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成人和一个孩子身处条件恶劣的地带,燃起的篝火在迫近的黑暗中显得极其微不足道。在头顶和远方,山谷的峰峦像一堵堵墙壁连绵起伏,而近一些的地段,那些包裹在山谷黑暗中的墓群,它们庞大的外形似乎像上古时代蜥蜴的幽灵,慢慢地爬近了。
布劳恩·拉米亚的身体又累又疼,心情也烦躁不安。索尔·温特伯婴孩的哭声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知道其他人也非常困倦了;过去的三晚,没有人睡过几个小时,而快要结束的这一天,恐惧一直折磨着大家。她把最后一块木头添到火上。
“有木柴的地方已经被咱们搜罗光了。”马丁·塞利纳斯厉声说道。火光从下方照亮了这个诗人形如色帝的脸。
“我知道。”布劳恩·拉米亚说,她太疲倦了,都懒得发火,语调中也听不出一点活力。柴火是从多年前一个朝圣小队带来的储藏品中找到的。依据传统,朝圣者们在直面伯劳的前一夜,会在一个固定地点扎营,他们的三个小帐篷正是设在那个地方。营地距离那座叫做狮身人面像的光阴冢很近,一块黑色的翼形垂下物遮蔽了一部分天空。
“等柴火用完,我们可以用提灯。”领事说。这位外交家看起来竟比其他人都还要疲惫。闪烁的灯光在他忧郁的面容上投下红色的色调。他这天本来穿了一身外交华服,但是现在那斗篷和三角帽看起来同领事本人一样又肮脏又萎蔫。
卡萨德上校回到火边,把夜视护目镜滑到头盔顶上。卡萨德全副武装地穿着格斗装备,唯一没有被活性变色聚合材质遮盖的是他的脸,那张脸就好像在距离地面两米的空中漂移。“没有异常情况,”他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热踪迹。除了风以外没有任何声音。”卡萨德把军部突击步枪靠在岩石上,自己则坐在其他人旁边,紧制装甲的纤维活化已经减弱,现在变成了一片暗哑的黑色,同先前一样难以辨认 。
“你认为伯劳会在今晚来吗?”霍伊特神父问。这名牧师用他的黑色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跟卡萨德上校一样,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这个瘦家伙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卡萨德的身子朝前倾了倾,用指挥棒拨了拨火。“没法子知道。夜里我会放哨,以防万一。”
突然,布满星点的夜空爆发出一阵色光,橘黄和鲜红的花朵寂静绽放,湮灭了星野,六个人不约而同抬头朝天上望去。
“过去几个小时都没这样过。”索尔·温特伯说着,摇着自己的婴孩。瑞秋已经停止了啼哭,现在正试着要抓他父亲短短的胡须。温特伯亲吻着她的小手。
“他们又在测试霸主的防御力了。”卡萨德说。拨过的火中冒出几点火星,灰烬向天空飘去,似乎要融向那里更为明亮的火焰。
“谁赢了?”拉米亚问,她说的是那暴虐的寂静空战,它们在前一天整个夜里和这一天大部分时间中,将天空塞得满满当当的。
“谁他妈的在乎?”马丁·塞利纳斯说。他在自己的皮大衣口袋里翻找,一副里头藏着满满一瓶酒的架势。但是他什么都没拿出来。“谁他妈的在乎啊。”他又咕哝了一句。
“我在乎,”领事疲倦地说道,“如果驱逐者突破了防线,他们将会在我们找到伯劳之前摧毁整个海伯利安。”
塞利纳斯脸带嘲弄地笑起来。“噢,那可真是可怕呀,是吧?在我们寻求到死亡之前就先挂掉了?预定的死期还没到来,就先被宰杀了,迅速而毫无痛苦地灭绝,却不是永远地在伯劳鸟的荆棘树上扭摆?噢!这个想法,真是太可怕了。”
“闭嘴。”布劳恩·拉米亚说,她的声音还是不带感情,但是这次却字字带着威胁。她看着领事,“那么伯劳在哪儿?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它?”
外交家凝视着火堆。“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也许伯劳已经走了,”霍伊特神父说,“说不定在你摧毁逆熵场之后,它就被永远释放了。也许,它这条祸根已经到了其它什么地方。”
领事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不会,”索尔·温特伯说。他的婴孩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他会来这儿的。我感觉得到。”
布劳恩·拉米亚点点头。“我也觉得。它在等。”先前她已经从背包中拿出了几份定额食物,现在她拉开加热标签,把食物分发到其他人手中。
“我知道这个世界扭曲的本原就是虎头蛇尾,”塞利纳斯说,“但是这他妈的太荒唐了。所有人穿戴得好好的,却找不到地方去死。”
布劳恩·拉米亚瞪了他一眼,但是什么都没说。他们安静地吃了—会儿东西。天空中的火光散去,密布的星点又重新显现,但是灰烬依然上升,似乎在寻找逃亡的出路。
我的思维完全被布劳恩·拉米亚朦朦胧胧的梦境牢牢包裹。于是自从上次梦见他们以来,我第一次试图把这纷乱的梦境重新理一遍。
朝圣者在破晓前下到了山谷中,一路高歌。距离头顶十亿公里之上战场的亮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前。整整一天,他们都在探测光阴冢的究竟。每一分钟,他们都期待着死亡。几小时之后,太阳升起,高地沙漠的冰冷被热气取代,他们的恐惧和欢欣也逐渐褪去了。
漫长的白日里,除了沙粒摩擦的声音、偶尔响起的尖啸、还有绕过岩石和墓群的狂风在一刻不停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哀吟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卡萨德和领事两人都带了一件工具,用以测量逆熵场的强度,但是拉米亚第一个发现全无这个必要,因为时间潮汐退潮或流动的时候,人会微微感到一阵恶心,同时还伴随着一阵挥之不去的幻觉记忆感。
距离山谷人口最近的建筑是狮身人面像;然后是翡翠茔,只要映照在晨光和暮霭中,那建筑的墙面就会变得透明;再往里,深入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矗立着叫做方尖石塔的墓冢;然后朝圣之路往逐渐变宽的干河床延伸,它们当中最大的墓冢,位于正中央的水晶独碑,就会出现在眼前,它的表面没有任何机关或入口,平坦的碑顶与山谷山壁的顶端平齐;再往里是三座墓穴,现在还能辨认出它们的入口,只因为那条饱经风霜的小路由此就到了尽头;最后——山谷往里将近一千米深的地方——端坐着传说中的伯劳圣殿,它尖锐的边缘和外张的尖顶令人想起那个传说中常在这个山谷中出没的怪物身上的尖刺。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各座陵墓中穿行,没有人敢单独行动,整个小队会在那些该进入的人工遗迹前面略微踌躇一下,然后走进其中。索尔·温特伯在看见并进入狮身人面像的时候,几乎被自己的感情淹没掉,这里就是二十六年前他的女儿感染上梅林症的地方。她当年的大学小组装置的设备依然放置在墓冢外的三脚架上,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起作用,是否还执行着它们的监测任务。狮身人面像内的过道现在就像瑞秋的通信志记录所显示的那样,狭窄,错综曲折,许许多多研究小组遗留下的一串串荧光球和电灯泡现在都已能量耗尽,不再发亮。他们用手持火炬和卡萨德的夜视护目镜探测着这个地方。没有瑞秋曾经所在屋子的迹象,也无从得知墙壁如何朝她合拢,疾病怎样降临到她的身上。眼前只是曾经强烈的时间潮汐退却后留下的残迹。但看不到伯劳的影子。
每一间墓穴都有它慑人的时刻,让人心里充满希望和可怕的预感,但是当看清了积满灰尘的空荡屋室,它就是几百年以来旅游者和伯劳朝圣者眼中的平常样子,那种预感便会在一个小时或者更久的时间中,逐渐消减。
最终这一天在失望和疲乏中过去,东面山谷峭壁投下的影子横跨过墓群和山谷,就像幕布垂下,宣布一场不成功演出的结束。白日的热度已经消失,高地沙漠的寒冷很快返回,伴着一阵狂风吹来,风中夹带着雪花和西面二十公里之外笼头山脉高处的气息。卡萨德提议扎营。领事向大家指出扎营地点,这是惯常情况下伯劳朝圣者在谒见他们拜见的生物的前夜应该等待的地点。狮身人面像附近的平地上面,有一些研究小组和朝圣者乱扔杂物的痕迹,这让索尔·温特伯有些开心,他想象着自己的女儿曾经在此宿营。其余人也都不反对。
现在,在纯然的黑暗中,最后一片木头熊熊燃烧,我感觉到他们六人逐渐靠拢……不只是靠近火的温暖,而且是互相向对方靠拢……他们在“贝纳勒斯号”悬浮游船逆行而上的旅途,加上横越草之海去到时间要塞的时间,那段共同的经历所编织成的脆弱但切实的联系驱使他们靠在了一起。不只如此,我还感受到了一种比情感维系更为显见的团结;我过了一阵才发现这个联系,但很快就意识到这种联系是基于小队共享数据与感知网结成的微型网络。在一个原始、地域性数据传递被战争的苗头撕裂的星球,这个小队把通信志和生物监视器连接在一起,共享讯息,并尽最大可能互相照料着对方。
虽然登录屏障既昭彰又坚实,我却没费多大力气就滑过了它,深入其呈,往下获取有界却无限的线索——脉搏,表皮温度,脑波活动,存取请求,数据详目——这些都让我能够洞察每一个朝圣者所思、所感、所做。卡萨德、霍伊特,以及拉米亚和她的植入物,他们思维的流动是最容易感觉到的。在那个时刻,布劳恩·拉米亚正在反思寻找伯劳是不是一个错误;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耳边絮叨,恰好在表面之下,偏偏又不依不饶地一定要让她听见。她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相当重要的线索,足以让她解决出……什么?
布劳恩·拉米亚向来都很鄙视玄奥的说法;这也是她离开舒适休闲的生活要去当一名私家侦探的原因。什么玄奥的说法?她差一点就可以解决她的赛伯客户……同时也是她的恋人……的谋杀案,并且已经来到海伯利安达成他最后的愿望。但是她也意识到,这个纠缠不休的怀疑和伯劳并无太大关系。那到底是什么呢?
拉米亚摇摇头,拨弄了一下快熄灭的火堆。她身体强壮,在卢瑟斯1.3倍重力下成长,并且通过训练,变得更为强壮,但是过去的好几天里她都没有睡过觉,因而十分的疲乏。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谁在说话。
“……洗个澡拿点吃的,”马丁·塞利纳斯说,“也许还可以用你的交流单备和超光链接看看这仗谁打赢了。”
领事摇摇头。“还不行。飞船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能启用。”
塞利纳斯打了个手势,指指夜晚、狮身人面像,还有渐起的风。
“你觉得这样子还不算紧急情况么?”
布劳恩·拉米亚意识到,他们正谈论让领事把自己的太空船从济慈城带过来。“你确定你所说的紧急情况不就是指你没有酒喝么?”她问。
塞利纳斯怒视着她。“我们喝酒你会死啊?”
“不算,”领事说。他揉揉眼,拉米亚想起他也是个大酒鬼。但他却拒绝把船带到这里。“我们等到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再说吧。”
“用超光传送器怎样?”卡萨德问。
领事点点头,从小背包中拿出古老的通信志。这个仪器是他的祖母希莉用过的东西,是她祖父母留下来的传家宝。领事碰了碰触显。“我可以用它来发送电波,但是无法接收信息。”
索尔·温特伯将自己熟睡的孩子放在最近的帐篷的入口处。现在他转身对着火堆。 “上次你发送讯息,是在我们到达时间要塞的时候?”
“是的。”
马丁·塞利纳斯的语调充满了嘲讽。“那么我们应该相信……一个自称叛徒的人手里的东西么?”
“是的。”领事的声音只剩下极度的疲惫。
卡萨德瘦削的脸庞在黑暗中漂浮。他的身体、双腿和手臂像是在本已尽黑的背景上又描上了一层黑影,依稀可辨。
“但是,如果需要,我们就可以召唤飞船?”
“是的。”
霍伊特神父把斗篷裹得紧了些,免得它在渐起的风中胡乱飘飞。沙粒刮擦着羊毛和帐篷布料。“你难道不怕港口当局或者军部把飞船拖走,或者改动它的设置?”他问领事。
“不怕。”领事的头微微动了动,似乎他太累了,都懒得完成一个摇头的动作。“我的通行牌是悦石大人亲手颁发的。而且,总督也是我的朋友……曾经是我的朋友。”
其余人在刚着陆不久就都见过了近日才被擢升的霸主总督;布劳恩·拉米亚觉得,西奥·雷恩看起来像是被硬塞进了远远超越自己天分的重大事务里面。
“快起风了。”索尔·温特伯说。他转身护着自己的孩子不受飞扬的沙子击打。这名学者依然斜眼朝风中张望,他说道,“我想知道海特·马斯蒂恩有没有在那里?”
“我们找遍了每一个地方。”霍伊特神父说。他把头埋进了斗篷的褶子里,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马丁·塞利纳斯笑了。“抱歉,牧师,”他说,“你真是个屎包。”诗人站起身来,向火光的边缘走去。狂风把他大衣的皮毛吹得沙沙作响,也把他的话吹散在了夜色之中。“悬崖壁上有一千处藏身之所。水晶独碑的入口咱们是找不到的……但是对圣徒来说如何呢?还有,你看见了翡翠茔最深的房间里那条通向迷宫的台阶吗?”
霍伊特抬起头,在飞扬的沙粒的痛击下奋力眯起眼睛。“你觉得他在那儿?在迷宫当中?”
塞利纳斯笑着抬起了胳膊。他宽松上衣的丝绸泛起波纹滚滚翻腾。
“我他妈的怎么可能知道,牧师?我所知道的不过是海特·马斯蒂恩现在有可能在那里,正监视着咱们,等待时机回来拿回他的行李。”诗人朝他们那一小堆装备中间的莫比斯立方体做了个手势。“要不然,他也可能已经死了。说不定更糟。”
“更糟?”霍伊特说道。神父的脸在过去的几小时内苍老了许多。双眼深深陷入了痛苦的镜面,微笑也成了龇牙咧嘴。
马丁·塞利纳斯大步跨向渐熄的火种。“更糟,”他说。“他有可能正在伯劳鸟的钢铁之树上扭动。我们也会在那里的,过几——”
布劳恩,拉米亚突然起身,揪住了诗人的前襟。她把他举离地面,不停摇晃着他,直到他的脸低垂下来,垂到和她的脸一样高度,才把他放下来。“你要是敢再说一遍,”她轻声说,“我就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我不会真的杀死你,但你会巴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诗人露出他色帝式的微笑。拉米亚把他扔到地上,转过身。卡萨德说道:“大家都累了。回营吧。我来警戒。”
我关于拉米亚的梦里掺杂了拉米亚自己的梦境。参与一个女人的梦境,了解一个女人的想法,并不是件愉快的事,特别是那种与我相隔了时光与文化的鸿沟、比任何可想象的性别差异造成的距离更为深远的女人。她以一种既陌生又奇异的镜像似的方式,梦见了死去的恋人——乔尼——他小得可怜的鼻子和极为坚定的下巴,垂在衣领上方的极长卷发,他的双眼——那双极富表现力,流露出满腔情感的眼睛,让这张脸充满了无限的活力。要不是有这双眼睛,这张脸就会同那些生在伦敦郊外距离市区一天车程的一千名农民的脸一样平淡无奇。
她梦见的是我的脸。她在梦里听到的也是我的声音。但是她梦见的缠绵性爱——我到现在还记得——却不是我所经历的。我试图要逃离她的梦境,回到自己的梦中来。要我去当一个偷窥狂,还不如让我从过去的梦中东拼西凑,伪造出虚假的记忆呢。
但我却无法做自己的梦。现在还不行。我怀疑我的出生——从临终卧榻上的重生——是不是只为了梦见我死去的遥远的孪生人格的梦境。
我听天由命了,不再挣扎着要醒来,而是继续把梦做下去。
布劳恩·拉米亚很快就醒了,她不断地翻来覆去,有什么声音或是动静把她从甜美的梦中惊醒。起初那漫长的一秒钟之内,她完全没搞清楚当下的状况:身处暗夜,传来一阵噪音——不是机械的声音——比她居住的卢瑟斯蜂巢里的噪音还大;她因为疲惫而神情 恍惚,但是知道自己还没睡多久就被惊醒了;她正单独一人在一个狭小的密闭场所,身处一个像是超大号尸袋的东西内部。
布劳恩·拉米亚生活的星球上,密闭的空间便意味着安全保障,远离污浊的空气、风和动物,那里大多数人在面对少有的几处空旷地域时,都会遭受广场恐惧症,但是几乎没人知道幽闭恐惧症是什么意思,然而她现在的反应却像是一个幽闭恐惧症患者:双手乱抓,寻求空气,惊慌失措地掀开铺盖卷和帐篷壁,想要逃离这个小小的纤维塑料茧,爬着,用双手、双臂和肘部把自己朝前拖,直到手掌触摸到了沙子,头顶露出了天空。
那不是真正的天空,她意识到这一点,兀然间,她看清了四周,记起了自己在哪儿。沙。一阵狂刮、怒吼、飞旋的沙暴席卷而来,满是尘砾,像颗颗小针把她的脸刺得生疼。营火已经灭了,上头覆满了沙。沙子已经堆积在三座帐篷的迎风面,它们的侧边猎猎飞舞,在风中啪啪作响,好似步枪声。新刮来的沙子堆积成丘,在营地四周茁壮成长。帐篷和装备的背风处,布满了条纹、沙脊和沟壑。其他帐篷里没有人醒来。她和霍伊特神父同住的帐篷已经垮掉了一半,差一点就要被逐渐上升的沙丘掩埋了。
霍伊特。
正是他的失踪唤醒了她。哪怕是在梦中,她意识的一部分也能感知到熟睡的神父在和痛苦搏斗时发出的微弱呼吸和不真切的呻吟。但是他却在不到半小时前的某个时刻离开了。可能只是几分钟以前的事;布劳恩·拉米亚知道,虽然自己在睡梦中见到了乔尼,但在砂砾打磨地面的声响和狂风的咆哮之下,她也隐隐有些意识到有一阵切切蹉蹉的声音滑步而出。
拉米亚站起身来,伸手遮挡着沙暴。天色很暗,群星都被高云和地表风暴遮蔽了,但是隐隐的有一点类似电光的光芒充满了天空,光线从岩石和沙丘的表层反射而来。拉米亚意识到,那就是电光,空气中充满了静电,让她的发卷飞舞翻腾,如同美杜莎的发绺旋转缠绕。静电电荷顺着她的外衣袖一路爬行,像一样沿着帐篷的表面漂移。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拉米亚意识到漂移的沙丘也泛着暗淡的火光。东边四十米之外,那座叫做狮身人面像的墓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外部轮廓在夜色中正有节律地闪动着。波动电流沿着它两边通常称作翅膀的外张形附属物上爬行。
布劳恩·拉米亚打量着四周,没有见到霍伊特神父的影子,她琢磨着要不要呼救,然后意识到,在风声呼号之下,别人是不可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的。她又稍微思虑了一下,牧师会不会只是去了其他帐篷,或是去了西边二十米之外的简陋厕所,但冥冥之中她感到事实并非如此。她朝狮身人面像望了望——只是略微一瞥——似乎见到了一个人形,黑色的斗篷像垂下的三角旗一样呼啦啦飞舞,肩膀在风中瑟缩着,形体在墓冢的静电光芒中清晰可辨。
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布劳恩·拉米亚猛地扭身离开,蹲下进入备战状态,左拳伸展,右手运力。她认出了站在那边的是卡萨德。上校的身高几乎有拉米亚的1.5倍——身宽却还不及她的一半——他俯下身,朝拉米亚高声耳语,微型闪电横扫过他精瘦的身体。“他往那边走了!”上校瘦长的黝黑手臂朝狮身人面像一指,活像一个稻草人。
拉米亚点点头大声朝他回话,她的声音在风声的咆哮中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我们要不要叫醒其他人?”她已经忘记了卡萨德之前一直在警戒。这个人从不睡觉吗?
费德曼·卡萨德摇摇头。他的护目镜推到了额头上,头盔已经扭变,在他武装到牙齿的战甲后部形成一个附加罩。在装备的反光的映衬下,卡萨德的脸看起来十分苍白。他朝狮身人面像做了个手势。那把多功能突击步枪牢牢地顶在左肘窝,手榴弹、双筒望远镜盒、还有更为神秘的物件从他紧致装甲的吊钩和网带上垂下来。他又朝狮身人面像指了指。
拉米亚身子朝前倾了倾,大声喊道:“伯劳把他带走了吗?”
卡萨德摇摇头。
“你能看见他吗?”她朝他的夜视镜和双筒望远镜做了个手势。
“看不见,”卡萨德说,“有沙暴。热信号都给搅得乱七八糟。”
布劳恩·拉米亚转身背对着狂风,沙粒就像投枪上射出的针头击打着她的脖颈。她查询了通信志,但是它只告诉她霍伊特活着,还在移动;公共波段上再也没有别的信号。她挪挪身子,重新回到卡萨德旁边,他们的背部在大风中连成了一堵墙。“咱们去找找他吧?”她嚷道。
卡萨德摇头。“这个地方得有人守着。我沿路留了信号装置,但是……”他朝沙暴做了个手势。
布劳恩·拉米亚低头闪进了帐篷,套上靴子,然后又带着她的全天候披风和父亲的自动手枪重新出现在门口。一把更为常规的武器,基尔击昏器,放置在斗篷的胸袋中。“那么我去。”她说。
开始她以为上校没有听到她的话。但是接下来她看到他灰白的眼珠中有东西闪动,于是明白他听到了。他轻轻敲击着手腕上的军用通信志。
拉米亚点点头,确认她的植入物和通信志都设置到了最宽波段。
“我会回来的,”说完,她便开始朝不断徙长的沙丘跋涉。短裤的裤腿在静电电荷中泛出微光,电流淌过斑驳的沙丘表面,在银白脉冲的衬映下,沙子似乎都活了起来。
刚走了二十米远,宿营地就完全没了影儿。再往前走十米,狮身人面像就巍然矗立在她的面前。但是没有霍伊特神父的踪迹;在沙暴当中,还不到十秒,足印就可以完全消失。
通往狮身人面像的人口敞开着,自从人类发现这个地方以来,它就一直开着。现在,它在泛着微光的墙中看起来只是个黑色的矩形。根据逻辑分析,霍伊特如果是想要躲避沙暴的话,可能是进入其中了,但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告诉她,那不是牧师的目的地。
布劳恩·拉米亚拖着沉重的步子绕过狮身人面像,在它的背风处休息了一阵,从脸上抹下沙子,顺畅地呼吸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前行,循着一条沙丘间若隐若现的被踩实的小径往前走。前方,翡翠茔在夜色中发出乳液状的绿光,光滑的曲线和顶峰油光闪亮,令人心生不祥的预感。
布劳恩·拉米亚乜斜着眼睛,又望了望,发现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在飞瞬即逝的一刹那间在光芒中显出了身形。然后那影子又转瞬即逝,也许是进了墓冢,也有可能是藏身在了人口处那黑色的半圆中。
拉米亚垂下头继续前进,大风推搡着她,好像在催促她赶着去办什么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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