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少爷,你喝一点粥吧。”辛悦含泪端了碗,站在李允躺卧的床榻边,“难道你也想学刘老将军,绝食而死么?”
李允不答,枕上散落的漆黑乱发中,几根瘦硬的银丝突兀得扎眼,而一张脸已白得全无人色。可是从他颤动的闭紧的眼睑,辛悦可以猜想到他心中翻腾的思绪。
“怎么,他还是不吃药?”李尧从帐外走进,紧皱着眉头,盯着榻上固执的胞弟。自从句康擒下李允,彦照便切切吩咐自己若要留下李允性命,必须说服他投降。同时众将的怨气和嫉妒却在副帅平善的怂恿之下越发躁动起来,处在这样两面夹击的困境中,饶是李尧处事干练,也头痛得紧。
“醒了以后,什么也不吃,也不说一句话。”辛悦用毛巾擦拭着李允额头的冷汗,叹息了一声。
“你先退下吧。”李尧坐下来,挥了挥手。
辛悦离开后,李尧无奈地盯着李允紧闭的眼睛,苦笑了一下:“你倒是骗得我苦。李家人最重宗族血脉,可李家人也最是冷血。”此番苍梧将领死伤惨重,如果李允终于投降,一切都容易揭过不提,可是万一他依然这么固执,连李尧自己也保不准会是怎样的结果。
沉默了一会,李尧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把刘平的尸体送回延州去了,听说盛宁帝派了侍御使白泉来审查这次兵败的缘由,看来兆晋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不过现在整个天祈朝都以为你投降了我们,要不要我弄个假尸首冒充你糊弄过去?”
李允咬着嘴唇,然而身体却忍不住微微一颤,吃力地冷笑道:“不用假尸首……过得几日,把我的真尸首……送回去便是。”
“李允!”李尧涵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动了气,“你杀我那么多大将,害我丢官问罪,我都不怪你。可你难道一定要苍梧王戴上了皇天戒指,你才会死了那份愚忠的心么?”
“忠不忠对我已没有意义了。”李允轻轻地道,“无论是苍梧王,还是皇上,都是害死清越的凶手。”
他的声音极度微弱,李尧并没怎么听清。然而一看到重伤之人因为情绪激动又开始喘不过气来,李尧不敢再和他争辩下去,和声道:“不说这些了,你先好好养伤。说起来,我们兄弟也有七八年不见了,我出征的那一年,你还只有你嫂子高呢。转眼就这么出息了,做哥哥的也替你骄傲。”
“大哥……”李允静静地回答,“大嫂很想你……”
“我知道,等我们打进了越京,我就光明正大地去接她。”李尧叹了一口气,仿佛把这七八年来的惆怅都凝结在这一口气中,轻轻为李允掖了掖被角,转身出去了。
兄弟,他们之间竟然是兄弟!辛悦猛地在帐外直起腰来,使劲绞着手指,生怕自己终于会叫出来。威慑天祈朝廷的苍梧左元帅,居然就是当年的“李将军”李尧!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先生的心愿还怕达不到吗——李家光辉的牌匾,终于会轰然倒地!那他们又何必一定要牺牲掉李允的性命和幸福?
压制着心底跌宕的思绪和隐隐的喜悦,辛悦走进李允的帐中。此刻李允正大睁着眼,愣愣地瞧着帐顶。眉眼依旧那么清爽干净,可两颊已深深地瘦陷了下去,紧抿的嘴唇渗出一缕决绝的冷意——这种表情,不知怎么看得辛悦心中一酸。“允少爷,你真的萌了死志吗?”
“人事已尽,生死已经不重要了。”李允淡淡地道。
“谁说人事已尽?”辛悦忽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清越郡主还在等着你回去呢。”
“清越已经死了……”李允的眼睛仍然干涩而空洞,“浔临死时亲口告诉我的,可恨我没有来得及回去救她……”
“没有,她没有死,那个消息是假的呀。”辛悦着急地叫道,“她现在还在越京苦苦地等着你呢。如果你死了,郡主可怎么办呢?”
“假的?”李允摇了摇头,笑容越发虚弱起来,“何必骗我?反正我一直是在网里的……”
“是先生骗了你,就是徐涧城啊。”辛悦索性说了出来,“你们家陷害了他,他是在报复你,想逼你背叛朝廷……”
“是,当年是我们家害了他……”李允昏沉沉地说到这里,忽然清醒过来,一撑身子坐起,“你是说,清越真的平安无事么?”
“是啊,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辛悦话未说完,李允已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即刻翻身下地:“我们回去——”他才一站起,眼前便是一片晕眩,慌得辛悦赶紧把他扶回床上,嗔怪道:“先前不肯吃饭吃药,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我现在就吃……”李允不好意思起来,连苍白的脸颊上也微微发红,“辛,你是要笑我么……”
“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笑少爷呢。”辛悦含泪笑着捧了方才那碗粥来,幸好还有余温,一边用小勺喂他吃粥,一边低声道:“我们还得想出个法子逃离这里才是……可是这苍梧军营如同铜墙铁壁,凭我们二人……唉……”
铜墙铁壁。李允心中一阵惶恐,霎时绝望的乌云兜头罩落——清越,清越,越京一别,果然便是永诀了么?可事到如今,双方的均衡已破,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陷落在那人心叵测的越京,生死均在那个乖戾帝王的一念之间?思绪及此,真真心痛如绞,一张口把方才喝的粥全都呕了出来,隐隐都成粉红之色。
“你别急,我们慢慢想办法……”辛悦赶紧扶了他躺下,拭去他唇边血迹,“当务之急,还是养好你的伤势。”
“辛,谢谢你。”李允待喘息稍稍平复,开口道,“其实你当初就该随着队伍回去忻州……”
“允少爷,我陪你在这里,是为了我的良心。”辛悦淡淡一笑,点燃了一屋的光辉。
尽管李允知道,先前不弃、彦照、清越和自己之间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牵制关系,让每个人都可以暂时顺理成章地找到自己的运行轨迹,不像现在又重新面临分岔的选择,可他却依然没有想到,为了自己一个区区振威校尉,不弃居然会不惜代价派人前来将自己劫回。
焦急地听着帐外传来的厮杀声越来越近,辛悦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允少爷,我出去一下。”
“别去……”李允此时尚不知天祈军队劫营的目的,顾虑到混战的危险,连忙出声阻止。
“放心。”辛悦回头朝李允微笑了一下,径直出去了。这些天来一直暗暗担忧着徐涧城,哪怕只是极为微弱的希望,她也要和李允一起离开这囚笼。
李允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那仍旧晃动的帐帘,忽然努力撑起身子,打翻桌上的药碗,捡了一块锋锐的碎瓷藏在手心。
帐帘忽地被掀开了,李尧走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便装,显见是从睡梦中匆匆爬起赶来,二话不说将李允背在身上。
“大哥……”李允不知他要做什么,低低地唤了一声。
“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李尧简短地答了,亲自背着李允走出帐外,向营后走去。为防苍梧众将乘乱加害李允,身为元帅的李尧甚至没有带任何一个亲兵。
李允放眼一望,但见苍梧军营中已燃起了无数火把,清楚地照出前方一线游蛇般窜过来的混乱,显见今夜劫营的只是天祈一支奇兵,人数并不甚多。
“李允就在那里!”混乱中,似乎有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传来,李允尚未分辨出是否辛悦的声音,下一刻,面前已多了一员骑在马上的天祈战将,堪堪拦住了李尧的去路。
越过面前李尧的肩头,李允看见面前的战将遍身血迹,满目都是杀气,显见拼了性命才闯到这里。他不着痕迹地捏好了手中的碎瓷,暗暗积攒着自己残余的力气。
“原来你们不顾代价劫营,只是为了救他?”李尧忽然笑了起来,“不弃是疯了吧?”
“放下他,我留你性命。”马上的天祈战将显然没有认出李尧的身份,见李尧不答,一枪便朝他刺了过来。
李尧冷冷一笑,抽出腰间佩剑,以短搏长,竟将那凌厉一枪逼了回去。他正想顺手结果了敌人的性命,不妨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正点在了他喉头最为脆弱之处。
“我总是不会防备你。”李尧苦笑了一声,站着不动,任李允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然而手中的碎瓷仍旧带着十二分的杀气停留在李尧喉间。
“让我走吧。”李允支撑着站在地上,深深地看着李尧,“他是充哥。”
“你是李充?”李尧抬头看了一眼马上的战将,原来也是他们的堂兄弟,李家的儿孙,怪不得有如此的胆气夜闯苍梧大营。只是无论再怎样忠诚勇猛,李家的人都不过王者手中任意摆弄的棋子罢了,这样的命运,竟然是谁都无法摆脱的么?
“正是!”李充不明白面前之人为何突然怔忡出神,一枪刺去,趁那人闪避之时一把抓住李允,掷在自己马上。他此番的目的就是为了抓回李允,洗刷李家的耻辱,此刻再不恋战,拨马就往外冲去。
“你要走,我便放你。”
李允被李充掷在马背上,只觉五脏六腑都似乎被颠了个个儿,耳中仿佛听见李尧在身边低低地说了这一句,却不甚分明,昏沉中他只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伸手便抓住了李充的腰带。李充眉头一皱,嫌恶地打开李允的手,专心对付眼前拦路的苍梧士兵。
“允少爷,带我走……”辛悦忽然大声喊着,在潮水一般的士兵中艰难地向李充的马匹奔来,仿佛一条在肆虐山洪中翻滚求生的小鱼。
李允不忍心丢下她,拼着最后的力气夺过一个苍梧士兵手中的长矛,伸向远处的辛悦,“抓紧!”就在辛悦抓住长矛的一刹那,李允猛地一挑长矛,将辛悦轻盈的身子带过众人的头顶,落在自己的身前马背上。
“你找死么?”李充见一匹马上竟然载了三个人,心头大怒,做势就要把辛悦抛下马去。
“充哥,求你……”李允强撑着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辛悦的怀中。
耳边的厮杀声仿佛越来越远,身子却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觉不着一点支撑。这种感觉,倒有点像当日他不顾性命使出蹑云术,想要将彦照刺于阵前的时候了。可是,就在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是什么力量硬生生地撕裂了他的身体和灵魂,让他眼睁睁地摔落在彦照脚下,含恨就擒?那种强大而诡异的力量,足以让人的心因为恐惧而抽紧,足以让他沉浸在这片黑暗中再不愿醒来。
冰冷的水洒在他的脸上,迫使昏迷的李允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便是辛悦哭得红肿的眼睛。安慰地朝鲛人女子微笑了一下,李允缓缓侧头,看见李充坐在自己身边的草地上,伸手掬着河水洗脸,想是要消除一夜冲杀奔逃的困倦。
见李允醒来,李充站起身走到饮水的马匹旁边,摸了摸疲惫不堪的战马,转头冷冷地对辛悦道:“忻州就在前面,你找你的主人去吧。”
“可是……”辛悦看了看李允,神情犹豫。
“你想把马儿累死么,没用的鲛人?”李充焦躁地狠狠喝了一声,“快滚!”
“允少爷保重,愿你和郡主终成眷属。”辛悦知道自己卑微的身份根本无法辩驳李充,而她心中也着实惦记徐涧城,便朝李允磕了个头,跃入水中,朝忻州游去了。
“充哥……”李允见李充心痛地为马儿的伤口上药,他自己身上的绷带也不住渗出血来,心头感激,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别叫我充哥,我们李家没有你这样的叛徒!”李充头也不回,冷冷道,“爷爷知道了你阵前降敌的丑事,气得大病一场。后来皇上下令无论如何要将你擒回,我便主动领了这个任务——爷爷说了,李家的耻辱,一定要李家人亲自来洗刷!”
“是要……押我回忻州问斩么?”李允心头一紧,知道只要朝廷认定自己变节降敌,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忻州公开对自己除以极刑,以威慑军心。当日在两军阵前,他早以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只求保住五千将士的性命,再不顾及自己声名,然而此刻他知道清越未死,心头万万不甘就此丢了性命,勉力道:“我没有降敌……我要见玄帅解释……”
“不用见玄帅了。”李充的语气依然冷硬,“皇上传旨要将你直接押回越京,由我负责押解。”
残月如钩,仿佛把无尽的寒意通过光辉洒在官道上,凝结成一片片的冰花。
此时正有一辆车、几匹马默默地碾压踩踏着冰花前进,除了车轮声马蹄声,竟听不到一点言语交谈。
李允半躺在车里,视线落在前方李充的背影上。从忻州启程已是第五天了,日夜兼程,鼻中似乎都能嗅到晔临湖熟悉的水气。可是在越京等待他的是什么呢?自从被李充冒死擒回后,他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旧时的忻州同僚,成日面对的,只有李充在朔风中冻得铁青的脸,还有那几个跟随李充押解自己的沉默的士兵。这样的境地,饶是李允性格沉静,也隐隐觉得有些难忍的孤独窒闷。
不过,尽管神情冷漠,李允还是能感受到李充对自己的优待,不仅没有按例将他锁在站笼囚车中,还为他找了辆能遮风避雨的马车,每日里饮食药物都由士兵们妥帖照顾。若不是手足上粗重的铁链,李允甚至会误以为自己只是回越京养伤而已。
“皇上吩咐,一定要将你活着送回越京,否则我们都只有死。”记得一次他实在没有胃口吃饭,伺候他饮食的士兵便如此告知。这个说法,李允宁可理解为李充照顾他的借口,试想他官职卑微,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劳动云荒的帝王格外重视呢?
正胡思乱想间,李允忽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久久不动。记得自从出了忻州他们便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睡眠几乎从不停歇,李允此刻便有些奇怪。可惜他手腕上的镣铐过于沉重,竟无法掀开车帘看个究竟。
然而隐约的涛声和湿气是挡不住的,李允渐渐笃定他们已到达了晔临湖边,离越京无非半个时辰的水路了。
真的是越京到了,这个他无数次在梦中回到的地方。李允的唇边牵起一个凄凉的笑容:尽管曾经幻想过以不同的方式回到这里,却万万不曾料到,当自己真正回来时,已是镣铐加身的罪囚。
“下来烤火吧。”车帘忽然被掀开,湿冷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这次李充居然亲自将李允抱下车,让他坐在士兵们在湖岸上升起的火堆旁。
看着士兵们开始扎立帐篷,李允忍不住问道:“越京十二个时辰都有渡船,为何今夜不直接进城?”
“这是上头的命令。”李充照例冷漠地回答。过了一会,李充又道:“明早平城郡主要在万井码头见你。”
“她?”李允猛地一惊,手腕上的铁链便是叮叮地一阵轻响。
“嗯。”李充不看他,自顾接了士兵递过来的一壶酒,喝了几口下去抵御寒气。
“充哥,我求你一件事……”李允才说到这里,蓦地看见李充横过来的眼睛中充满了不耐和怒气,心头一阵苦涩,却依然坚持着把话说完,“我……我想洗澡……”
“洗澡,这寒天冻地的,去哪里洗?”李充蓦地倒了一些酒到火堆中,霎时窜起一人高的火苗子,撩得大家都是一缩。
“就在这晔临湖里。”李允恳求道,“我不想她看见我这个样子……我不会逃走的,脚镣你不必给我开。”
“去吧,动作快点!”李充看着李允凌乱纠结的头发,下巴上湛青的胡茬,终于偏了偏头,不再理睬他。
一个士兵嘟嘟囔囔地火堆边站起,牵了李允走到湖边,一边给他开手上的铁链,一边晃着钥匙道:“小李将军,求你别打主意逃跑。”
“我不会。”李允苦笑了一下,至今仍然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他缓缓除去身上染满尘土血迹的衣物,一步步走到水气氤氲的晔临湖中去。
冰冷刺骨的水一寸寸地淹没他的身体,刺激得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起作痛。然而他顾不得伤后虚弱的身体不应受凉,只认认真真地洗去身体上多日的污秽和血迹。明天就要见到清越了,如果被她看见自己这么狼狈虚弱,她是会难过的吧。不过好在见面的时候不会太长,他应该还是能以一副平安的姿态应付过去,以免她徒劳地担忧。
清越,清越啊。李允望着前方湖心岛上沉寂黑暗的越京城轮廓,口中温柔地重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仿佛有着魔力,让那冰寒的湖水也变得温暖起来,仿佛情人的手轻轻抚过他的伤口,让他顿时有了活下去的力气。哪怕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聪慧如清越,宽容如清越,坚强如清越,也终会相信他的吧。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他,他便是幸福的了。
借着黎明的光亮,李允对着湖水,将已然风干的头发细心梳好,又借了士兵的短刀,将下颏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看着水中的倒影,似乎只比离开越京的时候消瘦苍白了一些,笑起来的时候也还是有精神的。美中不足的只是衣服上的血渍无法洗得太干净,只希望她不要注意就好。
“上船了。”李充走过来,将镣铐重新给李允戴上,招呼众人上了一艘小渡船,朝越京城专门运送奴隶和囚犯的万井码头驶去。
李允重伤未愈,只得靠坐在船舱里。虽然他几次迫不及待地想坐到船头,早一刻见到清越,却又生出一股情怯之意,不敢动弹,一点念头反反复复,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口来。
船身猛地一震,却是触到了码头。李允费力地站起来走上船头,一眼便看见清越披了一件白色的羽裘站在肮脏的码头上,仿佛污秽的沼泽上停留的一只雪颜鸟。“清越……”李允心里呼唤了一声,忽然觉得之前的分别和痛苦都是轻描淡写的幻梦,只有此刻才是天长地久的真实,他嘴角牵起一个微笑,快步便朝清越走了过去。
清越也看见了李允,但她站着没有动。直到李允走到她面前,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清越才将藏在袖子中的一张纸取了出来,递给李允:“你先看看这个。”
李允一怔,茫然地接过那张纸,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徐涧城”三个字。他心头如被重锤一击,眼前顿时一阵模糊,挣扎着看下去,感觉自己如同掉入一个漩涡之中,越陷越深,再不见天日。
清越给李允看的正是槿华殿中徐涧城、方秦等人的证词,此时她见李允嘴唇不住颤抖,忍不住追问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允的视线落在清越脸上,分明看得出那上面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期盼。他忽然想自己的任何一点都应该对她坦白,让她知道自己承受过的和正在承受的,便点了点头:“是真的,可我是迫不得已……”
他每说出一个字来,便清清楚楚地看见面前的表情渐渐变成失望和愤怒,尚不待他将那些混乱的复杂的头绪整理出口,一个清脆的耳光便落在他的脸上,伴随着两个饱含轻蔑的字眼:“小人!”
不知是清越的力气不大,还是李允对这种细微的疼痛早已麻木,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只有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迅速从脸颊上蔓延到耳际,极烫的脸和极冷的手,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迫不得已?”昔日明快的嗓音此刻如同利刃一般犀利,“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会说他自己是迫不得已!那好,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做下这些陷害无辜的事情?”
这样尖刻的疑问让李允一时猝不及防。眼前白茫茫地似乎只看得见那件白色的羽裘,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那满含轻蔑的两个字——“小人”。昔日越京府尹大堂上徐涧城的惨叫如同冬眠苏醒的毒蛇一般从心底窜上来,轻轻一口,便将羞愧自责的毒素流遍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为自己辩护的唇舌。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李允向来畏首畏尾、如履薄冰,何曾坦坦荡荡地言语行动过?这个“小人”的评语,竟让他一时无法反驳。何况,那些错综复杂的事件与情感,又岂是一席话可以说得清楚?天上的雪颜鸟,如何能体会陷落在泥沼中的自己不能动不能说的束缚与绝望?
然而,等不到任何解释的雪颜鸟已然失望地飞走了,只留下李允兀自杵在肮脏的万井码头上,如同冻死在深秋的枯树桩。
“别看了,走吧。”李充在旁边等了一会,见李允仍旧失魂落魄地盯着平城郡主远去的方向,不言不动,便走上来催促,“皇上让你直接去兵部候审。”
“走吧。”李允驯顺地重复了一句,迈步跟着李充等人往前走。然而才走得两步,脸颊上的灼热已渐渐扩散到胸口,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力再走一步,一口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一地,脚下一软跪倒下去。
就是在这个万井码头,他救了她的性命,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救赎。
——秋之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