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妙处很多,其中之一就在于,它时时刻刻准备着在任何地方过活,不管那地方有多糟。比方说,在桑特拉金斯5号星毒气熏天的海里,它可以变成条没头没脑游来游去的鱼;在福拉司忒拉那据说生命从40000度开始的火焰风暴里,它也一样吃得开;甚至在耗子的小肠那种全无乐趣可言的鬼地方,它照样可以悠然自得地晃来晃去。
它甚至愿意待在纽约,尽管个中缘由常人实在无从揣摩。那地方,冬天温度陡降,远远低于法定最低温度——或者说,它本来准会低于法定最低温度,前提是你能找到个稍微有点常识的人来制定这么个温度。上一回有人做调查,搞了张表列举纽约人最为显著的一百个性格优点,“常识”一直等人家喊到第79号才偷偷溜了进去。
那儿的夏天热得要命。如果你是那种越热越开心的动物,比如说像福拉司忒拉的居民那样,觉得在40000℃到40004℃之间活着最舒服,那当然是另一码事儿,可你明明不是。自己的星球转到一边的时候,你总要拿好多其他动物的皮毛把浑身裹个严严实实;而等它再转上半圈,又只能眼看着自个儿的皮肤起泡泡。你是这样的生物,竟然会愿意住到这种地方。
春天同样名不副实。纽约人多半喜欢叽里呱啦地吹嘘他们的春天有多么好,可如果他们当真了解哪怕一丁点儿关于春天的好处,他们就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至少五千九百八十三个地方,它们的春天全比纽约强,而且这还只是统计了同一个纬度。
不过呢,秋天,它绝对是最糟的。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烂过纽约的秋天。住在老鼠消化道里的那些生物对此或许会有些不同意见,但对住在老鼠消化道里的东西你还能指望什么?所以它们的意见当然可以而且应该置之不理。在纽约,秋天的空气闻着就好像有人在里头油炸山羊似的;如果你非要呼吸不可,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开一扇窗户,把脑袋伸进哪栋楼里——千万别直接闻外面的空气。
崔茜卡?麦克米伦热爱纽约。她不停地这么告诉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曼哈顿西区。耶。中城。嘿,零售棒极了。休南区。东村。衣服。书。寿司。意大利菜。熟食店。欧耶。
电影。也是欧耶。崔茜卡刚去看了部伍迪?艾伦的新作,讲的是在纽约神经衰弱的故事。他过去还拍过一两部片子,探讨的也是这个主题,崔茜卡怀疑他有没有考虑过搬个家什么的,不过听人说,他已经铁了心绝不离开。也好,这么一来他多半还能再拍出几部这种电影来。
崔茜卡热爱纽约,因为热爱纽约是很好的职业策略——这也是很好的零售策略和美食策略,虽然算不上是特别好的出租车策略或者高质量的人行道策略,但绝对是最好最出众的职业策略之一。崔茜卡是个新闻主播,而全世界的新闻总部基本上都驻扎在纽约。这之前,崔茜卡的播报事业完全局限于英国本土:地方新闻,然后是早间新闻、晚间新闻。只要语文老师不反对,我们简直可以把她比作电视行业里一根飞速崛起的定海神针,不过……嘿,咱们说的可是电视这一行,比喻里面有点毛病又有什么关系?总而言之,成功的要素她样样具备:一头漂亮的秀发,对口红的战略性应用有着深刻的理解,具备能够解读整个世界的聪明才智,除此之外,还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小块(+儿?)死气沉沉——这意味着她不在乎。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次大机会。如果你恰好错过了自己在意的那一次,那么接下来,生活中的其他任何事情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大可以满不在乎、轻松打发。
崔茜卡只错过了一次机会。如今想起它的时候,她甚至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哆嗦得那么厉害。她估计这都要多谢自己心里那块死气沉沉的地儿。
NBS需要一个新主播。摩?米内蒂为了生孩子准备离开早间新闻节目《早安美国》。公司开了个让人心惊肉跳的价,要她就在上节目的时候生;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居然一口回绝了,说是涉及什么个人隐私和品位之类。NBS有整队整队的御用律师,把她的合约从头到尾筛过好几遍,看她是不是违反了其中的什么条款。不过到最后,他们再三挽留不成,只好放她走人。这事儿整得NBS恼羞成怒,因为对于他们,“再三挽留”这几个字通常只会出现在一种截然不同的语境里。
有风声说,或许,只是或许,这次NBS会找个英国口音。头发、肤色和牙套当然必须达到美国传媒的水准,可眼下英国口音多热啊:有英国口音拿着奥斯卡小金人感谢自己的老妈,有英国口音在百老汇又唱又跳,更有多得离奇的观众每周收看“戏剧名著”系列里那些英国口音戴着假发演戏。英国口音还拿大卫?莱特曼和杰伊?莱诺开涮;虽说那些笑话没人听得懂,但大家都对他们的口音有反应。所以说现在也许正是时候,只是也许。《早安美国》上的英国口音?管他呢,见鬼。
所以崔茜卡才来这儿。所以说,热爱纽约真是出色的职业策略。
当然了,这并不是她摆上台面的理由。要是去曼哈顿找工作的事儿露了馅,恐怕很难指望她的英国老板再为飞机票和旅馆埋单。当然,美国那份薪水差不多是她现在的十倍,人家没准儿会觉得她大可以自掏腰包。不过崔茜卡找了个新闻故事作掩护,对换工作守口如瓶,她的英国老板于是掏了钱。买的当然是商务舱,不过她大小也算个名人,只露齿一笑就免费升了舱。正确的策略还为她在布伦特伍德大酒店搞到个挺不错的房间,于是一切顺利,她开始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听到风声是一回事儿,真正接触又是另一回事儿。她包里有两个名字、两个号码,可最后却只是无休无止地“稍等”了两回,然后就重新回到了起点。她试探过,也留了口信,可至今没有回音。她实际上需要干的活儿一早上就搞定了,而她想象中的活儿却在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闪啊闪,让人心焦。
见鬼。
她从电影院出来,叫辆出租车回布伦特伍德。出租车没法靠近人行道,因为一辆豪华大轿车把空间都霸占完了,她只好从车边挤过去。她走出炸山羊味儿的恶臭空气,进了凉快可爱的大厅。她的高级棉布衬衣像脏东西一样粘在皮肤上,头发仿佛是从露天市场上买的便宜货。她问前台有没有口信,不过心里并没有抱着任何期待。可结果还真有一条。
哦……
好。
成功了。她出去看电影就是为了这个,为了让电话铃有机会响起来。在房间里坐着干等她实在受不了。
她开始考虑。该不该在这儿看留言?她的衣服发痒,她真想把它们全脱下来,然后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她早就把空调一路调到了底,远远超出它的能力极限。现在整个世界里她最想要的就是满身的鸡皮疙瘩。然后再来个热水澡,然后再来个冷水澡,然后再垫张浴巾躺回床上,让空调把自己吹干。然后再看留言。也许再来些鸡皮疙瘩。也许再来些各种各样的东西。
不,整个世界里她最想要的是美国电视公司给的十倍薪水。它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吸引她。全世界。因为她真正最想要的已经时不再来了。
她在大厅一棵肯茵棕榈底下找张椅子坐下,打开了玻璃纸的小信封。
“请来电。”上头说,“不快乐。”底下是一个电话号码。署名盖尔?安德鲁斯。
盖尔?安德鲁斯。
崔茜卡等的可不是这个名字,她不禁有些猝不及防。其实这名字还挺眼熟的,可她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人是安迪?马丁的秘书吗?或者希勒里?巴司的助理?马丁和巴司都是NBS的人,她联系过的,或者说试图联系。还有,“不快乐”是什么意思?
“不快乐?”
她彻底糊涂了,难道是伍迪?艾伦在用化名跟她联络?电话的区号是212,所以这人肯定来自纽约,而且还不快乐。嗯,这么一来范围就小些了,不是吗?
她回到前台的接待跟前。
“你刚才给的留言我不大明白。”她说,“有个我不认识的人给我打电话,还说她不快乐。”
接待皱着眉毛瞅了眼留言。
“你知道这人是谁吗?”他问。
“不。”崔茜卡说。
“呣。”接待道,“听起来她好像对什么事儿不大高兴。”
“没错。”崔茜卡说。
“看这儿还有个名字,”接待说,“盖尔?安德鲁斯。你认识的人里有叫这个的吗?”
“没有。”崔茜卡说。
“她到底为什么不快乐,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没有。”崔茜卡说。
“你试过这个号码了吗?这儿有个号码。”
“没有,”崔茜卡说,“你刚把留言给我。我只是想在回电话之前多了解些情况。也许我能跟接这通电话的人谈谈?”
“呣,”接待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留言,“我不记得我们这儿有叫盖尔?安德鲁斯的。”
“当然,这我意识到了,”崔茜卡说,“我只不过想……”
“我是盖尔?安德鲁斯。”
声音来自崔茜卡背后。她转过身去。
“抱歉?”
“我是盖尔?安德鲁斯。你今天早上来见过我。”
“哦,哦天哪没错。”崔茜卡有些狼狈。
“电话是几个钟头之前打的。你没回,所以我就过来了。我不想错过跟你见面的机会。”
“哦,是啊。当然。”崔茜卡努力跟上情况的发展。
“对了,这个,”接待道,他反正没什么情况可跟进,“要我帮你试试这个号码吗?”
“不,不必,谢谢,”崔茜卡说,“现在我自己可以了。”
“这儿有个房间号码,我可以帮你打过去,如果能对你有帮助的话。”接待说着又瞅瞅留言。
“不,没必要,谢谢,”崔茜卡说,“那是我自己的房间号码。留言就是留给我的。依我看,这事儿已经解决了。”
“那么祝你今天过得愉快。”接待说。
崔茜卡并不特别想要过得愉快。她很忙。
她也不想见盖尔?安德鲁斯。崔茜卡不喜欢跟对手搞什么亲善友好,在这种问题上,她历来是非常严格地点到为止。如果需要采访一个自己讨厌的家伙,她的同事会代她联系;然后,等看见那人一派天真地走进演播室面对崔茜卡的时候,同事们常常会在胸前画个十字,如果崔茜卡热情洋溢地冲人家露出一口白牙就更是如此。
她转身冷峻地一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盖尔?安德鲁斯四十多岁,修饰得很不错。她的衣着处于昂贵而有品位的界限之内,更贴近昂贵那一头。她是个占星术士——名气不小,而且如果谣言准确的话,还很有影响力。据说,她曾经影响了前总统哈德逊的好些决定,包括从每星期的哪一天该吃什么口味的奶油点心到要不要轰炸大马士革在内的所有问题。
崔茜卡刚刚狠狠地喷了她一身唾沫。说的倒不是总统那档子事儿,那已经是旧闻了。安德鲁斯女士以前就着重强调过,自己只是针对总统先生的个人情况提供一些灵性和饮食方面的建议,其中显然不包括轰炸大马士革之类的问题(当时各家小报都使劲儿起哄说:“咱不是针对你,大马士革!”)。
不,崔茜卡是拿整个占星术做文章,搞得干净利落。当时的安德鲁斯女士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反过来说,崔茜卡对在酒店大堂里的加赛也没有完全准备好。怎么办?
“如果你需要几分钟的话,我可以在酒吧等你。”盖尔?安德鲁斯说,“但我希望今晚能跟你谈谈,赶在我离开纽约之前。”
她看起来倒不像是愤愤不平或者怨气连天,只是为什么事儿稍稍有些焦心。
“好吧,”崔茜卡说,“给我十分钟。”
她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前台那家伙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估计那人没法搞定像代客留言这么复杂的活儿,所以她必须再确认确认,看门底下有没有塞着张纸条什么的。这种事她过去也遇到过,有时候前台的留言跟门底下的留言完全水火不容。
没有纸条。
不过电话的留言机倒是在闪个不停。
她按下留言键,接通了酒店的接线生。
“你有一条留言,来自葛瑞?安大雷司。”接线生说。
“嗯?”崔茜卡说。陌生的名字。“上边怎么说?”
“不嬉皮。”接线生说。
“不什么?”崔茜卡问。
“嬉皮。留言就是这么说的。那人说他不是个嬉皮士。我猜他想让你知道。想要号码吗?”
她开始念号码,崔茜卡突然明白过来,这不过是刚才那条留言的变身版①。
“OK,OK,”她说,“还有其他留言吗?”
“房间号多少?”
都说到这儿了才问这个,崔茜卡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不过她还是说了。
“名字?”
“麦克米伦,崔茜卡?麦克米伦。”崔茜卡拼给对方听,非常耐心。
“不是麦克马努斯吗?”
“不是。”
“没有你的留言。”咔嗒。
崔茜卡叹了口气,重新拨号。她又说了遍自己的名字和房间号,这次一上来就先说这个。尽管两人不到十秒钟之前才讲过话,但接线生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意识到这一问题的迹象。
“我要去酒吧,”崔茜卡解释道,“去酒吧。如果有人打电话找我,可以请你把它转到酒吧吗?”
“名字?”
这些内容又从头到尾过了两遍,直到崔茜卡觉得确定无疑:任何可能讲清楚的事情都已经讲得尽可能地清楚了。
她冲了个澡,她以专业人士的水准补好妆,她看着床叹了口气,然后再次走出门去。
她真想干脆溜出去躲起来。
不。其实不是这样。
等电梯的时候崔茜卡顺便照了照镜子。她看起来成竹在胸,镇定自若。既然能骗得过自己,她就能骗得过任何人。
盖尔?安德鲁斯的事儿她只好咬牙挺过去。好吧,她今早的确让对方难受了一阵。很抱歉,可游戏规则就这样——这种事你早就知道。安德鲁斯女士之所以答应做采访,还不是因为她正准备出本书,想在电视上曝曝光,来个免费宣传。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餐?不,这一句还是划掉。
事情是这样的:
上个星期,天文学家宣布说他们终于在冥王星外边发现了第十颗行星。他们早就观察到靠外边几颗行星的运行轨道有些异常,于是根据这些数据去找,已经找了好多年,现在他们找到了,所以全都开心极了,大家也都为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诸如此类。第十颗行星被命名为普西芬妮,但很快就得了个绰号叫鲁珀特——这是某个天文学家养的鹦鹉的名字,还附带个超级赚人热泪的故事——总之一切都妙极了,棒极了。
崔茜卡,出于种种原因,一直饶有兴趣地关注着这事儿。
后来,她正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让公司出钱送自己去纽约,结果恰好注意到一个新闻发布会,盖尔?安德鲁斯出了本新书,《你和你的星座》。
盖尔?安德鲁斯的名字还算不上什么家喻户晓,可一旦你提起哈德逊总统、奶油点心和截瘫大马士革(这个字眼是从“外科手术式的打击”发展过来的。事实上,正式的术语应该是“大马士革切除”,意思是“除掉”大马士革),反正你一提到这几样东西,每个人都能想起来你说的是谁。
崔茜卡瞅出了个卖点,然后说服了自己的制片人。
按照星象学的说法,天上飞的那些个大石头比你自己还清楚你会遇到什么事。现在天上突然多出来块以前谁都不知道的大石头,这下子,星象理论怕是要吃点瘪了吧?
有些个计算肯定是不能算数了,对不?
那一大堆的星象图、行星运动图又怎么说?咱们都知道当海王星在室女宫的时候会怎么样,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这是过去的星象理论。可当鲁珀特上升的时候又会怎么样?整个占星术是不是都得重新来过?或者我们该不该干脆承认,这一切其实不过是堆猪食,大家还不如都转行养猪算了?说到底,养猪这一行至少还有些理性基础。如果三年前咱们就发现了鲁珀特,哈德逊总统会不会把星期五的波森莓点心改到星期四吃?大马士革会不会还立着没倒?等等等等。
其实盖尔?安德鲁斯应付得还算不坏。她努力想从崔茜卡的开场大屠杀中恢复过来,于是搬出周日弧、上升角以及三维三角学里一大堆更加深奥的理论,巴望着能从容不迫地把对方糊弄过去。然而很快她就大吃一惊,发现自己完全打错了主意。
无论她扔给崔茜卡什么,对方都能加倍奉还,她压根儿对付不来。没人警告过她,当电视美女只不过是崔茜卡这辈子的第二选择。在她的名牌口红、她的名师发型和她的水晶蓝隐形眼镜背后,崔茜卡有个了不起的脑子,这个脑子曾经为她拿过一个第一流的数学博士学位,加上一个天体物理学的博士学位。
崔茜卡有些心不在焉地走进电梯,突然意识到自己把包落在了房间里。她考虑着要不要赶回去把它拿上。不。它待在房间里多半更安全些,再说里头也没装着什么她特别需要的东西。电梯门在她身后关上,她没动弹。
再说了,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说,如果生活真的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
永远不要回去拿你的包。
电梯下降的时候,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天花板。不怎么了解崔茜卡?麦克米伦的人可能会说,想憋住眼泪的时候大家常这么往上看,跟她现在一模一样。但崔茜卡看的是装在角落里的微型摄像机。
一分钟之后,她精神抖擞地大步走出电梯。她又去了前台。
“我说,我还是把它写下来吧,”她说,“我可不想出任何岔子。”
她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字写得特别大;接下来是她的房间号,还有“在酒吧”。然后她把纸递给接待,对方看了看。
“如果有口信给我的话,明白?”
接待还在看。
“你是想让我帮你看看她在不在房间吗?”他问。
两分钟之后,崔茜卡一阵风似的旋进盖尔?安德鲁斯身边的座椅。盖尔面前放着杯白葡萄酒。
“我觉得你是那种宁愿坐吧台,也不愿规规矩矩地找张桌子坐的人。”她说。
这话完全正确,让崔茜卡有些猝不及防。
“伏特加?”盖尔问。
“好的。”崔茜卡有些疑心,她差点问,“你怎么知道?”虽然话没出口,但盖尔还是回答了。
“我问了调酒师来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调酒师已经帮她准备好了伏特加,杯子从光洁的桃花心木台面上滑到她跟前,相当潇洒。
“谢谢。”崔茜卡使劲搅了几下。
她不太清楚该怎么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友善亲切,但下定决心绝不被它迷惑。纽约人才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你好脸色看呢。
“安德鲁斯女士,”她坚定地说,“如果你觉得不快乐,我很遗憾。我知道你大概认为我今天早上对你有些太粗鲁,可占星术,你看,毕竟只是项大众娱乐,这挺好。它跟电视一样是作秀,而且你做得很不错,我也祝你好运。占星术其实蛮有意思的,可它不是科学,也不该被误以为是科学。我想这一点咱们今早已经很成功地演示过了,还顺带产生了些可供大众娱乐的节目。大家不都是吃这碗饭的么?你对此有意见我只能说很遗憾。”
“我很快乐。”盖尔?安德鲁斯说。
“哦。”崔茜卡不太确定这话什么意思,“你的留言上说你不快乐。”
“不是。”盖尔?安德鲁斯道,“我在留言上说的是我觉得你不快乐,我只是好奇这是为什么。”
崔茜卡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一脚踢中了后脑勺。她眨眨眼。
“什么?”她轻声问。
“星星。我们讨论的时候,恒星行星什么的似乎让你非常愤怒和不快,我一直放心不下,所以才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崔茜卡瞪大眼睛,“安德鲁斯女士。”她刚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正好是又愤怒又不快,肯定会严重削弱抗议的效果。
“请叫我盖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崔茜卡一脸迷惑。
“我知道占星术不是什么科学。”盖尔道,“这是当然的。它不过是一套武断的规则,就好像网球,或者象棋,或者,你们英国人搞的那个挺奇怪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呃,板球?自我厌恶?”
“议会民主。那些规则都是不知怎么就自个儿冒出来的。除了从它们自己的角度去看,所有的规则都完全没有意义。然而一旦你开始应用这些规则,就会引发各种各样的进程,你可以从中发现相关诸人的许多事情。在占星术里,这些规则碰巧是关于恒星和行星的,可就算它们是关于母鸭子公鸭子的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这不过是理解问题的一种方式,它能让问题的形状逐渐显露出来。规则越多、越细、越武断,效果就越好。这就好像往一张纸上撒一把碾细的石墨粉,然后去寻找隐藏的印记在哪儿。它能帮你看出上一张纸上曾经写过什么东西。石墨并不重要。它只是揭示印记的一种方法。所以你看,占星术跟天文学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只是人在考虑人的事。
“所以今天早上,你说起恒星、行星时那么……那么激动,我就开始想,她不是在生占星术的气,真正让她生气和不快的是天上的恒星和行星。基本上,我们只有在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那么生气和不快。我老想着这事儿,但又想不出什么头绪来,所以就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崔茜卡听得目瞪口呆。
她的大脑里有一部分已经开始忙活,忙着组织各种各样的反驳,什么报纸上的占星专栏有多么可笑,还有它是如何利用统计学的把戏骗人之类。但渐渐地它自己停了下来,因为它意识到脑袋的其他部分压根儿没在听。她完全被震住了。
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刚刚说出了她对全世界隐瞒了十七年的秘密。
她扭头看着盖尔。
“我……”
她停下来。
在她扭头的时候,吧台背后一个细小的摄像头也开始转动。这完全打乱了她的节奏。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它。它原本就不是设计来让人注意的。它原本就不是设计来暗示说,如今就连纽约一家昂贵高雅的酒店也拿不准自己的顾客会不会突然掏出把枪来,或者不打领带。可尽管它小心翼翼地躲在伏特加背后,还是骗不过一个新闻主播精心打磨的直觉。这种直觉专门用来侦测摄像机在什么时候对准了自己——分秒不差。
“怎么了?”盖尔问。
“没什么,我……我得说你真让我吃了一惊。”崔茜卡决定不去管摄像头。那肯定是她的想象力在捣鬼,因为一整天她满脑子都是电视。这种事儿也不是头一次了。记得有天她走过一个交通摄像头,觉得那东西一路扭过来目送她离开;还有一次在百货公司,一个摄像头好像专门看着她试帽子。她大概快疯了。在中央公园的时候,她甚至想象有只鸟挺在意地望着自己。
崔茜卡决定忘掉这事儿,于是抿了口伏特加。有人在酒吧里四处晃悠,问大家是不是马克马努斯先生。
“好吧。”她突然冲口而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可……”
“我没想出什么来,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听你说话而已。”
“我失去的,我想,是另一种生活。”
“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这种事儿。每一天,每一秒。我们的每个决定、我们的每次呼吸,它们都会打开某些门,同时关上其他许许多多的门。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会留意,有时我们会。看来你是留意到了其中一扇。”
“哦,我是留意到了没错。”崔茜卡说,“好吧。是这样,事情很简单。许多年前我在一个派对上遇到了个男人,他说他来自另外一个星球,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说,愿意,好的。你知道,那种派对就是那样。我让他等我一会儿,说我得先去把包拿上,然后我会很高兴跟他去另外一个星球。他说我不会需要我的包的。我说他显然来自一个非常落后的星球,否则他会知道女人永远需要随身带上自己的包。他有点不耐烦,但我可不打算对他言听计从,哪怕他说他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我上了楼。找包花了些时间,然后洗手间又有人占着。我下了楼,他已经走了。”
崔茜卡闭上嘴。
“然后呢?”盖尔问。
“花园的门开着,我走出去。我看到些光,一种若隐若现的东西。我刚好看见它飞起来,静悄悄地冲破云层,然后就消失了。就这样。故事结束。一种生活结束了,另一种开始。可这一生的每一秒钟我都忍不住想到另外一个我。那个没有回去拿包的我。我觉得她就在外边的什么地方,而我则是走在她的影子里。”
酒店的一个工作人员开始在酒吧里寻找一位米勒先生。可惜没找着。
“你真认为这个……这个人是从另外一个星球来的?”盖尔问。
“哦,当然。那是艘飞船。哦,还有就是,他长了两个脑袋。”
“两个?其他人都没发现吗?”
“那是个化妆派对。”
“明白了……”
“当然,他还在其中一个脑袋上罩了个鸟笼子,在鸟笼上又搭块布,假装自己带了只鹦鹉。他会弹弹笼子,它就‘鹦鹉真帅鹦鹉真帅’地耍把戏,还呱呱叫什么的。然后有一会儿他把布掀开,哈哈大笑。结果笼子里还有个脑袋,跟他一块笑。我跟你说,那一刻真让人有点担心。”
“我想你大概做了正确的选择,亲爱的。你不觉得吗?”
“不,”崔茜卡说,“我不觉得。而且我也没法再干我过去的活计。你知道,我本来是个天体物理学家。可如果你当真遇上这么个家伙,从外星来、长了两个脑袋还把其中一个装成鹦鹉,你是当不好天体物理学家的。你绝对不行,至少我不行。”
“看得出来肯定不容易。大概就为这个,你一听有人说话好像全不着调,反应就会稍微有些激烈。”
“是的。”崔茜卡道,“我猜你说得没错。对不起。”
“没什么。”
“对了,这事儿我过去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这我也想到过。你结婚了吗?”
“呃,没有。如今这还真不容易看出来,不是吗?不过你问得对,因为原因多半就在那上头。有几次只差一点就结了,主要是想要个孩子。可最后他们都问我干吗老是看他们的肩膀。这你该怎么说?后来我甚至想,干脆去精子库碰碰运气。随便生个谁的孩子。”
“你不会真那么干吧,嗯?”
崔茜卡笑起来,“多半不会。我都没当真去问过,从没真去过。我一生的主题故事:从没怎么干过什么真事儿。所以我才搞电视这行,我猜。全都不是真的。”
“打扰一下,女士,你是叫崔茜卡?麦克米伦吗?”
崔茜卡惊讶地转过身去,说话的是个戴着司机帽的人。
“是的。”她立刻振作起来。
“女士,我已经找了你一个钟头了。酒店说他们这儿没叫这名字的,可我重新跟马丁先生的办公室确认过,他们说你绝对是住这儿没错。所以我又问酒店的人,他们还是说从没听说过你,我还是坚持让他们给你房间打电话,可他们就是找不到。最后我让办公室传真了张你的照片到车上,自己看了看。”
他瞅眼手表。
“或许已经晚了点,不过你还是想去吗?”
崔茜卡惊呆了。
“马丁先生?你是说NBS的安迪?马丁?”
“正是,女士。去《早安美国》试镜。”
崔茜卡一跃而起。想到刚才所有那些给马克马努斯先生和米勒先生的口信,她差点压不住火气。
“只不过咱们得赶紧了。”司机说,“我听说,马丁先生觉得应该找个英国口音试试。但他的老板坚决反对。他老板是茨威格勒先生,我恰好知道他今晚就要飞去东海岸,因为待会儿要去接他然后送他去机场的就是我。”
“好吧。”崔茜卡道,“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好吧,女士。就是门口那辆大轿车。”
崔茜卡转向盖尔。“抱歉了。”她说。
“去吧!去吧!”盖尔道,“还有,祝你好运。跟你谈话很愉快。”
崔茜卡伸出手,想拿包付账。
“见鬼。”她说。包还在楼上。
“今天我请客。”盖尔坚持道,“真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崔茜卡叹了口气。
“你瞧,今天早上的事儿我真的很抱歉……”
“什么也别说了。我很好。只不过是占星术,没什么害处。又不是世界末日。”
“谢谢。”冲动之下,崔茜卡给了她一个拥抱。
“东西都拿好了?”司机问,“你不想回去拿上包什么的吗?”
“如果生活真教会了我什么,”崔茜卡说,“那就是永远不要回去拿你的包。”
刚过了一个钟头多一点,崔茜卡已经回到了酒店的房间,坐在床上。有几分钟她完全没动弹,只是盯着自己的包。她的包挺无辜地坐在另一张床上。
她手里捏着张盖尔?安德鲁斯留的便条,上头写着:“别太失望。如果你想谈谈尽管打电话。如果我是你,明晚我会留在家里。好好休息。别在意我,也别担心。只不过是占星术,又不是世界末日。盖尔。”
全让那司机说准了。事实上,那个司机似乎比她在NBS遇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各种内幕。马丁很热心,茨威格勒正相反。她只有一次机会去证明马丁是对的,结果她搞砸了。
哦好吧。哦好吧。哦好吧。哦好吧。
该回家了。该打电话去航空公司,看现在还能不能搭上今晚到希思罗的红眼航班。她伸手去拿厚厚的电话簿。
哦,还有一件事得先解决。
她把电话簿放下,拿起自己的手提包,把它一路带到了浴室。她把包放下,拿出装隐形眼镜的塑料匣子,没有隐形眼镜,无论是剧本还是自动提词机她都别想看清楚。
她把两个小塑料片贴进眼里,心里暗想,如果生活真教会了自己什么,那就是有时候你不应该回去拿包,有时候你应该回去。只不过,它还没教会她应该怎么分辨这两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