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铺天盖地席卷,凋尽了世间颜色。
他静静躺在雪地里,任由雪片扑向鼻子、眉毛、嘴唇,直到把他悲伤的双眼,埋在无边的白色中。
他呵出的气,冰凉哀恸,比雪花更冷。此时此刻,充斥在他眼底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血光,像残阳火火地燃烧。一刀,两刀,飞溅,喷涌,地上流着的河,源头竟是人的身体。那些熟悉的笑靥,成了不动的泥塑,要趟过他们的血,鞋头尽湿,才走得到他们的面前,抚摸到寒气森然的脸。
他来晚了,困于一场情事的他,愧对所有出生入死的兄弟。堆积如山的尸体让他看到脱力,发疯地冲到一边的高地,拼命用手指在泥土中挖掘。绝世的武功又如何,鲜血淋漓,换来的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坑,放不下他们最后一个凝眸。
那些追击的狼没有远去,他们竟带了更多的人折返,对这个经历屠杀的地方大肆凌虐。有人随意拨弄尸体,将值钱的东西摘下,拿不下来便挥刀砍去碍事的肢体。避在阴暗处的他毫不犹豫地拔刀,以一敌百不算什么,愧对兄弟们的他要给出一个交代。
“玉狸社的望帝!”有人惊呼他的名字。敌人的眼中夹杂了欣喜与畏惧,他的头颅值很多银子,但他赫赫的威名同样使人胆寒。他们层层围拢,锋利的兵刃对准了他的头、肩、臂、胸、腹、腿,像苍鹰俯瞰猎物,再强的高手敌不过人多,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出手,就在对峙的一瞬间。
玉狸社是江湖上最知名却又最隐秘的间谍组织,他们的人渗透到朝廷、豪门、帮派探听各种绝密消息,而后突然在人间消失。只要出得起价钱,就可从那里买到足够多的情报,朋友、仇人、上司、情敌,他们的所作所为隔日会完整传递到买家面前。玉狸社就像藏匿在屋角的蚂蚁,秘密地搬运众生的消息,首领望帝神龙见首不见尾,暗暗遥控着这个庞大的地下帝国。
碍于望帝这般显赫的名头,来袭的人不敢怠慢,刀剑势如奔雷,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
他们快,他更快,后出手的望帝,赶在所有人之前。一刀,掠过五个人的要害,那些鲜血溅在他身上,为他的面貌增添了三分凶悍。脚步不停,他们的咽喉与胸腹那样易找,轻轻碰触之后,就会像废物一样倒下。一个、十个,不,这都不够弥补他兄弟们流逝的生命。他要所有的人血债血偿。
廊柱,粉墙,青砖,沾染上一缕缕嫣红的血,在天寒地冻的庭院里,冒出森森热气。
杀掉十几人后,迎面扑来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刀重了、钝了、锈了,每一刀挥出,再也不能一次伤到人。一道血痕刻印在他的眉间,然后是左臂、脸颊、小腿、胯骨、背脊,火辣辣的伤口提醒他那些死去兄弟们的痛,于是他反而有些快意。
黑压压的敌人再度围成阵形,这时他已经杀了三十多人,重伤二十多人,尚有一半全副武装的对手在等他精疲力竭。他是老江湖,懂得什么是留得青山在,但他的心不容许他留有余地。他宁可战死,不愿像丧家犬逃离兄弟们未曾阖眼的身躯。
“要活的。”一句阴冷的声音缓缓传来,神情跋扈的男子,衣饰华贵富丽。望帝眯起了淌血的眼,他认得这个人,旃鹭,江湖上新兴门派照浪城的大管事,为人傲慢精明,睚眦必报。长于剑,精暗器,喜攻人死穴,出招过十不胜则会罢手。
他心里顿时雪亮。能一气歼灭玉狸社总社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数,而照浪城主绝对是其中之一。他晓得那位城主照浪的手段,近来扫灭每个帮派无不斩草除根,朝廷则睁只眼闭只眼,不痛不痒地宣称是乱民闹事,找不到罪魁祸首。玉狸社打探到有隐藏势力支持照浪,使他打通官府所有关节,将一场场屠戮掩盖下去。
玉狸社的人是间者,是探子,但个中也有热血的汉子。在照浪城惹出几回灭门惨案后,有帮派出高价请玉狸社混入照浪城,若能一举杀掉照浪则更佳。他本不想接这票生意,座下的盈戈却说,让我去。他皱眉,照浪城来路不明,骤然出动太过危险。盈戈说,不,我必是最好的刺客,绝不让玉狸社陷入险境。
盈戈去了,半个月后,竟以一身重伤带回了照浪的头颅。可惜当天,照浪城大批追杀的人马有条不紊地进行搜捕,让望帝敏锐地察觉到照浪没有死。是的,盈戈杀了一个城主的替身,是对方早早预备的局。
但望帝知道,谨慎如盈戈不会留下半点线索,照浪必不是因此追踪而至。旃鹭说话的口气和神情,越发证明他的推断无错。此时他突然有了生存下去的愿望,玉狸社总社虽灭,如果立即号令各地分社避世隐退,也许能躲过一劫。他一个人的命抵不了死去兄弟的苦,但倘若救得了其余的兄弟,救得了他们留下的亲属,才不枉做他们信任的首领。
他明白旃鹭话中的用意,活的望帝比死的有用得多,无数有价值的情报将成为照浪城对付他人的法宝,甚至不需征伐,用谣言就能毁去一个个青年才俊,凭离间就能分崩以一个个名门世家。他也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只要留他的一条命,无论如何摧残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不过分。既然对方不知道暗杀照浪的是玉狸社的人,他还是有机会保住其他人的命,做他最后力所能及的事。
就在他看到旃鹭的这一念之间,他决心活下去,不是笼中的困兽,而是怀了强烈报仇之心的怒龙,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在照浪城的杀手放慢攻击时,望帝蓦地掏出一把圆润的珍珠。这种东海大珠通常是进献给皇族的贡品,颗颗晶莹夺目。众杀手正诧异间,珍珠飞向半空,“嘭”地炸出一声声巨响。浓烟白光骤现眼前,靠近望帝的几人胸口凉凉地划过一刀,珍珠的粉末如白纸撒在身上,像是悼念稍现即逝的生命。
“是循雪珠!”尖叫声戛然而止,沉重的身躯倒下。循雪珠是个风雅的名,原本的名却是循血,小小的一粒嵌在宝物上,即能在最疏忽防守的时候,夺人性命。
雪花飘落,掩在望帝身旁新添的尸体上。他已完全成了血人,腥烈的气味,肃寂的眼神,面前的敌人嗅到了其中危险。他们不觉退后了一步,旃鹭冷冷地瞥了一眼,道:“抓不住他,你们也不必回城,就死在这里罢。”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翘起了腿,悠然地欣赏困兽之斗。
众杀手惊惧对望,冷汗滴成了冰,奋然朝望帝使出最强一击,决一死战。他们没有退路,望帝也没有,看见密集如雨的攻势迎面袭来时,他索性闭上眼,凭本能挥动手中的刀。杀,杀,杀。他的刀浑然与身体融为一体,刀光即是手臂的延长,意念的延长,在杀手的武器未触及他之前,悍然连击,倏忽起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
旃鹭直了眼,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可惜。”
密不透风的防守仍有缺口,望帝伤痕越来越多,血淋淋地让人疑心他已被大卸八块,浑不成形。久战乏力,他仿佛全然依据惯性在使刀,旃鹭不动声色地看着,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节奏,咚、咚、咚、咚,直至按在扶手上。此刻的望帝一口气接不上,慢了一分,杀手的刀终于齐齐架住他的脖子。
一片雪花飘落,禁不住他的火烫,在刀锋上化作一摊水,像极了泪。旃鹭缓缓挪至他面前,眉宇间颇有怜才的神色,注视良久,方道:“你很厉害,只有去了你一对胳膊,我才安心。”示意两旁动手。
望帝忽然道:“一个秘密。”
旃鹭阻止杀手,挑眉道:“你说什么?”
望帝淡淡地道:“换我这对手臂。”
“放肆!”旃鹭哈哈大笑,“你的命都是我的,怕你不说?”
“死很容易。如果你有心辱虐,我立即便死,并没什么。”
旃鹭寒着一张面,众杀手战战兢兢,心知大管事变色时,就是他人倒霉之时。望帝毫不紧张地盯了他看,看到旃鹭的脸色渐渐和缓,恢复冰冷的腔调说道:“成交。”
有人即刻点了望帝的穴道,杀手退开,旃鹭将耳朵凑近。望帝道:“此事非同小可,叫你的人再远点。”旃鹭塞了一粒丹药在他口里,挥挥手,众人退开数丈,手中的兵器依然握得很紧。旃鹭回望玉狸社之主,道:“如果你想玩花样,纵然城主不想杀你,我也一样毁得了你。”
他再度靠近望帝,正待听到些什么,耳朵倏地一阵刺痛,热辣辣地被吐进一粒丸药,脑中轰然乱响。想伸手去抓望帝,对方影也不见,只余属下们大声的呼喝,隆隆地在耳朵里闹腾。他急急地掏出那丸药,想起望帝做惯了奸细,最不怕严刑逼供,这些毒药麻药根本不起作用。旃鹭怒极反笑,镇定地吞下解药,指挥众杀手进行全面的追捕。
逃吧。在照浪城遍地撒网的情形下,想逃出生天不过是白日做梦。就让望帝多吃点逃亡的苦,最终狼狈地落回到他的手上。旃鹭铁青了脸,假想来日折磨望帝的场面,双脚不知觉踏碎了青砖。那裂纹就如他恼怒暴戾的心,一丝丝伸向了地底。
望帝没有走太远,这是他的老巢,深知哪里是安全的栖身之处。玉狸社的地底本有一间密室,但此刻目标太大,不容他走进内室打开秘道。他亲手建造的庭院,有若干巧妙的埋伏点,随便一处,都须偌大的精力才能被找到。望帝难过地想,可是在敌人来袭时,他们没人愿意逃跑,无不选择了战斗。这真不是擅长保护自己的间者所应做的事。
他躺在屋顶的空档里伤感地想,一群疾恶如仇的人聚在一起,偏偏要深入一个个险地,做谈笑风生的间者,那些兄弟们是否很难为呢。
雪开始下得大了,像摘下一片片棉絮,要给人做一床暖被。下吧,他衷心祈求上天,让厚厚的雪花遮去玉狸社悲凉的血腥,替他为死去的兄弟建造一座白色坟茔。
大雪如他所愿地落着,无穷无尽,仿佛在倾倒一缸缸粉白的染料,将他的眉毛鼻子染得花白。流血的伤口冻住了,沸腾的心情凝结了,呼吸慢下来,心跳慢下来,他如一片尘埃埋在雪地里。
旃鹭派大队人马外出搜寻望帝,留在玉狸社的约有十余人,到了傍晚,再次逡巡了一遍后,失望地退去。望帝在雪下迷迷糊糊地躺着,天地一片宁静,忍不住想就此睡去。失血过多的他不觉晕了,没多时又醒过来,如是几次,不知过去多久,仗了丹田的一股气,居然没有僵死,伤口反因寒冷而缓慢愈合结疤,但手脚已麻木不能动弹。他心里拼命用力,身体纹丝不动,不再听他使唤。
老天要让他死在这里?他默默起了个誓,若是他能再多活一个月,安顿好玉狸社余下的事,即使身入地狱也值得。如果能手刃仇人,就算永不超生,他不会觉得有遗憾。心里的誓言念完,食指蓦地一动,接着,左脚抽筋似地一扭,阻塞的血液像是又恢复流动。
他勉强从雪地里站起身,摇摇晃晃,如新死的鬼在郁黑夜色里游走。走出十来步,隐约有黑影闪动,玉狸社外依然有监视的人在。他藏好身形,默数对方人数和方位变化,在最有把握时如燕展翅而出。
飞掠过院子前的树林,一个声音叫道:“有人出来了,追!”望帝发足狂奔,直到此时风割过周身伤口,他才察觉到刻骨的疼痛。一只鸽子凌空飞去,他知道是向旃鹭报信,但哪怕手边有弓,他应该也射不准了。他心中苦笑,脚下不停,精准地穿越他事先想定的路线,从树林,到桥下,水路与夜色会掩去他的形迹。桥下有一个翻板,里面小小的洞能容他只身藏入。
一切按他计算的进行。他迅捷地藏进洞里,盖上翻板前,打出几枚暗器,水声扑扑地响。追兵惊疑地沿了小河往上下游寻找,他则轻微地喘着气,调整内息。外伤累累,好在除了失血,内伤并不严重。他摸了摸四壁,竟有一盅酒,这是哪个贪杯的兄弟放进去的呢?望帝苦涩地一笑,不管是谁,如今喝不到这酒了。
很清淡的酒,温柔地下肚,尝不到醺烈的味道。他正在猜想这会是谁的时候,桥上传来的脚步声。
“奇怪,我竟闻到了酒味。”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响起,在寒凉的夜里格外动人。
“哦?看来我的鼻子仍不如你。”另一人是个少年,望帝听到这个人说话,情不自禁想再听他讲下去。
“你呀,想超越我还早呢!”少女盈盈地笑着,欢快地走过小桥。望帝隐隐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压抑的痛楚不由涌上心,四处寻觅突破口。那是想放声痛哭的悲伤,他正奇怪为什么会如此柔弱,眩晕夺去了他残留的意识。
身子像在云端漂浮,又像寄身浮萍,没有着落,唯有那种香气环绕不去。他在梦境中回到仙音舫,她施施然卷了水袖,摇曳而出,眉眼有淡淡的愁。他在另一艘画舫上,隔了窗,偷窥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她的身影被遮住,他便伸长了脖子,想更贴近一分。可如何接近,都触不到她的心,她为一个人而舞,为一个人欢笑。那个人慢捻着十九弦的瑟,铮鏦清响,与她相合。
他们是相配的一对,他却是局外的可怜人,贪恋她无心的一顾。记得那次不慎被仇家盯上,他无意中避入她的船,追踪的人紧随其后杀至,被她悠闲抚瑟的姿态瞒过。对方去后,她镇静地取了十两黄金,放在他面前。你不像坏人,拿去,找个地方好生安顿。他微微一笑,看见她清澈如水的眼里,并无惧意。我叫沧海,他告诉她本名,舍不得就此离开。
锦瑟。她的手凌空拂过案上的瑟,低声地说,我应该叫这个名。他讶异她的说法,忽而顿悟,风尘里沦落的人,谁又记得最初的名。他泛起了酸楚的怜惜,她一派澹然地举起了送客的杯。那是他们的初识,望帝记住了她,暗暗吩咐手下留意她每日的行踪。
以为她真是云淡风轻的女子,看透一切世情,望帝渐渐发觉,她也别有挂心的人。每次那个乐师来,她会拒了其他客人,早早焚一炉香,熏染最鲜妍的舞衣。他有些偏执地躲在旁边的船上窥探,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时常忘了玉狸社的职责。在所有的客人散后,夜深人静,他往往熬不住思念,从邻船跳上她的船头,要她留意他的存在。
他叫她跟他走,离开这是非之地,锦瑟淡淡地反问,你知道是谁让我进了这一行?然后指了自己,笑着说,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要做最红的阿姑,你看,如今我做到了。她妩媚笑时,他发觉全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不知她究竟想要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迷恋上这个女子。当她奏起瑟,跳起舞,他宁愿放弃江湖上的所有,陪伴她直到终老。
可惜,她是不会要的。
他的心像被剪子铰了,痛得大喝一声,睁开眼,迎面是探询的一张俏面。一件织金妆花绒袄子,裹了一个明眸善睐的鬼灵精,她溜溜地打量望帝,耳鬓飘去似曾相识的香气。扑鼻的香气令他忘却不快,对了眼前花光明媚的少女,道:“你是谁?”
少女嘿嘿一笑,手指搭在他脸上,他想起那里有道很深的剑伤,此刻竟不痛了。少女呵气如兰,笑眯眯地道:“先告诉我,你是谁?”望帝扫视四周,绮丽的纱帐,雕漆的桌椅,他身在一户富庶人家,或是上等客栈。他记起那座桥,她不过是桥上的过客,如何能找到自己?难道只是因为酒味?
“不仅是酒味,还有血腥,你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气味不同。”少女看破他心意,像在谈论发簪的款式,闲闲说道,“你身上有十七人的血,那件血衣臭也臭死了,亏了紫颜帮你脱下来。换了我一个人在,情愿不救你。”
紫颜。望帝仿佛听谁说过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头脑仍很混乱。十七人的血,这少女凭什么报得出,她又是谁?一阵疲倦袭来,他正想倒下,少女托住他的头。
“喂,等等,喝完药再晕。”她的口气并不十分和善,甚至透着敷衍,望帝却感到放心。他见过太多虚伪的和气,少女略带脾气的笑容,像他熟悉的几个顽皮女下属。他挣扎着喝药,咂不出滋味,一股脑统统灌下,他要快些好起来,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做。
“你别胡思乱想,外面不太平,出了这个门,没人会搭理你。”少女洞悉地说。他的心一拎,照浪城的人想必在大肆搜捕他的踪迹,这两人敢收留他,胆大包天之外绝不简单。曼妙的香气悄然荡过,望帝猛地想起,抬头问道:“你是霁天阁的人?”
少女咬了唇,诡异地一笑:“你这人真讨厌,自己的来历不说,一味问东问西。早知就不救你!”把他的头往枕上一扔,拍拍手扬长而去。
他无力去追,直勾勾望了头顶的帐子,前事一幕幕重回心头。他不该对照浪城的崛起掉以轻心,不该在局势危急时流连烟花之地,是他置玉狸社于险境而不自知。胡乱想着心事,烦躁的他忽嗅到清淡的幽香,撇头一看,桌上一个小小的瓷炉,燃出一缕极细的烟。他凝视袅袅上升的紫烟,人又糊涂起来,苦苦想了想,不知在为什么烦恼。再往深里多想那么一步,就仿佛陷在泥沼里,被泥泞困住了手脚和头脑,分不清东南西北。
以望帝对迷药的认知,他肯定这是种迷香,可是,似乎此时并不排斥它。他享受地闭上眼,那么,就舒服地再睡一觉,这被窝真是暖和呢。
他睡后不久,床边立了一个锦绣男子,打开一盒油绿药膏,沾在手上,往望帝额头抹去。“这道疤痕淡多了,这一道有点难对付……这里最好补一块皮,唔,可能从这儿翻转一块就天衣无缝了……”他喃喃自语地端了望帝的头看,背后“噗哧”一声笑,先前那少女不知何时回来,站在他身后忍俊不禁地道:“他若醒着,会被你吓死。不愧是易容师,见了脸就想折腾。”
紫颜转过头,“这不是易容,是疗伤。他长得不难看,我替他整整相貌,不让伤疤遮了他的眼睛,省得他日后成了斜眼。”
“别说啦,我知道你最见不得人被毁容。我出去打听过了,玉狸社被人灭了,据说有个首脑人物逃了出来,这附近的几个镇都有杀手在追查。”她瞥了望帝一眼,“这个人不简单,你打算如何?”
“他全身上下共有八十六处伤口,悉数修补好须费时半天,养伤则起码半月。”紫颜指了望帝周身的伤,微微地叹息,“如今我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想不留疤痕要花些心思。对了,姽婳,你镇痛的香料还有没有?救人救到底,倘若他想换个容貌,我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姽婳眼珠一转,迟疑了片刻道:“我记得,你和墟葬聊天的时候,他好像提过玉狸社近来被人盯上,是不是?你不会特意拉我走到这里,为的是……”她不知接什么好,从来就看不透紫颜的心事,他是最神秘的一味香,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紫颜笑道:“我岂会未卜先知?墟葬说此地风水不好,我不过顺路来看看,他讲得真准,一来就见到灭门惨祸,可见将来你我建造吉宅,须要多方选址,用心考量才是。”
姽婳没留意话题被扯开,抿嘴一笑,道:“你只管去学半吊子的堪舆之术,我会叫墟葬为我挑一处风水宝地开我的蘼香铺。”紫颜道:“嗯,那我和你做邻居,将紫府建在隔壁,沾你的光就是了。”姽婳瞪他一眼,目光中殊无恼意,道:“你若能请动璧月大师为我造铺子,你盖在我家后院也无妨。”
紫颜点头道:“一句话,他小儿子托我为他垫高鼻子,儿媳妇又央我替她补眉毛,就拿两座宅子做酬劳好了。说到你家后院,喏,不如再建个大些的花园种植香料,我在家里也辟个园子,种瓜果花草好不好?”
两人插科打诨之际,望帝的眼慢慢张开一丝缝,又不着痕迹地阖上。他稍稍打了个盹,在紫颜涂药时便惊醒,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分明。他想起紫颜是谁,在本国的疆界之外,这个人的盛名流传已久,如果能如紫颜所说,彻底改换他的容颜,躲过照浪城的追杀并非难事。
但他不想要那张脸。未完成的心愿,他想用本来面目去实现,改了容貌就如换了一个人,他不知兄弟们会不会认得。将来九泉之下,他的魂魄是否也有另外的样子,不被亲朋故旧熟识?他宁愿被人恨,不想被漠视,复仇的路上他要让人知道,是望帝做到了他该做的。
房外有嘈杂的声音响动,有什么人在不远处争执,姽婳飘然出门,很快回来道:“情形不对,像在寻人。”紫颜问:“看得出来历么?”姽婳摇头:“不像大门派的,样子猥琐得很。罢了,他们要敢闹事,我去打发。”凉风透窗而进,她一缩脖子,奇道:“窗怎么开着?”
紫颜忙回看床上,望帝不见了。姽婳目光里却有庆幸,拍拍手道:“这下好,省了我和那帮人罗嗦。我们去城里备些香料如何?”
紫颜沉吟道:“想不想会会故人?看过香料,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望帝跳出窗的刹那间,感觉到自己的骄傲。十多年江湖喋血的生涯,确保他在短暂休憩后就能迅速回复体力,无须再受人庇护。他不知躺了多久,那种锥心的疼痛显是消散了,对紫颜和姽婳的手段不由略感惊奇。他依旧轻盈,双足落地时矫健如一只猫。
雪停了,他踩在雪地上,仅留下浅浅的脚印。他判断出这是城外的一家私人庄园,寻人的江湖客还在吵吵嚷嚷,他的身影早已远远离开他们的视线。迎面吹来清凉的风,草木苍老干净,如同每个正常的日子。天地的无情,在于无论多少人死去,它始终冷漠如常。每一天都是昨天,每一天又像全新的一天。望帝知道不一样了,很多曾经的笑颜再看不到了,而他无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不知不觉重回飞鸿河边,出事前他滞留在这里,如今竟回到她在的地方,如同被冥冥的手牵引。仿佛又见她镇定自若的眼神,他犹疑片刻,沉思她动人心弦的缘由。第一眼见着的美貌,是根深蒂固的打动,然而容貌之后,那种安静中掩藏的坚韧触动了他。细细想来,望帝觉得她的眼神让他感到踏实,枪林箭雨也好,尔虞我诈也罢,总之他一看到她就会平静下来。他再度来此,既想从她那里获得冷静,亦想最后告别,心无牵挂地上路。
冬日的飞鸿河,岸边的树木凋零了,靠朵朵绢花堆出点滴的绚烂。河上的画舫一艘艘亮起了灯,影绰的倩女跳起了妖冶的舞,像焰火在晚风中燃烧。原来天暗了,他痴痴站了多时,腿有些僵。锦瑟船边四个熟客正在与一个丫头争执,他记得她叫弦思,是锦瑟贴身的小婢。
“又是为了那个乐师!锦瑟姑娘真是大牌了,现如今连我们也敢不见!哼,仙音舫索性搬到皇宫里去,才是真正风光!”
“弦丫头,你再通传一次,报上我的名号!锦瑟怎会不见我呢?当年我在她身上花了上千两金哪!不然她岂有今日的地位?你再看看,我是许老板,许氏绸缎庄的许老板!”
“叫锦瑟出来!我们这几位,谁的身家不比那个乐师高?在宫里做事又如何?不过是个弄臣。老子好歹有个从七品的头衔,锦瑟要再不出来,我叫人封了仙音舫,她别想再混饭吃。”
弦思为难地左右哀求,姑娘的脾气她最清楚,不想见客时,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不怪这几人气势汹汹,实在是姑娘拒了几回,使他们扫尽了颜面。可她能有什么法子,据说皇帝诞辰在即,姑娘要与明月大师谱制新曲。将这番话好说歹说,前几次打发这些熟客们回去了,今趟还是这些旧话,即便是抬出皇帝,他们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些凡俗的嘴脸,画舫里的人看不到、听不到,两人读着对方新谱的曲,和美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水面慢慢浮起了叮咚悦耳的乐声,像温柔的草浪抚弄面颊,一缕轻得要飘上云端的声音,如月光洒向飞鸿河。
仙音如斯,锦瑟的歌喉和弹奏,寻常人常常无缘享受,那几人听了愈发焦躁,嫉恨地指了画舫叫骂。望帝闭目倾听,俗人的闲语,不合时宜地夹杂,未免太扫人雅兴。当下一声长笑,从暗处抽刀走出。
黄昏里,他扎满白布的身影诡异莫明,如拘捕新鬼的白无常。四人仿佛被掐了脖子,惊咽下所有的话。可是晚了,他的刀不容人喘息,刷刷砍过他们的头颅。大约是不想弄脏河岸,手上留了一分力,温热的头依然连着脖子,一起颓然倒下。弦思吓得忘了哭,在他挥第三刀时抢先昏了,最后死的那人歪着脑袋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罪不及死,他为何像杀手,噬血如狂?他出神想着,定睛再看时,那四人不过愣在当场,望着愤怒天神般的他。他竟有了幻觉?望帝轻蹙着眉,淡淡苦笑。
忽然有人打了个寒颤,抖着嗓子对旁边的人道:“听说,林员外在上京的途中被杀了……”另一人醒悟到什么似的,提起手指,对望帝吞吞吐吐地道:“你……”被他眼神中的杀气一吓,忙缩回手道:“多日没见韩公子了,难道也是……”余下两人面露悔意,其中一人慌不迭摇手道:“我只是路过,路过,大爷请……”腿一软,差点倒在旁人身上。
林员外、韩公子都是锦瑟的常客,还有这四人,望帝依稀想起他们微不足道的姓名和家世。他扯出不屑的笑,挥了挥手,他们一声不吭,逃得比画舫传来的瑟音更快。
是很好听的乐声呢,穿透他的心,在灯火璀璨的夜色中,如蛇舞动。弦思眨着眼,迟疑地对他说道:“姑娘今日不见客。”他笑,听过太多这样的回绝,小丫头的无奈,以及轻微的怜悯,悉数收入眼中。
“我只是来听曲子。”他自顾自在岸边坐下,阴湿的地面,潮气与寒气像无孔不入的贼,丝丝地往他身体里钻。他不在乎。周身的伤,密集如抄家的封条,多点风寒算得了什么。他用心听画舫里两人的合奏,若此刻是席上的客,他会举杯喝彩。黯然销魂呵。他伸手摸冰凉的堤岸,幽绿的青苔滑滑地蹭手,这碎屑般不为人知的生命。
声声入心。仿佛两双手搭在一处,拨弄心上细微的弦线,每一声,令他伤到骨子里。这人间,更没有值得留恋的事,她有她的归宿,他可以离去了。
挣扎爬起,他踉跄往夜色深处走去。乐音忽停,锦瑟撑开窗户,投去一瞥。他的背影划下长长的影子,却也远了,模糊不清。
“明月,你说,我是不是个坏人?”她回头,问身边的男子。沉敛而认真的面庞,有时终日不苟言笑,专注于他眼前的乐器。正是如此,激得她甘于在这条路上,磨炼、再磨炼,成为仙音舫最红的乐伎。
“是我不好,累你左右为难。”明月叹息,若有所思地望了岸上道,“去年你已为皇上献艺,今年不必再勉强。我……一人便可。”
“我不是为了皇上,”她摇头,修长的睫毛上隐隐有泪,低首一笑,遮掩了过去,“久不奏曲,岂不是荒废了。有寿诞的名目在,我才能多练练。”
陪你一起练,是不同的。但今生,只能隔了这面具强作欢颜,除非寻得那人,恢复容颜。可听说,那位大师已经死了。锦瑟苦涩地想,原来她想求的一切,并不是当初想要的夸赞。世人再多的关注,抵不上明月的一个肯定。
回不去了。她凝思,拨响一个音,弦抽筋似的,挣断了。
明月垂下眼帘,“今日我应了邱大人的约,不能久留。”他顿了顿,迎上她透彻的笑容,立即闪开,“我先去了。”锦瑟点头,他走了也好,近日心神竟格外的乱。
夜色里繁华依旧,明月抱瑟下了画舫,锦瑟立在船头,觉得一河的热闹都随他去了。她想起什么,叫住他,匆匆返回,取了件貂鼠披风递上。明月心上一暖,点点头,“外边风大,你回去罢。曲子的事不急,你若是累了,多歇一阵。”
她一身彩衣,在暗色中艳媚生辉,明月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含笑告辞而去。
他本想雇车,转念,顺了路慢慢往僻静的街巷走,兀自想着心事。天色尽黑,风卷起地上尘埃,扑打在身上,寒意肆虐地朝每个角落里钻。明月抱紧乐囊,不觉加快了步子。走过一条街,听见兵刃相交,如急锣紧鼓敲得人心慌。他好奇地赶了过去,见到白布裹伤的望帝,正在独斗一群蒙面人。
明月见过这个男子,记得他冷漠的眼神,只有在见到锦瑟时,会如火燎原。他的伤似乎不轻,八个人兵器接连出击,便有些应对乏力。明月虽不知武,却看得出对方出招凌厉,再下去只怕要撑不住。当即掀开乐囊,双手齐为,一连串曼妙的乐音飞跃而出。
望帝一遭伏击,便知来者俱是一流好手,再看攻击的角度,无不掐准了时机,像是熟知他的武功与脾性。按下惊疑,他摒弃杂念全力应付,缠斗了一阵后,心底不由渐渐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是身边的某个人,要杀他。总社的地址极为隐秘,日常传讯从未查到有人将不利玉狸社,三十二名高手竟会一朝全灭。望帝打了个寒噤,他们是间者,能骗过他们的自然也是,玉狸社里一定早早混入了奸细。敌人放了多长的线呢?三十六处分社,有多少已朝不保夕?
他一分心,对方看出破绽,倏地两剑刺中他肋下。望帝忍痛闪开,忽然,听到了明月的乐声,如潮水抹平细沙,令他的心回到自己的刀上。瑟音一扫在河上的轻柔,铿锵如长剑出鞘,又如群马奔突,风卷残云般扫向众人。望帝心下感激,更知其中凶险。明月不过一介乐师,他须竭尽全力,在对方向明月出手前,剿灭劲敌。
乐音中杀伐渐起,望帝挥刀如雨,气贯长虹,在夜色里舞出一道道煞白的光芒。他信心回复,乐音又从旁协力,恍如滔天巨浪层层荡去,立即压制住对方攻势。望帝只觉无法遏止,有股气力不断在后背相推,手中刀像被人握住,会自动往对方要害攻击。顺应乐音起伏,他的招式越来越神出鬼没,往往陡然而出,不可捉摸。来人怒极,有两人转身,向明月挥剑。
锵。弦起如拉弓,瑟音如射箭,来人猝不及防,剑势仿佛遇到阻碍,突然凝顿。锵。瑟音又高了一阶,绷紧的十九根弦,像蓄势的豹子,后退,为了前冲。利爪伴随风起,不可阻挡。锵。乐音有诸色,橙黄暗紫,鸦青绛红,眩目的色烧进人心,来人迷了眼,手中的剑失却方向。于是望帝来得及,在两人的剑未削到明月时,后发先至。
拦住了那两人,背后的杀招乘虚而入。一波波攻击,铁打的人亦会疲惫,明月柔若无骨的手指,不知疲累地疾奏。瑟音不停,如一根劲竹撑住了望帝的脊梁,使他激战未感力竭。战得久了,望帝察觉到乐音中的奥妙,一声声像是弹进他心底,如醍醐灌顶,身心焕然一新。对伏击他的杀手来说,乐音却是拦潮的坝,捉虎的笼,将他们限在方寸之地,不能动弹。
如此僵持了多时,蒙面人屡次企图偷袭明月都无法得逞,不觉心浮气躁。望帝心神合一,身手灵活,转瞬间杀了三人,重伤两人。飞溅的血洒在明月身前,明月见他毫不留情,手下顿时迟疑,瑟音断断续续,犹豫了想要停下。乐音一低,望帝突然没了主心骨,几乎要握不住刀。余下三人看出便宜,借机欺身上来,兔起鹘落,望帝左臂、胁下、右腿三处重伤,鲜血迸射。
明月心生不忍,乐曲恢复常态,繁弦流波,只稍稍减了力道。望帝精神一振,奋然出力,回手连毙两人。血流像劈头的浪打在他身上,最后那人骇然看着血人般的望帝,倒退数步,逃也似的去了。
明月停奏叹息。重伤的两人倒在地上呻吟哀嚎,望帝冷冷走近,满是杀气。明月忙道:“饶了他们罢。”望帝点头,问:“是谁主使?”有一人挣扎了坐起,道:“我们是照浪城的。”望帝道:“旃鹭在哪里?”那人欲言又止,望帝道:“我不杀你。”明月走过来,看着两人的伤,从乐囊里取出包瑟的布,撕开来替他们包扎。
望帝叹了口气,要过其中一块布,丢给那人。那人缓缓地捡起布条,手在布下同时拿起了剑,一剑飞刺!望帝反应甚快,刀如寒芒,已种入对方的身体。转头再看,明月胸口插着一柄剑,难以置信地盯着杀他的人。他想救这人,为什么换来如此下场?
望帝悲愤地大呼一声,反手砍去,将那个杀手的脑袋凌空削起。
晚了,明月的前胸染红了一片。望帝赶去扶住他的身子,他的手是那般凉,像飞鸿河中的水,浸湿望帝的手。
“你不应助我。”望帝痛心地说。他妒忌过明月,凭一双手轻易偷去锦瑟的心。但如今在生死面前,芥蒂烟消云散,那样微不足道。
“路有不平,若不出手,心终难安。”明月笑得坦然。他捂住胸口,暖热的血不停汩汩流出,像泉眼里的水冲击手心。若生命容得再来一回,遇上了,他依然会拨响瑟弦。
只是他自己的那一根弦,就要断了。
“你有什么心愿?”望帝涩涩地吐出这一句话,如果没有明月,或许轮到他述说遗言。他输给了这个乐师,明月从未介意过他对锦瑟的情意,反是他囿于己见,把他视作情敌。
“你不必内疚,一切都是注定。”明月抬头,天上阴云密布,竟不见月。依稀记得有人替他算过,他去时乌云遮月,嘱他务必在阴天小心。命终究躲不过去,要他置身事外看他人生死存亡,他做不到。明知是死路,走一走才知道。最后一支残曲,赶不及完成,锦瑟恐怕要失望了。他把目光停在望帝身上,可惜这是个江湖人,锦瑟终没有一个好归宿。这大概就是她的命吧。
“没什么话要带给你师父么?”望帝知晓他的来历,明月去后,阳阿子大师就没了传人。垂暮之年的阳阿子大师能否再寻到弟子,传授一身绝技,也是未知之数。
明月想了想,一指身边的黑漆菱纹瑟,“我一心仕途,入宫两年有余,愧对师父教诲,未尝究极天道。请将这个交给锦瑟,若有机缘见到我师父,就可求他收徒,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锦瑟很聪明,师父当喜欢她。至于我的死讯,官府的人很快就到,师父自然会知,不必费心通知他老人家了。”
望帝默默地想,拜在阳阿子门下,锦瑟的技艺应有突破飞跃,可一偿多年心愿。他点头应承了,揪心地看着血泊中的明月,不知他几时像那些兄弟一样,悄然逝去。想到锦瑟,望帝背起乐囊,将明月抱了起来,疾步向仙音舫飞奔。
“不必带我去见她。”明月在喘息中艰难地说,他的眼神涣散,气力虚弱,望帝只觉怀抱了一床软绵绵的被子。正自忧心,明月剧烈地咳嗽,像风中残烛断续地飘着火光,“如果你真有心,将我的尸骨带回我老家,和一个叫蓝玉的女子埋在一处。”
望帝呆了呆,原来锦瑟不过是知音,他的心上人并不是她。凝视明月的脸,提到蓝玉时有小小的笑容盛开。他吃力地说出埋葬蓝玉的地方,用尽了残存的意识,望帝尚未答应,他已像满足了一般,怀了笑容死去。
望帝怅然抱了他回到河边,心神不宁的锦瑟在船头恍惚,如有灵犀地一眼看到了两人。她发疯地冲下画舫,停在望帝面前,失神地盯着明月苍白的脸。
扯住他身上的披风,她为他披上时,人是暖的。如今,他已经冰凉。
“你为什么要杀他?”她痛苦的眼神倏地咬住了望帝,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是我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要迁怒于他?他是无辜的……”锦瑟的泪簌簌直流,不知怎地,望帝只是哀悯地端详她,懒得为自己辩解。
是他害了明月,他无话可说。锦瑟再怎么打他骂他,甚至杀他,他都无怨。他放下明月,从背后解了乐囊递上,锦瑟凄绝地接过,泣不成声:“我不会放过你,一定不会。”她边说边摇着头,喃喃自伤。他也不管她,任她伴了明月枯坐,心里数着官兵追来的时机。
四周围拢不相干的看客,有人认出是宫里的明月大师,讶然叫了出来,窃窃私语,蜚短流长。望帝恼了,将刀擎在手里,大步走了一圈。闲人们吓得退避三舍,远远躲在暗处,依旧交头接耳。如明月所说,很快,一队衙役碎步跑向河边,望帝瞥见他们近了,俯身对锦瑟道:“对不住,我答应他,要好生安葬他。”
锦瑟愤然说道:“你走!我不许你再碰他。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夜色中,她的双眼血红,像森黑的两个洞,只懂流泪。咬了嘴唇,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报仇,于是听到官兵的叫喊声,犹如盼到了救星,忙站直了身。她想大声呼喝,引官兵过来早早抓住杀人的凶手,偏偏喊不出一个高音,叫了一声,艰涩如呜咽,惹得她又落泪如雨。
望帝不想再杀人,径直抱起明月的尸首,锦瑟拼命去拉,却拦不住他。她哭了在他身后追赶,断翅蝴蝶一般,跟不及他的脚步。衙役找了路人询问,一溜烟地追过来,望帝回首,告别似地看了锦瑟一眼,顿足离去。他的影子如飞,一下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无痕。
锦瑟奔到气急,跌在地上,眼睁睁见望帝没了影踪。紧随其后的衙役恭敬地扶起她,久闻她的艳名,询问时都添了客气。她的发也乱了,钗也掉了,全然没有傲视群芳的丰采,但凄苦中别有楚楚动人的气质,纵然掩去了光彩耀人的姿容,仍然熠熠折着光,令那些臭男人们仰视。
他叫沧海。锦瑟咬牙切齿说出望帝的名字,是他杀了明月大师。
一锤定音,她的话令望帝成了海捕通缉的要犯,永不超生。但恨有何用,明月去了,她的技艺再高也是无用。不如当年守在那个荒僻的小地方,等他功成名就,带了花轿来迎她。
后悔已然晚了,她回不去旧时的容颜,也回不到无邪的童年。他手把手教她学瑟的日子,如一缕彩色的烟火,升到半空,勾勒的幻相就散了。
望帝在带走明月的时候,知道锦瑟这辈子不会原谅他。恨他一生,胜过抬头不见的漠视,且容他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在她仇恨的心上。这样就好,哪怕他悄然无声地死了,也是有人惦念的,虽然,是一段怨恨的记忆。
仙音舫的一只画舫上,有两个身影默然对视,相顾无言。良久,姽婳低声地问:“你叫我来见故人,说的是蓝玉,还是明月?”紫颜黯然道:“我听说蓝玉改名锦瑟,入了风尘,怕她有难言之隐,因此过来瞧瞧。没想到明月是她座上的尊客……”
“你想不到是望帝杀了明月罢?当初就不该救他!”姽婳握紧了拳,回想与明月相识的经过,吸了吸鼻子,眼眶不觉渗出一滴泪,“一晃三年,回来就见到这样的事,早知就不回来了。”
“望帝的面相虽有煞气,却非滥杀无辜之辈。”紫颜沉吟,想到阳阿子就此没了爱徒,好生难过,无力再为望帝辩护。“容我再想想。”
姽婳瞪大眼道:“想什么想!刚才若不是你按着我,望帝怎会逃走?我要给阳阿子大师一个交代,难道让明月白死?什么玉狸社……”她冷笑,“啪”地一声拍在几案上,“树倒猢狲散,玉狸社总社一毁,其他帮派闻风而动,如今各处分社已遭袭击,十天半月后,我料他们该全被灭了。你想留着望帝也好,我这就去助照浪城的人一臂之力,叫望帝手下的人都没好日子过。想从玉狸社捞好处的帮派多得是,随便给望帝找几个旧日仇家,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再如此嚣张!”
她一口气说了半晌,眼里的泪方止住了,兀自气闷,难以平服心情。紫颜知她说的是气话,并不在意。他临窗眺望,锦瑟正走回画舫,跪在明月留下的十九弦古瑟旁,憔悴无言。物是人非,紫颜望了锦瑟柔弱的身影,暗暗感叹。易容后的她绝色倾城,可当初所求的幸福,舍弃的面孔,真是如今想要的结局?
“你还想见蓝玉吗?”姽婳问。
紫颜摇头,他怕见伤心人的脸,纵然师父当年描画得有多美,此刻也惨不忍睹。
“我们来早些就好了。晚了一分,来不及了。”他阖上了窗,叫船家把画舫开得远些。一个少女在船头迎合地弹起了琴,消沉的音哑哑地流进了船舱。河水淌得特别缓慢,船家仿佛乏力,半天仍在岸边兜圈,不能划离这灯火阑珊的灰暗之地。
姽婳忽然抬起头,直视紫颜,“想不想抓到望帝,问个清楚?”
“你不要伤他性命。”
“我不会杀他,你知道我从没杀过人。”姽婳没好气地瞟他一眼,飞快盘算,“既落在我眼里,没法不管,我要把他交给阳阿子大师处置。还有明月,找个冰库暂且存放他的尸体,等我寻到墟葬,为他择个吉地好好安葬。你收好我们买的香料,我这就去追望帝。”
“他有轻功,你追得上么?”
“有轻功也得睡觉,再说他身上有伤,走不远,又带了明月,一定找地方躲起来。循他的气味去,我不信找不到他。”
紫颜点头:“我和你一起过去,香料存在画舫上便是。”
姽婳虽舍不得,毕竟追回望帝和明月更重要,只得嘱咐好船家,靠岸泊了。两人上得岸去,沿了望帝出逃的方向奔去。
走走跑跑,约莫有半个时辰,姽婳累得四肢欲断,停在一处“滴滴香”酒肆前。飞扬的幌子猎猎生风,差点要打在她脸上,紫颜搀住姽婳,“小心。”
“没事,他在这里留了暗号,你看。”酒幌下,有几块石头杂乱地堆砌,很不起眼。紫颜凑上去,隐隐闻到他为望帝调制的药香,朝姽婳叹道:“狗鼻子不过如此,制香师果真厉害。”
姽婳没心情计较,沉思道:“他是想给同社的兄弟传信吧,难道总社还有没死的人?”
“人多不便,我们先下手。”紫颜当机立断。姽婳遂拉了他拐入酒楼后的巷子,悄然潜行,左穿右绕,来到一处破旧的平房前。紫颜嗅到血腥的味道,示意姽婳轻声,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这间屋甚是隐蔽,黯淡的烛火从窗缝里透出,门口歪歪倒着一个木桶,很是凄凉。
两人正待偷看里面的情形,淡淡的语声传来:“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立即要我把这条命双手奉上,也没什么。”紫颜闻言,大步走入屋中,姽婳来不及叫他防备,硬了头皮走进去。望帝坐在茅草堆里,正在处理伤口,身边躺着明月。姽婳心痛地俯下身,拨去明月头上的杂草。
望帝一怔,道:“你们认得他?”
“是故交。”紫颜回答。望帝的瞳孔一缩,姽婳以为他心生杀机,忙躲向一边。他苦笑道:“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两位想动手的话,我绝无怨言。”姽婳冷冷地道:“你的贱命我可不想要,我要带你去见阳阿子大师,叫他拿你的命祭他的徒弟。”望帝像是没听见,道:“你们要带走明月么?我答应过他,要带他回他的家乡。”
恩怨交杂的缘分,欠下的情,却是还不清了。
紫颜凝视望帝,他神态自若,提及明月更是恳切,料到别有内情,便道:“你可否把来龙去脉讲出来,为何会杀死明月?多少人在追杀你,你竟然有心来杀不相干的人,令人费解。你这一出手,行踪等于暴露在天下人面前,难道你想置玉狸社于不顾?”
他忽然觉得,即使洞察面相里的起起落落,未必看得透一个人的心。
望帝沉默,重提那一幕剜骨掏心,恨不能代受一剑,谢明月舍身相救的情谊。是他的疏忽铸成大错,千万人唾骂,就当在还债。他屏息不语,气氛一时僵持,姽婳索性背过身整理明月的遗容,不再理他。
紫颜一动不动直视望帝,死生都不惧了,又何惧说出当时真相。他仿佛在这样无声地说。望帝禁不住他眼里的执著,轻声低语如吟哦,模糊地说道:
“明月和你们一样,是救我命的人,你们全都救错了,我烂命一条,只会遭来无妄之灾。锦瑟救了我,我害死她最心爱的人,明月救了我,我断送他的性命。你们也救过我,那些追杀的人马上就会来,说不定要累及你们……”
“你没杀他。”紫颜吁出一口气。姽婳恍若未闻,明月终因望帝而死,毕竟是大好青春,枉费在这人身上。她替明月不值,更为他一身绝技叹息,换作她,宁可见死不救。
“我答应过明月,要让他和蓝玉合葬。完成这桩事,再交代过玉狸社的后事,我随你们去见阳阿子大师。”
蓝玉。听到这个名字,姽婳突然跳起来,紫颜惊得睁大双目。兜兜转转,竟是殊途同归?背负了一张不该有的面具,红尘中的纠葛,真相就这样掩埋在皮囊之下。
“蓝玉就是锦瑟,她又没死,为什么要葬在一起?”姽婳疑惑地问。
望帝震惊道:“什么?”
“锦瑟是我师父的主顾,原名叫蓝玉,她曾经易过容。”紫颜终于摸清了个中复杂的关系,推断出当年蓝玉的心事,扼腕叹息。谁说换一张脸就能得到想要的?连到手的,也会输了出去。可是不经历,是不明白的。
望帝喃喃地道:“如果明月能早些知道,和锦瑟就能见上最后一面,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原来她对明月的特别,是双重珍爱,旁人不可企及的亲密。应该还有愧疚,才会在明月来时,拒他人千里之外。而望帝迷恋上的,不过是经妙手易容的艳丽皮相,也许他从不曾透析她的内心,幽泉宛转的心事。
三人目睹不可测的命运玩弄众生,不觉有一丝寒意。
“有人来了。”望帝忽像雄狮惊醒,眼里闪过决绝的光,紫颜拉了姽婳避在一边。门外,“笃笃笃”响起敲门声,两短一长,望帝摸刀在手,道:“进来。”
一个俊朗的青衣少年,见望帝身边有两个陌生人,诧异神色一掠而过。直直奔到望帝面前跪下,他悲愤地道:“北九社损失惨重,宋姐派我来总社求援,谁知这里……社主,其他兄弟呢,小坤和九龄他们还在么?”
“雷章,他们全死了。”望帝平静地收刀,端详雷章的面容,在听到死讯时崩溃地扭曲,这是他曾有过的反应。奇怪的是,望帝如今不会再流泪了,局外人如明月也去了,他们身在江湖,死亡是注定的结局。
“为什么会这样……难怪我找遍城中,只在这里发现有暗记。”雷章跌坐在地,抓了望帝的裤管失声痛哭。望帝道:“北九社被什么人袭击?”雷章擦了擦泪,“虎云帮,还有剑集的人,不过最厉害是照浪城,连夜破了我们七社。”
紫颜与姽婳互视一眼,玉狸社极为隐秘,竟被人连端老巢,听来甚是蹊跷。雷章朝四周看了看,道:“社主,吃了晚饭没有?我去弄些肉饼来。”被他一说,望帝顿觉腹内空空,姽婳猛地想起,道:“你一天没吃东西,只喝过些药。”望帝便知先前在庄子里昏迷了一日,单靠汤药支撑至今。这么一想,所有气力登即没了,斜斜靠在草堆上,向雷章点了点头。
雷章脚步飞快地跑出,险些绊到了门槛。姽婳心情稍复,见望帝手臂上有血水渗出,不忍心地走近了,取了随身香囊里的安息香,在他身边燃了。
“要是带紫檀就好了,香料尽在船上,没法止血,先让他定定神罢。”
屋里有只铜罐,满布青绿铜锈,紫颜指了指道:“不怕,铜绿就可止血。”拿了易容用的一只掾刀去刮。姽婳接了过来,敷在望帝伤口上,重新包扎妥当。不知是安息香起了作用,还是她通体皆香,望帝嗅了,眉眼现出一丝柔和,委顿的气色竟好了很多。
“若是累了,先睡一觉吧,我们替你守了。”她对他初现和气,俏面依旧雪寒。
望帝认真看了姽婳一眼,摇曳微弱的烛火下,她宛如一抹镶金绣的帕子,婉丽娇娆。她应该是很美的,却无关爱欲,对望帝而言,她只是一方熏香的手帕,会被喜爱的人收藏。在他眼里,世上只有一个女人。得不到,才分外的渴望。
香气起作用了呵,眼皮有点沉,令他困倦的心想睡去。他蓦地按住伤口,烈火烧过似的,痛呼出声。如此保持才能清醒,休息对亡命的他来说,太过奢侈。
“我不能睡。”他竟微笑,摸了摸肚子,“等雷章买吃的回来,饱了再歇着不迟。你们的住处我记得,不必在这里陪我,明日我随你们去就是。”
姽婳觉得不对。他说话时举重若轻,看得出洒脱后的沉稳,不再是动辄情绪激动的望帝了。那是种把握大局的从容,谈笑间灰飞烟灭。是否刻骨铭心的伤痛,如伤口慢慢在愈合?如她信不过他,会觉得这两句话是缓兵之计,但此时,她觉得什么事将要发生,望帝比她看得远了一步。
紫颜想到什么,转头问姽婳:“说起来,你许久没易容了,换张脸如何?”姽婳一怔,“好端端的,你又手痒。”紫颜一笑,从怀里拿出三张人皮面具,连望帝手里也递了。望帝没有拒绝,收在身上。
紫颜道:“何妨戴上试试?你是玉狸社之主,对此理当熟悉。”
是的。易容化装是间者必要修行的技术之一,他们要掌握的惑人之技很多,包括在严刑拷打下,神智昏迷时,都不吐露真实的身份来历。他们生存的本能,比普通人强悍数倍,所要的幸福却是一样的微小。
微小到伸手可及,但永抓不到。
望帝摊开那张面具,冰冷的一张皮,戴上了,有怎样的音容笑貌?是否就能重新过另一人的生活,把过往的痛全部抹煞?
“杀了叛徒,再戴也不迟。”望帝情不自禁地吐露心声,眉宇预先张扬了腾腾杀意。
紫颜淡淡地道:“如果雷章没有回来,来的是照浪城的人,你如何去杀叛徒?”
一句话问到骨子里。
望帝眼里有深深的恨,“雷章轻功极弱,宋姐不会叫他来报信。如果我没算错,北九社和总社的藏身处,都是这小子透露出去的。好在他所知不多,其他的分社应该无恙。”本来除了分社的首领及少数的联络人外,玉狸社大多数人不知道总社和其他分社的所在。雷章是个例外。宋姐身为北九社中年纪最长的首领,她的义子成了特殊的角色。平时无足轻重的少年,成了生死对决里的关键,对方的确是用间的高手,扼住了他们的要害。
姽婳想了想道:“我们在城里探听的消息,受伏击的果然是北方几城。”望帝点头道:“照浪城如此屠戮,若我不尽快号令他们撤退,其余分社一定会去报仇。那时他们的所在必定暴露,说不定照浪就在等这个连根拔起的机会。”姽婳浑身一冷,道:“追杀玉狸社的人,正可逼你出现。何况你们之中又混了奸细。”望帝想到仙音舫外一战,痛心地道:“雷章是宋姐一手养大,我也希望自己错了才好。”
此时紫颜冷静地换过了面容,成了有一撇胡子的神气男子。姽婳噗哧一笑,把自己那张面具戴好,紫颜又稍作修饰,替她挽了个新的发髻,顿成气质高雅的少妇。
“衣裳来不及换,好在屋子里够暗,但愿雷章不记得。”紫颜扫视一圈,唯望帝一身白布裹伤太过抢眼,即使改了相貌也无用。
望帝吸了口气,道:“先生是在劝我避其锋芒?”这句尊称一出口,紫颜知道望帝晓得他的手段,因而客气地改了称呼。
“报仇未必急在一时。验证雷章是不是奸细,不一定要用武力。”
望帝想了想,道:“上回的救命之恩尚没有报,今趟又要承两位的情。”
“情势紧急,不必多言。”紫颜指了屋子的后门,“先去给你寻一身衣裳吧。”
望帝先行出门,聆听一阵,探得附近并无埋伏,招呼紫颜和姽婳。三人收藏好明月的尸身,从小巷暗处走出,街上刮着寒风,悄然无人。走过一条窄巷,望帝远远地看见一栋楼,灯火星闪,便道:“我去那里借套衣裳。”三人边走边看,街巷里始终寂静,雷章仍未回来。
走到热闹处,竟是一间青楼,姽婳红了脸,叫紫颜往旁边的客栈一起坐等。紫颜道:“去仙音舫没见你脸红。”姽婳啐道:“那里卖艺不卖身,怎同呢?不像此间,借得到衣裳。”紫颜脸色微赧,扯开话题。望帝没入楼后小巷,影子一飘,就不见了。
回来时,衣饰一新,富贵逼人,行头甚至包括三颗粗圆的金戒。幸好数道伤口霸气地横亘他的脸,才和暴发户略有区别。紫颜和姽婳哑然失笑,望帝往桌上扔了一个包袱,道:“既然谨慎为上,你们也换了吧。”紫颜忍笑道:“好,顺便帮你易容。”要了一间房,两人先换了装束,又帮望帝将面具戴上。
他满脸新愈的嫩疤,紫颜处理时颇为小心,尽量不沾粘伤口。面具戴完,望帝一脸横肉,偏生了可笑的鼻头,肥胖中添着傻气,惹出姽婳一通笑。望帝也不着恼,越是天壤之别,他越是安全,对紫颜心怀感激,恭敬地施了一礼。
紫颜在他手中塞了一粒丸药,望帝以为是疗伤的药,立即服了。改装完毕,望帝打量两人,道:“我们三人一起,怎么称呼?”忽然听到自己变了嗓音,更多粗鄙之气,甚至有些贪婪。
紫颜促狭一笑,朝两人欠了欠身,“老爷、夫人,该上路了。听说滴滴香出了新酿的美酒,不如就去尝尝吧?”姽婳白了他一眼,在望帝面前不好太小气,遂笑骂道:“苟管家,那就请带路吧!”
望帝哈哈大笑,趾高气扬地领头走着,脚下虎虎生风。紫颜伶俐地跟随在后,时不时照拂身边的夫人姽婳,又是叫小心台阶,又是喊当心路滑。换了容貌,就换了身份,姽婳瞧了好笑,未察觉她自己的容止竟娴静了三分。
一行人施施然来到滴滴香,雷章陪了一群人在频频劝酒。望帝当场停步,那些人甚是警觉,众目睽睽,一起看向店外。紫颜若无其事多走了两步,转身招呼望帝:“老爷,就是这儿……别看店小,酒倒不错。”面具下的脸色不知如何,望帝板着脸,不发一言。姽婳道:“老爷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换个干净些的地方。你看看这里,没雅室,没隔间,全混坐一处,成什么体统。”
紫颜走近,对她低语:“话太多了。”又抬高声音:“老爷,我们……”
“谁说我不喜欢?”望帝瞪着他,“老爷我大世面见多了,偶尔要换换口味。”拖了姽婳一齐进了酒肆。
店中那群人不耐烦地撤回目光,继续朝雷章呼喝抱怨。三人坐在邻座,听了一字不漏。
“你小子是骗我们的吧?望帝的头值不少金子,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雷章拼命陪笑,道:“刚才明明就在的,旁边还有一男一女,早知先前就叫上你们。”
“十个情报,有九个都是假的,你真会卖钱。”一人轻蔑地“呸”了雷章一口,“要不是老大信你,我们才不想跟了你混。你算什么东西?卖点消息就想做大爷,你还早呢!我们在老大手下多少年,辛苦打来的天下,凭什么听你的!”
雷章苦了脸道:“旃先生不是这个意思,他叫我来领路,我真没想差遣诸位呀!”他急得摇手,被人用剑鞘打了下去,不由捂了手叫痛。
望帝一饮而尽。他竟是被这样的人出卖,简直丢脸。想到宋姐,望帝倍感心痛,他若一刀砍了雷章,抚养了这畜生多年的她,会有怎样的伤心。
“旃老大说了,三日内一定要抓到望帝,叫他跑了,大家没好日子过。小子,你说的要是实话,他就是对你起疑心了,不如,我们拿你做饵吧?”
雷章吓得想溜,被一人拽了回来,几人拍打他,极尽调笑侮辱。望帝忽然把刚上的酒盅一放,吐酒在地,骂道:“什么破酒,难喝!”紫颜道:“老爷不中意……那就……那就换一家?”望帝拍了拍桌子,“付账!”紫颜丢下碎银,搀扶他起身,望帝甩开他,不悦离去。姽婳嘀嘀咕咕在后抱怨,紫颜两头不讨喜,耸了眉毛,陪尽小心,看得那群人一阵发笑。
“喏,那人和你一样,马屁拍到马脚上。”他们恣意笑着雷章,逗弄他的如猫戏老鼠,“快,今晚你多辛苦辛苦,全城找找,看望帝能藏在哪里。再找不到,我们就把你吊在城楼上,等他救你。”
望帝和紫颜、姽婳转过街角,瑟瑟的北风吹得人心里发毛,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望帝笑得苦涩,想抓到内鬼一举惩戒的念头竟淡了,看够了雷章猥琐受欺的样子,他觉得一刀了断太过便宜。
“我要将这里的消息传递出去,玉狸社惯用的送信法子,不能用了。”望帝头回主动求人,负伤的表情看得姽婳不忍,她接口道:“传信不难,我们想办法。你打算怎么办?”
“叫兄弟们放弃报仇,全数潜入地下,江湖上从此不须再有玉狸社。”
姽婳一怔,“你真舍得?”
望帝仰天长叹,“会刺探情报的人,未必懂武功。玉狸社的高手尽在总社,剩下分社里的人,不足以保护其他妇孺。像南九社里大半是孤儿,他们被各大帮派收养,卸去玉狸社的身份,反而能受到庇护。甚至宫里、郡侯府里,都有我们的人,如果让他们为了死去的人报仇,丧失了如今的安乐,我不认为是值得。”
紫颜谛视望帝的眼,在看多了生死后,显得慈悲。他微微一笑,道:“你要放弃报仇吗?”望帝道:“不!”他回答得坚定且急促,“照浪城不仅对玉狸社心狠手辣,之前对付其他帮派也是一样,不除去他们,我死不瞑目。如果先生愿助我,来世做牛做马,我也甘愿。”
紫颜道:“你想如何?”
“扮成照浪城大管事旃鹭,混入城堡刺杀照浪。我见过旃鹭,可以描下他的样子,只要能骗过其他人就好。”
“你这样去,必死无疑。”紫颜悠悠地说,“易容不是只改一张脸,旃鹭现下在哪里?他说话的语气是怎样的?他和照浪之间平素如何应对?有没有隐情不为人知?你统统不知道。这些情报,原是你玉狸社该去查明,再由我为你易容,方有胜算。”
望帝语塞。盈戈潜入照浪城,本是大好机会,怎奈他一心刺杀,记录下的情报,无非照浪的侍从几时换班,照浪的饮食规律如何,照浪每日起居情况。对于旃鹭,他们知晓他的武功优劣,性格喜好,却如蜻蜓点水,浮于表面。一个好的间者,应善于搜集各类情报,但盈戈勇气有余,智谋不足,可望帝又怎忍心苛责于他?上次失手后,他调遣盈戈去了南边,有意叫他远离是非之地。幸得如此,否则玉狸社枉死的人命又要多上一条。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紫颜指了指幽黑的天地,要让天地作证。“且不说来世,我助你复仇,你供我驱役。你背负杀人凶手的身份,朝廷不会放过你,加上江湖人的追捕,总不能终日过逃亡的日子。不如让我完全改了你的样貌,从头开始。我们多花些时日,查清照浪城的底细,知己知彼,再行计划。终有一日,我会将整座照浪城双手奉上。”
姽婳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被紫颜的豪情吸引,应承助他修炼。她知道望帝不会拒绝,他是间者,有十年磨刀的耐心,而紫颜看尽人心,正说到痛处。
望帝陷入沉思,一腔沸腾的血,并非理智的话可以浇熄。刀将出鞘,待砍头颅,却要生生收手,隐忍等待下一次,不知猴年马月的一击而中。他知道要忍,不愿让其他兄弟再无辜牺牲,情愿让玉狸社湮灭于江湖。但若是连他也悄无声息躲藏在地下,像不见光的鼠辈,为世人讥笑不屑,望帝怀疑,他能否做到。
紫颜并不着急,仿佛洞悉了宿命,等的不过是料到的一句。远处酒肆的吆喝声渐止,雷章和那些人不知几时散去,来来往往的过客,没有谁真正能停留。一时,还是长久。要不要争这朝夕。望帝苦恼地抉择,无论如何,到底意难平。
“十年太长,七年吧。若要腐朽毁败,七年就够了。”紫颜意味深长地道,“七年后我若不能助你了却心愿,你自可离去。”
望帝怔怔地道:“用七年谢你们救我,更可复仇,我还有什么可说。”他伸出自己的一双手,以前仿佛能握住天下大事,此时虚弱无力,连自己的命也要交出。他放下手,目光死死盯紧紫颜,这个秀雅的男子真能完成诺言?
“你已输不起。”紫颜诡秘地冷笑,仿佛暗夜缥缈的幽灵,稍不留神即潜入人心。“照浪城一日崛起并非无由,要击败他们,不是匹夫之勇可为。你趁早做好打算,是随我先扳倒它的靠山,一举击破,还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姽婳的身子微颤,此次出游,紫颜的气质不知不觉在改变,时而会有邪气诡谲的神情出现。她疑心是他易容过多,受了那些面相的影响,记得他曾说过相由心生,心却也可由相改。总之先前纯然无邪的紫颜,已成了变幻莫测的易容大师,相识多年的她,再不能轻易看破他的心迹。
他的故事,果然还是她最想知道的。
望帝怦然心动,紫颜奇特的自信震慑了他。如果不是紫颜,为了揪内奸而和追杀者硬拼一场,即使胜了,泄漏行踪的他恐怕无法脱身。血债当头,他失去了冷静,或者,给七年的时间,看会有什么样的际遇。
“好,我答应你,做你七年仆从。”掷地有声。从此,消尽世间痕迹,执帚为奴,鞍前马后。
开始仿佛有胁迫的意味,像这阴夜的风,干冷无情。后来乌云慢慢就散了,澄静的天空,挂了欲断欲连的云,绵延到天尽头。
望帝知道,终有天光大亮的一刻。
是夜,三人回到客栈,姽婳差人去仙音舫取香料,紫颜则揭去望帝的面具,净面更衣,为他重选将来的容颜。
“想要什么样的脸呢?”紫颜将新买的纸砚摊好,磨墨,蘸汁,落笔。“大富大贵的龙眉,有胆有识的虎眉?将来等我开府,你是管事,命格起码也要中上,就选剑眉好了。秀长如林,可保他日清贵。”纸上逐渐现出两道剑眉,望帝摸摸眉毛,真的是这面相阻碍了他的好运?
紫颜继续描绘,清秀的眼纹,注重信义。鼻头平齐,温和正直。人中端直,吉利通达。双唇丰厚,粗中有细。两耳贴脑,尽享安乐。加上前额隆起,右眉上添一粒红色小痣,财运亨通。
他勾画完毕,笑道:“这面相虽然老实木讷,却也富贵安康,你自己可中意?”
望帝和姽婳凑过头来看,样貌略有英气,但普通之极。姽婳叹道:“可惜他如今这相貌。”紫颜道:“不怕,我会想法子收藏他这张脸。玉狸社之主,值得做一张人皮面具,将来或许有用。你送我的沉香木盒一直闲置,不如就拿它来安放,再给取些防腐香料,等我割下他的脸皮,好生收着就是。”
易容比刺探情报更为奇诡莫明,血肉模糊的疼痛,在紫颜眼里,如风花雪月般雅致。望帝不由心悸,杀人视若等闲,刀剑相加亦不惧,为何听到几句皮肉相关的话,像见了狰狞的鬼,一颗心竟有些跳不动。
不怕死,却直到此刻,方知生的艰难。
选一个躯壳重新来过,将过去的记忆深埋心底,然后装作,一笔勾销。望帝禁不住和紫颜一样,想收藏好那张旧脸孔,作为活过一场的证明。眼前白笺上,印了他的未来,平凡庸碌,遮去他桀骜逍遥的一生。
拿香料的人返回,交来沉重的花布包袱。姽婳打赏了银钱,挑了其中七味,混杂在一处,又向店家借来一只三足圆炉。紫颜看她忙活,叹道:“可惜出不得城去,这里太简陋,害你不能制一炉好香。”
“谁说不能?你瞧好了,一会儿这七种香料燃起香来,合在一处,就是一味新香。”姽婳如大将沉稳,把圆炉放在桌上,取了香炭点燃,再把高高低低的香料如兵将差遣下去,慢慢熏起香来,“这味香,叫做萤火。”
望帝见着第一缕香烟尚在徘徊,第二抹烟已后来居上,两者交缠在一处,被第三道烟一冲,如劳燕分飞,自寻出路。余下的几味竟无烟气,悄然潜入屋中,如高明的贼,倏地各奔东西。望帝继而闻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既陌生又熟悉,既冷漠又热情,既寂寞又欢闹,像他匆匆走过的人生,忽然间灿烂,忽然间归于平淡。
“我动刀了。”紫颜在桌上摆出一排排随身的器具,精致的做工,莹亮地闪光。事到临头,望帝平静以对,阖上双眼。
郁烈的香烟仿似归家的旅人,袅袅地荡向他的脸,而后,烟云消散。
涅槃重生。
望帝不记得易容的情形了,他睁开眼时,天色发白,衾被暖和。桌上的香燃尽了,烟灰细细的堆着。他爬起,穿好衣裳,看到一面铜镜,生锈的纹如他瞬间苍老的人生。
不假思索地持镜,快见着新面目时,期待、忐忑、紧张、拒绝,竟都有那么一点点。不想真的亲眼目睹,镜子里一个平和的人儿,眉眼仿佛前生见过。放下心事,再看两眼,便有几分喜欢。紫颜莫不是察觉他的习性,按他的愿望造了这个模样。最难的这关,终于轻松地踏过,他摸着自己的面皮,黯然神伤。
姽婳来敲门,望帝寻找她身后的紫颜,她黯然说道:“紫颜照料明月去了,须为他改个容,才能将他运出城去。”提到明月,一切往事骤然回头,改掉面目,抹不去记忆,望帝突然青了脸。
姽婳惋惜地道:“早知昨日让他封了你的记忆,就不会这样痛苦。”望帝勉强说道:“先生能做到么?封我七年记忆,将来再还给我?”听来匪夷所思。
“对他来说,不见得多难。或许那样,你这七年好过些。”
望帝摇头道:“我想他要的不是仆人这样简单。玉狸社多年累积的秘密,你以为先生不重视?纵然他不说,我和他身在一条船上,自会和盘托出。哪怕他是为了那些情报才救我,我也认了。毕竟,灭我玉狸社的是照浪,不是他。”
姽婳悚然一惊,望帝看得透的,她为何没想到。紫颜救他,是出于道义,还是利益。到底紫颜心底隐藏的,是怎样的秘密,怎样的筹谋?
“站着聊多累,姽婳你为何不进门去?”紫颜一声朗笑,从院子里进来。“丧车雇好了,我们换个装束,出城去吧。”望帝和姽婳对视一眼,将方才的对话咽入心里。
出城发丧。他们是孝子贤孙,穿了丧服,一路哭向城门。紫檀木棺材里,明月化身高寿而泯的长者,安享死后尊荣。吹拉弹唱,紫颜请了一班人马,戏演足全套。哭声飞扬之时,望帝默默地在心里淌着泪,怀想明月手挥瑟弦的风采。
城门上,旃鹭竟带了一队人,混迹在官兵之中。望帝的眼神稍触即想收回,转念一想,恐露破绽,遂将目光缓缓扫过一众官兵,从容不迫。紫颜不知是不认得,还是胸有成竹,哭得声情并茂,拉了城门守卫,又是拜,又是跪。他一身晦气,惹得人躲避不迭,见着瘟神般叫他们离去。
旃鹭叫住了紫颜。望帝的身形引他关注,特意多看两眼,问紫颜道:“这人是谁?”
“小人家奴。萤火,过来拜见官老爷。”紫颜抽泣两声,拉来望帝,又满脸泪痕地问旃鹭,“老爷怎么称呼?”
“萤火见过大人。”声音低沉到发闷,表情酷似木头人。旃鹭伸出手去,用力一捏,望帝痛得大叫,眼角落下一滴泪。姽婳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香,暗自隐忍。
紫颜狠狠敲了敲望帝的头,“木头脑袋!竟敢对官老爷不敬!快赔罪,赔罪!”望帝小声念叨着,被紫颜用脚一踢,跪在地上,没头没脑地磕头。这仆役的面容,就做仆役该做的事,望帝这样想着,样子越发谦卑。姽婳偷偷抬头看他,若是从此寄生在这副相貌背后,会不会消磨尽意志,成了无为的人?
旃鹭哈哈大笑,瞥了一眼紫颜,和蔼地对望帝道:“你叫萤火?这种小虫子寿命可不长,趁早换个名吧。”领了人扬长而去。
丧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到了先前的庄园,打发走闲杂人等,紫颜三人堆了木柴,淋了火油,将明月的尸骨火化了。大火烧了几个时辰,烟灰顺风飘散,天仿佛被熏黑了,掉了一阵细细的泪雨。明月的骨灰杂糅了一把把泥尘,堆在地上,望帝拼命地用手去捧,用前襟兜了,珍重地收拢起来。
紫颜和姽婳望了一地的杂乱,想起明月弹奏的曲子,当时当地,此时此景。人生就如萤火,骤生骤灭,闪亮七个日夜,就逝去了。
宛如春雾般短暂。
那个叫萤火的男子,却浴火重生,他要代明月、代自己、代死去的兄弟们活下去。住在他人的容貌里,头一回感到生命的可贵,不可重来,不可复制,但竟容得他,偷来另一段人生,延续他未完的使命。
冬日的阳光落得早,斜斜软软地散发余光,并无热量。萤火的人生则刚开始,七年的漫长生涯,踏出了迈向终点的关键一步。
那是嘉禧二年,离紫颜开府还有三年。
瑰丽的书卷,正等待开启最绚丽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