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不大确定首先引起自己注意的是哪一个。当他发现其中一个失踪,脑子立刻就跳到了另一个上,然后他立刻就知道两样都没了,还有就是最后一定会发生些坏得发疯,没法应付的事情。
兰登不在茅屋里,包裹也不在。
这一整天他都把它留在架子上,半点没有掩饰。这是一种信任练习。
他知道,作为家长,他的职责之一就是信任他的孩子,为他俩的关系打下一种相互信赖的根基。他在这么干之前就有种凶险的预感,怕自己要干的是件大蠢事,但他还是这么干了。结果自不必说,他发现这果真是件大傻事。你总是一边生活一边学习,反正你至少在生活。
而且你还要惊慌失措。
阿瑟跑出茅屋,现在正是半夜,光线越来越暗淡,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他哪儿都找不到她,连个影子也没有。他到处打听。没人见过她。他再打听。别的人也没见过她。大家都准备回家睡觉。村边刮着一点微风,把东西吹上天抛来抛去,态度随便得可怕。
他找到老刷希巴跟他打听。刷希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指了一个方向。那正是阿瑟所害怕的地方,其实他早就凭直觉猜到她是去了那边。
所以现在他知道了最坏的情况。
她去了那儿,因为她以为阿瑟不会上那儿去找她。
他看看天,青黑色的天空显得阴沉而暴躁,如果《启示录》里那四个骑士要选个时机从天上骑马跑出来,大概只有这类天气才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好像一伙彻头彻尾的大白痴。
阿瑟带着最最沉重和不详的预感踏上了通往下一个山谷的小路。他努力想拖着自己的身体跑起来,沉甸甸的大雨点开始砸到地面上。
兰登在小山顶上俯瞰下一个山谷。这一路爬上来比她想象的还要远还要难。她有些担心,夜里走这条路恐怕不是个太好的主意。可她父亲在茅屋里晃了一整天,努力装出不是在看守包裹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想骗她还是骗他自己。最后他不得不去铁匠铺跟斯林德讨论刀子的问题,于是兰登抓住机会带上包裹开溜了。
很显然,她不可能在茅屋里拆包裹,就算在村子里也不行,因为他随时都可能出现。这意味着她得找个他不会跟来的地方。
现在这地方应该可以了。他选这条路就是希望他不会跟来,而且就算他跟过来,现在夜色越来越暗,又下起了雨,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么一大片山林里发现自己。
这一路上包裹都在他胳膊底下蹦跳。这是个挺叫人满意的大块头:正方形的盒顶,边长大概跟她的上臂相当,有她手掌的长度,用棕色的有机材料包裹着,还带着新型的自动绳结,非常精巧。她把它拿起来摇了摇,里头没什么动静,但她能感觉到它的重量集中在中心,真让人激动。
不过,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她隐约觉得不在这儿逗留会更有成就感,于是继续往那个几乎是禁忌的地方走去——那个她父亲的飞船坠毁的地方。兰登不大确定“闹鬼”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去看看应该会挺有意思。她准备继续前进,等到了那儿再打开包裹。
可天色越来越暗了。她还没拿出自己的小手电筒,免得人家远远地就能发现自己。现在她不得不用了,但这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因为两个山谷之间有小山隔开,而她马上就要下到另一边去。
她打开手电。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霹雳照亮了她正要去的那个山谷,把她狠狠地吓了一跳。黑暗哆哆嗦嗦地回到她周围,一串轰雷隆隆地滚过大地,她突然觉得自己和手里细小的光线是那么的渺小迷惘。或许她还是该停下,就在这儿把包裹拆开。或者她该回去,明天再出来。不过这只是瞬间的忧郁。她知道今晚不能回去,而且感觉到自己是永远回不去了。
她继续朝山脚下跑。雨势越来越大。片刻之前还只是几粒沉甸甸的雨点,现在却已经打定主意来个倾盆而下。雨水在树里嘶嘶叫唤,她的脚底开始打滑。
至少,她觉得在树里嘶嘶叫唤的应该是雨水才对。她的手电从树上扫过,上上下下,有阴影在跳跃着,在窥视着她。
她又快步走了十到十五步。眼下她已经被雨水浇了个透,浑身发抖,而且渐渐意识到前头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亮光。光线非常弱,她不大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想象。她关掉手电筒想看看清楚。前头似乎的确有些淡淡的光芒,只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她再次打开手电,继续下山,不管那是什么她都要过去。
不过这树林的确有些古怪。
她没有立刻看出问题出在哪里。树枝懒洋洋,病恹恹地垂下来,一副苍白,憔悴的模样,兰登不止一次心惊肉跳,觉得它们朝自己伸出了手,但那不过是手电筒在玩把戏,是光让它们的影子闪烁,摇曳。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落到了她跟前,她大吃一惊,赶紧往后跳,电筒和盒子都掉在地上。她躬身趴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特别打磨的石头。
从树上落下来的那东西在动。手电筒躺在地上,正好对着那东西,一个巨大,奇异的影子缓缓穿过它的光芒向他倾斜过来。在雨点规律的嘶嘶声之上,兰登能听出有东西在移动、摩擦。她在地上摸索,找到手电筒,朝它照过去。
就在这时候,几尺之外的另一棵树上又落下一个来。她狂乱地晃动手电筒,轮流照亮它们。她举起手里的石头,时刻准备扔过去。
事实上它们个头挺小,刚才只是光线的角度不对,才扭曲了它们的体型。不仅是小,而且是小小的、毛茸茸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抱在怀里的那种。然后又有一个从树上落下来。它下落的时候刚好穿过电筒的光束,所以她看的很清楚。
它干净利落地着陆,转过身,然后像前两个一样,缓缓地、果决地朝兰登逼近过来。
它钉在原地。她仍然举着石头,准备扔过去,但同时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那些她举着石头准备打击的目标原来是松鼠,或者至少是松鼠一样的东西,软绵绵、暖呼呼,可爱极了的松鼠一样的东西——但它们正以一种她很难说喜欢的方式朝她步步逼近。
她用手电筒照着它们中的第一个。它发出盛气凌人、虚张声势的尖厉噪音,一只小拳头里还抓着一小块湿漉漉的粉红色碎布。兰登威胁似的把石头举高些,可这招对那只拿着碎布逼过来的松鼠毫无作用。
她往后退,第二只松鼠开始从右侧对她实行包抄,手里还拿着个杯子。一种橡子做的东西。第三只紧随其后,也在往前走。它拿着什么?一张浸水的小纸片,看着像是。
她再次后退,脚踝绊在一截树根上往后跌了下去。
第一只松鼠立马跳起来蹦倒她身上,它沿着她的肚子往上窜,眼里闪烁着冷酷的决心,拳头里捏着一块湿漉漉的破布。
兰登试着往上蹦,却只蹦起来大约一寸高。松鼠被她吓了一跳,反过来又把她吓了一跳。它愣住了,小爪子透过兰登湿透的衬衣抓住她的皮肤,然后它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它停下来,把破布递给她。
眼前的一切如此诡异,兰登几乎让这东西和它亮晶晶的小眼睛催眠了。它又把破布递给她。它不断把布往她这边送,不肯罢休地吱吱叫着,最后兰登尽管紧张的要命,也只好犹犹豫豫地把破布接过来。它继续专注地望着她的脸,眼珠子不停地打转。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脸上流着雨水和泥巴,肚皮上还坐着只松鼠。她用那块破布擦了擦眼睛上的泥。
松鼠志得意满地尖叫了一声,一把抓过破布,从她身上跳下去,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漆黑的夜色里。它跳上一棵树,钻进树干上的一个洞,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点了支香烟。
与此同时,兰登正视图避开拿着纸片和橡子杯地那两只松鼠。她坐在地上往后蹭。
“不!”她喊道,“走开!”
它们被吓得往后一跃,然后又拿着自己的礼物冲过来,丝毫不见气馁。她朝它们挥动自己的石块。“滚!”她吼道。
松鼠们惊慌失措地原地打转。接着其中一只朝她猛扑过来,把橡子杯丢在她大腿上,转身跑进了黑夜。另一只站着抖了一会,然后把自己的纸片平平展展地放在她面前,也消失了。
现在剩下兰登一个人,只不过这次还要加上些惊魂未定的哆嗦。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捡起自己的石头和包裹,然后迟疑片刻,把纸片也捡了起来,它已经被雨水浸透,而且残缺不全,很难说原来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看起来倒挺像是飞船上某本杂志的碎片。
她正努力理解这一切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却见一个男人走进了她所在的那一小片空地,他举起一把凶巴巴的枪朝她开了火。
此时,阿瑟还在她身后两三里远的地方,无望地挣扎在上山的小路上。
他冲出村子没几分钟就折了回去,给自己装备上一盏灯。不是电灯,这地方唯一靠电发光的就是兰登的手电筒。阿瑟拿的是某种光线暗淡的马灯:斯林德的铁匠铺里弄的,一个凿了孔的金属罐头,里头装着一小筒可供燃烧的鱼油和一根干草拧成的灯芯,再把绝对正常兽的肠子晒干,做成半透明的薄膜,把灯包裹起来。
现在它已经熄灭了。
阿瑟拿着它,以一种全无意义的方式晃了好几秒。很显然,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这东西在暴风雨里自己重新亮起来,不过象征性的努力不能没有。最后他不情不愿地把它丢到了一边。
怎么办?这简直毫无希望。他浑身淋得湿透,衣服沉甸甸的,随着雨水翻滚,现在他还在黑暗里迷了路。
有一瞬间他被刺眼的光芒笼罩,然后又重新陷入了黑暗。
不过先前的闪电至少告诉他,原来自己离山脊已经很近了。一旦翻过山去他就……好吧,他不大清楚他该怎么办。这个问题等到了那儿再想吧。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往上走。
几分钟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顶。山脚下远远能看见些亮光,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事实上他连想都不大愿意去想。不过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什么目标可以前进,于是他朝着它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里还怕得要死。
那道致命的光束穿透了兰登的身体,然后,大约两秒钟后,开枪的那个男人也从她身上穿了过去。除此之外他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他打的是她背后的什么人,兰登转身一看,发现他正跪在尸体旁边搜它的口袋。
这个画面凝固了,消失了。一秒钟后,一对门牙取代了它,牙齿外是一张巨大的红唇,口红抹得无懈可击,在雨帘中闪闪发光。然后一把超大号牙刷突然现身,带着丰富的泡泡刷起牙来。
兰登对着它眨巴了两次眼睛,终于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条广告,向她开枪的男人则是飞船上放的全息电影。现在她离飞船失事的地方肯定已经很近了。显然它的某些系统要比另一些更可靠。
接下来的半里路特别累人。她不仅要忍受寒冷、雨水和黑夜,飞船舰载娱乐系统的残骸时不时出来抽阵风。宇宙飞船,喷射汽车和太阳能飞艇不住地在她周围坠毁、爆炸,放出耀眼的光芒;长相丑陋,头戴怪帽子的家伙穿过她的身体走私着危险的毒品;在她左边一点的空地上,国家大剧院的管弦乐队跟合唱团正在演出,节目是利兹加作曲的《翁式的布兰威拉姆》,刚演到第四幕结束时的《安加-狂泰星际守卫进行曲》。
然后,她来到了一个凹凸不平、长相十分丑恶的弹坑边缘。弹坑中间有一块东西,仿佛融化成焦糖色的口香糖,直到现在还散发着一点点微弱的温度:那是一艘大飞船溶解后的残余。
她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最后终于沿着弹坑边缘绕了过去,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还是继续往前走,把那个恐怖的坑抛在身后。
雨势稍微开始减弱,但到处都还湿的要命。她并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也拿不准它是不是什么特别精密或者容易损坏的东西,所以觉得该找个稍微干燥些的地方再打开。她祈祷刚才盒子掉在地上的时候它没有被摔坏。
兰登用手电筒照照周围的树。这边的树长得挺稀疏,大多数都烧焦折断了。在稍远的地方,她觉得仿佛有堆伸出来的乱石,没准能遮挡雨水,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放眼一看,周围尽是残骸,都是飞船化成火球之前给抛出来的。在距离弹坑边缘大约两三百码的地方,她看见了些破破烂烂的碎片,那是种蓬松的粉红色材料,浸着雨水,沾上了泥巴,无精打采地垂在破败的树木中间。她猜出这就是救了父亲性命的逃生茧。她走过去凑近了看,然后注意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半掩在泥里。
她把它捡起来,擦掉上头的泥土。那是个书本大小的电子装置,在她的触摸下,封面上几个友好的大字发出微弱的光芒:“不要恐慌”。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她父亲那本。
看到这东西,她立刻觉得安心多了。她朝雷声阵阵的天空扬起头,让雨水洗过她的脸,流进她嘴里。
她晃晃脑袋继续朝石头那边跑。她爬到它们顶上,几乎马上看见了一个完美的地点:一个山洞的洞口。她拿手电筒往里照照。看起来很干燥也很安全。她走了进去,非常小心谨慎。里头空间挺大,但并不太深。兰登筋疲力尽,同时又松了一口气,于是找合适的石头坐下,把盒子放在身前,立刻动手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