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回想起在祖洲的檑山幻境之中,曾含叶为笛,为悭臾吹出那隔世的曲调,心中不禁有所感喟:“先生若不介意,便合奏方才那曲如何?”
“正有此意。”
欧阳少恭长袖舒展,指间几个起落,琴声碎玉先行,几个小节之后,百里屠苏从亭边捻下一片树叶,含在唇间,明亮清脆的叶音加入悠扬琴曲,为柔远清淡之声添加了几分跳脱的翠色。
一个身披白衣,仙骨风流,席地而奏。
一个一袭皂色,倚立亭柱,合眼沉浸。
他们就像是阴阳的两边,镜子的两面,黑与白、昼与夜、天与地。
透过飘摇的音符,对望彼此的灵魂。
琴与叶的合奏,凝成一只纤纤的手臂,穿过茫茫穹宇,探向遥远不明的过去,抚过支离破碎的梦境。
或许,这一刻才是完整。
一曲终了,像是有默契般,二人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也被暗夜吞噬得千干净净,再不能从灵识中感知,欧阳少恭方才感慨道:“今日一曲,当真心旷神怡。高山流水亦不过如此,我二人可比一比那子期伯牙了。不枉在下初识少侠,便有相知之感。”
“先生助我良多,能结此友谊,亦是百里屠苏一生之幸。”百里屠苏诚恳道。
此言非虚,从他遇到欧阳少恭的那一刻起,似乎所有的迷障都逐渐散开,他所追寻的每一件事,都在此后的日子中展露眉目。
欧阳少恭浅浅一笑,“不胜欣悦。”
琴曲掀起太多梦里梦外的记忆,百里屠苏不由得一阵出神,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先生博学,我有一事求教,未知可曾听过关于魂魄分离之事?”
“魂魄分离?”
“三魂七魄有所缺失,只得一半。”
“何以忽然问起?”
百里屠苏望向远方,不知是想透过茫茫夜色看向哪里,“只是想到……若有魂魄如此分离,剩下的、散去的,究竟是什么、算什么?仍是当初那个人吗?”
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神情渐渐冷凝下来,在亭角的暗影下,显得有几分肃杀之色,“在下以为,残缺的始终便是残缺,天地生灵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变,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做‘一个人’?”
他侧过身去,面露嘲讽之色:“不循常理,终违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为异端?”
百里屠苏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梗梗作痛,郁郁不能解。
欧阳少恭复又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道:“少侠可是曾在哪里见过那样的人?”
百里屠苏面色一黯,摇了摇头。
欧阳少恭的声音温润悦人,响在耳畔:“不知道少侠的疑惑从何而来?在下所言,并不是厌弃这样的人。只不过见多了世情百态,人心冷暖,难免生出几分感慨来。人心狭隘,目力短浅,如此的异类,终究难容予世吧……”
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少侠的命数亦是不同寻常,当初听闻瑾娘的推算,便能想见,你一定遇到过许多常人不能想象的艰难困苦。”
“坎坷虽有,幸而始终逢人相助。”百里屠苏言及此处,脑中画面起伏明灭,难免酸楚,但感恩之心,尽在语间,“昔日,我为师尊所救,灭族之刻免于一死。自我下了昆仑山,又遇众人相助,一路同甘共苦。如今,更有先生倾心倾力,炼制这起死回生之药……我虽然拙于言辞,但此番恩义始终铭记在心……若说当初下山时,还曾为所遇不公而心存愤懑,现今却不敢再轻易这样想。”
欧阳少恭面有敬佩感喟之色,话语中又似带着审视:“少侠当真可以做到毫无恨惋?”
百里屠苏扪心自问,诚实作答:“先生高看。对于过往经历的一些事情,我心中疑惑有之、不忿有之、怨恨有之,一时怎能尽抛?然而下山历练后,也渐渐能够明白师尊所言,天高地广,心远即安。我只愿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放下那些晦暗之念,而不是变成……”
百里屠苏的话并没有说完。铁柱观噬月玄帝之语,榣山畔黑龙悭臾之忧,一一浮现。该如何才能避过那样一个结局?现下他心中并没有答案……欧阳少恭眼帘微垂,隐去眼底心事,“少侠能这样,自是……极好,极好。”这片没有尽头的夜,就停留在他唇边意义不明的浅笑间。
青玉坛丹阁内,火光燎燎,映着两个人的面容,欧阳少恭的面容在光影浮动之间,显得比索日里要锐利许多。他看着丹炉,思忖了片刻,道:“千觞言下之意,百里屠苏在祖洲时曾经另有所遇,却不肯透露详细情形?”
旁边另一人,高大落拓,竟然是尹千觞。他此刻毫无醉态,语气也难得地正经:“那地方的无形迷障颇为厉害。我们几个通通跌了进去,又昏昏沉沉出来。就他不怎么惊讶,反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还说有什么人把我们送去仙芝那处……”
欧阳少恭皱眉道:“送过去……莫不是遇上个有缘地仙指引方向?洞天福地中,此种小仙亦不在少数……未妨大计,便且由他去吧。之后若仍有异状,请千觞务必与我言明。”
尹千觞抓抓头,状似不经意地说:“这是当然。说起来,还不知少恭你到底怎么打算?这炉内炼的,当真是起死回生药?”
炉内火光映着欧阳少恭的面容,笑意森森令人胆寒:“是与不是,又有何紧要呢?书中既说此乃起死回生之灵丹,我便只管照那方子一心一意炼制,其他的,又何须多虑?”
尹千觞愣了半晌,然后长叹一声:“那小子也算倒霉至极,摊上你这般仇恨……”
“千觞此言差矣,我何必要憎恨他呢?”欧阳少恭微笑摇头,“恰恰相反,我要的是他来恨我!”
欧阳少恭的影子投射在高大的墙壁上:“我要他越憎恶越好,越疯狂越妙!那被凶煞怒火烧成赤红的眼瞳,心底扭曲的黑暗之力猛然溢出,脑海中仅余下孤寂痛苦和强烈的杀欲……虽然竭力挣扎,不甘服输,却又无法抑制,最终将被黑暗吞噬得一点不剩……那种东西,若是亲眼见到,定然是十分的美妙!”
“这我可听糊涂了,你不是只想从他那里拿到……”尹千觞略带小心地说道,“以少恭之能,还用得上这些弯弯绕绕?”
欧阳少恭看一眼尹千觞,又把玩起手边的博山炉,炉内并没焚香,但炉上的莲瓣又亮起了一层,“我与百里屠苏纠葛极深,一言难以道尽,千觞只需将他行事告知于我,其余尽可作壁上观。”
“我不多管就是。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喝上几壶。”尹千觞又回复到平时那吊儿郎当的模样,瞟一眼门口,道,“哟,外面像是有人来找你,我先走了。”
尹千觞离去之后,欧阳少恭表情冷冷地唤道:“元勿,进来。”
一名素日跟在欧阳少恭身旁的青玉坛弟子恭敬地走入:“弟子来此,有几件事情禀报。”
“说。”
元勿细细说道:“百里屠苏等人至青玉坛已有几日,今天恰逢朔月之夜,百里屠苏体内的凶煞之气剧烈发作,一整天都未曾踏出房门。风晴雪始终在旁照看,其余人亦有探望。”
欧阳少恭轻轻点头:“嗯。”
“另有一事……衡山脚下穆家村的村民昨日行至山腰,摆上祭祀之物,口中念念有词,祈求青玉坛‘仙人’现身,如往年一般赐予仙丹。”
欧阳少恭嘴角抽动,似笑非笑地吩咐道:“此事照旧即可。丹房内还有不少‘清骨丹’,穆家村老小求多少,便给他们多少好了。”
元勿没有接话,却神情微动。
欧阳少恭长眉微挑:“如何?”
元勿语带犹疑:“长老……弟子有一事不明,这穆家村之人自从几年前蒙长老赐药,便十分贪得无厌,年年来求所谓的仙丹,我们为何……为何要去理会?”
欧阳少恭瞥了元勿一眼,道:“元勿且与我说一说,这清骨丹有何效用?”
元勿想了一想,答道:“去附骨之污浊,顺体内之阴阳,正是长老当年亲自炼制出的一味奇药。”
“不错。”欧阳少恭颔首,“附骨污浊即是毒性。清骨丹讲求的是以毒攻毒,若是在病人膏育之时服下,自可去除污秽,有身轻体健之感。可若是无病无痛之后,仍然继续服食,与吞毒又有何异?”
元勿顿时了悟,却面色灰暗,不知如何作答。
欧阳少恭语气中字字轻蔑:“人欲无穷,食髓知味。当年不过偶然路经穆家村,见那些村民情状可怜,长久以来饮用秽污井水而致病,命在旦夕。他们那种求生之念着实令人动容,于是便教他们如何净化井水,并赠清骨丹服下。却不想那些人自以为得了仙缘,无性命忧患之后,竟再不肯勤劳度日,只一心企盼继续求取仙丹、长生不老。”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拿捏推算:“转跟已是四载过去了吧?再服最后一回,便将引发潜埋的剧烈毒性,全身爆裂,七窍流血而亡。”
元勿惊骇不已:“长老,这……”
欧阳少恭道:“不是想求仙丹吗?呵呵,予取予求就是。贪婪之念永无止境,祸及性命犹不自知,实在可笑!你不觉得,这便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元勿为欧阳少恭气势所慑,双膝微软,拜道:“弟子心中亦是厌恶穆家村之人,却不如长老这般……思虑周到。”
“思虑?”欧阳少恭冷笑道,“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多花一分心思,我不过起了个头,身处人间还是沦落地狱,皆由他们亲手所选。能死在梦寐以求的仙丹之下,也该心满意足了吧?”
语毕,他只凝视着丹炉,再不说话了。
自从百里屠苏等人相聚同行,不论是救人、寻药,都颇费了一番周折艰险。此时终于万事皆安,只待欧阳少恭开炉炼丹,可算是逮到一个空闲稍作休憩。
欧阳少恭每日潜心于金丹之事,余下的人就流连在青玉坛与衡山山水之间,难得的轻松畅快。襄铃天真烂漫,正是最爱玩耍的年纪,和方兰生每日里一边打闹不停,一边又玩得形影不离。红玉见了只是笑。
风晴雪偶尔和尹千觞一起说会儿话——衡山上的酒摊基本都被尹千觞喝垮了。但大部分时候,风晴雪一直陪在百里屠苏的身边,有时教他一些自家的心法来抑制煞气,也有的时候就只是和他一起静静坐在崖边,看风起风落,云卷云舒。
这样恬淡悠然的日子之中,每个人也难免怀着一点忐忑的心思——那起死回生的药,真的能够炼成吗?
堪堪到了一个月的尾巴上,青玉坛弟子前来通报:那药,炼成了!
所有人都匆匆聚到欧阳少恭那里,就连尹千觞也拎着喝到一半的酒瓶,趿拉着鞋跑了回来。
百里屠苏虽则还是一副如常的样子,但从胸口的起伏便知道他内心并不平静,目光炯炯,直望着欧阳少恭手中那莹白如玉的药匣,里面似乎有明珠焕发着幽光。
在他看来,那便是灼灼的希望之光。
方兰生第一个问了出来:“少恭,那个起死回生药你真的炼成了?”
“说来亦是万幸,冥冥之中如有神助,竟然这般顺遂便制成了这‘仙芝漱魂丹’。”
欧阳少恭看百里屠苏僵硬在原地的模样,不禁失笑,珍而重之地将药匣放在了他手中:“百里少侠,此丹所用药材均十分珍贵,如今药成也只得一颗,更不便寻人试药,还望少侠谨慎用之。”
“多谢欧阳先生大恩!”百里屠苏紧紧捏着那玉匣,声音沙哑中带着一点颤抖,语毕便拜。
欧阳少恭揽住他双臂扶起,说道:“少侠不必如此。此时言谢,为时尚早。仙芝漱魂丹全循古法炼制,在下也不敢推知药力究竟如何。古籍中曾有记载,若死去之人的魂魄已入轮回之井投胎往生,则丹药自然无用。另外,以此法重生之人,切不可行于日光下。请少侠谨记。”
“……不可见日光这一说却不知是何缘故?”红玉若有所思,道出心中疑虑。
欧阳少恭只是摇摇头:“古书所载,在下也不敢妄加揣测。”
百里屠苏将药匣小心揣好,郑重道:“无论最后如何,均只一试,绝不会……太过期望。”
“施药救人之事,在下本应随少侠同去。只是两日前忽然接到洞富山掌门的信函,向青玉坛求取一些稀罕的金丹灵药,三十日后便有所需。”欧阳少恭歉然道,“青玉坛与洞官山素有交情,此事不便推辞,在下恐怕得闭关一段时日。未知少侠是想快些去救人,还是愿意等在下出关后一同前往?”
百里屠苏立刻回答道:“请先生原谅我心中急迫,今日便打算离开了。此去南疆,有处地方名为乌蒙灵谷,便是我故乡,我会携他芝漱魂丹去那里救人。”
“南疆……那襄铃也可以顺带回故乡去看看了……”襄铃喜道。
欧阳少恭微笑点头:“思亲心切,在下亦不多作挽留,望百里少侠能够得偿所愿。”
几个人明白百里屠苏的心情,速速收拾东西动身。临别时欧阳少恭赠给风晴雪一小瓶药,便是在安陆时所说,可抑制体内瘴毒的丹药。
乌蒙灵谷。
这是南疆群山之间的一片碗状谷地,百里屠苏的家乡。
自从有了腾翔之术傍身,千里之路也不过几个瞬息之间。穿行于云雾之间的时候,百里屠苏终于明白了鸟儿归巢的心情。
曾几何时。乌蒙灵谷为结界所守护,不为外人所知,亦不能闯入。
谷内被群山包围,民居农田都用这里特有的灰黑石块围垒保护起来,还有些就在山壁上凿洞为家。
这个隐世而居的村落内,并没有太多的居民,但世世代代自给自足,少与外界来往,虽不能说是桃源仙境,却也是封闭的一片净土。
而如今的乌蒙灵谷,经过十几年前那场劫难,结界已逝,变成了一块人迹罕至、鸟兽不亲的废土。
那些曾经炊烟袅袅的房屋已是破败,许多地方腐朽不堪,若不是石块堆垒支撑,早已倾塌为不辨形状的朽木。山坳间联结的吊桥在风雨侵蚀下摇摇欲坠,几乎不能负载一点儿重量,巨大的水车伏倒在溪水中,被流水侵蚀,支离破碎,难以想象当年吱呀转动的生动景象。
真的回到了这个地方。
百里屠苏脑中不能接续的童年回忆如落叶般萧萧而下,与眼前萧瑟景象重叠。
自从跟师尊去了天墉城,这是他第一次回家,也是第一次,他不是那么害怕回到这个地方。
以前他不敢回来,因为他害怕面对那种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
母亲不在了,小蝉不在了,所有的族人全都不在了。就连他们走过的桥,睡过的床,玩过的玩具,也全都毁了。
可现在不同了,他身边有了同伴,有了他想要守护的人,还有了……希望。
众人随着百里屠苏走到一片平台之上,整个村子的面目全非尽在眼底,而唯一经历了摧毁和遗忘后,仍然岿然屹立的,是村子中心一座巨大的石像——上半身是长袍女性,眉目慈悲,怜悯天下,下半身是曲线柔滑的蛇尾。
百里屠苏面向石像,右臂在身前缓缓画过一个半圆,并随之弓腰行礼,动作优美如同祭祀之舞。就在此时,风晴雪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方兰生为这巨大庄重的石像所震慑,看到二人的举动不免有些奇怪:“你们俩这是做什么?”
百里屠苏有些意外,回身看了看风晴雪,回答道:“族中世代信奉女娲大神,便在山壁之上立起了这座巨像,供人膜拜。”
风晴雪点点头:“嗯,我们那儿也有呢,苏苏你那把剑……果然和女娲娘娘的封印有关吗?”话说到后面,她有些犹豫不安。
女娲乃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所遗留灵力和清气盛极之处孕育出的神祗,被称为地皇。据说她性情温柔,仁爱生灵,对杀戮和纷争极其厌恶,自她诞生之日,便保护着世间各种各族。她为人类定下婚嫁之俗,并以牵引命魂之法创造更多生灵形态,使大地河流更为丰富多彩,如一位慈祥温柔的母亲,所以又称大地之母。
南疆一带有许多信奉女娲的部族,百里屠苏所在的乌蒙灵谷有此石像也并不奇怪,只是这村落遭遇巨变后物是人非,竟连草木都断了生息,空有神像立于荒芜残垣之中,看起来不免令人欷歔。
“附近的山,襄铃觉得好眼熟哦。”
“咦,你们难道都住在这一带吗?”
众人一边聊着,一边沿着女娲像脚下的石径向山腹走去,并没看到落在最后面的尹千觞,也面对石像画下优美的半圆。
沿途,枯草断石之间,有一些骸骨掩埋其中,据百里屠苏所说,应是当年来犯村落被斩杀在此的人。言及此处,百里屠苏心中仿佛又有一些画面复苏,那些来犯之人,衣着似有熟悉之感……但他顾不上想太多,因为冰炎洞已在眼前。
山腹之中便是冰炎洞,洞中有万年寒冰辅以冰系法术,镇锁焚寂这把烈火之剑。也正托了这万年寒冰之福,百里屠苏一直将母亲与其他族人的尸身藏存于此,未有半点损坏。
行至洞口,他只身带着仙芝漱魂丹进了洞,至亲生死之事,众人觉得也不宜在旁伴随,虽然忧心关切,但也只得留在洞口等待消息。
半天过去。
“红玉姐,你说……真的能成吗?”
百里屠苏进洞时正是正午阳气最重之时,此刻日光已经隐在了群山之后,黑色渐渐压上天际,却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风晴雪难免忧心忡忡。
红玉看着洞口,摇摇头说道:“我总觉得一阵一阵的不踏实,但愿是我多心了。”
襄铃蹲在一块大石上托着脸,耐不住地打个小瞌睡。尹千觞一直没有说话,一口接一口闷头喝酒,也不知道那随身的酒瓶里有什么秘法,竟存得下这许多酒。
直到月亮已经出现在东边高空,方兰生再也等不了了,一下子冲到洞口说:“别是那仙芝漱魂丹不管用,木头脸想不开……我要进去看看!”
“不、不用了……”襄铃的脸上露出迷茫掺杂着吓了一跳的表情,指着方兰生背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先是阿翔一声长啸飞出,紧接着从那幽深洞口中,走出两个人来。
柔润月光下,百里屠苏搀扶着一位妇人缓缓前行。
那妇人一身南疆服饰,端庄素丽,虽然眼中缺乏神采,但行走如常,分明已经复生!
死而复生,这样的事永远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求药之旅再艰难坎坷,亦是人力能及之事,和眼前的奇迹相比,他们所付出的是多么渺小!
这喜悦来得是多么轻易!
过了许久,红玉才打破这神迹降临的时刻:“百里公子,这位便是……”
百里屠苏温柔地看看妇人,脸上竟流露出温暖笑意,对众人说道:“这是我娘。”
最初的喜悦过后,大家都觉得,百里屠苏的娘亲才刚刚复生,不可轻举妄动,还是安顿下来比较稳妥。便打扫了山上几间还算可以庇护的屋子,暂时在乌蒙灵谷住了下来。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百里屠苏的娘亲韩休宁仍是不言不语的木讷模样,虽然可以用点头、摇头与人稍作交流,但总缺少一种真正的生气,反而像个丢了魂儿的傀儡。
饶是如此,百里屠苏仍然珍视着这来之不易的阴阳重聚,悉心照料着母亲,盼着有一天,她能稍加好转起来。
众人谨记欧阳少恭所嘱咐的,不可令复生之人行走于日光之下,于是每日轮流在韩休宁房里陪护,以防她在白日里走出房门。
百里屠苏更是不眠不休地守护着失而复得的母亲,但看母亲不茶不饭、无喜无悲的模样,又不免忧虑,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一天傍晚,红玉来到韩休宁房间,只见风晴雪一人坐在床边,韩休宁仍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眼神没有半点光芒。
“原来是晴雪妹妹在照看巫祝大人,百里公子呢?”
“苏苏看巫祝大人十多天都不吃饭,心里着急,就想去山上采些巫祝大人以前爱吃的东西,让我帮他看顾一下。”
“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巫祝大人每天不吃不喝,白日里还会迎着日头往屋外走……实在叫人忧心。百里公子没日没夜地在旁边看护着,就算有我们几个轮流作陪,也不肯轻易离开。他这样总是吃不消的,迟早得病倒了。”
风晴雪担忧地看看韩休宁,拉着红玉走到房间另一边小声地说道:“红玉姐,在苏苏面前我不敢讲……你说,巫祝大人真的……真的活过来了吗?”
这话也问到红玉心底。
“要是活着……为什么可以不吃东西不睡觉,就一直这样睁着眼睛呢?虽然十几天前,大家是那么高兴,可现在……心里还是挺难受的。是不是那个药不够好?所以……”
红玉叹息着道说出自己的忧虑:“既然妹妹问到这里,我也不妨坦育相告……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诡谲之处。亡者重生之术,我未曾听说,倒是少恭所言‘不可行于日光下’,令我隐约想到什么,却又寻不到那个头绪,究竟是在何处听过人与日光之说……但两日前,我替百里公子照看巫祝大人时,曾与她闲聊试探。你也晓得,凡问问题,巫祝大人虽不言说,却会点头、摇头以示回答。怪就怪在,那天我问了许多事情,有些与公子相关,有些却全无干系,甚至是关乎我自己的一些隐秘旧事,巫祝大人竟从未选错,简直已经不是在与人闲谈,而完全是因人心中所想作出回应。”
风晴雪惊讶掩口:“这怎么会?”
“一个死而复生之人,为何竟能窥探他人内心?难道巫祝大人生前,便有此法力……”
门口忽然传来百里屠苏清冷的声音:“在说何事?”
风晴雪回头见他眉眼之间难掩酸楚,便知方才所说已落人他耳中,“苏苏,我们……”
百里屠苏闭上眼睛,狠狠地摇头。
“都别说了!娘总有一天能变回从前的样子,现在只是、只是一时如此!”
屋内的气氛沉默到冰点,红玉和风晴雪不敢再触动他心事,简单嘱咐了几句,退出了房间。
而端坐在床畔的韩休宁,仍然不动不语,冷冰冰的美丽,像是一座睁着眼的白玉雕像。
又是两日,每天白日里,朋友们轮流陪在百里屠苏和韩休宁的身边,到了夜里,则留下他和母亲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