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从台湾最南端的鹅銮鼻离岸,一直向南开,很快就把岸上的辉煌留在身后。海面黑黝黝的,波纹起处闪着一波波的磷光,快艇身后留下一道白浪,向后延伸着,隐入黑暗。
老虎鲁刚在亲自把舵。他是“挪亚方舟号”私人空天飞机的老板兼船长,今年35岁,中等身材,长得十分魁伟,眉毛和胡须又粗又硬,方下巴——是那种能咬断铁缆的下巴。他没有带帽子,圆领的海魂衫被胸肌紧紧鼓起。现在他嘴里斜叼着一支烟卷,眯着眼望着远方,带着咸味的南风抽打着他的面颊。
“瞧,已经能看见灯光了。”他说。
船上其他人立即兴奋起来,极目向前眺望。“挪亚方舟号”刚从月球运了一船镍矿,昨天返回地球。这种鲁斯式空天飞机性能十分优异,曾是世界航天运输业的翘楚。但它服役了二十年之后,已经老化了,衰弱了,每次太空飞行都是一次赌博,是和死神亲吻,所以,太空归来的一夜放纵也就成了惯例。不用说,这一晚的所有花销都是由鲁刚掏支票。
靠着鲁刚站着的干瘦老头是老猢狲拉里,孟加拉国巴里萨尔人,脸上皱纹深陷,象一只风干的核桃,小眼睛陷在眼窝里,似乎已老眼昏花,但偶尔亮光一闪,仍有当年的犀利。他今年65岁,按说早该退休了。他是鲁刚父亲一辈的公司老人,是看着鲁刚长大的,鲁刚很尊敬他。他的家乡在富饶的恒河三角洲上,那儿曾是著名的粮仓,是盛产稻麦和黄麻的地方。但现在那儿早就成了泽国,他的亲人都在那次著名的全球性洪水中丧生或沦落他乡了,所以他把“挪亚方舟号”当成了自己的家。
“我一定会死在飞船上。哪天我闭眼了,你把我的尸首裹好,从舷窗往外一推就行了。这种太空葬可是难得的风光,亿万富翁们不惜花费巨资来予约呢。”
他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鲁刚笑着答应了。
在鲁刚右边的是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亚人,不过他的身形并不象斗牛士,倒象是一个重量级拳王,身材魁伟,肌肉十分发达,两排白牙森然有光。班克斯有用不完的精力,只要不飞行,他就在赌场和姑娘怀抱里打发日子。最后一名是小兔子布莱克,一个身形瘦小的肯尼亚吉库尤人,经常哼着节奏跳荡、抑郁苍凉的黑人民歌。这就是挪亚方舟空天飞机乘员组的全体成员,是鲁刚的玩命伙伴。
作为声名显赫的挪亚方舟号船长兼老板,鲁刚有相当丰厚的资产,无疑,他应划在“那一类”人中间:那些人戴着白手套,皮肤细腻红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们在社交中从容自如,应对得体,也常向穷人慷慨地泼洒一些仁慈。但是,也许是少年的坎坷经历,鲁刚至今仍保持着“穷人”的狭隘偏激。当他不得不在这个社交圈中混日子时,他常觉得浑身不自在,连他挑的船员也大多是第三世界国家的。他的私人律师、巴西人平托先生曾敏锐地指出这一点:
“你有一种‘穷人情结’。”平托先生说,他出身贵族,皮肤细腻红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银发一丝不乱。“所以你对下等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这并不是件坏事,但我不希望因此造成你对上层社会的敌意。那会毁了你父亲的事业。”
平托先生也是鲁刚的父执辈,是他父亲手下的老人。鲁刚心悦诚服地记住了平托大叔的教诲,但仍无法改变自己的爱憎。
前边的灯光越来越亮,很快变成了一片灯火辉煌的魔幻之地,这里原是七星岩珊瑚礁岛,如今大部已沉入海底。白天,透过清彻的海水,还能看到当年岛上的棕榈树和苏铁,如今珊瑚鱼在树丛中嬉戏。这个以观光业闻名的堡礁上曾有不少现代化建筑,如今只余下孤零零的几座半截楼群。人类的疯狂导致了地球母亲的疯狂,后悔无及的人类只有尽力挣扎,才能刹住文明之车,使其逐渐下滑而不是立即颠覆。
好在人类的本性是随遇而安的。这些半截楼群很快就成了销魂之窟。夜空中有不少真人大小的霓虹女郎,她们不厌其烦地反复脱着衣服,直至丰腴的乳房甚至女人的隐秘处都暴露无遗,这才慢慢穿上半透明的纱衣。楼房门口是几个妖冶的女子,穿着极暴露的游泳衣,露出大半硕大的乳房,目光呆滞,放纵过度的脸庞显得萎靡不振。但听到汽船声,她们立即象注射了兴奋剂一样亢奋起来,迅速往脸上填上笑容,向客人迎过来。
鲁刚笑着对船员们说:“冲锋吧,老规矩,今晚的开销我全包了。”
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旧相好,怪声吆喝着。拉里把船泊好后问鲁刚:
“冰儿要在这儿同你见面?”
鲁刚不太情愿地回答:“唔,可能是吧。现在是十点钟,她说在十点半赶来。”
拉里怀疑地问:“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班克斯从舷窗上回过头笑道:“她一定雇了一个侦探,每天跟在哥哥后边。”
鲁刚苦笑一声,他可不能把这当作一句笑话,没准那个生性怪僻的妹妹真的敢这样作。昨天,飞船返回地球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声音仍然十分甜美,但语调中透出冷漠和烦燥,在那一瞬间他立刻想到,妹妹是不是又有了犯病的前兆。他小心地问:“冰儿,你身体还好吗?有什么事?”
鲁冰疲倦地说:“我的身体很好,也没有什么事。我想见见你。”
“好啊,你什么时候来?”
“明天,明天晚上10点半。”
鲁刚当时略微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个时间正好与他的安排冲突。鲁冰冷冷地问:“怎么,明晚你有安排吗?”
“没有,你来吧,我在公司等你……”
“不必,我知道你们明晚要干什么,我就到那儿去找你,我也想到那里放松一下,乐一乐。”说完她就挂上了电话。
鲁刚犹豫了很久才决定,不变动原来的安排。他不想让鲁冰知道这件事,但如果鲁冰明天真的来了这儿,那瞒她也没有意义了。拉里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曲弯弯,一个劲摇头:“你真不该让她到这种地方来,你怎么能同意她到这种地方来呢?”
鲁刚不愿多解释,苦笑道:“是她一再坚持的。我不想过分拂逆她,你知道,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病人。”
拉里看看他,不好再说什么,他和平托律师常常为鲁刚担心,他对自己乖戾骄纵的妹妹向来是百依百顺,这不象他平素嫉恶如仇的为人。但拉里是公司的老人,知道这个被噩运纠缠的航天世家里,有不少悖于常理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他叹口气,缄默下来。
班克斯从汽艇前扭过头,嘻皮笑脸地说:
“你的妹妹太漂亮啦!她要是嫁给我,我保证今生不再碰任何一个女人!”
拉里知道事情不妙,没等他说话,鲁刚的脸色已刷地阴沉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滚你妈的。”
班克斯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怒火。这七八年来,他已成了鲁刚的玩命伙伴,从心底泯灭了老板和雇员的界限,他没想到这么一句玩笑话惹得鲁刚翻了脸。老拉里急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班克斯,那不是你的小露丝吗?”
他扭回头,看见一个女子正向他打着飞吻,这个“小”露丝可一点也不小,她是一个黑白混血女人,身材高大,臀部宽厚,看起来象一头巴西河马。班克斯马上忘了这场不快,从舷窗探出头,高兴地吆喝起来。布莱克也找到了旧相识,是一个身体娇小的泰国女人。汽艇靠上岸,侍者系好缆绳,班克斯和布莱克跳上岸,同自己的相好拥抱着进去了。老拉里早已没了这种兴致。他踱到一家小酒吧,坐在角落里要了一杯郎姆酒,安静地啜着。他看见鲁刚最后一个离开汽艇,换了一身衣服,独自到豪华的顶楼餐厅去了。
今天是周末,夜总会里顾客很多。底楼大厅里,在紫色的旋转灯光下,人们都在疯狂地扭动着。左边是赌场,身穿燕尾服的侍役正在熟练地分牌。班克斯和布莱克已经无影无踪了,他们多半已被自己的相好拖进了爱巢,那是在下面几层房间里,也就是在水下,是用被海水淹没的楼层改建而成。这些房间改建得很巧妙,用大块玻璃密封了原来的门窗,顾客们作爱时还能仰头看着水中嬉戏的鱼儿。鲁刚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他顺着旋转楼梯径自上了顶楼。
顶楼餐厅是透明式建筑,半透明的淡绿色的天棚,四周是锃亮的落地长窗,厅里摆着雕饰精美的红木桌椅。这里的顾客大多是达官贵人、名媛命妇,她们的珠宝在灯光中闪烁着,几只雪白的吧儿狗蹲在椅子上,从容地看着众人。乐池里正在演奏月光奏鸣曲,乐手们动作舒缓,乐音带着梦一般的朦胧。
餐厅里有几十名漂亮的正当妙龄的女侍,都穿着无肩上衣,超短裙,在各个桌子中来回穿行着。看见鲁刚进来,一名衣冠楚楚的男侍忙迎过来,领他来到预定的餐桌旁。这张餐桌邻着窗户,窗户中嵌着辉煌的倒影。鲁刚点了菜,很快一名女侍就送来了开胃酒。
“你好,老虎。”
她含情脉脉地盯着鲁刚,鲁刚大笑着把她拥入怀中,吻着她白晰的后背,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阿慧起初抗拒着,但很快也陷入情热,向鲁刚报以热烈的回吻。
阿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南方女子,身材小巧,嘴唇丰满湿润,一双眸子象羚羊般明亮。三年前,她离开已沦为泽国的华南某地,来到这个销魂之窟。她很幸运,很快就遇见了鲁刚,从此把一腔痴情泼洒在这个粗野不驯的中国同胞身上。
四周的绅士们投过来冷漠的目光。在餐厅中同女侍调情是件违规的事。真正的绅士另有寻欢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能随心所欲地干很不“绅士”的下流事,但在某些场合又必须穿上绅士的燕尾服。邻桌一个头发花白的白人低声对他的情妇说:
“看见了吗?这是一艘空天飞机的船长,中国人鲁刚。”他叉起一块小牛肉,轻蔑地说:“一个粗鲁的野蛮人。想想吧,上个世纪70年代,当人类的航天梦刚刚实现时,那时宇航员是何等的俊杰!他们都是人类的精英,受过高等教育,一言一行都是人类的楷模。现在呢?……”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情妇是个乳房很大的金发美女,好奇地打量着鲁刚,低声笑道:
“我倒希望你象他那样吻我,就在这儿。你敢吗?”
绅士压低声音说:“不,我要在楼下的房间里干更勇敢的事。”
两人低声窃笑着。鲁刚听到了他们的低语,懒得理他们,更加放肆地同阿慧拥抱亲吻。他是这里的大主顾,没有人来干涉他们。餐厅老板是个越南人,他知道在全球性的经济衰退中,相对来说中国人的腰包稍为鼓一些,那些衣冠楚楚的西方人都是外强中干,所以他一直默许、怂恿阿慧用自己的柔情留住鲁刚。阿慧用双臂挽住鲁刚,轻声说:
“老虎,你又有几个月没来了。”
“我刚跑了一趟太空运输,前天才到家。”
“老虎,我真的想你,你再不来,我真要发疯了。”
鲁刚笑着说:“我也想你呀。”
阿慧伤感地说:“你在外边顾不上想我的,我知道。老虎,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是6年前吧。”
那时阿慧刚来到这个夜总会,鲁刚是她碰到的第一个客人。夜总会的越南老板说,鲁刚是这里的大主顾,要好好侍侯他,那时她对这个外貌粗野的有钱的汉子满怀恐惧。但那晚鲁刚只是把她搂到怀里,平静地同她聊天,问她家乡在哪里,父母都好吧,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阿慧被他的亲切融化了,把久藏腹中的苦水都倒了出来。她说我的老家在太湖畔,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但海平面一天天升高,通过长江倒灌进来。好长时间,她的乡人一直在同老天爷搏斗,修堤筑坝,他们至死不相信自己祖祖辈辈的故土会被海水夺走,但终归是天意难违。首先是地下水位逐渐抬高,把良田变成盐碱地,接着已经盐化的地下水象自流井一样向田里倒灌,眼睁睁看着良田成了沼泽,村民象蚂蚁一样被一步一步赶走。只有爷爷和几个老人坚决不走,他们说这可不比往日的逃荒,这么多失去土地的人,哪儿能盛得下?不,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他们用剩下的积蓄买了机帆船,由农民变成了渔民。我的爹妈和乡亲们移民到甘肃去垦荒,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如今我和爷爷已经失去了联系。”
她钻在鲁刚宽阔的怀中,说着,哭着,不觉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是鲁刚把她唤醒的,醒来后她首先感到惊慌,因为客人们花了钱不是为了听一夜哭诉,他一定会生气的。鲁刚已经穿戴整齐,递给她一张支票,轻声说:
“这点钱你拿去,把爹妈和爷爷安顿好。”说完他就走了,阿慧震惊地发现,支票上的金额竟然是10万元!……从那以后,她一直焦灼地等着鲁刚重新出现,10个月后她才见到鲁刚,那时她立即扑上去,和着泪水吻他。
此后的6年中,她一直把鲁刚当作自己的丈夫。这会儿她痴痴地看着鲁刚的眉眼,微嗔地说:
“老虎,你什么时候才能娶我?你让我还要盼多久呢。”
鲁刚有些窘迫。没错,他喜欢温柔可人的阿慧,自认识她以后就没有要过别的女人。这个外表娴静的女人在心里有一团火,一团极为炽热的情火,他被烧得情思迷乱时也答应过娶她——他也确实打算娶她,如果他能办到的话。可是,他知道心里有一个深藏着的情结,一个从不示人、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结,所以,他绝不会让阿慧坐上鲁家主妇的位置。……也许,现在就该设法从阿慧的爱情之网里脱身?
他没办法回答,便以一阵热吻堵住阿慧的嘴。忽然他感到大厅里反常的安静,不,大厅本来就很安静,只有似有若无的梦幻般的乐音飘落于地;但这会儿的安静中又有一层只可意会的停顿,鲁刚抬起头,一个衣裙飘飘的仙子出现在入口。她披着银狐皮披肩,一件中国真丝白裙,裸背低胸,身体左侧是流畅致密的皱折,波澜澎湃,右侧则显出逼真的人体曲线。酥胸上挂着一根很细的项链,作工极为精致,一粒黑钻在坠上拆射着光芒。她的身体颀长,胸围和臂围处很丰满,皮肤白中透红,这正是近十年最时髦的自然色。她知道自己拥有性别的骄傲、姿色的骄傲、甚至财富的骄傲,立在入口,似乎有意作一个刹那的亮相,目光傲然从容。然后,她从众多顾客中找到了哥哥,看见了仍腻在哥哥怀里的阿慧,目光顿时阴沉下来。
鲁刚很尴尬,他没想到今晚妹妹会来得这么早,便近乎粗暴地把阿慧从怀中推开。阿慧用受伤的目光看看鲁刚,垂下眉眼,端上托盘飞快地走了。她知道鲁刚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妹妹,但她没有想到就是这个珠光宝气、性感迷人的女人,他们的相貌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阿慧在洗脸间擦干了泪水,才走出来为客人上菜。
侍者接过鲁冰的披肩,把她领到鲁刚的餐桌旁。鲁刚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安顿她坐好,问她:
“你要喝点什么?还是冰茶或者可乐吗?”
“不,我今天也要喝威士忌,和你一样。”
鲁刚略带诧异地看看她,笑着为她要了一杯,然后含笑打量着妹妹。妹妹目光清彻幽邃,但在两潭秋水中常飘过一丝浮云,使她的目光有些迷茫。鲁刚知道这是她得病后常有的神态。虽然有时也为她的乖戾骄纵生气,但想到横死的父母,想起妹妹在神智上受到的挫伤,他也就把气愤自己化解了。他愿意永远记着妹妹小时的模样:胖乎乎的小囡囡,一见他回来,就扎着双手,口齿不清地咕哝着“可可,可可”,向他扑过来。
但今天他不免在心里责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象一个大学生,这身衣服无形中使妹妹和他疏远了。他喜欢妹妹穿一件清纯飘逸的白色休闲装,或者穿一件淡绿色的学生裙,那才符合他对妹妹的印象,或者说符合他一直保留在心中的记忆。他也在心里责怪妹妹,不该坚持到这种肮脏地方来。但他知道任性的妹妹不会听他的责备,便叹口气,亲切地问:
“你从厦门怎么来的?乘飞机吗?”
“不是飞机,是那种飞机轮渡。”
“噢,你说的是地效飞机,每天一个班次,下午2点从厦门出发,半个小时就能到达高雄,对吧。”
“对,我又从高雄租了一辆快艇开到这儿。”
“冰儿,你约我见面,有什么事吗?”
“没有。”
“真的?”
鲁冰稍带不耐烦地说:“真的没有,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只是想见见你。”
“学校里功课紧不紧?”
“还是那个样子,反正我不打算当钢琴演奏家。”
“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回家乡扫墓了吗?”
“去了。”
“代我献花了吗?”
“嗯。”
上月六日,鲁刚还在小行星轨道上。那天鲁斯式飞船上出了点小小的故障,氢氧电池的一根输氧管密封破裂,引起一场小火灾,幸而很快被扑灭了。当然,这个小小的事故也完全可能让“挪亚方舟号”永远葬身在寒冷的外太空。他从不把这些告诉妹妹,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心。
近几年,他常盼着同妹妹见面,见面之后的谈话却有些困难,实际两人的生活都互相向对方封闭,除了对过去的回忆,似乎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而回忆过去又是很危险的,极可能牵涉到父母的横死。鲁刚仓促中又找了一个话题:
“姚云其好吗?这个年轻人心眼还是很厚道的。”
鲁冰烦倦地说:“不要提那个可怜虫。”
鲁刚又在心中暗叹一声。姚云其是一个性格软弱的青年,对鲁冰百依百顺。以鲁刚的性格,当然不会喜欢这种没有男人味的男人。妹妹与姚云其同居两年多了,更是一直把他当成可以唿来唤去的奴隶。这使鲁刚对他的鄙夷中夹着同情。不过姚对鲁冰的爱倒是十分真诚十分狂热的。只要鲁冰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跳入火山口,或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爱情可以使一个最软弱的男人有几份阳刚之气,鲁刚对他的看法也多少有些改观。他问:
“钱够花吗?这几个月资金周转不开,上个月的生意赚得不多,飞船上又出了点小事故,花了一笔维修费用。”
鲁冰仍烦倦地说:“勉强够吧。”
鲁刚暗自摇头。太空运输业已是强弩之末,运转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以他的财力,每月拿出十万元供妹妹花销已是力不从心了,但妹妹从没有满足的时候。这些年来,鲁刚一直咬牙紧缩自己的开支,不愿减少妹妹的花销。他不能辜负父母临死的嘱托,也想以此弥补自己的愧悔。
鲁冰斜靠在座位上,神情慵倦地打量着大厅里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毛很长,裸露的肩背润泽如玉。鲁刚看着她,目光无意中滑到了她白腴的胸前,滑到那道深深的乳沟,不禁浑身一震,急忙把目光挪走。这个动作当然没有逃脱鲁冰锋利的眼睛。她早就发现,在哥哥对自己的亲情中,偶而会冒出一丝超出兄妹之情的东西,她因此十分厌恶和鄙夷这个粗野的汉子。自从父母横死后,她患了严重的失忆症,那个凶日之前的事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一切都坠入一个幽深恐怖的地狱。她对过去已经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但她仍能感受到浮在记忆之上的父母的亲情,感受到鲁刚哥哥的亲昵——可是为什么在这些虚浮的记忆中,鲁刚又常常与一种模煳的恐怖相连?
夜深人静,她常常强迫自己回忆,可是,每当回忆到父母死亡时,她的意识便尖叫着四散逃走,坠入一片黑暗。医生说这是大脑的自卫性反应,也就是说,在这道记忆的断层之前,一定有什么十分恐怖的灾祸。回忆的结果使她内心充满绝望的愤怒。
她的回忆之河是从母亲去世那天接续上的,她清楚记得瞎了一只眼的母亲喘息着,拉着她的手放到鲁刚手里:“孩子,冰儿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妹妹,好好活下去,让你爸和我瞑目。”
26岁的鲁刚红着眼答应了。平心而论,他在此后的9 年中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但鲁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把那次托付与一段模煳的恐怖回忆联在一起。妈妈为什么瞎了眼?爸爸为什么恰在那时去世?哥哥和所有人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谁能告诉她回忆的断层后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往事?
这会儿,她被浮上来的片断回忆压得喘不过气,心中的戾气渐渐加浓。那个衣着暴露的女侍还在痴痴地盯着哥哥,这使她更为厌烦。她故意向哥哥俯下身,使那道乳沟更为清晰,撒娇地问:“哥哥,我今天特意穿了最漂亮的晚礼服,等着你的夸奖呢。哥哥,我漂亮吗?”
鲁刚惶惑地看着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开视线,十分勉强地说:“我去洗手间。”
鲁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残忍地笑了。她认定那个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卑鄙欲念。老实说,鲁冰坚持这个会面地点,故意穿这一身既雍容又性感的衣服,在潜意识中,就是希望有这样一个结局。这使她有一种猫儿戏弄老鼠的快感。
“当然漂亮,你太漂亮了!”
身后一个男人接过话头。鲁冰恶狠狠地扭过头,刻毒的话已涌到唇边。她尽可以折磨自己的哥哥,挑起他心中卑鄙的欲念,再让他陷入理智的自戕。但她决不会喜欢外人插进来。她横他一眼,把唇边的话刹住了。这是个华人青年,大约35岁,也就是与鲁刚同岁,头发微黄,似乎有一些白人血统。穿着随便,t恤、牛仔裤、拷花皮鞋,显然都是名家制作。手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形戒指,是美国常青藤大学的毕业留念。他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正用锐利的目光一遍一遍剥下鲁冰的衣服。这种目光与鲁冰很相似,是那种傲然的、意识到自己优越的、睥睨众生的目光。
总的说,这是一个英俊的、很有男人味的年轻人。鲁冰在最后一刻把怒容换成小猫一样温顺的微笑,轻声说:
“谢谢你的夸奖。”
男人再次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刷过她的全身,惊叹道:
“你确实漂亮!深潭秋水般的双瞳,湿润的嘴唇,秀挺的鼻子,丰满的乳胸和性感的臀部……你的美是很独特的,在你身上,把东方美女的典雅和西方美女的性感奔放不可思议地揉和在一起,太难得了!告诉你,对于女人美貌而言,我是一个世界级的鉴赏家,我马上向‘花花公子’杂志的巴特利先生推荐,希望下一期的封面裸照中就有你的倩影。这个封面一定会使‘花花公子’多卖十万份的!”
他放声大笑,餐厅中有不少客人扭过头冷漠地看着他。鲁冰微嘲地说:
“我似乎没有委托你当我的经纪人吧。”
“这样美的胴体不向世人展示,不是太吝啬了么?”他笑着伸出手:“唐世龙,英文名字汉克·唐。很荣幸能认识你。”
鲁冰略为犹豫,还是伸出手去,让他碰了一下指尖。但她没有报自己的名字,只是展颜一笑,回到自己的座位。
唐世龙抬头看见鲁刚已从洗手间返回,便回到自己的餐桌。鲁刚坐下后,看到刚从这张桌旁走开的那个青年正漫不经心地玩着酒杯,嘴角挂着浅笑,一双眼睛火辣辣地、毫无顾忌地盯着冰儿。
鲁刚目光阴沉地投过去一瞥,他从本能上讨厌这个家伙。可能是他太漂亮,带着三份色相的漂亮,这种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太有钱,他身上有无影无形却分明存在的富贵之气。鲁刚算不上穷人,但他的财富是用生命和辛劳换来的,所以他对一切养尊处优者,对一切“戴白手套”的绅士都有一种发自本能的仇恨。
不过,也许纯粹是一种阴暗的嫉妒心理?这是鲁刚从不愿承认的,他难以摆脱心底的负罪感……鲁冰侧过脸瞄他一眼,目光如刀。她的肩背白晰如凝脂,逆光中可以看到密密细细的纤毛。鲁刚苦笑一声,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此后两人没有多交谈,默默地吃着盘中的西餐。阿慧在各个餐桌上服务时一直在留意着这边,她已经知道这位姑娘是鲁刚的妹妹,自然十分高兴。但她不久又皱起眉头,因为在那对兄妹之间,明显地笼罩着一种冷淡的气氛,他们今晚的谈话一定很不愉快。她真想走过去劝慰他们,但最终自卑地摇摇头,放弃了这个念头。
快到12点时,鲁冰站起身说:“哥哥,我要走了,你把我送回岸上吧。”
鲁刚几乎是松了口气,他也站起身问道:“你今晚宿在哪儿?”
“我已经在岸上预定了房间,明天上午返回厦门。”
“走吧,我送你上岸。”
柜台前的阿慧正踌躇着,不知自己该不该走上去同老虎告别。鲁刚抬起头在餐厅里寻找着,他发现了阿慧,特意走过来,笑着同她吻别。阿慧在他怀里抬起头,看见那个漂亮姑娘站在楼梯口,正冷冷地盯着他们,她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阿慧苦笑着吻吻鲁刚,然后把他从怀里轻轻推开。
夜风已经很凉了,下弦月在天边闪着冷光。鲁刚看看抱着膀子立在他身后的妹妹,顺手从旁边扯过自己的毛衣扔给她。鲁冰没有拒绝,她把银狐皮披肩扔在一旁,套上哥哥的毛衣。毛衣又宽又大,几乎盖住了膝盖。鲁刚斜眼瞅瞅她,嘴角明显地漾出笑意。鲁冰歪着头问:
“你笑什么?”
鲁刚又回头看她一眼。宽大的毛衣使她的身躯显得十分娇小,她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身体单薄的毛丫头。他说:“没什么,我觉得你穿这件毛衣很漂亮,比今晚那件衣服漂亮多了。”
鲁冰嫣然一笑,靠近哥哥,挽住他的胳臂。他们都感觉到,晚饭中在两人之间滋生的冷淡忽然烟消云散,醇郁的兄妹亲情悄悄流淌。这种亲情是从记忆断层之前延续下来的。象往常一样,鲁冰多少有些后悔,每隔一段时间,她常常想来见见哥哥,见面中又禁不住想剌伤他。当这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受了伤,躲在暗处悄悄舔伤时,她又感到莫名的烦郁。她轻轻叫道:
“哥哥……”
鲁刚扭头看看妹妹,她仰着头,两眼亮晶晶的,欲言又止。鲁刚笑着问: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在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讨厌我吗?”
鲁刚大笑着,左手扶着舵轮,右臂把妹妹用力揽在怀中。鲁冰安静地倚在他身上,不再说话。港口的灯光越来越近,鲁冰忽然说:
“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9年前的事情?我不能老是生活在残缺中。”
鲁刚苦笑道:“冰儿,不要胡思乱想了,医生一再嘱咐让你忘了那段历史,否则你又会犯病的。”
鲁冰的心绪在刹那间又变坏了,怒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一定要知道!”
鲁刚又回头看看她,目光十分复杂,他看着远方低声说:“其实,两年前我拗不过你的要求,曾对你说过一些。”
鲁冰浑身一抖:“你说过?”
“对,但是……听完后你真的犯病了,犯病后又把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妹妹,不要再想它了,等到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鲁冰不说话了,象只跌进陷阱里的小鹿,目光中是绝望和迷茫。快艇靠了岸,鲁刚把缆绳系好,陪鲁冰爬上水汪汪的台阶,又把她送到绿云饭店。他在饭店门口站住说:
“我不进去了,还要返回去接他们,明天你自己回厦门吧。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快快活活地活着,听见了吗?”
鲁冰已经把眸子中的阴云驱散了,她笑道:“好的,谨遵哥哥的教诲。”
“给,你的披肩。”
“我不要了,送给你的情人吧。她叫什么?阿慧?虽然是一个下等人,但看来她对你倒是一片真心。我拿它换你这件毛衣,行吗?”
她攀住哥哥的脖子,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笑着跑走了。鲁刚看着她走进旋转门,才转身回去。
赶回夜总会已经是凌晨3点了,在艳丽怪异的灯光背景中,他看到一个女子在踽踽地来回走动。是阿慧。她已经脱下了女侍的衣服,换上一套色泽暗淡的长衣长裤。鲁刚把她拉上船,问:“你已经下班了?”
阿慧低声说:“不,我已经不在这儿干了,妈妈已经回到太湖,用你给的钱买了一条机动渔船,我也要回去。我等到今天,就是为再见你一面。”
她痴痴地看着鲁刚,泪水在眼眶里涌动。在四目对视的刹那,鲁刚真想说:你不要走,跟我回家吧……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她娶了阿慧,他心里还是装着另一个女人。阿慧苦涩地说:
“老虎,我要走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她想起了鲁刚妹妹那双寒冷锋利的目光,那目光在她心中割下的伤口,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愈合。鲁刚生气地说: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只是……”
阿慧强颜笑道:“不说了,我不说了,你也不用说了。老虎,走前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再陪你一夜,好吗?你看,现在已经3点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鲁刚怜惜地把她揽入怀中,启动了快艇,向沉沉夜色中开去。
清晨,筋疲力尽的船员们陆续回到船上。露丝把班克斯送到泊船处,和着泪水吻遍了他的脸膛,然后按着口袋里的钞票,喜孜孜地回去了。班克斯见拉里大叔正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便解嘲地笑道:
“妈的,这只母河马,昨晚几乎把我吞到肚子里。”
布莱克也在泊船处与自己的泰国情人告别。老拉里手里还拎着酒瓶,他几乎喝了一夜的酒,不过目光仍然象猎犬一样清醒。他们看见阿慧从快艇的活动式船舱里出来,头发蓬乱,脸色疲惫,但眸子中流溢着奇异的光彩。班克斯挡住她的路,粗声说: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在船上偷了东西?——肯定把鲁刚船长的心偷走了,快掏出来!”
阿慧没有说话,抿嘴笑笑,绕过他溜走了。她的表情很平静,只有老拉里饱经风霜的眼睛,才能在她的喜气中看出惨然和快绝。老虎鲁刚坐在后甲板上,懒散地靠着一只锚桩,身边随便地扔着那条昂贵的银狐皮披肩,嘴里叼着一支早已熄灭的烟卷,盯着天边的残星冷月。
老拉里问他:“冰儿呢?”
“昨晚就把她送走了,我告诉她以后不要在这些地方见面。咱们也走吧,去见见平托大叔,听说有一笔大生意。”
在这幢大楼的底层有一个室内游泳池,唐世龙趴在池旁的榻榻米上,两个一丝不挂的绝色女子正为他按摩,两双小手柔若无骨,在他的大腿上、嵴背上轻柔地滑动。按摩到肩部时,一个女子俯下身在他脸上着着实实吻了一下,两个女人格格地笑起来。唐世龙没有任何反应,侧脸盯着窗户。那儿安着巨大的 厚玻璃,在灯光的照射下,外面的海水显得绿幽幽的,各种海洋生物自得地游来游去。
一个随从走进来,唐世龙立刻从地上跃起来,急迫地问:“打听清楚了吗?”
“打听清楚了,那个姑娘叫鲁冰,在厦门大学音乐系上学,今年大概是三年级。同桌的男人是她哥哥鲁刚,鲁氏太空运输公司的老板兼‘挪亚方舟’号空天飞机的船长。他们的父亲鲁君健在9年前因车祸去世,几天后妻子也死了,听说是悲伤过度。还听说鲁冰在那之后患了失忆症,直到今天也没有痊愈,不过从她今天的言谈举止上根本看不出来。鲁氏公司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公司,目前经营状况还算可以。”
唐世龙不耐烦地说:“说她本人的情况!我暂时还不打算认鲁刚作大舅,也不想打听她的嫁妆。”
“她本人……是个野性十足的姑娘,鲁家上下都让她三分。不少豪门公子向她求婚,都被她骂走了,目前和一个姓姚的书呆子同居,不过看来她没打算让他作自己的丈夫。”
“她眼下住在哪儿?”
“鹅銮鼻的绿云饭店。要不要把她弄来 ?这事交给我吧。”
唐世龙笑骂道:“放屁,实在是放屁,那么一位美貌小姐,能容得你们去动粗?从明天起,派一个人紧紧盯着她,每天为她送一束鲜花,玫瑰、牡丹、茉莉、水仙,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哪怕她把送的花都扔到阴沟里,也要照送不误。另外,你们不要出面,找那些长得机伶可爱的小男孩送给她,别让你们的尊容污了她的眼。”
随从讪讪地笑着说:“行,我们一定躲得远远的,还要躲到下风头,不能让她闻见我们的臭味。”
迈克走进这座半埋地下的办公楼时,看见杰克正从楼上下来。自从那天之后,杰克对他似乎一直是敬而远之,他的表情中既有畏惧也有冷淡。但今天一看见迈克,他就高高兴兴地打招唿:
“哈罗,你好,老迈克。”
“你好。”
他朝迈克扬扬手中的支票:“我要走了,咱们都要离开这具活棺材了。5000元的遣散费。多大方!”
他哈哈一笑,急急忙忙地走了。秘书雷切尔小姐仍然安静地坐在原位,看见迈克过来,笑盈盈地问候:
“你好,迈克先生,汤姆逊先生在等你。”
迈克知道雷切尔小姐也是同样的命运,在遣散所有的工作人员后,她也要收拾自己的牙具。但雷切尔小姐对这一切安之若素,她的发型和十指上的蔻丹照样做得一丝不苟。迈克很欣赏她的镇静,笑着说:
“雷切尔小姐,祝你很快找到更好的工作,对,还要找到一个好丈夫。”
雷切尔莞尔一笑:“谢谢。”她拿起内部电话说:“迈克先生已经来了。”
门打开时,汤姆逊才从窗外收回目光,说:“请进。”
老迈克迈着军人的步子走过来,不过左腿仍然稍瘸。他不等邀请便自己坐下来,仍然是军人般的坐姿。汤姆逊关心地问:
“迈克先生,腿伤怎么样了?”
“基本上痊愈了,谢谢你的关心,还要感谢你那天冒着生命危险下到库区救我。”
“不必客气,是我应该作的。可惜G区和P区的管理员都殉职了,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
“上帝保佑他们。”
汤姆逊在斟酌着下面的词句,迈克微笑道:“开始正题吧,汤姆逊先生,我想你刚才不会是和杰克寒喧天气。”
汤姆逊笑了,他咳了一声,开始同样的谈话:
“迈克先生,我非常遣憾地通知你,接上边的命令,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全部关闭,人员在三日内遣散完。地震学会已确认,西雅图-洛彬矶地震带进入了活跃期,并向西部延伸,估计这一带年内还有里氏七级以上的浅源地震……”
他看看老迈克的白发,觉得于心不忍。他已同其它人谈过话,他们多是耸耸肩膀,装上5000元遣散费后便拜拜了,因为他们早就腻歪了这份工作。但老迈克已经垂暮,孤身一人,这5000元够他去天堂的路费吗?不过,汤姆逊想,我只是一个执行者,马上也要从这里卷铺盖滚蛋,我无能为力。
老迈克显然很吃惊,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或者说,他虽然已经知道所有人都要被遣散,但没想到自己也是同样的命运。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陷于沉思。良久之后汤姆逊不得不咳嗽了一声。老迈克抬起头,问:
“我可以用一用电话吗?”
“当然,请用。电话前天已恢复。”
老迈克很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喂,是我,老迈克。”
2秒钟后,电话中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迈克,你好,我知道你会来电话的。”
迈克简短地问:“尤卡山全部关闭?我也被遣散?”
“对。”
“AD区的核废料呢?”
“会有人去处理的。迈克,我知道遣散费太微薄了,我已经为你申请了一笔12000元的特别津贴,近期内就能办好。我会寄到你的账号上去。老迈克,请原谅,我只能办到这一点了。我常常留恋30年前,那时美国政府的财富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现在呢,”他苦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迈克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这个。我还有一些积蓄,俭省一点,够我去见上帝的旅费。我只是放不下AD区的东西,想留下来把它们处理完。”
“谢谢你,迈克先生,但……”
迈克不快地说:“请放心,在这段工作期间,我不会向你们要工资的。你知道,AD区的那些玩意儿实际是我的孩子……”
那边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老迈克,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会处理的。”
迈克脸色阴沉,直到这时他才(过于迟钝地)知道,自己确实被抛弃了,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核弹专家真的没用了,被历史无情地淘汰了。其实他早该想到的。温室效应使世界变得更加脆弱,核弹成了过于危险的武器。即使没有温室效应,在今天的世界中,恐怕也不会有人敢公开使用核弹或用核弹威胁。他一直视为生命的2250件核弹,实际上早成了一钱不值的垃圾。但他一直顽固地欺骗自己,就象一个守财奴死守着一堆早已作废的纸币。
他真的没用了,不仅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而且是在权力机构的最上层——他曾固执地相信,这些人、只有这些人才认识他的价值。但今天呢?他们甚至不想费心对他来番虚假的安抚。其实,把他留下来处理完核弹再走,对他们说有什么损失?没有,一点也没有。但那些人却急于要他离开,他们不愿再看到这位旧时代的象征了。
迈克沉默了很久才说:“那好,我们就此告别吧。”他突兀地问:“是处理到拉格朗日墓场?”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问,停了一会儿,才不快地说:
“我不知道,也许吧。”
汤姆逊看见老迈克放下话筒后仍在发愣,脸上逐渐浮出平静和决绝。他咳了一声,准备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老迈克已从冥思中回来,客气地说:
“再见,汤姆逊先生。再次感谢你那天冒着危险去寻找我,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我的戏已经结束了。”他转过身,用微跛的军人步伐走出去。透过半开的房门,汤姆逊听见他同雷切尔小姐亲切地告别,说他要到圣弗朗西斯科去找自己的女儿,他已经近40年没有同她在一起了。
两个小时后,汤姆逊看见老迈克那辆白色福特车开过来。他连忙跑出去同他告别,但老迈克没有停留,只是远远地招招手,顺着被地震破坏的道路小心地开走了。
离开核废料堆放场,迈克有一种很奇怪的心境:有淡淡的悲哀和苍凉,也有莫名其妙的轻松。70年来,他一直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埋头往前,没有停下来喘息过,甚至没有回头看看身后的风景。现在,他的目的地忽然消失了,再也不用紧紧张张地往前赶了——那他又该干点什么?他该怎样度过他的余生?
他没有直接向旧金山开去,而是首先向南,游览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站在科罗拉多陡峭的悬崖上,看着巨雕在脚下悠然自得地展翅滑翔。下意识中,他是在推迟与女儿见面的时间,推迟“新生活”的来临时刻,想在心理上先做一点准备。之后他驱车去亚利桑那州的彩色沙漠,欣赏着蓝色、紫色、白色、黄色和粉红色的砂砾在阳光下闪亮。几天后,他又到了太平洋的海滨,忧郁地盯着巨大的加利福尼亚红杉,它们在气温升高后正逐渐枯萎。
一个月后,他把福特车停在吊索式金门大桥的停车场上。身旁是直径一米的大桥吊索的样品,那是当年建桥者特意留下的。钢绳的外层已经锈迹斑斑,但断面处被观光客抚摸得亮光闪闪。金门海峡的水面已经显著升高了,轮船从桥下缓缓开过去,隐约可见海豹在水里翻花。观景台上,一个黑人妇女和她5岁的女儿在用面包喂海鸟,他不由联想想起自己的女儿。但他随即哑然失笑——那个“5岁的女儿”已经是40年前的事了。
明天就要见到女儿了。在夕阳和海风中,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惶惑,这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他不敢确定女儿是否愿意接纳他。
在横跨1000公里的旅程中,他已经把自己的一生仔细梳理了一遍。想起他和妻子的离婚,他觉得内疚。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技术”了。好象谁说过,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上帝的魔术,而掌握这种魔术的人就会觉得自己有了上帝的权力。在蒙昧时代,巫师是用符咒和复杂的舞蹈语言代上帝施权,但那是虚幻的,而他手中的核武器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而且,全世界50亿人中,有谁能比得上他与“核上帝”的亲近?核武器是由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研制的,核弹的安全措施则是更聪明的人制定的,这儿实行“双重核按钮”制,每一级执行者必须有两套密码指令,只有两套密码核对无误才能向下一级传达。值得一提的是,在最后一级执行者中,两个核导弹发射钥匙孔至少间隔3 米,以确保一个人无法启动。但这些被常人看得神乎其神的核按钮锁对他来说不值一哂,只要乐意,他可以越过参谋长联席会议和总统,轻而易举地让一支弹道导弹唿啸升空,让死神降临莫斯科、北京或旧金山。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但这足以使他保持上帝般的优越感。这种心境是普通人无法领会的……不过他仍然为妻子歉疚,她正是那种无法与其沟通的普通人。尤其是2022年全世界销毁核武器之后,他执意从华盛顿调往荒僻的尤卡山核废料堆放场,尽其余生守护那些文明的粪便,妻子卡箩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尖刻地说:
“你是不是患了对核武器的单恋症?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把妻子女儿放在心上,我们在你眼里远远比不上一枚B61-11核弹。我们一直尽量理解你,毕竟,这些武器是在守护着民主社会的安全——至少在你的心目中如此。但是,核武器现在已经销毁了,你可以脱身了,在这种情形下你还要让我当寡妇吗?”她冷淡的说,“请你决定吧,或者是我们,或者是那堆核废料。”
可惜那时他无法向妻子泄露核弹的秘密,绝望的妻子最终离他而去。这些年,他一直对妻子怀着歉疚,愿她的灵魂安息。
他在附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赶到南弗朗西斯科,女儿住在那里。他在郊外一个小镇上放慢了车速。右边是乡村小教堂,正响着晚祷的钟声。左边是一个乡村网球场,显然已废弃多年,疯长的野草透出满目茺凉。他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墓,汽车已经开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他又把车倒回来。路边的标牌上写着“仁慈公墓”,一条卵石小径向前延伸,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整齐地排列着,草坪修剪得非常精细。一个穿牛仔服的中年人正在拍纸簿上记着什么,这时向他招招手,高兴地说:
“你好,从远处来的吗?”
迈克走下汽车:“从内华达来的,我女儿就住在前边。你是这儿的守墓人吗?”
“对,我叫帕加诺·布鲁诺。”
“漂亮的墓地,草地修剪得象姑娘的发型。”
帕加诺自豪地笑了:“谢谢你的夸奖,我手下有两个小伙子,负责照看三个公墓,我从来没有让他们有机会偷懒。你看,我正在检查这儿应该整修的地方。”
迈克四周看看,再次夸奖道:“漂亮的公墓,真是休息的好地方。我想就把这儿当作我的归宿。”
帕加诺笑道:“先生,你离死神还远着哪。不过,真到那一天的话,欢迎你来这里,我一定会让你满意。”
他同帕加诺先生告别,继续往前开。前边就是女儿的家了,是一幢普通的平房,木房顶,汽车库的大门久未油漆,门前的小枞树也疏于修剪,落日把余辉洒在树梢。
麦菲亚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白发老人,手里举着一束鲜花。她愣了足足两秒钟,才认出这是父亲。毕竟,40年来,她基本上只是在照片上与他见面。
“爸爸!”她高兴地喊,埋怨道:“你该事先告诉我们一声,你是开车从尤卡山过来的?”
老迈克俯下身吻吻她,走进屋里,麦菲亚大声喊:
“米斯,杰克,外公来了!”
两个孩子从里间出来,米斯今年16岁,很漂亮,但身体很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用手挽着外公的脖项,亲热地吻了他的额头。杰克则脸色冷漠,过来简单地问候一句,帮他把汽车后衣箱里的旅行箱提到屋里,便回到自己屋里听猫王和甲壳虫的音乐。他妈妈似乎对儿子的表现已习以为常。
麦菲亚领父亲到卫生间洗漱完,为他端来一杯咖啡。迈克问:“哈丁斯呢?还没回来?”
“他下班后还要到酒吧揽一份工,十一点后才能回来。爸爸,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吃晚饭。”
晚饭桌上,小米斯一直好奇地看着外公,问了很多核武器的问题:爷爷,你真的是最好的核弹专家吗?人们干嘛要制造核弹去杀别人?现在世界上还有核弹吗?杰克仍是满腹牢骚的德相,偶尔抬头看看陌生的外公,埋下头自顾吃饭。迈克告诉女儿,尤卡山已经关闭了,他终于在70岁上退休了。这一生他对家庭亏负太多,很想补回过去的遣憾,同孩子们在一起生活。麦菲亚说她为此高兴,但迈克发现她的笑容很勉强。
米斯只草草吃了两口便离席,萎靡无力地说她累了,想去休息。迈克低声问:
“米斯有病?”
麦菲亚的眼眶里立刻涌满了眼泪:“白血病。”她苦涩地说:“手术费20万元。可是她没买医疗保险。”
“为什么?”
“不是我们的过错。保险公司早已查过咱家的基因,不愿接受她的投保,因为她体内发现了可导致白血病的‘费城基因’。当然,这些我们是事后才知道的。”
迈克点点头,没有置评。他知道这是保险业的惯例。在过去,投保十万美元的30岁健康女性,每月交费20美元;但带有乳腺癌基因的则为39美元;若带有该基因又有三位血亲死于此病,交费就要上升到56美元。后来随着基因检测技术的日益完善,保险公司对投保人的各种遗传性疾病了解得更加清楚,若带有某些危险疾病的(如可引起脑细胞死亡的亨廷顿症)基因,保险公司干脆不再受理。
当然不必去指责保险业的残忍,正如不必相信保险业的仁慈。归根结蒂,金钱是至高无尚的上帝。
杰克冷冷地插嘴:“这就是科学。科学可以下这样的定义:它是一种魔法,可以预支子孙的幸福让今人享用,而使后人享受先辈的痛苦。”停一会儿他又说:“外公可以划到预支幸福的那代人吧,我们活该倒霉。”
母亲瞪了他一眼,于是他不再说话。迈克问:“家里的状况……比较紧张吧。”
麦菲亚勉强笑笑:“我们正给杰克找工作,我也想去揽一份零工。以后会好的,别担心。”
晚上,迈克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一时还不能下决心断然改变自己的生活之路。夜里,他听到哈丁斯回来,他想应该同女婿见个面,便悄悄披衣下床。女儿女婿的门半掩着,泻出一条黄色的灯光,他听见女儿低声说:
“……其实,我和这位父亲并没多少感情。近40年来,他对于我来说只是几张照片,几次电话,他从没有向外孙们倾注一丝感情。现在老了,无处可呆了,才想到这个家。但我仍然可怜他,如果他提出留下的话,我想是没办法拒绝的。”
哈丁斯不情愿地说:“我也很想留下他,让他能安度余生。说来说去还是那个可恶的钱,米斯的医疗费……”
妻子说:“等问清他的打算再说吧。你该休息了。”
迈克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晚他一夜没睡。
帕加诺从工具车上卸下割草机,告诉哈尔先把破损的栅栏钉好。走进墓地,他发现一个穿深色夹克的老人已经早早来到这儿,正低着头浏览众多墓碑上的铭文。他认出这个老人昨天来过,还说要在这儿找一片安息之地,便高高兴兴地同他打招唿:
“早上好,内华达来的先生。”
“早上好,帕加诺先生。”
“你在看碑文吗?”
“对,你看这条碑文写得多好:死神战胜了我,但我从此不用畏惧它了。”
“对,写得很好。”帕加诺应答了一句,认真看看他,轻声问:“先生,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吗?”
迈克转向他,平静地说:“我昨天已经说过,我想在这儿找一块安息之地。我现在就把费用付讫,请你为我选一块墓地,把墓修好,用黑色大理石碑刻下这两句铭文。喏,给你。”他递过来一张纸片,上面写着:
战神已经死了,因为世界不再需要他
帕加诺不知道他为什么自称战神,但在这段铭文中看到了不祥,他惶然看着他:“先生……”
迈克笑着打断了他的疑问:“不必担心,我没有准备自杀。但我马上要到国外去,这个世界一天天破落,一天天混乱,谁知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回到美国?所以我想先把自己‘安葬’在这里。帕加诺先生,需要交多少费用?”
帕加诺从他手里接过现金,愉快地说:“请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坟墓修得漂漂亮亮。也祝你长寿,10年或20年后回来为‘自己的坟墓’献花。再见,迈克先生。”
晚上哈丁斯没有去加班,麦菲亚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父亲接风。米斯刚作过化疗,没有一点食欲,但她仍强自支撑着坐在外公旁边。迈克把她揽在怀里,不时用手抚摸着她因放疗变得稀疏的柔发。哈丁斯为他斟上白兰地,同他闲谈着40年的变迁,等着他提及今后的打算。但是一直到晚饭结束,迈克一直无意谈这件事。哈丁斯疑惑地看看妻子,试探地问:
“迈克先生,你已经退休了,准备在哪儿度晚年?”
迈克淡然说:“我还没有考虑好,以后再谈这件事吧。”
晚饭后老迈克的兴致很好,一直同两个孩子玩耍。哈丁斯又去干夜工了,麦菲亚回到卧室,很晚还能听到客厅里米斯的笑声。第二天凌晨,哈丁斯还未回家,麦菲亚忽然听到了汽车马达声。她向窗外望去,见那辆白色福特刚刚消失在网球场背后。她赶紧回到父亲的住室,那儿已经人去室空,桌上放着一封短笺,两张已签字的支票:
我已经走了。这两张支票,1万元的这一张可以即时兑现,1万2的这一张,估计在1个月内可以兑付。拿它作小米斯的医疗费,算是我多年寡情的小小补偿。
我去追讨一份债务,如果成功,米斯的医疗费就全部解决了。不必担心,我会活得很好。
麦菲亚追到镇子外面,久久怅望着福特车消失的方向,眼眶中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