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明智和阿彩垂着头,谨慎地踏着滑车轨道,穿过那条阴森的地道。
手电筒照射处都是各种机器齿轮。也许是心理作用,谷明智总觉得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阿彩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知道她再次踏足这条地道,此刻必然是恐惧万分。但她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其实只是一条不超过十公尺的地道,谷明智却感觉异常漫长。
终于他们撞开尽头那道暗门,进入另一个地方。谷明智只隐约看见有镜子的梳妆台,还有挂在四处的衣服。
“快!”阿彩没有多停留,又继续牵着谷明智向前走。
最尽头处是一道像戏院后门的推闩式大门。
他们带点手忙脚乱地把门顶和门底的闩锁解除,然后一起用力推门。
猛然照进来阳光,他们稍稍松了一口气。
外面是一条污秽的窄巷。老鼠群一看见入侵者就四处乱窜。上头有无数水塔和檐篷漏下来的水滴,像下着微雨。
谷明智瞧瞧窄巷的两头,不禁哑然。两边都被铁丝网封死了,高高的网顶上还缠着乱麻般的带刺铁丝。怎么看都不可能爬过去。
“这边!”阿彩再次拉起谷明智的手,走向对面楼房的一道木门。
把木门拉开时,扑脸而来一阵令人鼻酸的尿臭。里面是一道又窄又斜的楼梯,一直通往上方。
“你知道这通向哪儿吗?”谷明智问。
阿彩摇摇头。可是他们都知道,现在没有选择。
谷明智叹了一口气,又再次跟随阿彩,进入这巨大立体迷宫的另一部分。
楼梯紧接着走廊,接着又是另一段楼梯,谷明智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已经不知道往上爬了多少层楼。
这一区的走廊两边的单位,和早前经过的那些很不同。虽然偶尔还是会经过一、两个赌博摊子和毒窟,还有几家小工厂,但大多数都是寻常的住家。谷明智透过铁闸的缝隙瞥见,每户都几乎挤满了人,居住环境看来很差,有的甚至间隔成一个个鸟笼般的床位。
可是始终找不到往下返回地面的楼梯。
偶然有几张脸在铁闸后出现,探看急步跑过的两人,每张脸都木无表情。
就像之前那样,他们也有好几次穿过不同楼房之间打通的墙壁缺口,简直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走了这么多路,他大概跟不上我们吧?”谷明智半喘着气说。
“不行,冢本先生熟悉这儿的所有地方。”阿彩回答时,双脚没有慢下一点儿。“一定要离开‘吴公大厦’。”
谷明智低下头来才发觉:阿彩的一只拖鞋不知何时已经弄丢了,一直是赤着一边脚走。
又看见另一条楼梯。这次终于出现通往下面的阶级了,另一头则继续往上。他们不禁相视笑起来。
才步下十多级,下面似乎有丛丛人影正在爬上来。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继续向下走。
迎面而来的是七个大汉,一堆堆贲起的肌肉挤得那狭窄的楼梯水泄不通。粗壮的手臂上满是蛟龙、老虎、飞鹰之类老式的刺青。其中一个年轻的,精赤着上身,胸腹刺着一个全身的观音像。有几个大汉的裤腰间插着包在报纸里的刀子。
谷明智低下头来,把风衣的斗篷拉上,希望硬着头皮从这些大汉之间挤过去。可是他发觉阿彩像被钉在原地般站着不动。
他跟随她的视线,瞧向那群大汉其中一个。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并不比身旁其他人特别高大。他用一件灰色的唐装短衣当作披肩,里面赤着上身,双臂在胸前交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左右都纹着一条毒蛇的刺青,尾巴从两边眼肚开始,盘过脸颊,蛇首最后在下巴会合交缠。
谷明智马上想起,他上次被“通缉”那海报上印着的蛇形图案。
他瞧瞧阿彩,她点头。
“这家伙从来没有见过。”孟老蛇以粗哑的声音说,指着上面的谷明智。其余十二只眼睛马上全部盯着他。
“上次那件事情,不就是一个外面来的男人干的吗?”孟老蛇身边一个中年大汉说。
“喂,你,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那个纹着观音像的年轻人怪叫着,已经把插在腰间的刀子连同卷缠的报纸拿到手上,指向谷明智的脸。
谷明智把风衣的斗笠往后拨下来。
“这家伙没有戴眼镜啊。”
“管他妈的,先抓下来问问吧!”
“抓什么?就在这里做掉吧。”
大汉之间开始酝酿杀伐的气息。
谷明智流着冷汗,把阿彩推到自己身后。“等一等,你们认错人了……”
可是他们完全没有听他的辩解。孟老蛇下巴扬了一扬,那个青年会意,把刀子上的报纸拔掉。是一柄牛肉刀,那银白的刃身令谷明智看得心寒。
青年已经往上踏了一步。
谷明智这时才记起来:腰带后面还插着那柄“Glock”手枪。
青年另一条腿又踏上来。只有六、七个阶级的距离。
——不行……
谷明智拔枪在手,摆出在警察学堂里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握枪戒备姿势。
“不要过来……”谷明智的声音像求饶多于命令。他同时用拇指拨开枪侧的保险锁。
孟老蛇冷笑。他身旁又有另外两个人提刀上前。
青年举刀吼叫:“他妈的,不要命啦!”
他再踏上一步。
轰然的枪声在楼梯之间回荡。
青年举起的拳掌突然变得空空如也,他整个身体僵住了。
接着才听到被击飞的牛肉刀掉落下层楼梯的响声。
七个大汉全部沉默静止下来。这么神准的枪法把他们震住了。
谷明智心里有点庆幸。毕竟他已经许久没有练枪,也是第一次开这种手枪(当刑警时用的是“史密斯·威尔逊”点三八口径的短管左轮手枪)。但这柄“Glock”比他想象中还要易用和准确,看来那位佣兵生前把它调校得很好。
阿彩这时拉着谷明智的背囊,示意要往上面逃走。
谷明智苍白的脸不发一言(后来回想起来,自己其实是不知不觉在模仿电影里出现的职业杀手),慢慢倒后往上走,枪管仍然指向那堆大汉。
到了楼梯的转角,他又把枪改成右手单手握持,仍然指着大汉们,身体则一点点退到弯角后面。
直至完全拐过转角,谷明智这才转身,跟着阿彩一口气往上跑。
一听见那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大汉马上追上去。可是还没有到那个弯角,又再传来另一记枪声。
虽然谷明智只是往天花板放了一枪,但已经唬得那几个人马上倒后滚跌。孟老蛇也同时蹲到了地上,一直瞧着上方,许久都不敢再动。
不过这些情景,谷明智都已经看不见了。
已经再没有可以往上爬的地方了。
因为他们已经登上了天台。
这里已经是整个“吴公大厦”建筑群的最高点,四面都看不见更高的楼房(有的都是远远在“吴公大厦”的范围以外)。也许用“点”来形容这儿并不太贴切,因为这儿其实是邻近十几幢同等高度的楼房屋顶连接起来的一片巨大空中平台,几乎有相当于大半个足球场的面积。
但是谷明智置身其中,完全没有那种“平台”的感觉,因为四周可见的空间几乎全部堆积着废弃物。大都是床、柜子、桌椅等破弃家具,因为长期的日照和风雨早已腐朽不堪;也有破烂的工厂机器;不明用途的塑胶桶和木箱;成堆的砖瓦、破裂浴缸、马桶座、塑胶板与铁枝窗框等等建材废料……
谷明智立时明白了:“吴公大厦”里没有任何处置大件废物的管道,于是许多年来人们都只得把废弃物堆到天台上,久而久之累积成现今这种吓人的数量。有的废料堆成的小山比两个人还要高,似乎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机。可能正因为这么危险,目光所及处空无一人。
谷明智和阿彩在丛丛废物之间穿梭,拼命在找寻另一道通往下方的楼梯。谷明智仍然牢牢握住手枪,枪柄上已经粘满了汗水。
“……是我把你拉进这种处境……”
“别说了。”阿彩朝他苦笑。“当初还不是我带你去见冢本的吗?”
“可是……”谷明智心想还是不要再说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
他们踏过一堆早已倒塌的烂木板。谷明智看见阿彩那只赤脚正在流血,但她始终没有哼一声。
这片空中废墟就像看不见尽头一样。两人只管盲目地往一个方向逃走,但始终没有找到楼梯的入口。
“不如我们回头吧。”谷明智建议。“那群家伙追不着我们,也许现在已经走了。从刚才那道楼梯回去吧。”
“我担心的不是他们……”阿彩说着突然噤声。
因为他们听到后头远处,好像传来有人踏过废堆发出的声音。
心跳马上再次加速,他们赶紧向前奔走。
又走了一段路,越过两排破烂的橱窗人偶之后,他们听见后头的声音更接近了。
谷明智转过头看看。
一个细小的身影,拄着一柄长枪当作手杖,动作矫捷地攀越一座由破旧冰箱、沙发和无数建材构成的废堆小山,那身手灵活如猿猴一样。
——很难令人相信是一个已经九十多岁的男人。
冢本义郎蹲在废堆山的高点,把“三八式”步枪稳稳托在右肩,朝着仍在奔逃中的谷明智和阿彩瞄准。
谷明智拉着阿彩的臂胳,躲到一排木柜后面。枪声在空中回响,子弹从仅仅距离谷明智右肩五公分处穿射而去。那些腐朽的木柜根本不能当成屏障。
“不行!继续走!”谷明智又再拉着阿彩向前逃命。
冢本收起步枪,从那废堆上直接跳到地面,再次向前追击。他穿着一袭整齐的旧日本陆军兵长野战服,戴着圆兜形的战盔,腰带上挂着“南部十四式”手枪和几枚“九一式改”手榴弹,双手提着步枪向前左右穿插冲锋,那勇姿完全像战争纪录片里奔跑于阵地间的老兵。
——此刻在他的眼中,这废墟无异于昔日的丛林战场。
“支那人!今天是我皇军再次高奏凯歌的日子!”冢本用日语疯狂地呼喊着。
谷明智和阿彩又钻过一堆木材废料之间的洞穴,却发现原来已经走到这片天台的尽头。前面是一堵不足一公尺高的崩缺围墙,再外面就是一片虚空。
谷明智走到围墙边探看。下面是十几层楼的高度,根本再无处可走。
“糟了……”
“不如找一堆东西躲起来吧?”阿彩焦急地说。
“不行,那疯子有手榴弹!”谷明智再沿着围墙走,看看有没有能够爬下去的地方。
忽然他发现:有一条细小的架空路轨,就在下方不到两公尺之处,一直贴着这楼房的外墙,大约十来公尺,然后又转弯拐向外头空中,一直斜斜向下延伸到对面远处的其他矮楼。架空的那一大段有四、五十公尺长,底下以交叉状的铁架支撑着。
这路轨他不久之前才见过,是“松园游乐馆”的云霄飞车轨道。竟然从游乐场延伸到这么远,而且能够建到这种高度,实在不可思议。
“下去!”谷明智扶着阿彩爬过围墙。
“可是他的枪……”
走在那空荡荡的架空轨道上,无疑就像成为步枪的练习标靶。可是眼前已经没有选择了。
阿彩的心脏在怦怦乱跳。车轨之下就是一片高空,只要一点点差错……
但是冢本的声音更接近了。
她一咬牙就跳下去。
双足一踏落轨道,她的身体马上趴下去,双手牢牢抓住车轨的边缘。左手掌被割破了,可是她几乎感觉不到痛楚。
等待阿彩爬前几步之后,谷明智把手枪插在腰间,也一纵而下。他的身体比阿彩重多了,落在车轨上时,轨道摇晃了好几下。两人都感到心脏好像要从口腔跳出来。
他们手足并用地向前爬行。可是车轨是往低处下降的,两人小心地掉转了身体方向,改为向下倒爬,这样动作比较容易,而且也不用因为往下方看而增加恐惧。
谷明智一面爬着,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刚离开的那个天台。
大约向前爬了二十公尺。两人底下是超过十层楼高的虚空,下方是大堆密密麻麻的矮楼和木屋,急风在耳边和发际呼呼吹过。
这时谷明智看见那天台的边缘处闪出一点反光。
——是瞄准镜。
他迅速拔出腰间手枪,单手朝那一点闪光开火。
子弹在围墙上打飞几片石屑。正想瞄准狙击的冢本及时把头缩了回去。
谷明智的心神异常集中,把视觉提升到最顶点。举枪的手纹丝不动。
“继续爬!”他没有回头地向阿彩呼喊。
“可是……”
“爬过去!不用理会我!”谷明智的眼神里闪出决心。“我待会儿就来!”
阿彩犹疑着。“真的吗?”
“真的。”
谷明智自己心里却明白:除非在这里射倒冢本,他无法离开。不能再爬更远了,要是脱离了手枪的有效射程,就只有捱步枪子弹的份。
阿彩开始继续往下爬,一边说:“我在那头等你。”
冢本的影子和瞄准镜的反光又出现了,谷明智再发一枪。这次冢本却只是闪现一下就缩了下去,又打空了。
——看来他是想引诱我消耗子弹……
可是没有办法。在那剧院里谷明智就见识过冢本的枪法,不能给他狙击的机会。
冢本就继续用这样的方法,又消耗了谷明智的五颗子弹,其中一枪擦过冢本的战盔。谷明智隐隐听到冢本用日语嚎叫。
谷明智知道这手枪只有十五发,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
他曾经以为,要用枪射向一个活生生的人是非常难受的事情,可是现在的他却出奇的冷静。
“你还好吗?”他无法回头看阿彩,只好这样大喊。
“没问题!”从阿彩这喊声判断,她已经爬行多六、七公尺。谷明智心里稍感宽慰。
——至少也得让她平安逃脱……
又再消耗了三发子弹,谷明智心里越来越焦急。
冢本蹲在围墙底下,有如爱抚般摸着他的“三八式”步枪。圆眼镜底下的眼睛露出疯狂的笑意。
——嘻嘻……最后的胜利者是我……一定是……这么多年后,我皇军才终于取胜了……
谷明智咬着下唇,只余四颗子弹。
——拜托……至少也射伤他的手臂……
他决定赌一赌:等冢本露出超过一秒之后才开枪,至少要肯定冢本真的在瞄准。
影子再度在围墙上出现。
谷明智在心里开始默数。
可是不对劲,这影子比刚才任何一次出现的都大得多。
谷明智没有扣扳机。
——这不是冢本……
同时冢本发觉,自己头顶出现一大片黑影。
他愕然回头。
谷明智这时看清了,是一个很高大的人。
黑影的两边像展开了一双翅膀。
是披风。
冢本仰头,看见这个无声无息突然出现在身后、穿着一身七彩斑斓的摔角服、身体比他巨大一倍以上的男人。他惊愕的嘴巴张大得塞得进一个网球。
一张宽长如野兽的嘴巴,露出尖长犬齿的笑容。
冢本并没有失去战士的反应,他狠狠把“三八式”的木枪托撞击向马雨林胸口。
却感觉像撞在一堵石墙上。
粗壮的手臂往横一挥,“三八式”就飞出了天台之外。
另一只手则闪出森寒的光。
是原本属于李金的那柄“冷钢”日本式短刀。
刀刃劈裂了冢本左眼上的镜片,同时把战盔撞得飞脱。冢本感觉好像被垒球棒击中一样。
冢本右手按在腰间手枪柄上,另一只手挡在前头。
可是坚硬锋锐的“冷钢”短刀,加上马雨林的怪力,把那条手臂劈至肉破骨断。
“马鹿野郎!”冢本仍然忍痛把“南部十四式”手枪拔出来。可是马雨林下一刀已经刺进了冢本的右肩关节,手臂马上抬不起来——仍能够握住手枪已经是奇迹。
冢本那双血管爆裂的眼睛仰望天空,里面有一种恐怖的决心。
——七生报国。
“天皇陛下万岁!”
冢本以最后仅余的力量扣动食指。
手枪爆出硝烟。
子弹射在腰间。
腰带上三枚手榴弹连环爆发。
谷明智看见:爆炸把一整段围墙都轰碎了。马雨林那两公尺多高的巨躯,像纸扎的人偶般飞上了半空。一身色彩鲜艳的摔角服都着火了,破烂的披风飞扬,有如一只飞翔的火鸟。
马雨林的身体接着就开始往下跌堕。他仍在惨叫着——这种程度的爆炸下,他竟然还没有即时死去——手脚不断在空中胡乱挣扎。他沿着楼房的外墙继续往下堕,接连撞破几道檐篷,然后身体开始变小了。
——带着他那四十年的扭曲欲望与黑暗秘密。
谷明智闭起眼睛没有再看。
——因此他看不见,马雨林那燃烧的身体,在着地时不偏不倚,刚好跌进一口废井里。
谷明智直到此时才垂下握枪的手臂。他深呼吸了几次,回头看看阿彩。
阿彩也望着他。
虽然因为看见别人死亡而欢笑,似乎是很不人道的事情,但他们实在无法控制。
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了开来,阿彩甚至笑出了眼泪,谷明智则一边笑,一边叹着气摇头。
——生还了……
这时他们却又听到一股奇怪的声音。
来自下方地面。
——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来自地底。
声音低沉但巨大,有如一股远方的怒潮。
架空车轨接着发生剧烈的震荡。谷明智及时把手枪扔去,双手握着车轨上的铰链,这才没有给震下去。
阿彩则死命抱着车轨两边。
然后他们看见这仿佛超现实的一幕:
所有栖息在“吴公大厦”的鸟儿同时振翅飞起来,像一团往上迅速冒升的巨大黑云。
前方的丛丛楼房开始倾斜。摇动。
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