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国卫国王宫大殿,几名卫士粗手粗脚地将宁小白、晴楚儿、易怀沙扔在地上,便全数退去。
空荡荡的大殿中,这时只有几名卫士在一旁守候,那逮捕三人的鹤人坐上高椅,大声说道:“你三人可曾知罪?”
宁小白笑道:“倒是不知道我们犯了什么罪。”
那鹤人连声冷笑,说道:“你们是外族之人,来到我国,不仅没有奉公守法,还对羽族之人不敬,你知不知罪?”
宁小白大声道:“却不知道什么是对羽族之人的不敬之罪。”
鹤人森然说道:“羽族之人乃是本国栋梁,是国家最出色的种族,平素见着了羽族须加以礼敬,遇事不可违抗,遇有嘱咐,也不可拒绝,你现在可知道了吗?”说到此处,它又严厉地望向易怀沙。“这些人是外国之人,不懂也就算了,那易怀沙小儿,你是卫国之人,难道连这事也记不得吗?”
听见这前所未有的怪论,宁小白又气又好笑,正想说几句话讥刺,一旁的易怀沙却大声说道:“羽族之人不事生产,只会享受,又有什么好尊敬的?”他怒道:“那几名羽族人想要欺负这个宁小白,是我看出来它们打不过人家,才出来劝阻,谁知道它们自不量力,还不肯让我插手,因此才被打晕倒地,这样又能怪谁?”
那鹤人大怒,高声说道:“都是你的歪理,羽族尊贵,不论什么事你就顺着它们好了,哪来这么多废话?我不管你有多了不起,今天不罚你,又如何面对国人?来人!”鹤人高声叫唤,几名卫士这时应声走了出来,“给我各打他们五十棍!”
易怀沙大怒,一声低吼便要冲上前去,几名卫士连忙将他拉住,但是这兽族壮汉却力大无比,几个人居然拖他不住,在大殿上拉曳而行。
那鹤人又气又怕,正要大声斥喝,却听见有人不高不低地叫骂出声。
“都在搞什么鬼?吵吵闹闹!”
宁小白和易怀沙不约而同,询声望过去,却看见一个王者装束,脸上略带病容的男子走了进来,身边热热闹闹地簇拥着一群服饰华丽的鹤人。
这人当然便是卫国的当代国君:爱鹤成痴的卫懿公。
卫懿公施施然地走进来,一脸的惺忪睡眼,还不住地打着呵欠。
“想睡着安稳,却又听见你们吵吵闹闹的……有什么事好吵?”他不经心地看看大殿之上,看见了易怀沙不禁一怔,旋即皱起眉来,“又是你这家伙。”
那鹤人看见卫懿公出来,态度转为恭敬,连忙伏在地上,膝行到卫懿公的面前,将他牵到大椅之上。
“主公请坐。”
卫懿公不耐地问道:“你们这些混蛋,又是什么事啊?”
鹤人陪笑道:“没什么,只因这些外国人冒犯了羽族将军,我又想,冒犯了羽族,便等于冒犯了陛下,这事怎能善了,便正在处罚他们。”
卫懿公可有可无地听着他的叙述,斜眼看着易怀沙,抬了抬下巴,指着他问道:“那易怀沙呢!他又犯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和外国人沆瀣一气,也得罪了羽族,因此便将他找来问个清楚。”
卫懿公不耐地叹口长气,指着易怀沙骂道:“你啊你啊!我是很不想见到你的,你本是我家最可耻的纪录,要不是顾着情面,我杀了你都行,还天天找这样的麻烦!”转过头来,问那鹤人道:“你想罚他什么?”
鹤人楞了楞,才陪笑道:“我……小的本想罚他们责打五十……”
他还没说完,卫懿公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是骂他骂得狗血淋头,不过那只有我能骂啊!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卫族之人,不是你能碰的,你打了他,是不是哪天连我也可以打了啊?”
那鹤人大惊,连忙跪倒在地,大声叫饶。
“不敢不敢,求主上恕罪!求主上恕罪!”
卫懿公呵呵一笑,大声斥道:“谅你也不敢造次,卫士,将这几个小子赶出去便是!”他呼斥已毕,又瞪了易怀沙一眼,大声说道:“还有你,这次没你的事了,可是我还是一看你就恶心,下次不准你再出现我面前了,知不知道?”
易怀沙瞪着卫懿公,身上不住发抖,但是却强忍着怒气,旁边的卫士过来拉他,他一甩手臂,便昂然走出大殿。
宁小白吐了吐舌头,便拉着晴楚儿的手,也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出去。
在三个人的身后,还可以听见卫懿公的声音,他的声量并不大,但是却恰巧传得进众人的耳中。
“你看看你看看,这家伙真是野人一个,看他多没礼貌家教,连句谢也不会说,说他是杂种,还真没冤枉了他……”
易怀沙铁青着脸,一直走出城外,脚步仍然不停,宁小白和晴楚儿默然地跟在他身后,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他开口。
走出城西,又走了几里路,便到了一处小小的山脚,在那儿搭了许多的简陋草屋,有不少兽人在其中忙碌穿梭。
原来,这便是兽人的聚居之地。
看了兽人们的形貌,宁小白更确定了易怀沙和它们长相的不同之处,也约略猜得到,这个沉默的兽族男子心中一定有着不欲人知的伤痛与秘密。
易怀沙这一走,足足走了十来里,这才像是宣泄了心中的烦闷似的,长长地吐了口气,停下脚步。
他一转头,却看见了气喘吁吁的宁小白,但是看似娇弱的晴楚儿却好像没事人似地,连汗也没有流一滴。
走了这大半天,天色也快黑了,易怀沙静静地站在一颗大石上,眺望着远方的天空,过了许多,才轻轻地说道:“你们是什么地方来的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人,以后也会成为我的好朋友,”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淡黄色,眼神深处仿佛闪着奇异的火光,“我易怀沙并不是个纯种的兽族,我是兽族和人类生下来的后代。当年我的母亲因为遇上了盗贼,被盗贼掳到山上,但是当天晚上盗贼的窝被兽族攻打消灭,我母亲在乱军中被我那兽族战士的父亲救出,两人因而相恋,才生下了我。而我母亲却是卫国的皇族,是卫懿公的亲姐姐,因此论起人类的辈份,我还要称他一声舅父。”
宁小白一怔,这才恍然大悟。
“因此,他才会说你是不能碰的人,但是又对你无礼至极。”
“我父亲和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过世,卫国的宗室又不要我,因此我从小是在兽族长大的,”易怀沙说道:“我不在乎人类说我什么,我的家在兽族,所以人类的事与我无关,虽然兽族的人也不认我为同类,但是我不在乎。倒是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又要来这儿?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宁小白想了一下,便决定将整个事情的原委告诉易怀沙。
易怀沙的形貌虽然粗豪,但是智力却相当的出色,他仔细地倾听宁小白的叙述,如何昆仑山发生巨变,如何“龙之九子元婴之精”散入天下四方,三人又如何出现在远古时代的预言之中,连三人肩负的任务也听得仔细分明。
听完了之后,他忍不住长长地吁了口气。
“因此,我的样子真的早在千年前便刻在了石壁之上,而你们也不是这时代的人,而要等三百年后才会出生?”
宁小白点点头。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这却是事实。”
易怀沙笑道:“我知道这是事实,兽人是最懂得分辨人心,我知道你说的这些话全部都是事实。”
宁小白大喜,神情充满期盼。
“那么,你愿意与我们一起,找出剩下的八个龙子元婴吗?”
易怀沙想了一下,摇摇头。
“如果照你所说,元婴之一就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这一点我可以帮你们,”他坚定地说道:“但是如果要找出其它的元婴,我就要与你们一起到三百年后的世界去了,但是我却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呢?”宁小白急道:“你不是说,兽族的人也对你不好吗?而你在人类世界也不快乐,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这个世界的确对我不是很友善,”易怀沙微微一笑,露出达观的神情,“但是我在母亲临过世之前答应过她,要好好地守护卫国,也要好好保护她卫国娘家的人,不要让他们受到伤害。”
“就为了这样?”宁小白奇道:“即使他们那样侮辱你,你还是要保护他们?”
“我对卫国人的确没有好感,特别是懿公,我最讨厌他,他也非常讨厌我,”易怀沙的脸上露出一丝丝的感伤之情,“但是我母亲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很疼我,因此只要她交待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到。”
听见他的坚决语气,宁小白也有点发楞,他知道这个兽族男子是个极度血性重义之人,如果当年他母亲这样交待于他,那么要说动他前往别的世界追寻其他的龙子元婴,果然是相当困难的事。
易怀沙看见宁小白失望的神情,微微一笑,还想说些什么,却冷不防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跟着在卫国城都的方向,此时居然燃起了熊熊的巨大火光。
此时已经是黑夜,那火光看来势极大,将东方的天空烧得灼亮似血。
易怀沙一转念,不禁惊叫出声。
“卫城有变!”
在黑夜中,易怀沙的脚步好快,领着几个相熟的兽族同伴,便和宁小白、晴楚儿一起狂奔到卫城去。
行了数里,道路上便已经陆陆续续出现逃难的人群,大家惶惶然地四下奔逃,都说是北方的蛮狄突然攻城,北狄的军力极强,行军速度快如鬼魅,当年西周王朝的镐京便是被他们所破,现在北狄食髓知味,便又重新来犯中原。
而卫国因为国君懿公好鹤,早已经民怨四起,北狄来攻的消息一传出,全国人民一哄而散,连军队也无法成军。
而问那些逃散的军民,大家对卫国的命运居然漠不关心,问他们为什么不帮国君守城,逃民异口同声地说道:“用鹤族去抵抗北狄啊!国君平素奉养鹤族那样的尽心,现在要鹤族来抵抗敌人,也属应该。”
也有人说:“那鹤族是天下最无用之物,要打仗也不会打,要耕田也耕不来,只会唱歌跳舞,这等无用之人,国君却以有用的俸禄供养,百姓们当然不服,当然国家有难便跑!”
易怀沙等人一边赶路,一边听着沿途这些绝对真心的怨愤嗟叹,心下不禁黯然。
到了卫城,已经是半夜时分,白天热闹的都城,此刻已经烽火连天,街道上哀声四起,有的士兵被砍死在地上,有的小民则是受着重伤哀哀哭泣。
好容易问得了卫懿公的行踪,有人见国君和几个重臣逃出城向南方而去,而北狄的部队也紧追不舍,算算已经离去了大半夜。
而那些卫懿公最宠幸的羽族鹤族,早在城破的时候,便已经四散奔逃,没有任何一个羽族之人跟在卫懿公的身边。
易怀沙问明方向,便和宁小白等人循着卫懿公逃去的方向急行而去。在易怀沙的心中,对卫懿公并无极深的情感,但是他母亲生前的交待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因此纵然北狄的部队残忍可怖,但他还是奋力追了上去。
便在这个时候,宁小白怀中的“陈宝”突然又亮了起来。
原先,宁小白正忙着追上易怀沙的步伐,无暇注意,倒是一旁的晴楚儿眼睛一亮,便悄然地拍拍宁小白的肩头。
“你的法宝在与你说话。”
宁小白又惊又喜,将“陈宝”取在手上,锦囊口这时闪烁黄色光芒,渐渐现出一条尺许宽的锦帕。
在锦帕之上,以典雅的古字绣上“天云追风帕”。
易怀沙也看见了这奇异的光芒,正在惊疑之间,“天云追风帕”缓缓变大变宽,像是一张大毯,轻轻一抖,便将宁小白、晴楚儿、易怀沙兜在帕上,“呼”的一声骤然腾空。
这法宝竟是一样可以乘坐的飞天器具!
宁小白本是个好刺激爱玩耍的个性,此刻腾空而起更是兴高采烈,在空中大笑大嚷。
那“天云追风帕”极为平稳,在呼呼的天风之中,不一会儿便已经飞离卫城。
一路上,尸首器械残骸满布道上,显见这场追逐有多么令人惊心动魄,三人在空中追了一会,那“天云追风帕”慢慢降低,显是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在着地之处,地上散落着几具肢体不全的尸首,还有个小内侍捧着折断的手臂在哀哀哭泣。
易怀沙急忙向他问明卫懿公的去处,小内侍一方面疼痛难忍,一方面年幼又受了惊吓,问了好一会儿才指出魏懿公逃去的方向。
易怀沙等人快步跟去,却早已不见任何北狄部队的踪影,只看见卫懿公的大车倾倒在月光下的大道上,走过去看时,有好几具尸体被残酷地砍得乱七八糟,仔细一认,其中一具便是那因为爱鹤而亡国的卫懿公。
那北狄部队果然残忍似猛兽,此刻卫懿公的尸身被砍得支离破碎,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倒是腹部处很奇怪的,露出一截完好无缺的肝脏。
易怀沙看见这位亲人惨死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但是说悲伤,也没有什么掉泪之感,要说是卸下了一个重担,却也没有什么欣喜之情。
这时候,在一旁的晴楚儿突然走过去,蹲在卫懿公尸身的旁边。
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之中,她居然探手一伸,将纤纤的小手伸进了卫懿公的肝脏之中!
易怀沙眉毛一扬,便要喝斥出声。他虽然与卫懿公没有什么直接的感情,却也不愿他的尸身再受任何骚扰。
“住手!你……”
话声未歇,却戛然而止。
因为,每个人都眼睁睁地看见,虽然晴楚儿将手伸进了那血淋淋的肝脏之中,手上却没有沾上任何血迹。
而随着她的手抓出来的,却是一个闪亮的光团。
看见这个光团,宁小白的眼睛不禁兴奋地睁大起来。
那个光团不是别的,便是第二个龙子元婴,龙之八子:“金吾”!
这时代的“龙子元婴”,居然便藏身在卫懿公的腹中!
便在此时,三人的身后传来悲切的嚎啕大哭,狂奔赶来的是一群卫国的大夫,为首之人叫做弘演,他也是得了小内侍的指引,前来认卫懿公之尸。
看见卫懿公肢体不全的模样,弘演更是放声大哭,跟着便向从人嘱咐之后,便举刀切腹,在断气之前,将卫懿公的肝纳入自己的腹中,然后气绝而死。
而后,从人再将弘演的尸身埋葬,这便是卫国奇特的丧葬风俗,名为“肉棺”。
这样折腾了一夜,天色也已经快要亮了,宁小白和晴楚儿取得了“金吾”,远远的山林间便已出现了蓝色的淡淡光芒,显示回到子恪时代的通道已经出现。
宁小白看了易怀沙一眼,看见这豪迈的兽族男子仍然望着卫懿公的坟墓出神,也不想打扰他,便和晴楚儿快步奔向那蓝色光芒闪烁的树林。
奔了一会,后面却传来易怀沙雄长悠远的呼唤声。
宁小白好奇地回头,却看见易怀沙大踏步向两人的方向走过来,脸上却是安详不已的神情。
“我想通了,”他爽朗地笑道:“你说的没错,在这个时代我已没有什么留恋之处,既然秦国的预言将我列入寻找‘龙子元婴’的行列,就一定有它的用意,”他笑着拍拍宁小白的肩,又摸了摸晴楚儿的头,“在这儿,我已经没有了最后一个亲人,但是和你们一起,我却多了两个朋友,是不是?我决定和你们一起去你们的时代!”
宁小白大笑,那笑容也感染了晴楚儿,年轻女孩也很难得地开怀而笑。
“没有错,朋友!”宁小白笑道:“从此以后,我们三个就是最要好的朋友!”
春秋初年,静静的卫国夜空下,三个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那片淡淡的蓝光之中,将卫国的巨变灾难,那场因鹤亡国的闹剧留在历史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