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的小岛面积极小,大概只要几十步便可以绕上一圈。
但是走近小岛时,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小岛的中央有座简陋的小小茅屋。
茅屋的门虚掩着,里面漆黑一片,仿佛有着无穷尽的神秘。
夷羊九走过小径,“噗”的一声踏上小岛,却发现这岛上都是软泥,非常不好走。
看过刚才的华丽景象,现在突然间来到这样恶劣不便的环境,夷羊九忍不住皱了皱眉。
但是,仿佛是落井下石似地,萝叶静静地回头,细微地说道:“进去。”
夷羊九一怔,直觉便问道:“进去?进去什么地方?”
“进去。”
萝叶仍然是简单的一句话。
整个小岛上,能够“进去”的,当然就只有那座小茅屋了。
只是看看那小茅屋阴森的模样,夷羊九又有些踌躇不前起来。
突然间,那茅屋的小门轻轻地“吱呀”一声,仿佛被风吹动了少许。
气氛极诡异。
夷羊九咬了咬牙,突然想起来,每一次萝叶要他做的事,事后证明都是正确的。
带他走的方向,也永远是正确的方向。
那这一次又怎会例外呢?
在夷羊九的个性之中,其实有一种特质是最珍贵的,只是他并不自知而已。
他的个性中,最珍贵的便是“信任”。
人世间的情感、情绪有千百万种。
但是“信任”绝对是最美好的一种德性。
最美好,但是却不保证会有最好的结局。
只有真正最善良的人,才会有最纯质的信任。
而在这污浊的人世中,“善良”却未必能够帮助你平安过一生。
幸运的是,萝叶并不是“人”。
因此,对萝叶的绝对信任,当然会有好一点的结局。
夷羊九只迟疑了片刻,心里便登时坦然。
萝叶不会骗人。
因此他便踩过松软的泥地,小心翼翼地推开茅屋的破门,走了进去。
茅屋之中,阴暗如黑夜。
从外面映入的微光之中,只隐约看见房内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
在床上,此刻却静静地坐着“半个人”。
一开始,夷羊九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映着微光一看,那人果然只剩下了半个。
缺了右边的手臂,也缺了半条右腿。
夷羊九有些迟疑地说道:“您……您好。”
那人身体一颤,眼睛睁开,在阴暗的空间中却像是会发光似地神光湛然。
“你……你是什么人?”那人显是已经许久未曾开口,声音有些滞涩,说起话来更是口舌极不灵便。
但是说也奇怪,这语声却仿佛有些熟悉,不晓得在什么地方听过。
“在下……叫做夷羊九,是从卫国来的。”
那人陡然吸口长气,眼睛睁得更大。
他的身子骨极为细瘦,像是许久未曾吃过一顿好饭,这时候夷羊九的眼睛更适应了茅屋中的黑暗,看见他的双颊深陷,衬托得眼睛更大更亮。
“你……你是……”
夷羊九笑笑。
“在下夷羊九。”
那人惊愕之下,突然呵呵而笑,那笑声中有着欣慰,也有着欢喜,笑得开心之余,还呛咳了起来。
夷羊九疑惑地看着他无故发笑,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您……您笑什么?”他好奇地说道:“我的名字很好笑吗?”
那人开朗地笑道:“你的名字不好笑,竖貂、易牙的才好笑!”
一言及此,夷羊九的脑中突然“轰”的一声,豁然开朗。
这样的轻松语气,这样的开朗声音。
朝歌石窟,山林中的那一大鼎可口肉汤。
这只剩下半边身子之人,居然便是斐影子司!
当年在煮食至尊一役中,惨遭元神“幽冥”杀害的斐影子司!
当时,那名来自纪国的古怪厨师公西曲战死后,身上出现了无所不吞的可怕元神“幽冥”,将斐影子司吞没,只留下了一支手臂和一条腿。
原先以为,被“幽冥”吞没的人早已死于非命,却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古怪的空间中,再次见到这个与桑羊歜银一同钻研元神十数年的奇人!
在小小的茅屋中,斐影子司和往日一样的爽朗,他的身体虽然极为虚弱,笑声却依旧呵呵不绝。
夷羊九简单地叙述了别后的诸多情由,如何齐僖公攻纪国不成,如何世子诸儿接任国君,如何齐襄公在深山别宫丧命。
而关于纪瀛初之事,夷羊九也简单说了一些,谈及桑羊歜银在羊城去世的经过,还是有些黯然。
“这个桑羊啊……心里总是藏着事不说,原来他和羊城家的人有这样的恩怨纠缠……”斐影子司叹道:“那你的妻子呢?又是怎样一回事?”
夷羊九想了一下,便将纪瀛初和玄蛛的渊源说了,讲到桑羊歜银指点他找出五个元婴救回纪瀛初时,斐影子司眼神精光一闪,却没有说什么。
说着说着,夷羊九突然间想起一事,于是便很期盼地问道:“我在羊城陪伴桑羊前辈临终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但是我听不懂,又觉得很在意……”
“哪一句话?”
“桑羊前辈说:‘小九……有件事我好生对你不起……’”
斐影子司听了之后,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窗外透入的微光,好一会儿没说话。
夷羊九看着他沉思的神情,忍不住开口叫了他一声。
“子司前辈。”
斐影子司一震,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
“什么事?”
“我想请问你,桑羊前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斐影子司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正在想,”他的声音低沉,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我和桑羊认识那么多年,这事我要想一想。”
听见他这么说,夷羊九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微微地笑了笑:“既是如此,就请你费心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也已经过了好一阵子,说着说着,斐影子司的肚子突然咕咕咕地,如闷雷般响了起来。夷羊九一怔,随即会意,知道这久别的智者肚子饿了,他与萝叶走了大半天,也觉得有些饥饿,于是便依着刚醒来时的方式,在心中凝神动念,想着一些最想吃的美食佳肴。他甫一动念,便听见身前不远处“叮叮”几声轻响,跟着便飘过来令人垂涎的食物香味。他笑了笑,正要过去拿酒菜过来,却听见斐影子司怒叱一声,跟着整个人一动,失去平衡,便从矮床上摔了下来。
“不准吃!”
夷羊九愕然,却看见斐影子司虽然重重摔在地上,仍然迅捷无比地躺在地上,用仅剩的一只左脚将那些菜饭狂风般地扫出门去。
夷羊九张着大口,吃惊地看着斐影子司如癫似狂的脱轨动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凭空出现的饭菜数量极多,斐影子司花了好一会时间才将它们全数扫出屋外,他缺了一手一腿,是以只能躺在地上做这样激烈的大动作,等到菜饭全数扫出去了,他这才平躺在地上,像是力气放尽似地呼呼喘气。
夷羊九看见他躺在地上,连忙过去扶他,斐影子司盯着他看,一脸苦笑,便拉着夷羊九的手坐回床上。这样一阵胡搞,只见他一身大汗,脸上更是沾了满脸的灰尘泥巴。
“小九啊小九……”斐影子司苦笑说道:“差点让你害死了,知不知道?”
夷羊九更是好奇,却不知道斐影子司在说些什么。
“我真的不晓得,”他摊着双手,一脸的歉意,“我不晓得不能吃那些饭菜的……啊呀!”说到这儿,他突然一脸惊惶,“难道那饭菜中有毒?”
斐影子司摇摇头。
“毒是没有,而且它们真的很好吃,只是吃了之后,小命也就没了。”
夷羊九困惑地看着他,摇摇头。
“不懂。”
斐影子同想了一下,沉声说道:“好,那我这样说好了,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世上任何人都不晓得,也从来没有人回得去的空间。因为没有人回得去,所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觉得这种地方真是人间天堂,地方大,只要你想得到什么,它就会变什么出来。变出来的东西是你最爱吃的,住的地方又是你梦寐以求的,快活无比,又有无数金银财宝,就算是想要女人的话,也会变出来给你,世上哪有这样美好的地方?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好东西都是要养你的,把你养得自白胖胖,最后从地上会出现一种怪怪的肉须,吸干你的血肉,把你活生生吃掉!一个人置身在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当然便是尽情纵欲享乐,只吃不动,很快就会被它们养得白白胖胖。然而这就是‘它们’的目的,养肥你,然后把你吃掉,像是养猪羊一般。”
听见斐影子司这样的说法,夷羊九惊得脸色有些发白,想起先前见过的几个人,发现斐影子司说的果然没有错。
“那我……我吃的东西……”
“我不是说过吗?那些吃的东西倒是没问题的,都是最好吃最能让人长肉的真材实料。人家要养肥你嘛!当然就要挑最能让你长肉的。我在这儿住了好些年了,看过很多人来来去去……不,只有‘来’,从来都没有‘去’的。有的人来不多久,便被他们吃了,但是有的人都待得久一些。一开始我还不晓得原因,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些怪东西会在暗地里估算你长了多少肉,如果你的肉够多够好了,就把你拿来吃掉。以你来说,你本来就是个大个子,人长得高,身上的肉也多,依我看,大概让你吃个三五顿,就要把你吃了。要不,你以为我这样瘦巴巴的,难道是我愿意虐待自己吗?就因为我一直都没长肉,才能够在这里面活这么久。”
斐影子司越说,夷羊九听得越是不寒而栗,他打了个寒战,低声问道:“那,您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吗?”
斐影子司沉吟了一会,这才点点头。
“原先不知道的,但是看到你来了,又听你说了些外面的事,现在我应该知道了。”
“那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
“依我看,我们还是要从朝歌城外‘狄师’的记载中说起。”
斐影子司悠悠地说道:“在狄师的记载中曾说过,这个世上除了我们熟悉的这个地方,还有许多我们连想都想不到的奇怪世界,这些世界也许就在你前面,可你却怎样也看不到。看不到,但是并不表示它们不存在,有些人机缘巧合,到过这些地方,回来告诉我们,传来传去,就传成了‘阴间’、‘天界’、‘仙界’等地方。这些人其实并不是鬼扯,而是因为他们到的地方太过难以令人索解,才会乱七八糟地胡说一遍。这些地方,本来凡人是没办法说去就去的,但是狄师却说,如果有种叫做‘扭曲空间’的事情发生了,就很可能会把你丢到那些奇怪的世界去。”
本来,这样超越时代的知识,夷羊九是不可能听懂的,但是他曾在羊城和桑羊歜银同闯“碧落之门”,当时在门中有诸多情景是夷羊九完全无法了解的景象,桑羊歜银有时候便试着解释给他听。
但是夷羊九虽然头脑不错,毕竟只是个东周时代的人,更何况他连东周时期的圣贤书都不喜欢念了,又怎会听得懂这超越时代近二千年的知识?
所幸他的记性却是极佳,虽然桑羊歜银说的知识他泰半不懂,却还是把其中一些话硬记了下来。
像斐影子司此刻所说的“扭曲空间”,当日桑羊歜银也说过,而且说在“碧落之门”里也有同样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