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弗洛梅的身体真是美容科学和基艺技术所能产生的极致。
一觉醒来,我在床上躺了片刻,欣赏着她的身体:她转身背对着我,背部、臀部和双胁经典的曲线比欧几里德所发现的任何几何形状都要美丽且摄人心魄,在背部下方,那令人心驰神荡的圆润的乳白色臀部之上,能看见两个凹窝,丰满的大腿以柔和的角度相交,从后面看来竟比任何男子形体所能呈现的要更为性感和结实。
戴安娜女士正酣然而眠,或者是在装睡。我们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张宽大的绿色地毯上。光线很模糊,带着淡淡的洋红和蓝色,从宽阔的窗户泉涌而入,透过其间能看见灰色和金色的树冠。身旁、身下,还有我们乱扔的衣服上方散乱地摆着好几大张绘图纸。我朝左侧过身子,拾起一张纸,看见上面匆忙而潦草画就的胸部、大腿和匆匆改画的手臂,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要在酒醉且被勾引的情况下写生,从来都不是高质艺术的准则。
我呻吟了一声,翻身仰面躺下,研究起头顶二十英尺之上天花板上的刻纹蔓叶装饰。如果睡在我身边的女人是芬妮,我将永远也不愿离开。可事实并非如此,于是我从被子下滑身而出,找到我的通信志,注意到现在已经是鲸逖中心的清晨——我与首席执行官的预约已经过了十四小时——于是我匆匆跑到浴室寻找治疗宿醉的药丸。
戴安娜女士的药箱里有好几种药品可选。除了常见的阿司匹林和内啡肽,我发现还有兴奋剂和安定药、闪回注射器、催情真皮、分路雷管、大麻吸入器、非许可烟草香烟,还有上百种不太容易辨认的药物。我找到一个玻璃杯,强迫自己吞下了两颗速醒药丸,几秒内,我便马上感到恶心和头痛都消失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戴安娜女士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依然没有穿衣服。我笑了一下,然后看见东门口有两个男人。两人都不是她的丈夫,虽然都跟他一样强壮,而且和他是一个类型,脖子短,拳头像铁锤,下巴黝黑,不过这些特性在何蒙德·弗洛梅身上演绎到了极致。
我确信,在人类历史的漫长发展中,会有一些这样的男人,当他们意外之下全身赤裸地站在两名穿得严严实实、或许心怀叵测的陌生人面前时,面对这样的对手,可以毫不畏缩,没有想要遮掩自己的阳器弓起身的冲动,也不会感到自己完无防备、处于劣势……但我不是那种男人。
我弓起身,遮住我的腹股沟,朝浴室一步步退去,嘴里说道:“什么……谁……?”找朝戴安娜·弗洛梅看去,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但我看见的是她脸上挂着的笑容……那笑容正和我第一次从她双眼中看见的残忍一模一样。
“抓住他。快!”我往昔的爱人命令道。
我及时冲进浴室,伸手去抓手控开关,想把门关上,但两个人中离我较近的那个已经立刻来到我面前,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卧室,然后把我扔给了他的搭档。这两人都是从卢瑟斯或者同等高重力的星球来的,或者他们特意只吃类固醇食物,生活在参孙密室里,因为他们把我扔来扔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们的身材有多魁梧,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我虽然曾当过校园斗士(时间很短),但我的人生……关于我人生的记忆……很少出现暴力的场景,特别是我在一场混战中获胜了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得更少了。我朝这两个拿我当陡耍以自娱的人看了一眼,立即发现他们就是那种人们会从书上读到却不太会相信他们存在的人——他们把别人骨头折断、鼻子揍扁,或者是膝骨击裂时,心中产生的愧疚感,还不及我扔掉一支有瑕疵的铁笔时的感觉。
“快些。”戴安娜又嘶嘶地命令着。
我彻底接人数据网、房间的记忆、戴安娜的通信志纽带、这两个乏雇暴徒和信息世界纤细的联系……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弗洛梅的乡间庄园,距离派尔首都六百公里远,位于经过环境改造的复兴之二农业带……也清楚地知道了这些暴徒是何许人:德武·法鲁斯和赫米特·郭马,天国之门擦洗工联盟的工厂安保人员…一却不明白为什么其中一人要坐在我身上,用膝盖抵着我的腰背部,而另一个要用他的鞋跟猛踩我的通信志,然后把一副渗透性箍带套上陇的手腕,套上我的手臂……
我听见嘶嘶声,心里放松下来。
“你是谁?”
“约瑟夫·赛文。”
“那是你的真实姓名吗?”
“不是。”我感觉到吐真剂的效用,也知道只需走开,步回数据网,或是完全退回内核,就可以打乱他们的计划。但是那也就意味着,我的身体会听任提问者摆布。所以我选择留在了那。虽然闭着双眼,我还是听出了下一句话出自谁之口。
“你到底是谁?”戴安娜·弗洛梅问道。
我叹了口气。要真正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可真不容易。“约翰·济慈,”最终我这么说。他们一片沉默,我知道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那可能意味着什么吗?我自问道。我曾经预言说其名将如“水上书”。虽然我动弹不得,也无法睁眼,但要完全接人数据网,跟随这帮暴徒的存取向量还是没有问题的。公共档案向他们提供的名单上列出了八百个约翰·济慈,诗人的名字也是其中之一,但他们似乎对一个九百年前已经死去的人没有多大兴趣。
“你为谁工作?”这是何蒙德·弗洛梅的声音。不知怎的,对此我只是略微有一点惊讶。
“没人雇我。”
他们交头接耳了一番,语声产生的微弱多普勒效应随之改变。“他能忍得住药物作用?”
“没人耐得过,”戴安娜说道,,“药物起效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寻死,但没人能耐得住。”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蒙德问道,“悦石怎么会在战争前夕带一个无名小卒进议会?”
“我说,他听得见你说话。”另一个人的声音说道——是那两个暴徒之一。
“没关系,”戴安娜说道,“反正审讯完,他也活不了。”然后她的声音再次传来,直接冲着我。“为什么首席执行官要邀请你去议会……约翰?”
“我不确定。可能是想得到点关于朝圣者的消息。”
“什么朝圣者,约翰?”
“伯劳朝圣者。”
有人想要说话。“嘘,”戴安娜·弗洛梅喝止道。然后她再次问我,“是那些在海伯利安上的伯劳朝圣者吗,约翰?”
“是的。”
“那场朝圣现在还在进行?”
“是的。”
“那为什么悦石要问你呢,约翰?”
“我能梦见他们。”
传来一阵厌烦的声音。何蒙德说道:“他疯了。用了吐真剂,居然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又跟我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干脆把他了结了,然后——”
“闭嘴,”戴安娜女士说道,“悦石可没疯。是她邀请了他,记得吗?约翰,你说你能梦见他们,是什么意思?”
“我能梦见第一个济慈重建人格的感觉,”我回答道。声音很低沉,就像是在说梦话。“他们谋杀他的肉体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意识通过物理连接接人了其中一个朝圣者,现在他就在他们的微网中游荡。不知怎的,他的所知所感就进入了我的梦境。或许,我的行动也进入了他的梦境,但我不得而知。”
“疯了。”何蒙德说道。
“不,不。”戴安娜女士说道。她的声音充满了紧张感,几乎是有些惊愕。
“约翰,你是个赛伯人吧?”
“对。”
“噢,老天爷。”戴安娜女士说道。
“赛伯人是什么东西?”一个暴徒说道。他的音调很尖,音色听起来像是个女人。
有一阵子没人说话,然后戴安娜开口了。“笨蛋。赛伯人就是内核创造的人类模拟体。上个世纪他们被宣布非法以前,曾经有一部分在颐问理事会任过职。”
“就像是机器人那种东西?”另一个暴徒问道。
“闭嘴。”何蒙德说。
“不是,”戴安娜回答道。“赛伯人在基因上是无可挑剔的,他们是以旧地人类的DNA为蓝本重建的身体。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块骨头……一绺头发……约翰,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约翰?”
“能。”
“约翰,你是个赛伯人……那你知道自己的人格模版是谁吗?”
“约翰·济慈。”
我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约翰·济慈……是谁……到底是何方人士?”
“是个诗人。”
“他是哪个时代的人,约翰?”
“生于1795,卒于1821。”我回答。
“哪种纪年,约翰?”
“旧地公元纪年,”我说,“大流亡前。现代——”
何蒙德的声音插了进来,显得相当激动不安。“约翰,你现在……现在是不是在和内核联系?”
“对。”
“你能……即使用了吐真剂,你也能自由地和它交流?”
“是的。”
“哦,妈的。”声音尖细的那个暴徒说道。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何蒙德厉声说道。
“再过一分钟,”戴安娜说,“我们得搞清楚……”
“我们能不能把他带走?”声音低沉的那个暴徒问道。
“蠢猪,”何蒙德说道,“要是让他活着,他会与数据网和内核联系…一见鬼,他在内核中生活,他的心智在那里……然后他能向别人求援,不管是悦石、执行部门、军部,还是任何一个人!”
“闭嘴,”戴安娜女士说,“等我问完,咱们立马就杀了他。再问几个问题。约翰?”
“我在听。”
“为什么悦石想知道伯劳朝圣者身上发生的事?这跟与驱逐者进行的战争有什么联系?”
“这我吃不准。”
“狗屁,”何蒙德小声说道,“咱们快走吧。”
“别说话。约翰,你是从哪里来的?”
“过去的十个月里我住在希望星。”
“那之前呢?”
“之前住在地球。”
“哪个地球?”何蒙德问道,“新地?地二?地城?哪一个?”
“地球,”我说道。然后我记起来了,“旧地。”
“旧地?”其中一个暴徒说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们不走我可走了。”
传来一阵烤熏肉的咝咝声,那声音来自武器发出的激光。我闻到一股比烤熏肉还要香的味道,然后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戴安娜·弗洛梅说道:“约翰,你说的是你的人格模版以前在旧地的生活吗?”
“不是。”
“你——你的赛伯体——以前住在旧地?”
“是的,”我说,“我是在那里起死回生的。就在西班牙广场我死去的那同一间屋子里。赛文不在那儿,但克拉克医生和其他一些人都……”
“他疯了,”何蒙德说道,“旧地都已经毁灭四百多年了……除非赛伯体可以活四百多年……?”
“没有,”戴安娜女士尖声说道,“闭嘴,让我问完。约翰,为什么内核……把你带了回来?”
“答案我并不确知。”
“那是不是和人工智能之间的内战有一定程度的联系?”
“也许吧,”我说道,“很可能。”她问了个有趣的问题。
“是哪一派创造了你?终极派、稳定派,还是反复派?”
“我不知道。”
我听见一声恼怒的叹息。“约翰,你有没有向任何人通报你现在身处何处,身陷何事?”
“没有。”我回应道。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位女士的智商真是不敢恭维,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想起问这个问题。
何蒙德也长吁一口气。“棒极了,”他说道,“我们得快点从这个鬼地方出去,趁着……”
“约翰,”戴安娜说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悦石要制造这场和驱逐者的战争?”
“不知道,”我说,“确切说来,也许有很多原因。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这是她用于对付内核的策略,可以用此与之谈判。”
“为什么?”
“内核领导层只读存储器的成员惧怕海伯利安,”我说,“整个银河中所有的变量都可以量化,只有海伯利安是其中的一个未知变数。”
“谁害怕,约翰?是终极派、稳定派,还是反复派?人工智能的哪一派惧怕海伯利安?”
“三派都怕。”我说。
“扯淡,”何蒙德低声说道。
“听着……约翰……光阴冢和伯劳跟这些东西有没有联系?”
“有,而且有相当大的联系。”
“怎样的联系?”戴安娜问。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何蒙德,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狠狠地朝我的胸口猛击了一拳。“你是说那他妈的内核顾问理事会没有预见到这次战争和这些事件的结果?”何蒙德怒吼道。“你是不是期望我相信,悦石和议会在没有可能性预报的情况下就发动了战争?”
“不是,”我说道, “关于这个早在几百年以前就已经有过预言了。”
戴安娜·弗洛梅突然急促地说道:“预言的内容是什么,约翰?快一一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突然得到了一大堆糖果。
我口干舌燥。吐真剂血清已经榨干了我的唾液。 “它预言了战争,”我说,“参与伯劳朝圣的朝圣者身份。霸主领事的背叛行径,他将激活一项装置,将会打开——已经打开了——光阴冢。伯劳祸根的现身。战争以及伯劳祸根带来的结果……”
“结果是什么,约翰?”这个女人轻声问道,几个小时前我刚和她做过爱。
“霸主的终结,”我说,“环网的毁灭。”我试图舔舔嘴唇,但就连我的舌头也已经发干。“人类的末日。”
“噢,老天爷,”戴安娜小声说道,“预言可不可能出了错误?”
“不会,”我说,“更准确地说,在海伯利安对结果的影响这点上,不会出错。其余的变数也应纳入考虑范围。”
“杀了他,”何蒙德·弗洛梅大叫道,“杀了这怪物……我们好从这里出去,告知哈布里特和其他人。”
“好的,”戴安娜女士说道。然后等了一秒钟,“不,不要用激光,你这个蠢货。我们就按照计划给他注射致命剂量的酒精。来,帮我托着渗透性箍带,我给他连上滴液器。”
我的右臂感受到一阵压力。一秒钟后我听到一阵爆炸声,感受到一阵冲击,听到一声惨叫。我闻到一阵烟味和电离空气的味道。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把箍带给他解下来,”李·亨特说道。现在我已经能看见他站在那里,依然穿着老式的灰色制服,身边围着一群执行部安保突击队成员,他们全身裹着紧致装甲和变色聚合服。一个比亨特高出两倍的突击队员点点头,把地狱之鞭扛在肩上,冲过来执行亨特的命令。
在一个我已经监视了一段时间的战术频道,我看见自己的一幅转播影像……全身赤裸,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胳膊上扣着渗透性箍带,胸腔逐渐泛起淤青。戴安娜·弗洛梅、她丈夫,还有其中一个暴徒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但是没有死,房间地面上早已布满了碎砖和玻璃渣。另一个暴徒横躺在门口,上身的颜色和质感看起来像是一块烤焦过头的牛排。
“你还好吧,赛文先生?”李·亨特一面问,一面扶起我的头,然后把一个薄膜氧面罩覆在我的嘴和鼻子上。
“嗯 嗯嗯,”我说,“还熬(好)。”我游回自己意识的表面,像一个潜泳者正以极快的速度从深处上升。头疼得要命。肋骨也疼得无以言表。双眼还不能完全起作用,但是透过战术频道,我能够看到李·亨特的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想他这个动作应该是要展示一个笑意。
“我们会帮你穿好衣服,”亨特说道,“在回程途中给你弄点咖啡。,电磁车会载你飞回政府大楼,赛文先生。同执行官大人的会晤,你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