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泰帕克先生绕道城北,警探两人一队,穿过市中心。哈拉朗上尉和我走到欧梯埃纳大街尽头,再沿多瑙河岸行进。
天色阴沉沉的。大片灰蒙蒙的云朵从东方涌向河谷。冷风吹拂,小舟劈开泛黄的河水,向前急驶。一对对鹳和鹳在风中发出尖厉的叫声。虽然天还没有下雨,但高空里云遮雾绕,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之中。
在这段时间,除了商业区人群拥挤,其他城区行人比较稀少。但如果警察局长和他的手下与我们同行,目标就太明显了,所以离开市政府后,最好分头行动。
一路上,哈拉朗上尉始终默不作声。我总提心吊胆,要是他撞见威廉·斯托里茨,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作出暴力举动。我几乎后悔斯泰帕克先生叫我们一同前往了。
一刻钟后,我们走到巴蒂亚尼堤岸的尽头,罗特利契家的住宅就在此地。
楼底的窗户依然紧闭,罗特利契夫人和米拉的房间更是门窗紧闭。比起前夜的繁华热闹,眼前这幅景象何等凄凉!
上尉深深地长叹一声,做了个愤慨的动作,仍没说话。
我们拐弯,沿右边的人行道爬上戴凯里大街,在离斯托里茨房子一百步远处停了下来。对面一人手插在兜里,正悠闲地走着。
那正是警察局长。哈拉朗上尉和我按照预先的约定,走上去和他会合。
又过了一会儿,六名便衣警探到了。斯泰帕克先生命令他们在栅栏前排成一行。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位锁匠,如果主人不在家,或者拒绝开门,我们就请锁匠施展神通。
窗户像往常一样紧闭着。平台的窗户从里面拉上了窗帘,遮住了里面的一切。
“屋里可能没人。”我对斯泰帕克先生说。
“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他怒道,“我倒会很吃惊屋子没人……您看左边,那缕烟正从烟囱里冒出来!”
果然,缭缭青烟在烟囱顶端盘绕着。
“如果主人不在,”斯泰帕克先生又说,“仆人可能在家……只要能开门,管他是谁。”
从我这方面来说,因为有哈拉朗上尉在场,所以我情愿主人不在家,甚至希望他早已离开了拉兹城。
警察局长敲响栅栏门上的叩门锤。
我们等着有人出来,等着里面的门打开。
一分钟过去了,没人出来。再叩击……还是没人出来。
“里面的人耳朵都聋了!”斯托里茨先生嘀咕着,然后,他转向锁匠:
“开门。”他下令。
锁匠从一大串钥匙中挑了一把万能钥匙,锁舌一插进横头,门一下子就开了。
两名警探守在门外,警察局长、哈拉朗上尉、我,还有四名警探,走进庭院。
院子尽头,有个三级台阶通往大门口,它同栅栏门一样关得紧紧的。
斯泰帕克先生用手杖敲了两下。
没有回音。屋里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锁匠跑上台阶,把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如果威廉·斯托里茨发现了警察,想阻止他们入内,门可能上了几道锁,而且可能里面闩上了。
然而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锁松动,门开了。
警察的搜查行动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偶尔只有两三名行人停了下来。在这样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戴凯里大街上出来散步的人还比较少。
“进去!”斯泰帕克先生下令。
光线从第一道门上面装着铁栏的楣窗和走廊尽头通向后花园的玻璃门射进来,把走廊照得通亮。
警察局长走了几步,大声喊道:
“喂!……有人吗?”
没人回答,又叫了一次,还是没有回答。屋内寂静无声,但似乎有人溜进了旁边的房间里。
斯泰帕克先生走到走廊尽头,我跟在后面,哈拉朗上尉走在我身后。
一名警探站在院内的台阶前警戒。
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窥见花园全貌。它的四周围着围墙,占地约两三百法丈。中间那片草坪,很久没经修剪,杂草丛生,一片枯黄衰败景象。高墙边种着五、六棵树木,树顶高过破旧的风火墙。
一切都显现出杂乱无章,无人居住的荒凉景象。
花园被仔细搜查过了,没发现人迹,尽管小径上有新近留下的足迹。
旁边窗户外的挡板都关闭了,只除了二楼最后一扇,为的是让光线透进来照亮楼梯。
“屋里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警察局长推测着,“因为门只简单地上了一道锁……除非他们事先得到风声。”
“您认为他们知道了警方的这次行动?”我问,“不,我宁可相信他们随时都会回来!”
但斯泰帕克先生不同意,摇了摇头。
“此外,”我又说,“烟囱里冒烟,这就证明了……”
“证明了某处生着火……我们去寻找火源。”警察局长回答道。
搜查结果,发现花园和庭院一样空无人迹,屋里的人大可能藏在花园里,斯泰帕克先生叫我们进屋,走廊的门在身后关上。
这条走廊通向四间屋。花园旁是厨房,另一间实际上是楼梯的隔厢,从这里可以登上二楼和阁楼。
搜查先从厨房开始。一名警探打开窗户,推开挡板,挡板上有条狭窄的菱形缝隙,透不进来太充足的光线。
厨房里的家俱很简陋:一只生铁炉子,炉子的管道隐藏在巨大的壁炉的炉坡下面。两侧各立着一橱柜,中间桌面上铺着桌布。两把麦秆包裹的坐椅,两张木凳,墙壁上挂着各种厨具,墙角挂着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钟锈的摆动显示了它前一天刚上足发条。
炉灶里几块煤炭正燃烧着,外面看到的烟就从这儿升上去的。
“这是厨房,”我说,“可厨师在哪里?”
“还有主人?”哈拉朗上尉接着问。
“继续搜。”斯泰帕克先生回答道。
楼底另外两间屋面朝庭院,也都搜过了。其中一间是客厅,摆放着几件古旧的家俱,地上铺着德国产的旧地毯,好几处已破烂不堪。在粗铁架的壁炉搁板上放着一台洛可可式的座钟,俗不可耐,指针早停了,钟面上积满灰尘,说明它早就被废弃不用了。面对宫壁上挂着一副镶在椭圆形镜框里的肖像,框边写着“奥多·斯托里茨”的红色字体。
我们注视着这剧油画,画笔苍道有力,色彩明艳,署名的虽为一不知名画家,但这确实是一幅杰作。
哈拉朗上尉无法把视线从肖像上移开。
奥多·斯托里茨的脸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的灵魂受到震颤?还是我不知不觉受到环境的影响?在这间冷冷清清的客厅里,学者在我眼中像个幽灵,就似霍夫曼小说中那些神秘诡异的人物!他脑袋硕大,白发乱蓬蓬的,前额宽阔,目光炯炯有神,似要喷出火来,嘴唇微微颤抖。在我眼中,画中的人仿佛复活了,他要走下画框,用来自另一世界的声音吼叫着:
“你们来此干什么……出去!”
客厅的百叶窗关着,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没有必要打开窗子,可能正是由于客厅里这种半明半暗的氛围中,这幅肖像才显得如此古怪,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让警察局长比较吃惊的是,他发现奥多和威廉·斯托里茨父子长得很象。
“要不是年龄不同,”他对我说,“这幅画可以是老子的,也可以是儿子的——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前额,宽肩上顶着同样的脑袋,同样一幅恶狠狠的样子……人们会把他们两人当作魔鬼给赶出去……”
“是呀,”我说,“真是太像了!”
哈拉朗上尉站在油画前不动,脚底像生了根,似乎斯托里茨本人就站在他前面。
“您来吗,上尉?”我问他。
他转身跟上我们。
我们离开客厅,穿过走廊,走进隔壁的屋子里。这间是工作室,里面杂乱无章。白木书架上堆满书籍,大部分没有装订好,主要是有关数学、化学、物理方面的著作。一个角落里堆了不少工具,包括一些仪器、机械、短颈大口瓶、一个手提式炉子、一节干电池、线圈、一个电辐射能源,能产生四、五干度的高温,几个曲颈甑和蒸馏器,以及各种金属样品,统被称为“稀土”,一煤气储蓄罐,它可为墙上挂的煤气灯灌气。屋子中央有张桌子,上面堆满纷乱的纸张及办公用具,还有三四册奥多·斯托里茨所著的作品全集,书正翻在关于光学研究的那章。
工作室里的搜查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我们正要离开,斯泰帕克先生忽然在壁炉上发现了一个形状古怪的蓝色小玻璃瓶,瓶上贴着一张标签,瓶塞塞进瓶颈,周围空缝也用棉花堵死了。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自作警察的本能,斯泰帕克先生伸出手想拿这个小玻璃瓶,以便更仔细地观察一番。但可能他一时失手,因为他正要抓住放在台板边沿的瓶子时,玻璃瓶却一下子跌在地上摔碎了。
一种浅黄色的液体马上溢出来,并挥发成气体,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味儿很淡,迷漫在整间屋子里。
“天,”斯泰帕克先生叹道,“掉得可真是时候……”
“瓶子里装的大概是奥多·斯托里茨发明的某种物质。”我说。
“他儿子一定有配方,可以再配制出来!”斯泰帕克先生回答道。
他朝门口走去:
“上二楼。”他说。
离开一楼之前,他吩咐两名警察守在走廊里。
厨房那头是存木制扶手的楼梯隔厢,我们爬上楼梯,脚底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
楼梯平台上有两间毗邻的房间,门没上锁,只须转动门把手,就可以进到里面。
客厅顶上的那间应该是威廉·斯托里茨的卧室。房间里放着一张铁床,一个床头柜,一个橡木柜子,一张铜脚支架的盥洗台,一张长沙发,一把粗天鹅绒的扶手椅,两把椅子。床上没罩纱帐,窗户上也没有挂窗帘,——看得出,屋里陈设极其简单,都是生活必需品。壁炉和靠墙角边放的小圆桌上没有任何纸张。早晨这个钟点上,床上的被子凌乱不堪,可以看出,前夜有人睡过,我们只能这般猜想了。
斯泰帕克先生走到盥洗台前,发现脸盆里盛着水,水面还漂浮着肥皂泡。
“假如24小时以前有人用水洗脸,肥皂泡早就消失不见了……因此,我可以肯定,我们要找的人,今天早晨,出门之前,就在这里洗涮。”他说道。
“同样有可能他已回来了,”我接着往下说,“除非他发现屋里来了警察……”
“如果他发现我的手下,我的人也会发现他,他们会奉命带他来见我。但我不指望能够抓住他!”
这时,屋外好像有动静,似乎有人在木板上走动、腐朽的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声音是从工作室顶上的那间屋里传来的。
卧室与隔壁的屋中间有道门,可以不必再绕到楼梯的平台上进去。
哈拉朗上尉抢在局长前面,扑向门,猛地把门推开。
空无一人,空无一人!
声音可能是从楼顶上传来,也就是通向平台的阁楼里。
这间屋比头一间的陈设还要简陋:一张帆布吊床,压得扁平的褥子,揉成一团的大床单,羊毛被,两张不配套的椅子,壁炉上放着一个水罐,一个搪瓷洗脸盆,炉膛里没有一丁点灰烬,衣帽架上挂着几件厚呢大衣,一个衣柜,其实是只橡木箱,既当衣橱,又作五斗橱,斯泰帕克先生发现里面放了很多衣物。
这房间显然是仆人海尔门住的。警察局长从手下人的报告中了解到,主人的卧室还偶尔开开窗换换空气,仆人的房间虽也面朝庭院,但窗子向来关得死死的。再瞧瞧窗户上那难以转动的插销,百叶窗上锈迹斑斑的绞链,也可看出这点。
总之,整幢住宅:上面说的那个房间,还有阁楼、平台、厨房下面的酒窖,都没发现有人藏在里面。
很明显,主仆二人早已离去,很可能不打算回来了。
“您仍认为威廉·斯托里茨事先不知道这次搜查行动吗?”我问斯泰帕克先生。
“是的……除非他躲在我的办公室里,维达尔先生,或者当我和总督商讨此事时,他藏在总督府邸。”
“我们来戴凯里大街时,他可能发现了我们……”
“就算是这样……可他们怎么溜出去的?”
“从屋子后面的野地……”
“花园围墙很高,外面还是城壕,不容易翻过去……”
警察局长认为我们来之前,他们已经不在屋里了。
我们离开这间屋,爬上台阶,一拐弯,很快到了三楼。
三楼上只有两堵人字墙围起来的阁楼,光从顶上窄小的气窗里透进来,我们扫了一眼,里面没人。
阁楼中间放着一个很陡的梯子,上面有一扇平衡锤开关的翻板活门,打开它,走上去,就到了屋顶上的平台。
“翻板活门是打开的,”我对斯泰帕克先生说,他刚把脚踏在梯子上。
“维达尔先生,事实上是一股穿堂风从活门里灌进来,于是,我们听到了那声音……今天风很大!吹得屋顶的风信标吱吱直转!”
“但是,”我反驳道,“那好像是脚步声……”
“既然没人,哪有什么脚步声。”
“除非在上面……斯泰帕克先生?”
“在那块小地方?……不,和别处一样,肯定没人。”
哈拉朗上尉听着局长和我的对话,他指着平台,简单地说了句:
“上去吧。”
斯泰帕克先生抓住从楼板上垂下来的一根粗绳,第一个爬上扶梯。然后是上尉、我。三个人足以挤满那间狭窄的灯笼式的天窗。
其实,上面只是个八法尺见方,十来法尺高的鸽笼。尽管屋梁上镶着一块玻璃,但里面还是很暗。因为厚厚的羊毛窗帘把窗子遮得严严实实的,就像我们从外面看到的那样。把窗帘拉开,一片阳光透过玻璃窗直射进来。
从平台四周可以远眺环抱整座拉兹城的地平线。视线比从罗特利契家的平台上望去还要辽阔,但不如圣米歇尔塔和城堡塔楼。我又看到了林荫大道尽头的多瑙河,脚踩市政府的钟楼、大教堂的尖顶、沃尔岗的主堡居于城巅,城区向南延伸,四周是群山环抱中的普旺陶碧绿的草原。
我得赶快告诉诸位,平台和屋内一样,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斯泰帕克先生只得死心了;此次警方的搜查一无所获,只得草草收场,斯托里茨的住宅仍是个谜。
我原以为这个平台是用来观测天文的,上面会有一些研究星空的仪器。但我错了,平台上只放着一张桌,一把木椅。
桌上放着几张纸,其中有份报纸,上面有篇我曾看过的有关奥多·斯托里茨诞辰纪念的报道。
此地也许是威廉·斯托里茨离开工作室,确切地说是离开实验室后,来此休息的场所。无论如何,他读过这篇文章,还用红铅笔打了个叉,很明显是出自他的笔迹。
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惊呼声,混杂着惊讶与愤怒。
哈拉朗上尉在固定在支柱上的搁板上发现了一个纸盒,他打开……
他从里面取出了什么?
新娘的结婚花冠,就是订婚晚会上从罗特利契家被掠走的那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