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突出的湿地就如沼泽中央一座灰色的小岛,被浓浊得像原油的死水围绕。水生植物的枝叶布满水面,近岸处冒起一片片白浊的泡沫。对岸四周全是茂密阴郁的树丛,里面间或传出某种雀鸟的怪叫。
十六夜无音的黄雨衣此刻已铺垫在仍然昏死的拜诺恩身体下。她上身只穿着一件有点破旧的白色背心内衣,前后都给汗水湿透,紧贴在她瘦细的身躯,隐约可见没有穿上胸罩,而是以一片白布帛卷裹着胸脯。
无音盘起穿着墨绿军裤的双腿,双手十指缠捏成一个法印,闭目静坐了数分钟,呼息方渐渐回复调匀。
刚才那连串急激的攻防,还要挟着拜诺恩飘水而行,短短数十秒内她所消耗的体力,大概相当于奥运级短跑手以一百公尺比赛的高速狂奔了八百公尺一样。
世上没有任何方式的肉体锻炼能够把人体机能提升至这种境界。然而数千年前古印度的修行者已经发现,人类的潜能并不受限于肌肉与骨骼。意念与神经的高度修练;自由控制脏腑与内分泌的活动;长期而深度的自我催眠……种种秘法历经数百世代的发掘与完善,其中一脉的传承者正是无音的“家”——日本密教的“总本山”高野山。
——他们也是少数能够以凡人之躯与吸血鬼正面对抗的战士。
调息完毕后,无音站立起来,整理一下左臂上的软剑——细窄的剑刃从腕部卷绕至距离肘弯半吋处,形如一个长长的金属护臂。软剑并没有握柄,代之的是一个仅仅能套着一根手指的皮革圆环——无音仅以一指,就能够把全长十呎的刃身操控自如。
她俯视侧卧在地上的拜诺恩。那两柄鬼头钩镰刀仍深陷在他的后腰,伤口已经止了血。无音仔细拨开衣衫的裂缝察看,发现创口四周竟然正生长出新肌,牢牢吸住刃身。
——他的身体能自动愈合,就像吸血鬼一样!他究竟是……
虽然已经止血,拜诺恩的脸却白得像雪,双颊和眼袋底下已渗出淡灰色,全身冷得在发抖。要是现在把背后的双刀拔出,恐怕他会马上送命。
无音抓着拜诺恩冰冷的左手,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
拜诺恩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
他的面容皱动了一下。昏迷中他感觉到从无音双掌循环传送进他体内的暖流。
“妈……妈……”拜诺恩发出无意识的低唤,左手紧抓着无音的手掌。
无音颇觉意外,脸上不由赤红了一阵。
她在他身旁再次盘膝闭目打坐,专注地调控自己的呼吸。不一会她的胸腔竟随着呼吸发出震动的频音。
她不停改变呼吸的力道、速度和方式,那胸腹间的震音亦随之变调。
唵——嘛——呢——
无音正以脏腑“念”出密教的咒文。
咒文透过身体接触传给拜诺恩(固体是声音最有效的传导物),引导他的内脏机能再次活跃起来。
叭——咪——吽——
拜诺恩的眼睛微微张开,眼神却没有焦点。
无音继续把这“六字真言”咒文“念”了八遍,确定拜诺恩的呼吸心跳恢复了许多后方才停止。
拜诺恩呆滞地瞧着眼前这美丽的女尼。她那充盈于脸容上的气魄,他感到有点熟悉。
无音把搁在一边的行囊拉到身旁,从里面掏出一个长布包解开来。
一柄锈渍满布的武士刀。
拜诺恩认出来了。他朝无音点点头,却略为牵动了背伤,马上皱眉咬咬牙。
无音从军裤的后袋掏出一张早已写就的纸片,递向拜诺恩面前:
“ho Killed him?(谁杀了他?)”
拜诺恩闭目咳嗽起来。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楚。喘息了好一会儿后,他缓缓把左手伸往地面,以指头在灰泥上画了一个符号,因为手臂无力,拜诺恩的指头控制得不灵活,那个符号画得歪歪斜斜的。
可是无音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她怎么认不出来?她不久之前才跟额上拥有这个符号的男人对战了一回。
无音愤怒地扬起武士刀,把刀鞘狠狠插进泥土上那个“钩十字”中央,直没入地下半呎。
——复仇的对象原来刚才就近在眼前,却眼睁睁地放过了!
她回头瞧往刚才逃来的方向。
——假如现在回头来得及吗?对方必定料想不到我会去而复返,可收突袭之效……
“即使迎击恶鬼罗刹之时,也绝不可生嗔怒仇恨……”无音想起师尊的教导:“十方邪物,实在也是受自身业报所害。纵使不得不挥剑斩杀,亦必要怀着慈悲超度之心……”
无音闭目观心,默念了一段经文,才渐渐把杀伐复仇的血气压了下来。
她睁眼垂头,看着气息柔弱如丝的拜诺恩。
——要是把一个垂死之人抛弃在这里,还说什么“慈悲”?
她从行囊里掏出一件旧衣,轻轻抹拭拜诺恩脸上、颈项和双手的泥污与血渍。拜诺恩仍然陷于半昏迷,双目勉强睁开细缝,一直凝视着无音的脸。
——也许他眼中所见的,仍然是自己的母亲……
无音早已嗅到拜诺恩的衣衫和兵刃,尤其是那件黑色的皮革大衣,充溢着浓浓的吸血鬼气息;加上听过朗逊探员那卷录音带的描述,可以断定这个男人是同道的“斩鬼士”无疑。而且根据朗逊说,他们两人合力埋葬了空月师兄的尸身,当亦算是高野山一门的恩人。无音更决心要拯救他的性命。
——还是先带他脱离险境再说。那个“钩十字”,总有办法再找他出来……
无音再次调息了数分钟,正准备背起拜诺恩时,忽然感觉四周的密林有一种异常的气氛。
太静了。鸟鸣消失了。
一股无由的寒意令无音全身的毛孔都收缩起来。她敛聚心神,右手食指在掌心上飞快划完“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真言,身体的神经机能都被内分泌刺激活跃起来,听觉与视觉迅速增强。蓄着薄薄短发的头顶冒出了丝丝蒸气。
——能够如此短时间内令身体进入临战态势的密教“斩鬼士”,在高野山中也不出十人。
沼泽四周的景色,在无音眼中仿佛变了:树木变成了电灯柱和广告牌;水泽变成餐厅后巷的大滩积水;湿泥变成了冷硬的混凝土地面……
她感觉仿如回到东京闹市某条暗街巷道里。
因为敌人的气息太熟悉了。
“竟然远在这种地方也能够遇上她,实在太幸运了。”一个声音以日语说。
三条人影从东面对岸的树丛间出现。
三个都是东方人。
左侧是个身材和脸庞略胖的年轻男人,头发有如一篷乱草,细目掩藏在一副圆形的金丝眼镜底下,唇上长着疏落的短髭,两边脸颊长满了青春痘。身上那套日本学生服与年纪很不相衬,一看那副落拓相,就是个考大学多次失败、生活不修边幅的超龄学生。
“不错。比考上东大还要幸运啊。”“学生”说。“我们这一趟没有白来。”
“我早就说过啦,须藤。旅行是很好玩的……”答话的是右侧那人。因为戴着口罩的关系,声音给隔得有点模糊,也令无音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边脸。大概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身上披着一件有点破旧的医生白袍,双手穿戴着手术用的橡胶手套。
无音的视线丝毫不敢离开这些敌人。这两人虽然相貌平凡,她却已判断出对方必定是“鸩族”吸血鬼里的精锐。
事实上每一名“鸩族”成员都是不可轻视的。无音曾从师尊口中得知有关吸血鬼的一些历史:约千年前吸血鬼曾经发生一场惨烈的部族大战,身为三大分支之一的“鸩族”落败,而且千年来一直被胜利的“噬者”赶尽杀绝,直至逃到远东才有少数族人能够残存下来,过着极隐秘的生活。这些残存的“鸩族”当然没有一个是弱者。
可是此刻令无音最讶异的还是夹在中央的第三个男人。
她认得他。全日本也许很少人不认识他。
天马圣雄。十年前一手造成东京地下铁毒气事件的“舍体教”教祖,日本历史上最有名的通缉犯。
狂热的新兴宗教团体“舍体教”为了实现其末日教义并达成控制日本政府的狂想,发动了震惊世界的地铁沙林毒气袭击,造成一二八人死亡、六百余人身体机能永久受损的惨剧。事后日本警方直捣富士山脚下的“舍体教”总本山,亦陆续缉捕了教派的所有干部并一一定罪。唯有教派的创始者、自称拥有各种超能力的狂想家天马圣雄却始终下落不明。
有关天马的传言一直不绝:有各种关于其死亡的说法;但也有消息称他早已到西伯利亚的教派支部躲藏,仍然在享受从大量盲从信徒身上榨取的财富;更有说他与俄罗斯的黑帮结盟,合作向日本输出毒品……
——想不到原来他已给“鸩族”收为己用!
眼前的天马圣雄,样貌与十年前的通缉照没有多大分别,但双眼却失去了当年那种仿佛能够催眠他人的慑服力。他身穿一袭宽松的素蓝长袍,神情异常呆滞,一言不发。
相反的,站在他左右那两个长相比他平庸得多的男人却显得情绪高涨,不断在高谈阔论。
“全靠佐久田医生你的判断,我们才钓到这一条——不,是两条大鱼。”“学生”须藤吃吃笑着说。
“当然了。”“医生”佐久田的嘴巴被口罩盖着,但显然也在笑。“我才不会像卡穆拉那家伙一般笨,随随便便就现身了。”
卡穆拉就是吸血鬼另一支族“血怒风”的使者,与冯·古渊一起的高瘦中东男人。
“须藤”与“佐久田”都不是他们的真实名字——“鸩族”吸血鬼其实大部分生前都不是日本裔。为了躲避“噬者”的追杀,他们的实名只载于“鸩族”宗家手上的名册里,而且几乎永不使用。
两人事实上比卡穆拉更早到达摩蛾维尔,却一直隐藏不出,并暗中监视冯·古渊的动向,一来是恐怕这次聚会乃是“吸血鬼公会”的圈套。即使不是,也可以先探查一下冯·古渊发出“天国之门”召唤他们的目的,以增加日后谈判的本钱。
然而两人意想不到,这次“天国之门”竟然也引来了“鸩族”在本土的宿敌——东密“斩鬼士”。过去五年来,已有三名“鸩族”高手被斩于密教者的剑下,但“鸩族”却不敢贸然发动反击,害怕会惹来“吸血鬼公会”的注目。
“冯·古渊真是有意思啊……”佐久田又说。“点燃了这么一点小烛光,就引来那么多扑火的飞蛾。”他的视线下降,瞧向地上的拜诺恩。“这家伙就是冯·古渊的王牌吗?……嘿嘿,最后还不是落在我们手里……”刚才无音拯救拜诺恩的一幕也看在这两人眼内。
鲁道夫·冯·古渊是“吸血鬼公会”历史上最野心勃勃的叛徒,此次广发“天国之门”的请柬,邀请“血怒风”与“鸩族”两大残党的使者,自然是要共商结盟推翻“公会”之举。但这次起事也必然引来“公会”的“动脉暗杀者”追杀。冯·古渊自遭“公会”放逐以后,隐匿了近一百五十年之久才突然再出手,“血怒风”与“鸩族”皆断定,他必然在最近掌握了某个秘密——一个足以打倒“吸血鬼公会”的关键。
佐久田旁观刚才的战斗,发现此一关键显然就是这个不堪一击的猎人。
“卡穆拉好像说,他是个‘达姆拜尔’。”须藤抬一抬眼镜,凝视昏死的拜诺恩。“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无音有点疑惑。她没有听过“达姆拜尔”这名称,只知道拜诺恩的身体确实异于常人——那愈合的刀口就是证据。而且听朗逊的录音带所述,他曾经几乎独力把那个可怕的“钩十字”击杀。
无音强自抑压着,没有偷瞄拜诺恩。她的视线始终不离这些“鸩族”使者——两人虽然谈笑自若,但无音知道他们随时会出手。
她的右手食指已暗暗扣在左臂软剑的圆环里。
“是否‘达姆拜尔’也好,肯定冯·古渊非常渴望得到他……”佐久田把弄着那个手术用的口罩。“我们先把他拿到手准没错。”
最令无音不安的却仍然是中央的天马圣雄。
佐久田和须藤说得兴高采烈,却浑不把天马当作同伴,那态度仿如把天马视为随从或宠物一样;而这个曾经以慑人的容貌与激进的讲道迷惑数以千计信众的“舍体教”教祖,此刻竟呆滞如泥塑的人偶。佐久田甚至双手掺扶着天马的肘胳,似乎若非如此,天马便无法站立步行……
——难道是……?
无音暗中把嗅觉提升并对准三人。佐久田与须藤自然传来她熟知的吸血鬼气息。
然而天马圣雄的身上,却只混杂着几种古怪的草药味道,并没有吸血鬼的气味夹在其中。无音再仔细看他的身姿。吸血鬼因为具有超越常人的肌肉神经,其站姿予人一种错觉,好像身体比实际上轻巧,甚至感觉像微微飘浮离地。可是天马的身体却像站立不稳,既僵硬又沉重。
“鸩族”没有把他变成同类,却又把他带在身边——而且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无音感到一阵悚然。
——是“偶”!
她从前辈们处听说过:擅长运用草药和毒物的“鸩族”,以人体为素材制造出一种名为“偶”的可怕兵器,其确实的战法和威力外人无法得知——过去曾遭遇“偶”的攻击的“斩鬼士”,从没有一人生还。
就连自负孤高的师兄空月,在跟她谈及“偶”时也脸色微变。
当时空月向她说:“你记得师尊常常说的一句话吗?‘人心惧死,因为不知死后何去。’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往往就是最可怕的东西……”
无音正在犹疑:是否应该在此时抢占先机,出剑把天马圣雄斩成碎块?可是一旦出手,须藤与佐久田必定乘机从左右向自己全力挟击。软剑远距击出后,能否及时收回守御?……她不断暗中盘算,却无法拿定主意。
这时两个“鸩族”使者却已经停止说话。那是即将攻击的先兆。无音全神防范,视觉的注意力特别放在对方的双手上——包括佐久田掺扶着天马的双手。佐久田明显握得更紧。那姿态仿佛把天马当成自己手上的兵器……
——假如负责操作“偶”的是他,那么另一人必定会首先出手使我分神……
可是须藤全身静止,并无法看出做了什么攻击准备……
——难道……
结果先出击的还是佐久田。
他的双手并没有动。
他身上却有一件东西动了。他的口罩。
口罩中央突然破开一条细小的裂缝。一丛反射着金属光芒的东西从中急射而出!
吐射物分成五、六枚,朝向无音的脸部和胸口扩散——
无音全身皮肤变得通红,后脑的“唵”字梵文刺青仿佛颤动了一下。
无声的剑刃割破了空气,在她身前划成一个圆弧。绵密的金属交鸣。
无音这一记拦截外表看来十分轻松,那一挥手的动作就像只是随意拨去衣衫上的尘垢。可是她内心绝不轻松。
她知道另一边的须藤必定乘着她这挥剑的空隙攻来。
她猜对了。但是须藤的攻击方法却在她意料之外。
身材肥胖的须藤,四肢关节和脊椎却柔软得异乎寻常,他把全身卷成一团,头部、双手和双足竟都挤缩在胸腹的肌肉内,整个人就变成了一颗圆球,以炮弹般的速度与威势飞出!
飞撞向无音的是须藤硕厚的背项。无音因为早已料定须藤的攻击时间,绝对来得及以软剑回扫向他。
可是本能与经验在这瞬间告诉无音:
——不对。
须藤敢以这种方式攻击,他的背项部位必定有某种特殊保护。不管是穿着了防护物或是经过特别锻炼——无音在极短时间中作出如此的判断。
无音果敢地往右跃起闪避,心里却已准备把软剑迎向天马圣雄。
——不要被这些攻击蒙蔽了!“偶”才是真正的主力!
然而佐久田和天马圣雄仍停在沼泽的对岸,没有任何动作。
正疑惑间,无音感觉左侧一股袭来的迫力!
原来须藤被无音闪躲过后直撞到泥地上,身体竟然真的有如一个充满弹力的橡胶球,以更高速度反弹再次袭击她!
从那“球”的其中一条肌肉折隙中,一只左手诡异地伸出来,以爪状捏向无音的咽喉!
——回剑——
那只左手的五指已触摸到无音喉头的肌肉——
软剑在其手腕上缠了一圈。圈子像遇上强光的瞳孔般急激收缩。
须藤带着一股血泉飞退。
其中一股鲜血,不偏不倚正好泼洒到昏迷的拜诺恩脸上。
无音全身冒出冷汗。须藤的断手仍然握住她的咽喉。软剑若慢了少许,此刻她便再没有任何知觉。
但这不是惊恐的时候。
因为“偶”已经来了。
在刚才须藤作出反弹的第二波攻击时,对岸的佐久田已经把天马圣雄当作死物般掷出。
十呎软剑一而再的改变攻防的方向,剑势已然衰竭,一时无法再斩向“偶”。
无音左手捏成拳头,迎击向“偶”的胸口。出拳之时她内心一片空明,只充盈着一种声音。
A——U——M——
——这是不得已的最后招术。
这一刹那,天马圣雄的脸与她只相距三呎。那张脸仍旧毫无活人的气息。
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躺在地上的拜诺恩嘴巴微张,轻轻伸出了舌头,舔舔刚才洒到他唇上的吸血鬼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