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恶徒筑成一个椭圆的阵形,把拜诺恩包围在中央,却不敢与他贴近而行,一同穿越这潮湿的丛林地。
绵雨洒落在拜诺恩的身上时,竟马上蒸发成团团的雾气。神情肃穆的他带着这大股白雾,不徐不疾地往前步行。
所有爱用的狩猎兵刃都已带上:黑大衣里收藏了三十柄细小的火焰状飞刀;腰带两边各佩着西洋长剑与尼泊尔短弯刀;十字架银匕首收在袖内与靴筒里;左手穿戴着那具硕大的硬皮革制“刀爪”;一双鬼头雕刻的钩镰刀连接着长锁链垂挂颈上。
——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战斗……
最前面的两名恶徒手提着强力手电筒开路。沼泽区里的视野极糟糕。可是四周的一草一木都逃不过“达姆拜尔”的夜视目力。
唯一令拜诺恩宽心的是:这群混球来迎接他,也就没空在镇里作恶了。他已拜托宋仁力夫妇保护里绘和其他人,并且尽力找寻逃生的方法。
“天亮以前不要动身。”临行前他嘱咐宋仁力。“我感觉得到,这个城镇已经给包围……连空气里都有吸血鬼的气息。恐怕人数不少……”
拜诺恩想起他的老师。“世上最伟大的吸血鬼猎人”,以凡人之躯猎杀过十一只凶暴吸血鬼的大师彼得·萨吉塔里奥斯。他想起与彼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共同狩猎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与这晚上完全不同。晴朗的夜空。他孤寂坐在星光底下的屋顶上……
喉咙被利箭贯穿的感觉……
拜诺恩抚摸胸前。彼得送给他的铜铸十字架项链,随着脚步来回晃动。
他又摸向腰间的尼泊尔弯刀。彼得的另一件遗物。是他一生中首次狩猎吸血鬼所用的武器。戮心。斩首。火化。把骨灰撒入火海中。一九五六年的事情……
拜诺恩常常想象:彼得身为一个普通人类,在面对具有压倒性力量的吸血鬼时,要克服多么巨大的恐惧。
——彼得,把你的勇气借给我……
拜诺恩苦笑。第一次与“钩十字”会面时,他与彼得布下森严的杀阵;而现在他却明知故犯地闯进“钩十字”的陷阱里。
可是他没有选择。正如文贞姬所说,那儿有他“最宝贵的东西”。
——虽然慧娜已经不再爱我……可是这不幸是我带给她的,我必须亲手解决……
前方的树木渐渐疏落。拜诺恩看见曲折小路尽处出现火光。湿气更加浓浊。他嗅到沼泽水潭独有的霉腐气味。
火堆就生在那水潭旁的泥地中央。四周的泥土地竟然在起伏蠕动——再看清楚一点才发现那并不是土地在动,而是瘫伏在地上的一具具肤色深沉的肉体。乱交过后的那群黑人男女赤裸躺着,浑身沾满泥泞、鲜血与精液。一双双失神眼睛反射着火光。当中混杂着欲念、恐惧与绝望。
带引拜诺恩的那群恶徒都止步,聚拢在他身后几公尺外。他们收起了刚才的疯狂笑容,仿佛突然从嗑药状态中清醒,一个个恭敬垂首默立着。
拜诺恩抽出左腰的银色长剑,以战斗的姿态跨过地上那些黑色的肉体,站立在火堆跟前。黑色长发因那热气而乱舞飘扬。火光自下而上,映得他的脸容如同恶鬼。
“出来吧。我已经嗅到你——你的气味我至今不曾忘记。”
于是“钩十字”就从水边那株大树后面出现了。
“终于见面了。”
“钩十字”穿着整套纳粹党卫军制服:黑色的衬衫、领带、宽裤子、长靴与皮革手套、大衣。军帽上那个鹰形徽章在闪闪发光。左手提着插在鲨鱼皮鞘内的西洋军刀。那身姿与过去战争时代一样地英挺。
“我还没有跟你介绍过自己。”“钩十字”微笑着说。“我名叫鲁道夫·冯·古渊。”
就像条件反射般,冯·古渊的慑人微笑令拜诺恩打了个寒颤。第一次看见这笑容时,拜诺恩的“达姆拜尔”血统还没给唤醒。那时候他握着猎枪,身体感到异常的虚弱,心灵完全被这头美丽的怪兽压倒……
——不,我要克制……
“本来在伦敦的时候我可以打个招呼的。”冯·古渊又说。“可是那儿有太多我不想看见的人,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
“不要多说了。”拜诺恩打断他。“慧娜在哪儿?你要用什么来交换?”
“假如我说……要你的性命呢?”
“不是那么简单吧……”拜诺恩尽量压住心里的焦虑与怒气。“你要杀我,找我就可以了。不用费那么大的劲。”
“不愧是当过探员的。”冯·古渊拍拍沾在大衣上的雾珠。“布辛玛的笔记本带来了没有?”
拜诺恩把长剑插在地上,右手伸进大衣内,掏出一本包覆着硬皮的本子,抛给冯·古渊。
冯·古渊接过来,随便翻开了一页。
“真是令人怀念的字迹。你知道吗?布辛玛先生是‘吸血鬼公会’里最顶尖的学者,对于吸血鬼的研究没有人比他更深入……你有没有读过这本笔记?”
拜诺恩点点头。
“那么你大致明白,为什么会有‘吸血鬼公会’的存在吧?还有上次你杀死的那个‘开膛手杰克’的真实身份……嗯,对了,就是这一段,写得很好……”冯·古渊开始朗读笔记本的内容:
吸血鬼(Vampire)与病毒(Virus)
一、现代科学仍未能够完全确定,病毒是不是具有生命的东西。或许更准确的定义是,病毒是“世上结构最复杂的死物”,或“世上最简单的生命体”;而吸血鬼为“活死人”(Undead),介乎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一种存在。两者的定义极为接近。
二、病毒无法自行复制或繁殖,只能够入侵其寄主的细胞,借用细胞的机能复制自己;吸血鬼同样不具生殖能力,其“复制”方法是把自己的因子注入人类身体内。
三、病毒能够把自己的基因植入寄主的细胞中,后天地改变该细胞的基因排序,从而改变它的机能;吸血鬼因子在进入人体后能产生同样的效果。最明显的是令身体细胞的治愈能力大幅活性化,并且阻止身体产生能令细胞老化的化学物“自由基”(Free radical)。
另外还有第四点,至今未能证实:病毒因为繁殖过量,最终会令寄主死亡灭绝,自己也走向毁灭;但在吸血鬼方面,由于“公会”的存亡,有意识地限制同类的增殖数量,并未出现与人类同归于尽的危机……
拜诺恩也读过这段东西。最初他在伦敦得知“吸血鬼公会”的存在时很是惊讶,也有点疑惑:个别的吸血鬼已经是对人类的重大威胁;而吸血鬼竟然还结成了权力组织,按理他们要称霸世界和臣服人类将是十分轻易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这种事情没有发生?
读过布辛玛的笔记,还有那本《永恒之书》的部分章节后他才明白:“吸血鬼公会”的成立目的并不是结合力量向人类宣战;相反地,他们是为了限制吸血鬼的数量,避免吸血鬼与人类之间的食物链供求出现失衡……
他又记起上一次与“钩十字”战斗前对方所说的话:
“来当我的部下……我们能够把整个世界握在手中!地球将成为我们任意猎食的乐园!我们不必再活在黑暗中……”
——很明显的,眼前的鲁道夫·冯·古渊,与“吸血鬼公会”拥有差异极大的信念。
“你说的这些都与我无关。”拜诺恩冷冷地说。“我不理会你有什么野心。我也不再关心吸血鬼的事情。我已经放弃作猎人了。”
冯·古渊眯着眼睛不断摇头。“你太天真了……你忘记了吗?‘开膛手杰克’。你有看过布辛玛的笔记本,应该知道他就是‘默菲斯丹’——在吸血鬼的古语言里是‘活死人的杀戮者’。‘吸血鬼公会’的先祖‘噬者’一族,就是使用这个终极兵器而取得霸权的;而你凭一己之力击败了他!不,更重要的还有一点:‘默菲斯丹’的血液是对吸血鬼的剧毒。而你却能够克服这种毒素!你知道这对于吸血鬼世界而言有多大的意义吗?”
“我并不是为了你而到伦敦的。我是为了‘默菲斯丹’。你的出现是个巧合。可是你给我多么大的一个新发现!”冯·古渊越说越得意。“对我来说,你就是拼图游戏里的最后一块。”
他把笔记本收进衣袋里。“现在一切条件也齐备了。我们明天开始就去改变这个世界!”他咧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獠牙。
“你说完了吗?”拜诺恩看到冯·古渊那张被权力欲冲得亢奋的脸,有点想呕吐的感觉。
冯·古渊收起了笑容。“我说的话对你没有一点意义吗?”
“你大概搞错了吧?我不是你的同类。我是人。”
“你是这么以身为人类而自豪吗?”冯·古渊目光中充满鄙夷。“人类真的那么高贵?人类不吃其他生物吗?全世界的人每年吃多少头猪?而且还大规模地蓄养和屠宰。人类吃猪是不是邪恶的事情?这与道德无关啊。食物链你有听过吧?谁更高级就有吃别的生物的权力。这是自然的法则。”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跟你辩论。”拜诺恩拔起插在泥土上的长剑。“我只知道一件事:你马上把慧娜还给我。”
“很顽固的家伙……我还以为我们能够成为朋友……”这次冯·古渊并不是在嘲弄他,而是真心感到失望。“好吧。就还给你。”他拍拍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掌。
另一方的树丛旁,那个身穿中东衣装的高瘦男人,带着身旁大群的蚊子出现了。他手上抱着一个粗布包裹。
“接着。”中东男人以低沉的语声说,把那布包抛向拜诺恩。
那个大小像头颅的布包。
其中一端沾满褐色的干血。
拜诺恩的灵魂瞬间沉进了冰河。
他扔下长剑,脱去左手的“刀爪”,双手把那血布包接抱在怀里。
像抱着婴儿那样。
触摸到布包的双手有一种被火灼伤的感觉。
浓浓的血腥气味。布包的缝隙露出染血的头发。
布包就像有千斤的重量般。他双膝跪地。
眼前一片空白。拜诺恩看不见火堆。看不见树木。看不见水潭。
看不见已站在他面前的冯·古渊。
喉咙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觉——就像数年前冯·古渊扔出的弩箭刺进他喉间一样。
冯·古渊夺去拜诺恩那双鬼头钩镰刀,以连接刀柄的长锁链绕勒住他的喉颈。
拜诺恩完全无力反抗。那个血布包滚跌在地上。
冯·古渊拖拉拜诺恩迅疾跃起,把锁链绕到一株大树的横杈上,然后猛地挥动两柄钩镰刀——
刀刃深深插进拜诺恩后腰!
冯·古渊着地后负手仰头站立,发出一记长长的叹息。
“我这是跟你学的——那时候你也是利用夏伦,差点儿就贯穿我的心脏……”
拜诺恩没有挣扎,像一具僵硬的人偶般,悬挂在树上高处来回晃荡。
天空的雨云此时散去。未满的月亮透着诡异的黄光,洒落在拜诺恩那凄惨的身影上。
“这家伙就是‘达姆拜尔’吗?”中东男人依然木无表情。“太令人失望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冯·古渊仍仰首看着吊在树上的拜诺恩,像在鉴赏自己刚完成的一件艺术品。“只要你抓住它,任何强者也会在瞬间崩溃。何况我需要的并不是他战斗的能耐,而是他身体里的血统……”
拜诺恩脸上原有的杀意早已消散无踪。此刻犹如献祭物般给悬吊在半空,他的脸容在月光底下竟是异常的祥和。没有愤怒。没有悲哀。没有表情。
只是轻轻地闭着眼睛。
仿佛经过多年的长久狩猎后,他终于获得了安眠。
——已经结束了……
热暖的鲜血自后腰处汩汩涌出,沿着衣袍与裤腿涔涔流下。
冯·古渊脱去左边的皮手套,伸手迎接滴落的血液。整只手掌不一会已经染成深红。他以凝重的眼神仔细注视这只血手掌,五指互相摩擦着感受那血的浓稠。
拜诺恩的鲜血,在他眼中似乎比黄金或宝石还要珍贵。
一直在空地边缘处旁观的那群疯狂恶徒忽然起了骚动。冯·古渊皱眉。
一个细小的身影,沿着刚才那条曲折小路急奔而来,朝着恶徒们高速接近。
奇怪的是并没有脚步声。
“是谁……”拿着手电筒的那名暴走族往来人照射。
一袭鲜黄色的斗篷雨衣。
恶徒们举起刀枪武器正要发难时,穿雨衣的女孩却突然凌空而起。那姿势不像跳跃而像飘飞。
女孩的移动速度竟在空中加快了一倍,穿着破旧军靴的双脚,接连在数名恶徒的头顶上踏过,那步履跟走在平地上一般自然。
踏在最后一人头顶后,女孩再往更高处飞翔。
雨衣如翅膀般往横张开。
她飞行的轨道直指拜诺恩。
冯·古渊随手拾起一块石头,往半空中的她掷过去。石头的去势疾劲如箭矢。
雨衣底下闪现出蓝光,准确地命中石头。就像刀子切入牛油一样,石头平整地分开为两半。
那泛着蓝光的长形物去势未止,仍继续往前挥出。
冯·古渊以吸血鬼的视力,看清了那件高速移动的武器:一段长达十呎,只有指头般窄小、软如鞭子的锋锐剑刃。
他这时才开始听到软剑撕裂空气的声音——那斩击比音速还要快!
刃锋前端斩向拜诺恩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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