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唐僧跋山涉水自东土不远万里到此,高太公连连称赞,于是布置斋饭教唐僧师徒享用。他虽不信佛,但也乐善好施,称得上是个忠厚长者,只是谈吐时眉眼自带忧色,唐僧也不好问,悟空却自然知道根由,在一旁偷笑。
用罢斋饭,高太公亲自将唐僧送到厢房中歇息。这边刚安置妥当,有一个家丁行色匆匆,走上前来,低声与高太公说了两句话,高太公闻言便与唐僧告退。
悟空听得清清楚楚,那家丁说的是“法师已到了,正在正堂相候”。见唐僧又在烛火下翻起了经书,便隐匿身形,来正厅看戏。
只见大厅之中,灯火通明,一胖大和尚手擒一串念珠,盘膝坐于地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高太公偕两家丁在旁恭敬等候,看样子还没说上话。
少待,这和尚眼睛猛地睁开,手中亮出一道符文,法力一吐,这道黄纸便贴在了正厅门楣上。悟空看得目瞪口呆,和尚居然用道家符文,敢情这厮是个“二窜子”。
高太公哪里懂得这个?对凡夫俗子来说,有异能者皆为神也。
只听那和尚沉声道:“听你家小厮高才说,有一妖怪常来作祟?”
高太公道:“正是!这妖怪每每来时,都云里来雾里去,他法力高强,我请了多少法师都拿他不住。”
这和尚一听“云里来雾里去”几字,脸上现出惧色,他哪里是什么法师?不过游走江湖行骗,只学了几手三脚猫的拳脚功夫,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糊弄那些心有疑惑的痴男信女还行,若遇到真正妖怪,自己也知斗不过。
于是和尚镇定心思,装模作样在大堂上踱了几圈,郑重道:“你这宅院木气太重,故而引来木妖作祟……”
悟空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全书中,多次称八戒为“木母”“木龙”,若从五行来说,水能生木,木母在此是否指的是水呢?
他也曾读过一些书籍,将一书看作炼丹道学之书,只是这门学问过于深奥,自己看了也记不住许多。总之八戒属木属水是十有八九的事,这和尚也不知是真懂还是假懂,居然也被他说对了几分。
和尚接着道:“……五行之中,金能克木,故降此妖,非金不可。”
高太公听得一知半解,问道:“大师明示,金是何物?”
和尚有些不悦,道:“金,便是金!但有金银铜铁锡之物,都取将出来,供我施法所用!”
高太公这才明白,于是道:“高才,快依大师所言,将金铁之物全都取出来。”
高才急忙出去,不一会儿搬回了几把铁铲、铁叉、镰刀、短镢,还有一架犁铧。和尚见了,问道:“只有铁器,没有金银铜锡,这法难做。”
高才一旁道:“这位大师,金银之物都是我家老爷掌管。”
高太公道:“你随我来!”
他带高才出去,过了一会儿,二人回来,将一个锡杯、一个青铜小鼎、一个金元宝、两个银锭放在地上。
和尚点了点头,道:“好!”他将五金之物聚在一处,道,“紧闭厅门,一切人等,外面等候!”高太公见和尚终于要施法,却提醒道:“法师,那妖怪还未来呢。”
和尚白了他一眼,道:“我自有法将他拘来!”
高太公诺诺退出,将厅门关了。
悟空看得清楚,这和尚见厅中无人,先将金银之物揣进怀里,又将锡杯放在地上,用脚踩扁,装进随身包袱之中。然后取出一包鸡血,洒得满地都是。
他哪里有半点儿作法之意,和尚从包袱中不知取出什么物事,使火折点着,顿时屋内烟雾腾起。又拿起那几柄铁叉铁铲,使尽平生力气拗断了一柄,然后拿起铁铲使劲击那犁铧,口中吆喝道:“妖怪哪里走!”
高太公等人也未远走,只是提心吊胆等候在外,不一刻,只见门缝中透出烟雾来,高才低声道:“妖怪来了!不知这和尚能不能行。”高太公做个噤声状。又过片刻,只听屋内打了起来,那和尚叱喝连连,又有铁器碰撞声,顿时都捏了一把汗。到了最后,只听“砰”的一声,却是后窗开了。
只听和尚义正词严骂道:“再敢来作乱,我定斩不饶!”然后便寂静无声。
过了半晌,高太公捅捅高才,示意他打开房门看看。高才自然不敢去,但高太公又掐又拧,高才挨不住痛,慢慢将厅门启开个缝。
只见满地狼藉,洒满鲜血,高才看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这厅里发生了怎样大战。再见洞开的那扇窗户,那和尚正背着包袱,撅着屁股自窗户向外爬。
高才起了疑心,大开房门壮胆喝了一声:“法师哪里去?”
和尚吓了一跳,险些掉下来,回头见是高才,迅即恢复了庄严相,喝道:“这里擒妖未完,你胡搅些什么!”
悟空见这和尚不过装神弄鬼,要骗些钱财,此时起了促狭之心,念个口诀,教那窗户自外面合上,和尚哪里有防备,顿时被两扇窗户撞了下来,坐在地上发愣。
只见地上铁铲、铁叉和那几个断柄凭空飘起,朝着和尚劈头盖脸打来。和尚又惊又惧,哪里躲得过去,直打得他连声呼痛。
高才见了这诡异情状,立在那里目瞪口呆,想要逃出去,却偏偏迈不动步。悟空传音与这和尚道:“你这和尚,敢来这里骗人,快给太公认个错,从今后蓄发还俗,本分做人,否则我不饶你!”
这话只教和尚听见,那和尚早惊得魂飞魄散,知道遇上了高人,于是扑通跪倒在地,将自己行骗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又自怀里取出金银来丢在地上,从厅门仓皇逃出去。太公在门口也听得清楚,这和尚在屋中行法,听起来倒也有模有样,怎突然磕头认起错来?高太公被这和尚一番话弄得云里雾里,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和尚是个骗子,此番降妖自然未成,好端端弄了一地污血,折了几件农具。
这边高太公长吁短叹,又将高才训斥一顿,那几锭金银却给了高才,教他明日再去寻厉害的法师来。
悟空且不管这厢,他忽地想起一事来,急出门去追那和尚。原来悟空自忖,左右此际无事,与其在高老庄等猪八戒上门,何不径直去福陵山云栈洞将他擒下,又免得兴师动众、惊动凡人。
和尚一路狂奔,却也没走出多远,正行着,听耳边又是方才那声音道:“和尚站住,我问你,可知道福陵山?”
和尚又扑通跪下,道:“神仙大王,饶命!福陵山在此庄南面七八百里处,大致如此,实数我也不记得了。”
悟空腾云便往南面赶来,这点儿路程须臾便至,果然见一座高山,夜色中黑黢黢似有无数怪兽蛰伏。
悟空艺高人胆大,逐山逐岭寻了过来。他身法迅捷,约莫半个时辰,果然于一座山凹中见一岩洞,门上正写着“云栈洞”三个字。
悟空踏步便往里走,刚行了几步,忽听里面有人争吵,却是一男一女。他隐了身形,凑近了听去。
只听一男声粗夯夯道:“我说要走,明早便归,你横拉竖扯不让,是何道理?”这自然是天蓬元帅下凡投胎后的猪八戒了。
又一女子清秀声音道:“呸!你个忘恩负义的呆猪,喜新厌旧的腌臜,若不是我,你连自己本来面目都寻不到,怕是仍在猪槽中觅食。”
八戒嗫嚅几句,似是知道自己理亏,便道:“你终日只知骂我,骂我……骂我便骂了,为何又提我伤心事?”
女子道:“自有了那姓高的小娘皮,你在洞中又住过几日?”
八戒道:“只她不骂我,便比你强!”
悟空听来听去,却是这女子看不惯八戒终日往高老庄去寻高翠莲小姐,醋意大发,在这里撒泼。难道这女子便是云栈洞中招八戒为夫婿的卵二姐?不对啊,中,八戒明明说卵二姐成亲一年便已死了,或许其中还有隐衷?
只听女子语声哽咽,似是流了泪水,道:“你当年被玉帝丢下天庭,与一只野猪没什么分别,若不是我点醒你前世,你哪得今日风光?”
八戒听了这话,念起旧情,道:“二姐,这事……这事我自然此生难忘。”
女子又道:“想那当年天蓬元帅何等威武俊美,我顾念你出身不俗,这才委身下嫁,你却不知怜惜,既如此,便教我死了算了!”然后便听两人撕扯,却是这女子要撞石自尽。
八戒道:“二姐休得如此!”
女子道:“你朝三暮四,我生有何趣?”
八戒跺了跺脚,道:“实不相瞒,二姐,这般快活日子,我也过不上几日了!”
女子瞬时收声,轻声问道:“怎的?”
八戒道:“这事事关重大,我与你说了,你可莫要传出去!”
女子道:“我卵二姐隐姓埋名,便是要与你悄然厮守,你还怕什么?”
八戒道:“西天佛祖如来有个二弟子,叫作金蝉子。他转世十回,如今已是大唐高僧,如来要将佛法东传,便要他自东土向西行,赴西天取经去。”
女子道:“他取他的经,与你我何干?”
八戒道:“果然你头发长见识短。观音知道我本领高强,便教我保唐僧西去取经,回头必给我个金身正果!”
女子惊道:“竟有这事?那你何时去?”
八戒道:“只怕时日近了。”
女子沉吟许久,道:“难道你我终究只是露水缘分?”
八戒道:“这事我已思忖多日,你可去西天路上等我,我寻个契机,也要你一同前行,共保唐僧,到了那时,虽回不得天庭,但有了西天庇护,岂不一样风光?”
悟空听到这里,貌似这个卵二姐是八戒天庭故人,他按捺不住好奇,好在自五行山脱困以后,玄空法秘诀已然恢复,他使诀定睛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好一个卵二姐,竟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