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邓特这辈子也算见识过不少凄凄惨惨的破地方,但他还从没看过哪个航空港会竖块牌子说:“就算毫无希望地旅行也比上这里强。”为了欢迎游客,入境处的大厅里挂了幅“现在咋整国”总统的画像,而且脸上还带着微笑。大家能找到的总统照片就这么一张。由于是在他吞枪自尽之后拍的,因此尽管后期制作下足了力气,那笑容还是惨的慌。他脑袋的一侧是用铅笔画上去的。大家没能把照片复原。整个星球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从古到今都只有一个野心,那就是逃之夭夭。
阿瑟住进镇边的一间汽车旅馆,闷闷不乐地坐在潮气十足的床上,翻了翻同样潮气十足的旅游小册子。上头说,在好多光年艰苦卓绝的旅程之后,星球的第一批定居者终于来到了银河系最远的这片处女地,“现在咋整”这个名字就取自他们抵达之后的头一句话。星球上最重要的镇子叫做“哦妈的”,其他次要的镇子则根本不存在。殖民现在咋整的运动并不成功。倒也有人真正打心眼里想来到现在咋整,可个个都是你绝对不愿意遇上的那一种。
小册子里提到了贸易。这里的商品主要就是现在咋整泽猪皮,但是卖的并不太好,因为只要精神正常,谁也不会为现在咋整泽猪皮花钱。这项贸易从来都命悬一线,可也一直没垮,因为银河系里总能找到一大堆精神不正常的家伙。先前坐在飞船狭小的船舱时阿瑟发现,同行的乘客老让他觉得特别的不自在。
小册子还描述了些星球的历史。虽然不知道它的作者究竟是谁,但此人刚开始的时候显然很想帮这地方招揽生意,所以一个劲儿地强调这儿其实也不是一直又冷又潮的;可说到后来,由于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正面因素,那语气很快就退化成了野蛮的冷嘲热讽。
它谈到早期的殖民史。它说最早到现在咋整所进行的主要活动就是抓现在的咋整泽猪,然后剥皮,吃掉,因为泽猪是现在咋整上唯一尚未灭绝的动物生命形式,其他的动物老早就都绝望死了。泽猪这种东西又小又凶,离完全没法下咽只差一丁点儿,在这一丁点儿就是整个星球的生命赖以生存的源泉。既然生活如此艰辛,那么理所当然,在现在咋整上苟延残喘总该有点回报才对。这些回报又是什么呢?实话实说吧,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一个也没有。哪怕你只是想用泽猪皮给自己做件防护衣,就算这样的小事你也只能大失所望,无功而返,因为天晓得为什么,它们的皮又薄又容易漏。这在殖民者中间引发了不知所云的猜测:这些泽猪保暖的秘密究竟在哪儿?其实,如果有人愿意学会泽猪的语言,它们就会发现这里头根本没什么秘密。泽猪就跟现在咋整上的其他人一样又冷又湿。不过很可惜,从来都没人对学习泽猪语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兴趣,因为这些生物沟通的方式就是狠狠咬对方的屁股。现在咋整上的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泽猪想说的话基本上都能用这种方法搞定。
阿瑟迅速往下翻,直到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小册子最后附了几张现在咋整的地图。地图稍显粗糙简陋,因为谁也想不到还会有人对它们感兴趣,不过上头倒并不缺少阿瑟需要的情报。
刚开始的时候他没把它认出来,因为这些地图的方向跟他记忆中的恰好相反,以至于看上去陌生极了。当然,上和下,南和北,这些根本就是人任意指定的,可我们都惯于看见事情按照自己的习惯的模式发生,所以阿瑟只好将地图来了个上下颠倒,这样才能看懂。
地图的左首上半边有一大块陆地,他渐渐缩水,最后成了一点点细腰,然后又像个大逗号一样涨开。右边,一大堆挺眼熟的形状绘在一起。这些部分的外形其实跟他很熟悉的那些轮廓并不太一样。阿瑟不知道这是因为地图太粗糙还是因为这儿的海平面高些,又或者,唔,东西在这儿就是不一样。可他知道,证据确凿,毋庸置疑。
这绝对就是地球。
或者更准确的说,这绝对不是。
它只是长的特别像地球,而且在空间/时间里占据了相同的坐标。至于在概率世界里它的坐标是啥就只有天晓得了。
他长叹一声。
这儿,他意识到,就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家的地方。换句话说,如今他离家已经远的不能再远了。他“啪”的一声合上旅游手册,闷闷不乐地琢磨起自己下一步到底应该咋整才好。
阿瑟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勉强笑了一声。他瞅瞅自己的老古董手表,轻轻晃了晃,给它上紧发条。按照阿瑟自己的时间尺度计算,他辛辛苦苦地跑了一年才到了这地方。也就是说,距离芬切其在超空间里遇上事故已经一年了。上一秒钟她还跟他一起坐在蹦弹喷射机上;下一秒飞船来了个再正常不过的超空间蹦,他扭过头去时她却已经不见了。座位甚至都没有温度。她的名字甚至都不在旅客名单里。
他跑去申诉,航空公司对此非常紧张。太空旅行时总会发生大把的怪事,其中不少都能让大把律师赚个盆满。他们问阿瑟他和芬切其来自哪个银河星区,他回答说ZZ9复阿尔法,结果他们立即完全放松下来,那模样阿瑟一点都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欢。他们甚至还笑了笑,不过当然是很有同情心的那种笑法。然后,他们把票务合同里的条款指给他看,上头写着,建议任何产生于复区的生命形式都不要做超空间旅行,否则后果自负。这事儿,他们说,宇宙人都知道。然后他们摇着脑袋,轻声哧哧笑了。
阿瑟离开他们的办公室,他发现自己有些发抖,他不仅以一种最彻底绝对的方式失去了芬切其,他还感觉到,自己在银河系里待得越长久,他一无所知的事情好像就越是增加了数量。
他沉浸在这些回忆里,正痛的麻木,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没等他说话,门就开了,一个头发蓬乱的胖子拿来了阿瑟唯一的小箱子。
他刚说到“我该把它放……”,突然就一阵骚动:从湿漉漉的夜色里冲出来一个又小又脏,张牙舞爪的东西,一口咬住了胖子的屁股,也不管那地方还有好几层老厚的皮衬垫。胖子重重地靠到了门上,拼命想要挣脱。接下来是一阵丑陋混乱的叽叽喳喳和踢踢打打。胖子疯了似的又吼又指。阿瑟赶紧抓起门边那根沉甸甸的棍子——它显然是专为这类场合预备的——用力朝泽猪打下去。
泽猪被揍得晕头转向,猛地张开嘴,可怜巴巴地跛着腿退到了房间一角。它焦急不安地转个身,尾巴在后腿中间折叠起来,然后紧张兮兮地抬头望着阿瑟,不但脑袋怪模怪样地朝一边抽搐,下巴好像还错了位。它叫唤几声,被雨水淋湿的尾巴在地板上拖来拖去,而门边,那个给阿瑟提箱子来的胖子正坐在地上骂骂咧咧,手捂着屁股上的伤口想要止血,他的衣服也早已被雨水浸湿了。
阿瑟瞪着泽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泽猪也满腹狐疑地望着他,一面发出哼哼唧唧的呜咽声,一面动动下巴,好像觉得很痛。突然,它冲着阿瑟的屁股猛扑上去,可脱臼的下巴使不上力,于是又尖叫着落回地上。胖子跳了起来,一把抓过棍子,把泽猪的脑袋打成黏糊糊,湿漉漉的一团,整个糊在薄薄的地毯上,自己则站在旁边使劲喘着粗气,就好像在挑衅:看你再敢动试试,来啊。
在那堆烂糟糟的脑袋里,一只泽猪眼球望着阿瑟,满眼的责备。
“你觉得它想跟我们说什么?”阿瑟低声问。
“啊,没什么。”胖子回答说,“那不过是它们表示友好的方式。”他抓紧了棍子,加上一句,“这也是我们友好回去的方式。”
“下一班离开这儿的飞船什么时候出发?”阿瑟问。
“我还以为你刚到。”那人说。
“没错。”阿瑟道,“不过我本来就没准备久留,只是来看看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星球。抱歉。”
“你是说你来错了星球?”那人摆出副好不悲痛的模样,“真有意思,好多人都这样说,尤其是本地人。”他瞄眼泽猪的残骸,眼神里带着深沉的,祖传的仇恨。
“哦不是。”阿瑟说,“地方是来对了没错。”他从床上捡起潮湿的旅游手册放进口袋里,“可以了,谢谢,我来吧。”他从那人手里拿过自己的箱子,走到门边望着又冷又湿的夜色。
“对,就是这地方,没错。”他说,“正确的星球,错误的宇宙。”
他往空港走去,一只鸟在他头顶的天空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