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俱乐部(俗称游乐场)的各个大厅,从十一点钟就已经开放了。大厅里的人尚还不多,但已有好几个轮盘台开始转了起来。
这些轮盘事先都经过校正,转动起来特别平稳,这很重要,因为台面略有倾斜,就会影响投到轮盘上的小球的滚动,很快被赌徒发觉和利用,使庄家吃亏。
六个轮盘赌桌的每个桌面上,分别放好了六万法郎,有金币、银币和钞票;在两张二十四点赌桌上,分别放上了十五万法郎。这是庄家通常的赌本,以等待赌博高涨的到来。只要开盘以后一次次地赌下去,小球没有落到没有数字的空格中,老板总是赢。既然赌博是在如此不平等的条件下进行,它本身就是不道德的,甚至是愚蠢荒谬的。
每个轮盘赌桌都围着八个皮鲁埃尔,手里拿着收钱的小耙子,早已就座于各自的位子上。在他们的旁边,是赌徒或围观者,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监察员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监督着克鲁皮埃以及对庄家下赌注的人。伙计们也忙来忙去,为公众和赌场的管理人员提供服务。这样的管理人员不少于一百五十人。
将近中午,尼斯来的火车把常客带到了游乐场。这一天,来的人似乎比平常多。连续十七次红牌的出现,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轰动效应。它好像有一种新的吸引力,使所有的赌徒们以加倍的热情来追逐赌场上的奇迹。
一小时以后,各个大厅便挤满了人,人人都在低声说话议论纷纷,特别是这不同寻常的十七次红牌的出现,尽管这里金碧辉煌,陈设豪华,有许多发出耀眼光芒的多棱形煤气吊灯,悬在长长吊绳上,还有绿色灯罩,专门为赌桌照明的油灯;但大厅却被一种阴森的气氛笼罩着。这里赌徒麇集,听到的不是谈话的声音,而是赌桌上钞票的沙沙声,金币、银币的叮当声。赌博主持人不断叫道:“红色的,赢,或者十七,黑的,单数,输。”好一幅凄惨的景象。
然而,头天晚上输得最惨的两个人还没有在大厅里出现。一些赌徒已经开始竭力追逐运气,企图将好运抓在手。一些人在轮盘赌桌上,一些人在二十四点赌桌上。好运,恶运交替出现,头一天晚上的“奇迹”似乎销声匿迹了。
将近下午三点,萨卡尼和西拉斯·多龙塔走进了游乐场。进入赌博大厅之前,两人在门厅转来转去,引起了公众的好奇心。大家瞧着他们,窥视他们,猜疑着他们是否再次跟运气搏斗,他俩已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要是他们容易接近的话,几个老手一定会趁此机会向他们推销赌输后下双倍赌注的有效方法,银行家神情恍惚,几乎没有看清周围发生的一切。萨卡尼则比以往更加沉着,冷静,在这最后一战之际,他们俩凝神沉思着。
这些好奇的,看热闹的人像观看手术病人和囚犯似的,盯着他俩。其中有一个外国人,似乎下定决心,一刻都不离开。
这是个二十二、三的年轻人,面目清秀,鼻子尖尖的,看样子是个机灵人。一双敏锐的眼睛,隐藏在一副夹鼻保护镜后面。他似乎天生好动,双手插在大衣袋内,两脚并拢,以免自己动手动脚,离了位置。他穿着很讲究,但却不像某些那样追求奇装异服。他也不想那样,或许现在的打扮已经使他浑身不自在了。
毫无疑问,这个年轻人就是伯斯卡德。
大厅外,花园里,马提夫在等着他。
他俩来干什么呢?原来是安泰基特大夫派他俩来到这个摩纳哥公国的天堂或者说地狱里,执行一项特殊的使命。
他们俩于头天晚上乘“安泰基特”电力二号,在蒙特洛南上了岸。
卡尔佩纳在“费哈托”号关押了两天之后,才被押送上岸,抗议是徒劳的,他最终还是被囚禁在岛上的一个地堡里。他只知道自己从一个监牢转到了另一个监牢,却没有意识到他不再是总督手下的犯人,而是安泰基特的阶下囚了。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的命运会因这次转动而改变吗?他焦急地问自己。他决定,只要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他豁出去了。
因此,当大夫第一次问他时,他毫不犹豫地,坦率地作出了回答。
“他认识萨卡尼和西拉斯·多龙塔吗?”
“他不认识西拉斯·多龙塔,但认识萨卡尼,不过也只见了几次面。”
“自从齐罗纳强盗在卡塔尼亚郊区活动以来,萨卡尼和齐罗纳强盗还有来往吗?”
“是的。他们已经约好了在西西里碰头。要不是齐罗纳在那次不幸的抢劫活动中丧了命,萨卡尼肯定会去西西里。”
“那萨卡尼现在在哪儿?”
“在蒙特卡洛,除非他最近离开了那里。他在那个城市呆了好一段日子了,而且西拉斯·多龙塔很有可能和他在一起。”
至于其他的,卡尔佩纳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所交代的已足以让大夫继续深入调查了。
不用说,卡尔佩纳并不清楚大夫帮助他逃出休达,然后又抓住他的用意,也不知道审讯他的人对他叛变安德烈·费哈托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没有想到吕吉就是罗给尼奥渔夫的儿子。囚犯被关押在这里,比在休达监狱的时候看得更紧。他不能够和任何人交往,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死在地堡里。目前的情形是,三个造成底里雅斯特谋反起义流血结局的叛变者中,一个已落在了大夫的手里,另外两个逃走了。而卡尔佩纳刚刚透露了可能抓到他们的地方。
可是,由于西拉斯·多龙塔认识大夫,西拉斯·多龙塔和萨卡尼都认得皮埃尔,所以只有在极其有把握的情况下,大夫和皮埃尔才适合露面。现在既然已经弄清了他们的行踪,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他俩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一有机会就抓他们。这就是伯斯卡德和马提夫被派到摩纳哥的原因。伯斯卡德紧盯萨卡尼和银行家,马提夫则随时接应伯斯卡德。一旦机会到来,大夫、皮埃尔和吕吉就塔乘“费哈托”号奔往摩纳哥。
两个朋友一到达那里,当夜就行动起来。他俩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西拉斯·多龙塔和萨卡尼下榻的旅馆。当马提夫在旅馆附近散步以待天黑时,伯斯卡德窥视着,将近下午一点钟,两个同伙离开了旅馆。但银行家似乎很颓废。闭口不言,而萨卡尼却主动地和他说着话。上午,伯斯卡德已经听说了头天夜里在游乐场所发生的一切,许多人都输了,其中输得最多的就是西拉斯·多龙塔和萨卡尼,因此,他断定他们的谈话一定与头天夜里的不幸有关。另外,他已得知这两个家伙失利损财已有一段时间了。因此他至少可以确信,他们的财源已经近乎枯竭,大夫乘机行动的时刻临近了。伯斯卡德将这些情报立即写成一份电报,一大清早,发往马耳他的瓦莱塔中转站(电报没有署名),以便通过专线迅速地传到安泰基特。
当萨卡尼和西拉斯·多龙塔走进游乐大厅时,伯斯卡德紧跟其后,后来,两人进了轮盘赌和二十四点赌厅,伯斯卡德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下午三点,赌场热闹起来,银行家和萨卡尼先在大厅内转了一圈。接着在各个赌桌前停留一会儿,观看其他人下赌注,自己却没有参加。
伯斯卡德仿佛是个爱看热闹的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眼睛却紧紧盯着他们,害怕他们从视野里消失,为了不引起其他人注意,伯斯卡德觉得应该拿出几枚五法郎的钱币,在二十四点上和轮盘赌桌上冒冒险,不出所料,他输了,但他的沉着、冷静却令人叹为观止。一位名师刚刚指点他:“小伙子,要想赢钱,就得输小赌注,赢大钱。诀窍就在这里!”
四点的钟声敲响了。萨卡尼和西拉斯·多龙塔认为试探运气的时刻到了。一张轮盘赌桌旁,空了,好几个位置。两人面对面地坐下,赌徒和围观者凑热闹似的立即围在了桌旁,贪婪地看着这两个昨晚输得出了名的家伙,看他俩如何捞回老本。
自然,伯斯卡德站在了围观者的最前面,因为他对这场输赢极为关注。
头一个小时有输有赢。为了更多的赢钱,西拉斯·多龙塔和萨卡尼没有联合下赌注。他俩就轮盘上出现的无复组合、有复组合,或者同时出现的数个有复组合,分别下了相当大的赌注。运气如何,尚不知晓。
但是从四点钟到六点钟的时候,他们财来运转了。六千法郎是每次下的最大赌注,他们已中了好几次满号,把钱统统赢了过来。
当西拉斯·多龙塔伸向桌子下赌注,或者在克鲁皮埃的小耙底下抓住金币和钞票时,手开始颤抖起来。
萨卡尼却显得镇定自若,脸上未流露出任何局促不安的神色。他不时地望望他的同伴,以示鼓励。西拉斯·多龙塔此时运气也不错,连连赢钱。
伯斯卡德被赌桌上来回移动的金币和钞票弄得眼花缭乱。但他仍然不忘时刻盯着他俩。“钱又回到了他们手里,他们会不会因此而小心行事,保住这笔钱,不再赌了。”伯斯卡德心想。
但他转念一想,“萨卡尼和西拉斯·多龙塔如果真的谨慎行事——当然他对此表示怀疑——他俩就会企图离开蒙特卡洛,逃往欧洲的某个角落,他就不得不追踪到那里去。他们手中一旦有了钱,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安泰基特的摆布了。”
“很明显,”他想,“总而言之,他们还是破产的好,我就不信萨卡尼这家伙在如此好的运气面前会洗手不干。”
不管伯斯卡德怎样考虑和希望,好运仍然未抛弃这两个家伙。事实上,要不是庄家又押上二万法郎,他们就会三次端掉庄家的老本。
这场赌博已在围观者中引起了轰动,而且大部分都已心向这两个家伙。他们难道不该翻回老本吗?前夜里,他俩在那次耻辱性的十七次红牌失利中,已输掉了很大一笔钱。
六点三十分,萨卡尼和西拉斯·多龙塔停止了赌博。这时,他们已赢了二万多金路易。两人站起身,离开了赌桌。西拉斯·多龙塔似乎有点陶醉了,大概是极度兴奋的原因吧!但极度的紧张又使大脑有些疲劳,走路一颠一跛。他的同伴却不动声色,时刻提防着他,害怕他卷着费九牛二虎之力赢回来的钱逃之夭夭,从手心里溜走。
两个人一声不吭,穿过门厅,下了廊柱,径直向旅馆走去。
伯斯卡德远远地跟着他俩,走出游乐场,看见马提夫坐在花园一个凉亭附近的一条长凳上。
伯斯卡德走了过去。
“是时候了吧?”马提夫问,似乎有点着急。
“什么时候?”……
“出……出……”
“出场?……不,我的马提夫!……还不到时候呢!……安静地呆在幕后吧!你吃晚饭了吧?”
“是的,我吃过了,伯斯卡德。”
“好极了!我还没吃呢!我已饿得不知哪儿是胃了!要有时间,我就吃饭去!……我回来以前,你千万不能走开!”
说着,伯斯卡德便沿着萨卡尼和西拉斯·多龙塔下山的山坡奔过去。
当他确信那两个家伙已在他们的房里共进晚餐的时候,伯斯卡德才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半个小时,他就吃饱喝足了。
然后他走出餐厅,嘴里叼着一支上等雪茄烟,在旅馆门前观察动静。
“显然,”他自言自语,“我生来就是当哨兵的料,可偏偏没有当成。”
他不断地问自己,“这两个家伙今晚还会去游乐场吗?”
将近八点,西拉斯·多龙塔和萨卡尼出现在旅馆门口,伯斯卡德好像听到了,也明白了他们争议的话题。
从表面上看,银行家似乎试图作最后一次反抗,抵制同谋的纠缠和命令。萨卡尼以命令的口吻说:
“多龙塔,非得这么办不可!……我命令你这样做!”说着,两人又沿着山坡往上行,向蒙特卡洛花园赶去。伯斯卡德远远跟随着,但却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
萨卡尼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交谈着,银行家的反抗态度渐渐软了下来。
“西拉斯,好运到来的时候,我们却停手不干了,岂不成了傻瓜!……你是不是昏头了……怎么,在交恶运的时候,我们不要命似地赌,如今,交好运了,我们反倒乖乖的,不赌了?……怎么,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主宰我们命运的机会,这带给我们财富的机会,我们却要因一时的糊涂,让它从我们身边溜走!……西拉斯,你难道没有觉得好运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
“如果还有好运,或许……”西拉斯·多龙塔喃喃地说。
“不可能,一百个不可能!”萨卡尼回答说,“好运气不会自我表白,但你可以感觉到,它已不知不觉,深深地渗透到你的骨子里面去了!今天晚上,有一百万在游乐场的赌桌上架着我们呢!……对,一百万,我决不让这一百万从手中溜走。”
“那你就赌吧,萨卡尼!”
“我!……我一个人赌?……不可能!我们一块儿去赌,多龙塔!……对!……如果在我们两人之间作出选择的话,那应该我让位才对!……好运是属于个人的。很明显,它已经属于你了!去吧,多龙塔,你会赢的!……我要你这么办!”
总之,萨卡尼决不愿意西拉斯仅仅满足于这几十万法郎,否则就可能摆脱他的控制。萨卡尼希望的是,他的同伴要么重新成为百万富翁,像以前那样,要么沦为穷光蛋。有了钱,他俩还可以继续过以前的生活。破产了,多龙塔就必须跟随萨卡尼,萨卡尼到哪儿,他就到哪儿。这两种情况萨卡尼都不怕。
再说,尽管西拉斯·多龙塔试图抗拒,但是一提起赌博他就心里发痒,赌欲蠢蠢而动。这又使他陷入了屈从萨卡尼的可悲境地。他一方面想去赌,另一方面又对游乐场赌厅有种恐惧感。萨卡尼的话又激发了他赌博的欲望。他的心在燃烧着,既然他走了红运,连连赢钱。如果停而不赌,坐失良机,是不可原谅的!
疯子!像所有的赌徒一样,银行家把过去的经历当作了现实!他没有说:我曾经有过好运,这是真的,——他说:我有好运气——这不是真的!然而,所有靠运气发财的人都是不具有推理的头脑的。他们早已把法国一位最伟大的数学家最近说过的一句话忘得干干净净:“运气变幻莫测,并非指日可待。”
萨卡尼和西拉斯终于又来到了赌场,伯斯卡德仍然紧跟着。两人在那儿停留了片刻。
“多龙塔,”萨卡尼说,“别犹豫!……你已决定去赌了,是吗?”
“是的!……决定要孤注一掷了!”银行家回答说。他一登上柱廊的台阶,便打定了主意。
“这可不是我拉你来赌的。”萨卡尼又说,“现在,全靠你自己的运气了!用不着我在一旁给你鼓劲儿了!没错,你会走运的!你是否该去玩轮盘赌……”
“不!去玩三十——四十点!”西拉斯·多龙塔回答着,走进了门厅。
“你说得对。多龙塔!照你的想法去干!刚才的轮盘赌差点儿让你大发一笔!……二十四点会让你发一笔更大的财!”
两人走进了赌厅,先在里面四处荡悠了一会儿。十分钟后,伯斯卡德看见他俩在一张二十四点赌桌旁坐下来。
在这里,可以更加大胆地下注,输赢会更大,一次最多能赢一万二千法郎。如果赌运好,每盘都赢,要不了几盘,就可赢得可观的一笔。这是那些大赌棍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因为在这里发财或破产。其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就连巴黎、纽约、伦敦的交易所也为之眼红三分!
西拉斯·多龙塔坐在二十四点赌桌前,将所有顾虑都置之脑后。现在,他不再“提心吊胆”地赌,而是更加果敢,更确切地说,就像一个即将被捕的罪犯一样孤注一掷。能不能说他精于此术,“下注有方”?显然不能,因为不管赌棍们如何吹嘘,他们总是要受运气的左右。银行家就这样在萨卡尼的眼皮底下赌着。在这最后一盘赌博中,不论是银行家赢得巨额金钱,亦或是输个精光,萨卡尼始终怀着极大的兴趣。
头一个小时,西拉斯·多龙塔输了又赢。赢了又输,输赢相当。但后来,银行家赢尽了优势。
萨卡尼和他都以为胜利在望。他们越赌越上劲儿,恨不得下最大的赌注。但优势很快转向庄家一方。庄家沉着冷静,不受发狂的赌徒们的干扰,用最大的赌本,竭力维护着自己的最大利益。
西拉斯·多龙塔连输几盘,遭到可怕的打击。下午才赢回的钱又渐渐“飞”了出去。这时庄家一反常态,露出一副狞狰面目:脸色发紫,怒目圆睁。他的手时而抓住桌缘和椅子,时而抓住成捆的钞票和成把的金币不放。他挣扎着,心惊胆颤,浑身痉挛,像一个溺水的人!他已走到了深渊的边缘,却没有谁去阻止他!没有谁伸手去拉他一把!甚至在他输光之前,在他被破产的波涛吞噬之时,连萨卡尼都没有想法拉他一把,使他脱离绝境。
晚上十点,西拉斯·多龙塔冒了最后一次风险,下了最后一笔大赌注。他赢了这笔钱,后来又输了出去。从赌桌旁边站起来,他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游乐场的所有赌厅顷刻坍倒,将自己连同各赌厅内的赌徒统统压死。他已不名一文了,——他的银行,靠桑道夫伯爵的数百万法郎得以复兴重振,给他留下了数以百万财富的银行,现在都一无所有了。
萨卡尼像监狱看守似地陪西拉斯·多龙塔离开了赌博大厅,穿过门厅,急匆匆地奔出了游乐场。随后他们穿过小公园,向着沿山而上的通往杜比小城的羊肠小道跑去。
伯斯卡德紧紧地跟着他们。途中,他顺便跑到马提夫身边,把睡意朦胧的大力士从长凳上拉起来,冲他嚷道:
“当心啊!……盯住,快追上去!”
马提夫和他奔向了那条山间小道,紧紧地尾随在后面。
萨卡尼和西拉斯·多龙塔继续并肩而行,沿着左拐右拐的山路,在长满油橄榄、桔子树的“花园”之间慢慢前行。这些“之”字形的山道,使伯斯卡德和马提夫能看到他们,却无法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回旅馆去,多龙塔!”萨卡尼用命令的口气重复叫着。“回去……你得冷静下来!……”
“不!……我们破产了!……我们分手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萨卡尼答道。
“分手?……为什么呢?……跟我一起走吧,多龙塔!……明天我们就离开摩洛哥!……我们还有一笔钱,足够去得安土用的了。到了那里,一定能完成我们的事业!”
“不!……不!……留下我,萨卡尼,你走你的吧!”西拉斯·多龙塔应道。
当萨卡尼想抓住他的时候,他竟然一下子推开了萨卡尼,飞快地奔过来。他跑得飞快,连萨卡尼也难以追上他。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了,下意识地顺着羊肠小道奔跑。几乎每跑一步都有跌入道旁陡峭山岩的危险。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支配着他,萦绕在他的脑际:逃离这个使他破产的鬼地方——蒙特卡洛,躲开怂恿他赌博,使他落到如此地步的萨卡尼,总之得逃走!他毫无目的,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不知道自己日后的命运如何,也要逃!也要逃!
萨卡尼感到实在不能再支配自己的同谋了,眼看着他马上就要从自己的手中溜走了!假如银行家不知道萨卡尼在利用他最后一次赌博中遭受不可挽回的破产的动机。萨卡尼根本不必担心已被自己逼到了深渊边缘的西拉斯!但如今,西拉斯·多龙塔在坠入深渊之前会发出最后的呼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发出来!
当时萨卡尼下了决心,要对西拉斯·多龙塔下毒手。只有一步之遥了,他毫不迟疑地要跨出这一步。原先计划在去得土安的途中,在摩纳哥的荒漠旷野中干的事,难道不能在这渺无人迹的地带趁夜就干了吗?
但这个时候,还有些晚归的路人沿着蒙特卡洛和杜比之间的山坡上上下下。西拉斯·多龙塔的一声呼喊,准会把他们招引过来救援。而凶手希望在寂无行人的时候下手,使自己以后不受怀疑和牵连,所以有必要等待一下。在更高的地方,在杜比和摩纳哥边界的那一边,高达二千英尺,这条陡坡道挂在阿尔卑斯滨海省靠边界的几道山梁的山坡上,到了那里,萨卡尼一定动手,把银行家推下去。那时候,还有谁会去援救受害者?人们又如何能在路旁的深沟里找到西拉斯·多龙塔的尸体?
然而,萨卡尼仍作最后一次努力试图阻止他的同谋,并试图把他带回蒙特卡洛。
“回来,多龙塔,回来!”萨卡尼抓住西拉斯的一只胳膊,喊道,“咱们明天再去赌!……我这儿还有点儿钱……”
“不!……你走吧!……你走你的吧!”西拉斯·多龙塔愤怒地叫道。
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同萨卡尼搏斗,如果他带有武器。大概他会毫不犹豫地干掉的黎波里塔尼亚的中介入,以报他加害给自己的仇恨。
西拉斯·多龙塔越想越气,他用一只手愤怒而有力地推开了萨卡尼;然后向小道的最后一个弯道处跑去。他跨过了几个位于梯台式小花园之间,凿在山岩上的粗糙石阶,很快到了隘口上杜比城的一条主要街道,隘口就在狗头山和过去的法意边界线阿热尔山之间。
“你走吧,多龙塔!”萨卡尼最后一次吼道,“你走吧,但你走不了多远!”
萨卡尼接着向右边跑去,跳过一小堆子石块障碍物,敏捷地爬过一个梯田式花园,向前跑去,想跑到西拉斯·多龙塔的前面,在路上推住他。
伯斯卡德和马提夫虽然没有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却看到了银行家猛推萨卡尼,看到了萨卡尼消失在阴影中。
“唉!这里面有鬼!”伯斯卡德说,“也许逃掉的是最有用的一个!……要是另一个也逃掉,那可就麻烦了!……无论如何,得抓住多龙塔这家伙!……再说,我们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追上去,马提夫,追上去!”
两人迈开大步,飞快地追上去,接近了西拉斯·多龙塔。
西拉斯·多龙塔快步沿着杜比城的街道上行,把俯瞰奥古斯都塔的小山岗抛在左后方,从关着门的屋前跑过,到达了陡坡道。
伯斯卡德和马提夫紧跟着他,相隔不到五十步。
但萨卡尼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可能沿着右边的山坡爬到了山顶,也可能最后抛弃了同谋,独自下山回蒙特卡洛去了。
陡坡道是罗马古栈道的旧址,从杜比城开始下行,通往尼斯。尼斯城位于半山腰,四周多雄奇的岩石,锥形小山丘,及一直延伸到铁路的悬崖峭壁。夜空中星光闪烁,月牙儿从东方升起,月光下,六个海湾依稀可见:圣奥皮斯岛、旺尔河口、加鲁普半岛,安的贝斯角,汝昂湾,莱兰群岛、拉纳普勒湾,还有更远处的埃劳动保护德莱山。到处有港口的灯火闪耀:帕蒂——阿弗利悬岩下的得立约港灯塔,勒比山俯瞰下的维尔法郎士灯塔,还有映在平静海面上的一些渔船灯火。
当时子夜已过,西拉斯·多龙塔几乎跑出了杜比城。他放弃了陡坡道,奔出了一条羊肠小道,小道直通埃扎镇,那里的居民还处于半开化,人们把它比作“鹰窝”,傲然高居于自己的悬岩之上。悬岩下边的高地上长着松树。
小道上渺无人迹,一片荒凉。失去理智的银行家并没有放慢脚步、连头也不回,沿着小路跑了一阵。然后突然转向左边靠海悬崖边的一条小道。那里悬崖高峻,铁路和马路都从它底下的隧道中穿过。
伯斯卡德和马提夫紧紧尾随在西拉斯身后。
西拉斯终于在百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刚刚跑到位于绝壁之上,向前外突的一块悬岩上。数百英尺之下,汹涌的浪涛撞击着绝壁的底部。
西拉斯想干什么?自杀?跳下悬崖去了结自己卑鄙的一生吗?
“见鬼去吧!”伯斯卡德说,“我们必须抓个活的!……抓住他,马提夫,别让他跑了!”
可是他俩还未跑出二十步,就看见小道的右边闪出一个人,悄悄地摸到乳香黄莲树丛间的斜坡上,朝西拉斯·多龙塔的岩石上爬了过去。
此人正是萨卡尼。
“哎哟,老天爷!”伯斯卡德说,“他准是想去揍他的同伙一拳,把他往天国里送!……马提夫,你抓一个……我抓一个!”
突然萨卡尼停住了……他认了出来……
最后他骂了一声“该死的!”然后,没等伯斯卡德赶上他,他就奔向了右边,消失在荆棘丛中了。
一会儿,当西拉斯·多龙塔就要纵身往下跳的时候,马提夫抓住了他,并把他拉回了路上。
“放开我!”……他叫道,“放开我!……”
“让你走上歧途,多龙塔先生?没门!”伯斯卡德回答道。
聪明的小伙子对这次偶发事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因为事先什么也没预料到,虽然萨卡尼刚才逃掉了,却抓到了西拉斯·多龙塔,现在只需将他押送到安泰基特去。在那里,他有权得到的都会得到的。
“少给点钱,把这位先生送回去,可以吗?”伯斯卡德问马提夫。
“十分愿意效劳!”
伯斯卡德在前面走,马提夫后面跟着。由于西拉斯·多龙塔对所发生的事毫无心里准备,所以没进行反抗。走上了一段又长又陡的下坡道之后,马提夫就不得不时而拖着。时而背着这个毫无生气的躯体。这条山道通往海滩,海滩环抱着绝壁。
下山困难极了。假如不是伯斯卡德敏捷非凡,要不是他的同伴有超人的力量,他们或许早就跌入深谷,摔得粉身碎骨了。
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他们终于下到与海平面相平的岩石上。在这里,千奇百怪,嵌在砂岩群山里的无数小湾形成了海岸,这些小湾的后面,是高高的浅红色绝壁,小湾边上,是把拍岸细浪染成红色的含铁质的暗礁。
黎明时分,伯斯卡德在一些岩石的深四处找到了一处藏身之地。这些深凹是由地质变动的时代的绝壁形成的。他们可以把西拉斯·多龙塔放在里面,让马提夫看着他。
马提夫把银行家担了进去,而银行家却好像没有发觉,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不安。
接着伯斯卡德走到马提夫身边,耳语道:
“你就留在这儿吧,我的马提夫!”
“我会时刻守在这儿的!”
“甚至十二小时,一刻都不离开?”
“对!十二小时一刻都不离开!”
“你不吃饭吗?……”
“我可以不吃午饭,把午饭留到晚上,同晚饭两顿凑合在一起吃。”
“假如你晚也吃不上,那就四顿凑在一起吃!”
说罢,马提夫坐在岩石上,守着多龙塔。至于伯斯卡德,他开始顺着海边的一个小湾一个小湾地朝前走,渐渐地走近摩纳哥。
伯斯卡德很快就会回来,用不着他想像中那样长的时间。不到两个钟头,他就找到了停在一个偏僻小海湾中的电动快艇。小海湾有岩石的保护,不受大海的冲击。一个小时以后,那快艇到达了一处狭窄的小湾前:从海上望去,马提夫坐在岩石上,像希腊神话中为海神牧羊的普洛透斯一样。
过了一会儿,西拉斯·多龙塔和马提夫已到了船上。然后小船悄然离去,甚至连海关人员沿岸的渔夫都未发觉。它全速前进,朝安泰基特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