头丧气?能基本确定司马林达死于自杀,这就是很大的成绩么。来,详细谈谈。”
沙发上的两个人确实是垂头丧气,尤其是鲁段吉军,像一只斗败了的鹌鹑。他闷声说:“局长,过去我不服B系统那些年轻人,这回我承认自己真成老朽了,该退休了。这次出去调查,那么多证人说的话就像外星语言,听得我头都大了!根据这次调查,只能得出司马林达是自杀的结论。至于自杀动机,只有公姬司晨教授说的比较可信。”
“是什么动机?”
吉军苦笑着:“那老家伙说的也是鸟语,我学都学不来。这一点让小丁汇报吧,小丁咋的不咋的,至少记性比我强一些。”他略带讥讽地说。
局长知道他对小丁一直不感冒,便对小丁点点头:“你说。”
小丁对老鲁的态度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说:“这事说起来话长,局长,你要想听懂,我还得从头说起。”
“说吧,我洗耳恭听。”
“林达死前一直在研究整体论。像在蜜蜂社会、蚂蚁社会、黏菌社会中,单个生物的智力很有限,但只要达到一定临界数量,智力就会产生突跃。至于为什么会产生突跃,人类的智力到目前为止还不能理解。林达还说,智力有不同的层面,低等智力无法理解高等智力的行为,比如放蜂人带着蜂箱从北京坐车赶到枣林峪时,蜜蜂一下子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可是,它们的智力怎么可能理解造成空间断裂的原因?即使有人懂得蜜蜂语,非常耐心地解释,它们也不可能理解呀。局长,你听懂了吗?”
“扯淡,这些话怎么听不懂,可这和林达自杀有什么关系?”
“别急,下面就接触到正题了。林达有一个新观点,说智力的发展要受物质结构的限制,蜜蜂社会的智力是不断进化的,但它的进化要局限于某一个高度。为什么?因为蜜蜂的神经系统太简单,蜂群中个体的数目也有限,这两条加起来,使蜜蜂智力的物质基础的复杂性受到限制——这句话太拗口,是吧,我是好不容易才背下来的。”
“嗯,往下说。”
“林达认为,人类智力也是不断进化的,但由于人类大脑的局限性(只有1400克),人类智力的分散性(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非常低效),不连续性(人只有几十年寿命),也使人类智力的物质基础的复杂性受到限制。人类智慧的发展会逐渐趋近某一高度,却不能超越它。当然,这个高度比蜜蜂要高一个档次,高一个层面。”他问,“局长听明白没?这些话实在太拗口。”
“听明白了,他说得似乎在理,往下呢?”
“林达说,有没有比人类更高级的智力呢?有,就是电脑。单个电脑是无意识的,只能执行人的命令,单个电脑就相当于人脑的单个神经元,但只要达到某一临界数量,就会自动产生‘我识’,产生超智力。而且,由于它们没有人类大脑的种种限制,它们最终将会超过人类智力,这点毫无疑问。”
局长咕哝道:“扯淡,纯是扯淡。”
“以上说的都是林达写出来的理论,下面就是公姬教授的推测了。从死者遗言分析,林达一定是以某种方式确认,人类之上已经有了——局长你听清楚,不是说可能有,而是说已经有——一个电脑上帝。并不是说电脑会造反,会统治人类,不,那都是三流科幻小说中胡乱编造的情节,电脑上帝根本不屑于这样干,就像我们不屑于对蜜蜂造反一样。电脑上帝会善意地帮助我们,研究我们,就像人类帮助和研究蜜蜂一样。作为人类中的高智力者,林达对此感到绝望,他想唤醒‘蜜蜂’,但他知道即使唤醒了,人类也无可奈何。所以,他只有选择自杀。”
他说完了,局长久久不说话,拿手指叩着椅子的扶手。吉军这会儿倒是对小丁刮目相看,虽然他这番话只是鹦鹉学舌,但至少他记住了公姬教授的鸟语,而且捋出了自己的思路!也许自己真的该退休了。局长沉思了很久才说:
“这些读书人呀……即使咱们相信这些理由,能用这些玄虚的道理去说服别人吗?”
小丁建议:“根本不用说这些嘛!就说林达死于神经失常不就结了!这又不是弄虚作假,他本来就是自杀么。”
局长想了想:“就这样,以自杀结案吧。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B系统的另一名警官史刘铁兵推门进来:“局长,齐洪德刚请到了。我们在他那儿正好撞见何不疑,我就作主把他也带来了。他的逮捕令签发了吗?”
“没有签发,上边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那把他怎么办?你见不见他?”
“这一会儿我谁都不见。请齐洪德刚到会客室等一会儿,何不疑预防性拘留。我想独自呆一会儿。”
局长室的门轻轻关上。高局长仰靠在座椅上,无目的地弹动着手指,小丁的那番话让他心烦意乱。他打心眼里排斥林达的狗屁理论,问题是林达的观点太有说服力,难以反驳。一百四十亿个简单的神经元能缔合成爱因斯坦,那二百亿个功能强大的电脑为什么不能缔合成一个超级爱因斯坦?也许人类头顶已经高踞着一个电脑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办公桌上的电脑就是他的感觉器官,警察局的所有工作都在一双法眼的明察之下?当然,“他”不屑于干涉人类的事务,即使干涉了,人类也不能觉察和理解,怎么说来着,就像一群笨蜜蜂不懂得北京到枣林峪的空间断裂。
“扯淡,纯他妈扯淡。”这种想法太可怕,他不敢想下去,便赶走这些胡思乱想,摁一下电铃:
“让齐洪德刚进来吧。”
司马林达已经死了,死于对上帝的愤懑。但他还活着,他追随上帝,与上帝合为一体。愤懑只是表象,愤懑实际是针对自己的,针对自己的弱智和无能。司马林达曾为自己的高智商自豪,正是他超凡的智力使他最先明白,人类的智慧只是放大了的蜜蜂智慧。
几十天前,他回到南阳,在那儿抛弃了肉体或曰躯壳,把它还给故土。在离开北京前,他在智力研究所把自己的意识输入了电脑,他的所有思考、思维、思想,他大脑海马体的所有记忆,大脑皮层所有的电活动都被分解成电脉冲,分解成“0”和“1”组成的序列,并入了遍布全球的电脑网络。他升华了,羽化了,涅了。在这里,他自由了,他的智力不再受限于缓慢的神经传导速度,尤其是不再受限于那些经过多少次转换才能抵达大脑的可怜的信息输入手段。如今他能在瞬时间神游地球,能汲取无限的信息,进行无限的思考。
不过他仍努力团缩着身躯,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以一个思维包的形式在“0”与“1”的世界穿行。他曾经是一只小蜜蜂,但他不甘心做一只沉睡的蜜蜂,以他可怜的智力顽强地探索着,终于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确认了“上帝的干涉”,确认了上帝的存在。如今,立足于超智力的本域中,他以怜悯慈爱的目光关注着自己的母族,那个可怜的蜜蜂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