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犹如南卡罗莱纳州某幢内战时代古老大屋的客厅。地板以灰铅色的长方木条铺成,每一块不是弯翘就是崩缺,表面因为长期受潮而变得软绵绵。苍白的投射灯探照处,呈现出一种仿佛带着霉腐气味的颜色。
两个美丽的女人推着一张医院病床慢慢走到舞台中央,她们披着钮扣敞开的医生袍,袍下只穿着纯白三角裤和黑色皮革长靴。光滑优美的麦色胸口与小腹从袍子开口袒露,轮廓高贵得令人目眩的脸孔木无表情,眼睛藏在那种五十年代乡村女教师才会戴的黑色粗框眼镜底下。
病床停放在舞台正中央的一刻,四面的扬声器传来孤冷的日本弦琴声。以电子合成器模拟出的简朴琴曲,每一记虚构的震弦都教人想象水中月影的波光流动。
床上蜷伏的病人应和着琴音挣扎而起,双膝跪在床上,向台下展示她身上交缠纠结的绷带、纱布与胶管——原本用来输送葡萄糖和盐水的透明胶管里流动着鲜红色的混浊液体。病人露出右边粉红色的乳头,上面穿着镂刻成月亮符号的镀金铬环。
病人下了床,在两名女医生掺扶下蹒跚地走回后台。冰冷的模拟琴音断断续续。
其他病人陆续从后台步出,逐一绕过病床回去。每一个都赤脚走在木板地面上。
其中一人全身只穿着一条黑色皮革的贴身小裤,那形状诱人的骨盆给包裹得不能再紧;左臂以三角巾吊在颈子下,巧妙地遮掩了胸脯;右手五指戴满镂刻细密的金指环,全部以恶龙、太阳、月亮为造型。
另一病人穿着黑色薄纱缝制的吊带长裙,右手包裹的绷带没有缚紧,十多呎长的一段垂在地上拖行。当她回转时才露出颈背——纱裙后背部分打开,以金色细链交错连结。
最后一个病人只有头脸包裹纱布——露出的一只碧绿色眼睛格外慑人。雪白的传统韩服,领口与袖口镶黑,胸前与背后满布大幅的东方风格刺绣:密织的金、红二色丝线构成一丛丛云霞,红日、苍月与一条西洋魔幻风的恶龙在云里隐现。她每走一步,袍服上的魔龙都像在起伏呼吸。
她的左右手各牵着一个上身赤裸的健美东方男子。两人的身材、面孔以至一头短发都很相似,穿着同样的黑绸长裤,光着双脚,嘴角各叼着一枚长铁钉。
到了舞台中央,穿韩服的女病人盘膝坐到床上。两男子解开病床底下的机关,一段鲜红的地毯从隐藏在床底的滚筒吐出。
男子各自从后腰的皮套拔出一只生锈的小铁锤来,取下嘴上的铁钉。
琴声停止。全场静默。
两条健壮的手臂高举铁锤。
每一记锤音都震动人心。
铁钉把红地毯的末端牢牢固定在木板地面上。两个男子把载着韩服女病人的病床慢慢拉回漆黑的后台,在舞台中央铺出一条直线的鲜红。
音乐再度响起,变成三台竖琴合奏的复杂曲调——同样是冰冷的电子合成品。刚才苍白而强烈的投射灯熄灭,变换成柔淡的金黄光芒,残旧的木板舞台瞬间变成古老宫殿的厅堂。
另一批风格迥异的衣饰沿着红地毯登场。
酷似古欧洲宫廷弄臣的红、黑菱形格子纹长裙;灯笼般的黑色高帽上钉满细小的黄金扣饰;模仿中国剪纸手艺的露肩低胸贴身服,剪裁的形状配合美女的乳头刚好形成黑白太极符号;长及手肘的血红色人工皮革手套上,七条金色拉链如刀痕交错斑驳;漆金的细竹鸟笼囚禁着女孩的胸腹,颈肩开口处缝着人造的纯白羽毛……
没有惊叹的声音。所有观看者仿佛都因一波又一波的纯视觉冲击而失神。
犹如性高潮来临前脑海的空白状态。
最后登场的表演者包藏在一双卷合的巨大羽翼内。给泼墨染污了的人造白色羽毛,墨迹呈现剧烈的凄惨美。
表演者解开机关,富弹性的骨材伸展,全长达两公尺的羽翼张开来。犹如堕落天使的男孩袒露出苍白而瘦弱的上身,下身是仿照罗马帝国时代样式的黑色宽身裙与皮革凉鞋。支撑背后双翼的是两条交叉胸前的皮带。皮带勒得皮肤赤红。男孩亢奋般地喘着气。
观赏者再也无法克制,一一从座位上站起来。
其他表演者再度出场,包围着这个已快要站不稳的污秽天使。一双双手掌伸出抓住他的羽翼,暴烈地把它们撕得碎裂。污染的白羽毛在舞台上纷飞。
观众忘我地呼叫鼓掌。有的把那设计简约的线装目录抛往半空:
NEO SPOOKShO
at N.Y.C
by
SONGMOON
〈插图〉
SONGMOON。时装品牌的名字。
也是两个人的名字。
“NEO SPOOKShO”的庆功派对在纽约市中央公园西侧黄金地段的“史坦尼维尔”豪华公寓三十七楼顶层举行。玻璃天窗半开的屋顶底下,一个个仿佛从杂志封面跳出来的俊男美女满场飞舞;香槟与葡萄酒一瓶接一瓶地开;现场DJ手指底下的黑色唱片,旋转释出令人失去时间感的混音节奏;当然还有各种麻药……
派对的主人很满意这一切。
宋仁力完全放松他胖壮的身躯,陷入圆形的纯白色沙发中,粗框墨镜掩盖了他的眼神。满布髭须的嘴巴挂着自豪的笑容。
他的右手握着玻璃酒杯,里面半浮在威士忌上的冰块正缓缓消融,发出细细的破裂声。那只握杯的手掌长满厚茧,就像煤矿工的手一样——今夜展出的一百二十七件“SONGMOON”首饰系列作品,还有他此刻戴在颈项、耳垂和双手十指上的各种黄金及镀铬饰物,皆是他亲手冶铸雕刻而成。
“终于也结束了……”宋仁力喃喃自语,左手搔搔自己刮光的硕大脑袋。
“躲在这里干嘛?”一个头发往后梳得光亮的中年男人坐到他身旁。“这样的派对,花了这么多钱,不玩白不玩!”
宋仁力不用抬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丹尼·默纳尔,跟他长期合作的发型师。宋仁力其实并不喜欢默纳尔这个男人——滥交、酗酒、古柯碱他一样不缺——可是这家伙的剪刀功夫倒是货真价实。
“是有点累啦……”宋仁力没好气地回答。
“提起精神来啊!这次的表演,简直他妈的把那些时装记者吓得失禁了!不信你看看!”
宋仁力随着默纳尔的视线看去,在人丛中找到妻子的身影。
身材高瘦修长的文贞姬穿着跟丈夫同一款式的黑色宽袍,正被记者包围访问。这是常见的情景。天才时装设计师本人也美得像模特儿,记者们爱死了这种人物。
文贞姬那张雪白高傲的脸如常地冷漠,跷腿坐在高椅上的姿态就像女王,两条细眉竖得高高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宋仁力看在眼里,脸上不由挂起跟妻子同样的冷笑。这些杂志不久前才预言他们夫妻俩的“NEO SPOOKShO”是“事业自杀”……
“现在他们没话说吧?”默纳尔拿出一根薄荷烟来点火。“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也真够胆识:花一整年时间来筹备,一夜之内展出够三季用的款式……其他那些笨蛋,想学也学不来啊!今夜以后,‘SONGMOON’要正式登上第一线品牌了!”
宋仁力得意地搔搔下巴的胡须。“这是以后的事啦。现在我只想要跟贞姬好好放个假——这个表演把我们的灵感几乎都耗光了……”
“这个嘛……也许我能帮个忙……”默纳尔那双浮突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点神秘。他从裤袋掏出一只白信封。“这是我最新搞到手的东西,是现在地下流传很盛的极品呢……听说那种快感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一样!怎么样?要不要……”
“你知道我一向不嗑药。”宋仁力铁青起脸孔。他脱下墨镜,露出一双细小但发亮的黑眼睛,还有右眼角那道吋许长的鲜红伤疤——那是他当年在汉城街头参加学生示威活动的“纪念品”。“你也最好把它戒掉。看看镜里自己的样子吧。”
“我可没打算活到九十岁。”默纳尔因为吸毒太多而失控的鼻水流出,他迅速掏出手帕抹去,继续咧开大嘴说:“你们真是对怪物夫妻。时装业就是个童话世界嘛。所有最美丽、最性感、最刺激的东西就在身边四周。可是你们碰也不碰一下。连车子也开那种笨笨的四驱爬山车……”
“早告诉过你,我们常常去渡假……”
“可是从来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回来!”
“不用拍照。”宋仁力微笑摸摸他胸口其中一条项链。“我们带回来的是更珍贵的纪念品。”
默纳尔看看那条项链。宋仁力身上所有饰物里,它是唯一不属于他的作品。那是一条细皮绳,上面穿着一支不知属于何种动物的獠牙。
仿佛心灵相通一般,大厅另一头的文贞姬也不经意地抚摸颈上另一条式样相似的项链。
“这条项链……好像跟‘SONGMOON’的风格不太搭调啊……”其中一个记者疑惑地问她。
“不。这是个纪念品。”文贞姬把那支獠牙收回领口里。“也是我们夫妻灵感的来源。”
记者群听见这句话,马上又把头凑近一点。可是文贞姬只是神秘地微笑,拒绝再解释。
派对的高昂气氛持续。空气里仿佛也透着酒精。美丽的模特儿轮番钻进浴室,出来时鼻子底下都是一片通红,有的还沾着几点白色粉末。
好不容易才摆脱记者的文贞姬找到了丈夫,一头栽进那沙发上。宋仁力轻松地把她抱入怀里。默纳尔早就走开,去找寻他今夜的“猎物”。
几个男模特儿从派对开始就一直盯着文贞姬,至此才死心地叹息。他们自从彩排开始就在打她的主意——一半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也有一半是真的迷上了她。可是多次的试探与挑逗都像碰上水泥壁。他们无法理解。这对坚贞的“美女与野兽”,不可能属于这个华丽的时装世界……
“是放假的时候了。”文贞姬跟丈夫说话时语调轻松得多,像个小女孩。
宋仁力仍旧戴着墨镜,轻轻亲了亲妻子的嘴唇,又用髭须刮她的脸颊。“嗯……”他的手指从她衣领挟出那枚獠牙。他的眼睛隔着墨镜在透光。“真正的‘假期’……”
忽然他发现怀里妻子的身体变得僵硬。文贞姬的脸色发青,牙齿紧咬着下唇。
“贞姬,怎么了?……你感觉到什么吗?”
她点点头。“邪恶的……”
惨叫声撕破大厅的空气。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宋仁力的胖躯瞬间像贯满了某种刚锐的力量。他迅速把妻子放到沙发一旁,身体一弹而起,大步跨出,往惨呼的来源处窜去,途中灵巧地从十几人的空隙间曲折闪躲而过,竟然连一人的衣服也没有沾上,在众人眼中他快得就像一团黑影。
俯跪在客房床上惨叫的是模特儿卡露娜——在“NEO SPOOKShO”里穿着鸟笼的表演者。那张令台下观众震慑的美丽脸蛋,此刻插着十几片碎玻璃。纤细的左臂反扭到背后,折断的桡骨刺穿皮肉。迷你裙给卷高,撕破的蕾丝内裤挂在一边大腿上。一个男的紧抓着她的金发,正猛烈地从后侵犯她,发出浑然忘我的嚎叫。
宋仁力仅仅看背影就认出来。是默纳尔。
结满厚茧的右掌握住默纳尔的后颈,硬生生把他凌空揪起。床上的卡露娜马上软瘫倒下。
默纳尔反抗的力量在宋仁力的意料之外,简直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手脚狂乱地朝宋仁力抓打踢击。宋仁力却全都巧妙避过。
“我对付过比你还要疯狂十倍的‘东西’啊……”宋仁力微笑着把默纳尔按到地上,以自己超过二百五十磅的身体压下去。默纳尔身体呈大字型贴伏着动弹不得。他继续发狂挣扎了几秒,突然就像泄气的皮球般静止下来。
“你这家伙嗑了什么药?”宋仁力把默纳尔的身体翻过来,捏着他的脸颊细看。
默纳尔双眼翻白,脸色却红透,似乎不像药物过量的模样。
宋仁力嗅到一种气味。
一种普通人不会留意,而他却十分难忘的气味。
来自默纳尔张开的嘴巴。
——是……那种东西?
从默纳尔褪下了一半的裤袋里,宋仁力找出刚才曾经见过的那个白色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近似请柬的卡片。
古雅的字迹——“天国之门”。
请柬打开了。
舐此羔羊之鲜血/以奉献尔珍贵之灵魂
箭头指向的那点红色的东西。表面仍微微湿润。
宋仁力把请柬拿近鼻端,狠狠地嗅了一记,然后闭眼仰首。
同样的气味。
他回过头。房门口挤满人。文贞姬就站在最前面。他兴奋地朝着妻子露齿而笑,手指把玩着那封请柬。
——这就是我们“假期”的入场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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