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在藏香房静坐了一个时辰。
出龙檀院,进霁天阁,一幕幕流水般涌上心头。当时年少气盛,初见蒹葭不服气,花了一日辰光跟她斗香。反复腾跃,跳不出蒹葭的手掌心,这才心服口服拜了师父。而后,不知今夕何夕,在这里无忧虑地过日子,哪管得了人间岁月流长。
是见了紫颜后,万紫千红,动了凡心。以前,只顾聆听香语花言,与香料呼吸缠绵。轻嗅了,心暖了,人酥了,诸香之味是她最熟悉的语言,以香与天地万物交流沟通。而今去到十师会上,目眩神迷的众师之艺,让她骤见天光云影,再难困于一隅。
香料之外,尚有其他迷恋值得追寻,而放宽了的视野,会还她一个海阔天空的境界。
姽婳心中响起一曲闲歌,悠扬乐音入七窍,循五脏,徜徉四体。顺了所感走到香架前,不假思索地拣取香料,一味,两味,并不看品名。呼应了乐音,击打着节拍,手中便多了一味香品。
等一曲终了,手上集了三十六味,围在周身。或草叶、或果实、或膏脂、或种子、或根块、或树皮、或香腺,它们形态各异,七色杂陈。姽婳盘膝而坐,俯下身去,一味味地闻取香料的真髓。辛香、芬芳、清新、浓烈、郁芬、素雅,香料与她交换心声,诉说前世今生。它们各有来历故事,潜伏在格层中多时,突然见了天日,不觉倾力散发气味,好叫姽婳看重自己。
她闻了很久,听了很久,它们从山川林木中而来,有尘土岩泥的气息、阳光青草的素朴。那些香气像无缰野马,犹带了山野里不驯的骄傲,活泼泼地展示性灵;又如一树雪后腊梅,在俗世里矜持地洁身自爱,不肯向风霜低弯了枝桠。明白了它们的故事,姽婳仿佛化成了一缕香魂,悠游在香气中,不分彼此,浑为一体。
于是,它们安静了,接纳她成为其中之一。姽婳用心讲述她的志向与困惑,当意念里出现蒹葭的身影,她又是微笑又是烦恼。亦师亦友,亦姐妹亦母女,蒹葭和她之间有着奇特的萦系,要对这样一个人说出违背对方心愿的话,她无从启齿。她知道应该明说,蒹葭能力排众议让她出席十师会,就证明师父对她超越名利的关怀。而今,当师父需要她挑起大梁,她却想一走了之,这个决定是否仓促和自私?
姽婳心头不无愧疚。香料们似乎看到她深锁的眉间有难以释怀的愁,几味醒神的香料,袅袅地端了身子飘来,善解人意地轻拂在她的额头。是了,蒹葭不世故,却洞明洗炼,也许早察觉她的异样,只待她坦诚相告。
就等这一支香炼成,等她原原本本将婉转的心事告知。
沉思完毕,她伸手取香,将劈碎切薄的香片放入羊脂白玉钵,细细研磨。钵沿剔刻了八样吉祥图案,捣杵上雕了灵芝,持在手中,如月宫里捣药的玉兔。
一杵,两杵,心愿化在这香粉烟尘里。
守得灵台空明,捣香成尘,燃这一炷壮志闲情。囚住身体的不仅是这世俗,更是放不下的那颗心。烧尽凡间的喜乐,看此心逍遥九万里,于云端纵横起舞。
直至天黑,姽婳依旧守在藏香房。蒹葭带了墟葬、皎镜来寻众人,傅传红一心作画,不愿出房门半步;青鸾在织绣,谢绝了她的邀请;夙夜不知所终;唯有紫颜,不知转了什么性,笑呵呵地赶来陪同。
“璧月大师做了一桌好菜,那些没口福的不用管了,我们去吃个痛快!”蒹葭眉飞色舞,一马当先地领了三人直奔璧月的客房,墟葬和皎镜摩拳擦掌,一副馋涎难耐的模样。
紫颜道:“璧月大师会做菜?”
墟葬道:“岂止会做!每种食材经过他手烹制出来后,无不精雕细刻,跟他造的庭院不相上下。”皎镜道:“哎呀,别说了,一会儿又舍不得吃,光顾看。上回看到他露手艺,已是前年除夕,唉唉,多亏蒹葭你面子大,璧月大师才肯下厨。”蒹葭笑道:“你大过年的跑去大师府上骚扰,莫非饿惨了?”皎镜笑嘻嘻地摊开两手,赖皮地说道:“谁让我家里没个当家的,过节只好一个人溜出来蹭饭吃。”
蒹葭本想打趣两句,再一想,他人阖家团圆时,他独自在外漂泊,未免起了怜惜之意。她轻轻一声喟叹,墟葬在一旁偷笑不已,紫颜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蒹葭顿时醒悟,啐道:“死光头,你又骗我啦!”墟葬道:“皎镜你这老饕,无垢坊的厨子只怕比医师还多,竟想来讹蒹葭。”皎镜大笑不言,蒹葭叹道:“你们欺负我没出过几回远门,见识少。无垢坊真有那么多厨子?我倒要尝尝看,究竟比我霁天阁的手艺好到哪里去。”
皎镜连忙殷勤地道:“你若有闲,我陪你吃遍天下,无垢坊自然不在话下。”蒹葭的微笑如夜晚的春风,悠然穿越了长廊,在远处欢快应和。
紫颜含笑在旁,想起与姽婳、傅传红在一起的情形,和他们三人类似。有性情相投的好友,举止言谈随意而为,这般自在如意多么难求。蒹葭见他沉默,笑道:“别担心,少不了姽婳那份,动筷前你挑她喜欢吃的备好送去就是。”
皎镜斜睨了紫颜一眼,哈哈大笑,一双眼溜溜地,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紫颜忙道:“不知她还要炼多久。”蒹葭想了想道:“少则一日,多则十几日也是有的。你随她多时,竟没见过她炼香?”
紫颜缓缓摇了摇头,神情里颇有遗憾之意。蒹葭道:“想是她未及传你。”紫颜一怔,不知姽婳是否将他们的约定告知了蒹葭。她慧眼一闪,笑道:“你周身暗香弥散,若我没估错,当是姽婳那丫头花费了数月的辰光,让你浸在三九香汤里得来的。”
在沉香谷,每夜泡在木桶里,三九二十七味香料结成的菁华,沐浴百日,方炼就清华之体,呵气如兰。每桶香汤蕴积的心意,姽婳悉数无保留地赠与了他,这是他欠她的。
蒹葭温柔地注视紫颜,姽婳生性跳脱,初见她对外人有此呵护,这大概就是缘分了。
四人来到璧月屋外,丹眉一手抱了一坛酒,两个徒弟寰锵、镇渊忙着上菜,阳阿子与明月摆放碗筷。蒹葭一进屋便笑道:“看来没我们的事,捡了现成便宜。”紫颜匆匆一扫,菜色鲜翠如玉,流灿若金,香气与焚香别有不同,勾起人心底食欲。丹眉掀开酒坛封盖,刹那间酒香层叠而至,又与饭菜之香有别,醇厚浓郁充斥鼻端,熏熏然中人欲醉。
紫颜见了一桌好酒好菜,更舍不得姽婳不来,坐立不安。皎镜斟了一杯酒,酒色净如雪水,尘滓不现,他放于鼻尖嗅了嗅,一脸陶醉地道:“紫颜,你别东张西望不识货,这是蒹葭集十种香花酿成的美酒‘滴水冻’,寻常人可喝不到。”
纯净的酒水,仿佛照见紫颜心底迷惑。他直视熏人酒色,对蒹葭道:“若还有一坛,给他们四个没来的留着吧。”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忽然停住,美酒滋味似曾相识。蒹葭盯住紫颜,嘴角儿一翘,悠然笑道:“原本酿了两坛,适才发觉空了一坛,不晓得被谁馋嘴偷了去。”紫颜顾左右而言他:“果然好酒,若我早知大师会酿此酒,一定央姽婳讨了秘方来。”蒹葭淡淡抿嘴一笑,没再追问。
席间酒香四溢,璧月所做的菜肴尤重刀功,无论冷盘热菜,小桥流水明月人家,雕镂得纤毫毕现,令人不忍下箸。精致的手艺让紫颜想起织绣技法,也是一样细致入微,筷子捏在手里,恍惚出神。由青鸾复又念及姽婳,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全无心思。余下几人兴致颇高,干完一坛酒大觉不过瘾,又拆封其他老酒,行令比拼。
蒹葭留意到紫颜心不在焉,趁他人觥筹交错,道:“喝酒吃饭,是人生一大乐事,为什么不尽情享用?”紫颜心知瞒不过,道:“大师的师父,是什么人?”蒹葭一怔,不想他问起此事,一时回到昨日,时空错乱倒置。紫颜道:“若有不便,大师不说也罢。”
蒹葭摇头,一念间山是山,水是水,还原到眼前。她沉吟道:“我没有师父。”
皎镜醉眼蒙眬地走过来,嘻嘻一笑,拉紫颜道:“来,来,不灌醉你,我誓不罢休。”紫颜尴尬地朝蒹葭赔笑,蒹葭推开皎镜,把他往墟葬那里送去,道:“别带坏他,你自己喝去。”皎镜认真看她一眼,乐呵呵去了。
她眼中,并无对往事的芥蒂。
“我出身龙檀院,那时,院中七长老想破例收我做入室弟子,但我没有答应,反而建了霁天阁。”提及过去,蒹葭云淡风轻。今时今日,霁天阁男女兼收,推陈出新,广蓄前人之学,宽纳众家之长,种种开明的举措使其声名凌驾于龙檀院之上。以蒹葭一人之力,造就这般成果,无怪乎从十年前起,十师会不再邀请龙檀院的制香师。
“龙檀院与霁天阁,是否还有往来?”紫颜问道。
蒹葭露出迷人的微笑,“自然是有的,不然我怎把姽婳拐骗过来了呢?”
紫颜暗想,只怕龙檀院会为又失去一位大师而烦恼。想到姽婳的心思,不想担阁主之位的背后,恐怕也有蒹葭当年自立门户的志愿。这对师徒连志向都如此接近,蒹葭应该是能明白她的吧。
蒹葭凝望沉思中的紫颜,少年特别的询问令她知道,一切尚有后文。她不着急,推测他们的心意,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自从担起阁主的重任,她鲜有闲暇与不同的人打交道,除了香料,仍是香料,成为她最贴心的伙伴与烦恼。
一张精心打造的面皮,隐藏了多少不欲为人知的故事?蒹葭在紫颜目光投来时,笑道:“我去十师会那回,没见着易容师。你几时有空,为我演一场如何?”紫颜恭敬应了,想到姽婳,对他的易容术早不耐烦,当下心中一动,姽婳去年来沉香谷时已是阁主身份,她为了他,一去经月,没有回到霁天阁。
此时,他真想好好敬姽婳一杯,谢她的情义。
蒹葭被皎镜拉去喝酒,紫颜无人共醉,独自闷闷饮了一两杯,更多时候,怔怔地回想前事。记忆也醉人,稍稍动念便满心馥郁,唇边浮起一朵笑容。莲花次第在心底盛开,当时处处都是好,无一不留恋,刹那也成一幕永恒,牢记不忘。
姽婳的香炼成了吗?紫颜如坐针毡,用袖遮住头,偷抹了一点胭脂在颊上。
他神情忽变,摇摇晃晃地在椅上颠来倒去。墟葬伸手扶他,少年醉眼如星,倒在他臂上。墟葬不经意一瞥,怀中香软的人儿正对他使着眼色,立即明白,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紫颜你酒量不好,就少喝!害得我想喝没得喝!”顿了顿又道,“我先送你回去。”不与旁人告别,径直搀了紫颜返回厢房。
长廊上紫颜酒醒,躬身谢过墟葬。墟葬避开他的礼,笑道:“你惦记姽婳,我如何不知。我也怕她累着,你替我去看看罢。”紫颜感激地点头。
藏香房外,幽静如深井,又如一缕青丝盘结。紫颜抬头望见星星灯火,微弱地亮着。他找来值日的弟子问了,知道送入房中的晚餐原封不动,心下更添忧虑。该不该闯入房中,看姽婳进行到哪一步?紫颜知道炼香的规矩,按下冲动,老实地站在房外守候。无论成败,当她步出藏香房,能看见他,会有一点欣慰吧。
半个时辰后,紫颜听到皎镜放声高歌。姽婳依然没有步出藏香房。
一个时辰后,虫子的鸣响如一首欢歌,舒缓了他僵直的手脚。
一个半时辰后,紫颜蹲下身,寻找地上是否有蚂蚁。
两个时辰后,月亮躲在了云里,灯暗人静。
紫颜打了个哈欠,换一个姿势,期待姽婳打开房门。无数次的失望后,迷糊地看见一个人影飘来,一股清醒的香气如大雨倾盆而下,果然是姽婳。
默契地对望一笑,紫颜问:“成了么?”姽婳点头,殊无喜色,手中是一只缠枝牡丹纹螺钿黑漆香盒。
“那你早点歇息,明日呈给蒹葭大师便好。”
“不,我不想拿给师父。”姽婳脱口而出,混杂了惋惜、惭愧、自怜、不甘,一张脸比任何面具更多变,“我……要留在霁天阁。”
紫颜不禁抓住她的手道:“你……”这样一来,他将要只身流浪。他猜到姽婳会因自责而心情矛盾,但没想到她竟愿放弃向蒹葭请辞。
“这盒香,能给我看看吗?”
姽婳眼中一抹亮色飞逝,紫颜接过,又问:“有名字了么?”姽婳有点发愣,想了想道:“闲歌。”顿了一顿,很快续道,“送给你罢,反正我已无用。”
“你决定了?”
“是。”微弱的一声。她违背了当日的诺言,没心思再向紫颜道歉,点了点头算是告别,撇下他往居处走去,“太晚了,你回去睡吧。”声音如在天边。
紫颜揭开香盒,沉思良久。末了,月亮从云层里现身,照出他清逸的身影,如一支初燃的香,清净出尘。
天光大亮,一宿未合眼的紫颜,在屋内收拾停当。水银镜里,他成了姽婳,翠眉懒描,眼角含愁。他料到姽婳昨日熬了夜,今天会大睡一场,为稳妥起见,好心地朝她打开的窗里,吹进一点催眠的香粉。
以他对姽婳的熟识,易容不被旁人拆穿轻而易举,只是她在师父面前是何模样,紫颜并没见过。好在昨日与蒹葭的来往,使他有把握一试。黑漆香盒里的闲歌,更是他最有利的武器,霁天阁内除了姽婳,谁也不认得这道香品。
因此,当他一大早步出屋去,制香师们见了都尊称一声:“阁主。”
紫颜快步来到蒹葭房外,听到有说话声戛然而止。他敲了敲门,蒹葭清脆地叫道:“进来。”紫颜推门而入,蒹葭正对镜梳妆,青丝如水流泻。通身的香气,他刚近身便已沾染,透体空灵,心头仅存的紧张一扫而空。
“师父。”紫颜先发制人,委婉道来,“弟子有事禀告。”
蒹葭发梳不停,由头顶顺滑而下,手一拎,将一握青丝绕了几个弯,盘成灵髻。紫颜走近,拾了一支象牙发簪替她插好。蒹葭满意笑道:“数你最懂我心思,晓得我今日想戴这个。”在镜里左右瞧了瞧,紫颜道:“我帮师父盘髻吧。”抚顺她的长发,绞成一圈,将发尾穿过,再绕一圈盘好。蒹葭道:“几月不见,你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紫颜低头,从怀中取出香盒放在案上。蒹葭掀去盖子,身子轻微一颤,如弱柳不经风吹。紫颜诧异,这香气在他闻来悠闲欢快,间中略带莫明的烦恼,却如春夜的寒,见得阳光便散了。
蒹葭不中意姽婳炼制的香?紫颜忙道:“这是徒儿新制的‘闲歌’,我熏给师父品一品。”取了香走到香炉前,回首偷看蒹葭,她直直坐着,仿佛与世隔绝。紫颜顿觉高深莫测,暗暗镇定,将香炭点燃了,放炉中蒙上香灰,取了闲歌放在云母片上慢慢熏着。
毫无烟气。一星香火如天空里张开的眼,钻透到人心底去。紫颜脑海中不觉浮现初遇姽婳的情形,想起当时她身佩之香,如重新亲历般鲜活。隔了香气去看蒹葭,眼神在回忆里巡游,想来也是回到了过去,流翠凝晖的日子。
依稀望见一只鹰,两翼排云,冲霄直上。在云端高处,紫颜蓦地透过鹰目锐眼俯瞰,浮生碌碌,草芥刍狗,当为一笑。随了香气起伏,他的心境不断变幻,时而身化清风明月,时而犹如雾散清江,时而洋溢花光锦绣,时而陷入刀光剑影。
一缕香气牵引魂魄,不但通明前尘往事,连未到的将来,仿佛也在前面某处,露出一鳞片爪的狰狞。
香气穿过一道紫檀屏风,在紫颜看不见的地方,当空拗断,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前进。
紫颜沐浴在香气里,灵台一丝清明,提醒他身在何处。回想历次易容成他人,紫颜忽然觉得,至今他所做的,仅是以假乱真,不能让被易容者真正拥有那张容颜赋予的灵魂。颜面酷似只是形似,神似乃至臻于化境,才是易容师的最高境界。
姽婳的香,令紫颜思绪良多。借由她的香品蕴藏的魔力,他真的可以更上层楼,这一曲闲歌里曼妙的氛围,使他体会何为极致。
“你的想法,师父已经明白。”蒹葭缓缓说道。
紫颜小心不动,恭敬地俯首倾听每个字。蒹葭幽幽地叹了口气,紫颜仿佛目睹高处不胜寒的微凉,正一丝丝侵袭她的肌肤。当日沉香子收下他时,也有那种无以为进、后无退路的惶恐,如果师父尚在,此刻当在某处快活,享受游于艺的快乐。
蒹葭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深如暗夜,令紫颜琢磨不透。
“我准你所请,你尽管去吧。”
紫颜压抑住喜悦,谨慎地叩首,道:“徒儿即日安排大典,归还阁主之位。”
蒹葭淡然道:“这般虚名,有无都不重要,他日你记得出身霁天阁,就算记念师门恩情。将来你能独立闯出什么名堂,我拭目以待。”
紫颜眼眶一湿,掉下一颗泪。他为姽婳流这滴泪,如是真的她在场,许已抓住蒹葭的肩头大哭。但他放不开,隐隐觉得没能将姽婳的性情摹到十足,深恐蒹葭看出破绽。
紫颜正犹豫是否要尽情流露师徒情长,蒹葭萧索地道:“你先回去罢,师父有些累了。”他愣了愣,不知是否出了岔子,见蒹葭撑了头,神情疲倦,只能行礼退下。
紫颜走后,蒹葭望了他消失的方向肃然默思。屏风后一声轻笑,夙夜一袭墨袍悠然荡出,蒹葭回眸一望,身子忽然缩小,直至凝成一粒香丸。
夙夜将香丸托在手中,回头道:“她的言语行为是大师的意思,莫非大师真能舍得这个好徒弟?”真正的蒹葭从屏风后闪出身形,若有所失地道:“是。姽婳既然有心要走,我又留她作甚?紫颜这孩子,待她真是不错,这样我也放心了。”
夙夜道:“你知道来的不是姽婳?”
蒹葭道:“别忘了制香师的嗅觉天下无双,姽婳平素是什么气味,就算紫颜再学些时日,未必能瞒过我的鼻子。”
夙夜摸了摸鼻子,道:“幸好来的是紫颜,不是姽婳,不然,应该能嗅出这个香丸,并非大师的气息。”
蒹葭凝看闲歌飘香,叹道:“是我粗心了,没瞧出姽婳的念头。她想离开霁天阁,我理应成全,唉,可惜……”
夙夜微笑:“大师为不能抛下霁天阁独自逍遥而苦恼?”
“难道你有什么法子?”蒹葭睁大了眼盯紧夙夜。
夙夜立即悟到蒹葭向他请教法术的用意,分明早有所图,嘿嘿笑道:“灵法师若没这个手段,未免徒有虚名。如果大师不嫌弃,在下乐意用点小法术,相助一臂之力。”
蒹葭摇头道:“算了,我知道法术操控人偶,不过能坚持十二个时辰,溜出去一日,对我来说,实在太短。”
她越是无可奈何,夙夜越是热心,道:“但若布一个法阵,支持一年也不成问题。”
蒹葭闻言大喜:“你是说……”
“如能请璧月大师和墟葬大师,建一个机关阵,再加上我的法术,霁天阁固若金汤,即便一年半载无人看管,阁中香料也不会丢失分毫。蒹葭大师一人上路,或是索性将全阁弟子带出门游山玩水,此间一样安全——我想大师应能放下心事。”
蒹葭欢喜地点头,夙夜果然说中她顾虑所在,如此三师联手,她再设置一些迷魂香料,自可高枕无忧。蒹葭大为安心,开始盘算携带多少行李出游,脑子里稍一动念,问夙夜道:“你做这一切,其实是为了姽婳?”
夙夜道:“我和她素无交情。”说到这里,忽然向窗外一瞥,唇角流出淡淡的笑。
蒹葭登即明白,点头道:“紫颜确是可造之材。”想了想又道,“姽婳和他混在一处,以制香配合易容,将来真能超越我也不一定。”说完瞥了夙夜一眼。
制香一术,应需求而生往往能炼就奇香,如灵法、医术、饮馔诸事,对方提一要求,制香师殚思竭虑想出应对之香,当能功力猛进。而夙夜,恐怕也想从一个易容师身上,看到他的法术,尚有多大的空间开拓改变。
姽婳找到了紫颜,蒹葭想了想,她是该出去走走。
闲歌悠悠地飘,穿过窗外,往更宽阔的天地里去了。
紫颜步入姽婳房门之前,曾想过要易容成蒹葭,末了还是作罢,未卸妆容,径直进了她的屋。姽婳已然醒了,书案上摊了几幅丹青,并一只金丝首饰盒,她双目含笑,爱惜地抚摸。
看见紫颜进屋,姽婳的笑容顿滞,心念电转,道:“你……替我去师父那里了?”紫颜道:“是,蒹葭大师已答应了。”姽婳懊恼地站起,撑住桌面狠狠瞪视紫颜,方想说话,又叹气收住了声。
紫颜道:“你莫忧心,不但你师父应承让你远行,夙夜和璧月、墟葬也会出手。”遂把他偷偷返回听到的话叙述了一遍。
夙夜啊夙夜,又是他暗中推动,令事情圆满。想到这里,紫颜对夙夜更多一份感谢。
姽婳转忧为喜,拍手道:“我竟没想到有这个法子!师父肯原谅我就好。”抬眼看见紫颜一身女装,她视为险途的难事被他化解,心下感激,拉起他的手道:“亏得你有勇气,不然我守在霁天阁,怕是要郁郁寡欢。”
紫颜笑道:“我不信,你最多沉闷两日,过得几天,一定憋屈不住,把什么都招了。”姽婳笑着捶他,两人闹成一团,傅传红就在此时进了屋,一时琼花玉影,迷乱了双眼。
紫颜笑吟吟望他,傅传红看了许久,指了他试探地道:“紫颜?”
紫颜叹道:“唉,我的易容术果然仍有破绽。”姽婳道:“哼,不然要我陪你做什么?没有我助你,道行远不够呢!”傅传红吞吞吐吐道:“不……是,我也是乱猜,因为姽婳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没动过……”紫颜哈哈一笑,“唔,原来画师的眼力不过如此。”姽婳瞪了傅传红一眼,“真不知道你是太老实,还是真糊涂……”
直到此刻,她忽觉肩上重担已卸,心头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我想好了,将来开一间卖香的铺子,就叫蘼香铺,好不好?说定了,你们都要来买我的香!”
一袭香软的风,自她身上泛出,百转千回,开出瑰丽绝世的花。
三日后,阳阿子、丹眉、青鸾先行离开霁天阁,墟葬算过风水吉位,择日告辞。璧月与夙夜花了十日十夜,设下潜藏的阵法后,也相继别去。皎镜邀请蒹葭前往无垢坊,重任阁主的她于是放了所有弟子百日长假,探亲访友各寻去处。傅传红留到最后,有心想陪紫颜与姽婳踏上旅途,怎奈宫里的传召又至,只得恋恋地向两人珍重道别。
而后,紫颜和姽婳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漫长之旅,东海、南岭、西域、北荒,留下他们氤氲的气息。在辽远的异域,紫颜的大名渐渐为王公贵族知晓,传说他有惑人心的奇术,可扭转命运,造物神奇。
若干年后,京城里多了一间神秘的紫府、一家幽静的蘼香铺。
它们同街对望,自此揭开传奇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