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龙也?彼貌虽瑰玮,实不足惧也。人子看穿其华而不实,则立可控之。
——阿斯葛佴·霍伍德,依雷霸法师,与其徒语
艳阳高照,阳光晒热了高山牧场上的岩石堆。山下,蓝绿色薄雾笼罩着树林里一个小小村落。有人说那是魔法迷雾,是仙民中的迷雾法师造成的。他们的魔法有好有坏,但人们总是提到那些坏法术,当然,这是因为赫尔登村里的人们都不太喜欢那种传说中的精灵。
伊尔明斯特可不是什么精灵。可他倒巴不得哪天能碰到一个小精灵,摸摸他们光滑的皮肤,尖尖的耳朵,偷偷地对他们说说话。听说,这整个森林都曾经是他们的乐园,他们知道世间一切的一切。“以后,等我小伊尔长大成人,能够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时候,我也要去知道这些。”伊尔明斯特心想。
伊尔靠在他最喜欢靠的那块大石头上,叹了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遐想。顺便看了看山下坡地上的羊群,它们吃草吃得正欢。
这鼻梁挺直,长相帅气的男孩,不止一次的遥望着南方的天边。他用还有些细弱的手指,往后捋着浓密的黑发,渴望着某天,他能用他暗灰色的眼睛,看见远方美丽的阿森兰特。阿森兰特位于哈桑塔的中心,靠近迪林拜尔河边。他总是能看见那河岸最近处微蓝的薄曦,但他的目力所及也就到此为止了。父亲总是告诉他,城堡隔这里太远,看不见。而且还总是又加上一句说,隔得远是件好事儿,孩子。
小伊尔一直想知道这话的意思,可这却是父亲决不会告诉他的秘密之一。每当他缠着追问父亲,父亲的嘴唇就抿成一线,灰色的眼里,似是若有所思。可是,他绝无一个字回答。
小伊尔痛恨这些秘密。总有一天,总有办法,他想,他会知道所有的这些秘密,他能看见那座吟游诗人歌中的壮丽城堡……也甚至能在它的城垛旁走过……唉……。
微风轻轻掠过草地,吹弯了小草们的腰。今年是火森林之年,已经是八月底了,还有几天就快到九月,这是森林里最后炽热的日子。夜里已经消了暑气,甚至有些冷。在高原草地上放了整整六季的羊,小伊尔早就知道,树叶马上就要变得枯黄,从树上脱落下来。
这牧羊男孩终于又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破烂的皮衣收紧了一些。这件衣服原来是一个看林人的。衣服背后的一块补丁上有一个破洞,洞周围浸渍着黑色的污迹,有人说正是一枝精灵箭从这里穿过,要了那个看林人的命。这件衣服由老旧的带扣系着,扯去的领主徽章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大口子,衣襟袖口都在过去的冒险途中翻起了毛边。小伊尔觉得,穿着这样的衣服,大概会更有男子汉气概。不过有时他也希望这身衣服能更合身一些。
突然!一片阴影从天而降,低低的地草地上压下来。男孩抬起头。他身后响起了锐利的风声,和他从未听过的巨大的咆哮。他连忙转过身,肩膀紧紧贴着石头。草地上,撑起了两扇巨大翅膀,中间有一头比马还要巨大的深红色鳞甲怪兽。那怪物胸前挂着长长的利爪,其上是长而粗的脖子,最上方是一对凶恶的眼睛,和一副强韧有力的下颚。光是这下颚就足有小伊尔这么高!而它的身后,一条大而粗的尾巴拖到了山后面去了!
天哪!一条龙!
小伊尔惊讶得连口水都忘了往肚里吞。那龙缓缓地、凶狠地慢慢朝他走来,翅膀不停扇动,眼睛瞪着北方的天空。
更令小伊尔惊讶的是,龙背上竟有个人!
“守护之龙啊……”伊尔不由得默念起咒语来。巨大的头颅微微倾斜,他发现自己正紧紧盯着这巨龙古老深邃的眼睛。
那是一对充满了黑暗邪恶的池塘,它让小伊尔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巨龙的利爪劈进石堆,石头应声而裂,冒出了火花。石块崩起,有如村子里最高的塔楼那般高,巨大的翅膀不停扇动。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霹雳和雷声中,小伊尔被震得站不住脚,头朝下猛跌在地,可怜的小羊们翻到了一地,发出恐惧的咩咩声。
他被狠撞一下,停止了滚动,肩膀似乎脱臼了。
他应该快跑,应该……
“神佑之剑!”他喊叫着他知道的最强力的咒语,却发现自己狂乱奔窜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牵住了。突的,他感到一阵魔力的颤动传遍了他全身的血脉!他发觉自己正在转身,缓缓地被魔力拉到了正在降落的龙身边。小伊尔总是幻想看看魔法的力量,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并未感应到那种一直期待的狂野的兴奋之情。相反,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魔力在身上的感觉。可如今,这无可抵挡的恐惧和愤怒唤醒了他,他被迫仰起了头。
不,我压根不喜欢魔法,压根不喜欢。小伊尔心里呐喊着。
巨龙收起了翅膀,如一只秃鹫般盘踞在巨石之上——如同城堡一般高峻的秃鹫。尾巴半卷在草地西边的斜坡上。伊尔的嘴巴发干,却止不住吞口水。
巨龙上的男人从龙身上下来,站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用手指傲慢的指了指伊尔。
小伊尔明明白白察觉到了这男人的凝视。身体里无助的恐惧感再度升起。他想躲开,可又一阵强大的意识传过来,他几乎是被强拖着,看到了那男人的眼睛。
看见龙的眼睛,尽管可怕,可也极为壮烈。可看见这男人的眼睛,那里只有痛苦和死亡……那真是再可怕、再坏也没有的事情。伊尔仿佛闻到了冰冷潮湿的死亡气息。
小伊尔看得分明,那男人狭长的眼睛里闪过的是残酷的快感。他拼命的让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范围扩大一些,他看见那人头顶半秃,眼旁的肤色发暗,仿佛有鳞甲,颈上垂着一条饰物,一直垂到他光滑无毛的胸口。那上面上有个标志,半遮半藏在暗绿色的长袍里。他戴着一枚戒指,是由黄金和别的一些蓝色金属制成的,脚上穿的鞋子一看就是好货色,比伊尔知道的任何鞋子都名贵。
爸爸说过,有一种蓝色的魔法微光,只有伊尔能看到。他还叮嘱伊尔一定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而现在伊尔在这个人的饰物、戒指、袍子和他胸口的印记和他靴子外隐约露出的似乎是法杖的东西上都看到了这种蓝光。而这种稀有的蓝光在他伸出的胳膊周围更加明显。伊尔立刻就知道,这人就是传说中的巫师!虽然父亲从没告诉过他,可是,伊尔知道自己这次是绝对不会错的。
男人冰冷的问道,”山下的村子叫什么名字?”男人的话语冰冷简洁。
“赫尔登。”这名字在伊尔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就飞出了他的嘴唇。顿时间,他感到唾液在嘴里汹涌澎湃,还有一丝丝血的味道。
“领主可在那里?”
伊尔拼力反抗控制他的意识,可发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的应道:”是,是的。”
这巫师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告诉我,他的名字。”他抬起他的手,戒指上的蓝色光芒更明亮了几分。
伊尔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热情,想要告诉这无礼的陌生人任何他所知道的事情。他心中的恐惧像冰一样,越积越多,越重,越冷。“阿沙瑞,主人。”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他是怎样的人?”
“他很高,我的主人,他常常笑,他对大家很……”
“告诉我他头发的颜色!”巫师猛的打断了伊尔。
“褐、褐色,主人,两鬓和胡须稍有些发灰了,他……”
巫师巫师做了个果断的手势,伊尔发现自己的嘴唇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控制之下。他试着控制它们,却发现自己的脚也不要命地跑了起来。他狠狠地摔倒在草地上,无助地抗拒着巫师法师的控制法术,却翻进了山坡上的斜沟里。
掉进沟里之前,伊尔至少在这场斗争中小小的胜利了一回:他终于不需要再告诉巫师,阿沙瑞其实是他父亲。
确实只是个小小胜利。悬崖的边缘从伊尔身边跳过,耳边风声霍霍,薄雾中的阿森兰特在他的眼睛里翻滚,显得分外美丽。
他翻滚着,一块大石头就快撞上他的头,但此时那内心的恐惧感和被控制感终于脱离了他。小伊尔挣扎着,试着救自己一命。
有时,他能用念力移动东西。只是有时——可是诸神啊哪!快快让这样的时候出现吧!
沟壑十分狭窄,而尖利的大石头近在眼前。上个月,一只小羊羔掉了进去,它掉进沟里之前早就已经没了命,零落的肢体粉碎的摊在谷底。伊尔咬着唇,脑子里一道亮光闪过,他盯着石头,蜷曲起手指,仿佛他在一瞬间中长出了翅膀。
就在这时,他滚过了一片灌木丛,皮肤被磨破,火辣辣的痛。他滚过的地方卷起了尘土和石块,接着又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上,大概是蔓藤吧,不过他只是继续向前滚着。
“啊啊啊!”这回是狠狠地撞上了大石头。整个世界似乎都碎了。伊尔想要屏息凝气,可他甚至连呼吸该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山下的薄雾再度弥漫在他眼前。
“男女诸神,保佑保佑,赐福赐福。”
薄雾飘过伊尔眼前,突然又往后退去。头上方传来可怕的噼啪声。
他感到一些黑乎乎湿乎乎的东西从身旁落下,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伊尔狠命摇摇头,看了看周遭景象。旁边有块大石头,斑斑血迹历历在目。头顶上的太阳,黯淡无光。
伊尔身体僵直,把头偏向一侧,让自己显得仿佛是死掉的样子。他的胳膊,肋骨,半边屁股,都痛得要命,但他悄悄试着动动,似乎没有骨头断掉。还好,他心里想,转念又寻思,那巫师和那条龙会不会下来检查尸体啊?
在小伊尔能看到的范围里,正发生着非常残酷的事情。那龙的巨大下颚还露着一只绵羊的腿脚,摇摇摆摆的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等它再有点心满意足的回过身来,嘴里狠狠的咀嚼着两只羊。龙的咀嚼发出吱嘎吱嘎的难听声音。
小伊尔又难过,又害怕,又觉得恶心。他把自己紧贴在身旁的岩石上,似乎那坚实稳固的岩石能告诉他该怎么做。龙的前翼又开始扇动,周围的风都变得热乎乎的。伊尔躺在地上,把头偏向一侧,一动不动,继续装死。他张着嘴,眼睛呆滞的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龙从伊尔身体上掠过,而那巫师坐在龙背上,居高临下的再一次冰冷的看了一眼他的身体,然后抬起头,嘴里发出些怪声响,这声音在宁谧的山谷中回荡,带给人不祥的感觉。巨龙强壮的双肩上下耸动,似乎是在向这可怕的声音发出回应。只是在这一个动作之后,龙就冲出了伊尔的视野。劲风掠过龙翼,发出刺耳的尖啸。法师和龙径直向赫尔登飞去了。
伊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被脚下的石头和杂草绊倒。疼痛每时每刻都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他得挣扎。他努力地向前爬着,他知道前面有个地方,他以前爬着玩过……尖利的石子把他的手划出了血。心里升起的莫名恐惧把他吓坏了。但愿那不是真的。
他终于爬到了草地的边上,翻了个身滚上去,望着山下的赫尔登村。小伊尔想要叫,想要喊,可是喉咙里哑哑的发不出声了。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响起。片刻之后,铁匠铺里一直闹腾腾的打铁声骤然停止了。阿沙瑞·艾摩从农场帐簿上不满地抬起头,大清早的,怎么回事?害得他打碎了身边的陶罐。
他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叹了口气,从墙上取下剑,走到街头,一边走一边拔剑出鞘。想在今天上午对上帐是不可能了……但又是什么让这素来宁静的村庄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雄狮之剑,这阿森兰特的镇地之宝,在阳光的照射下,迸出耀眼的光芒。剑上沉睡已久的魔力,在阿沙瑞坚定沉稳的手中逐渐醒来,它发出嗜血的闪光,”锃”的一亮。
人群向南边纷乱的跑去,人们惨白的脸上带着恐惧。一个胖女人拼命地从至高森林方向跑过来,她跑得这样的快,连阿沙瑞都禁不住感到惊奇。街上挤满了他张皇失措的邻居们,人们都在跑,有些人的脸上还带着泪水。
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气息,不知是何处传来。
强盗?流匪?还是森林里跑出什么怪物来了?
他冲上道路,剑的魔力给了他勇气。
他闻到了燃烧的气味,看到屠宰房那边起了火,恐惧感渐渐涌上了心头。
天哪,他看见他家里已经成了一片火之地狱。但愿她已经逃出来了——可是,阿沙瑞没在人群里看到她的身影,没有。
“莎儿,”他低声呼唤她的名字。突然涌出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袖子擦了擦。在那咆哮的火焰中,他看到她的尸骨。
他也知道,有些村民背地里议论说,一个外貌普通,家世低微的看林人女儿,竟然能博得阿森兰特最最被人尊敬的王子的青睐,一定是在她的床上施了什么邪恶的法术。——可是阿沙瑞真的爱她。
她也爱他。
他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子,火焰里闪动着她的笑和她的容颜。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下来,狂怒在心底沸腾。
“到底是谁干的这一切!”阿莎瑞咆哮着。
他的怒喝无人回应,街上只听见房子烧得噼啪作响……
之后,巨大的吼叫声传来,周围的房屋仿佛也随之颤抖,他脚下的卵石路面开始不安地晃动。在尘土飞扬和被火烧得热腾腾的空气中,阿森兰特的王子——阿莎瑞抬起了头,看见了那条红色巨龙。它高高地盘旋在半空中,暗红色的外皮仿佛是凝结了的血迹。
龙上骑着个男人,穿着古怪的袍子,手里拿着一根法杖。阿沙瑞并不认得。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人必定是个巫师巫师。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残暴的哥哥,孛醪佴,终于向自己出手了。
父王打小就特别喜欢阿沙瑞,身为长子的孛醪佴为此恨他得咬牙切齿。父王将镇国之宝雄狮之剑传给了阿沙瑞,其余都给了孛醪佴。雄狮之剑曾是父王的心爱武器,陪他征战无数,可如今毕竟只是父王的遗物啊。不是什么魔物!
阿沙瑞心里怒吼着,耳朵里传来那巫师轻蔑的笑声。看着他开心地射出的闪电,将村民们一一击倒在地。阿沙瑞王子仰头长望天空,似乎看见了孛醪佴的脸——狂妄,不择手段。
他把雄狮之剑举起到嘴边,亲吻它的锋刃,脑海里浮现出儿子浓密蓬乱的黑发下瘦削刚毅的脸,那上面刻画着他的孤寂,他的严酷,他的野性。伊尔明斯特身上具有强大的念力,这一定是费伦大陆历代诸神的赐福。阿沙瑞擎着剑,在泪水中独执一念,”吾儿,以汝之血,为汝母复仇!还我鹿角王座以荣耀!”
伊尔明斯特这时正抓着藤蔓,艰难的往山下挪动。他靠着一棵树,感到浑身僵硬,喘气也很困难。但他耳边分外清晰的传来父亲的诵唱。他还听得明白,父亲正在对宝剑施咒。这么多年来,小伊尔只知道父亲做过一次,那次母亲和他们在雪中失散,父亲用这念力救回他。
而这时,这些字,一字字都像针刺在伊尔心头。他知道,父亲快要死了……
“等等我啊,父亲!”伊尔向无动于衷的大树呼喊,”我很快就回来!父亲!”他不顾一切的冲下山,灌木丛的刺扎进他的脚,他也毫无感觉。他只知道,这次他也许真的迟了。
阿沙瑞·艾摩立定身姿,高举宝剑,决心以王子之姿,尊严地与敌人战死。他坚定的站着,举起了剑。龙飞过他的头顶,根本不把面前的这个男人放在眼里。龙背上的巫师用法杖向前指了指,闪电和魔法飞弹带着死亡射向赫尔登村的村民们,让他们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巫师巫师的眼睛扫视过王子,把法杖默默向他身上一指。
空中一个霹雳打来,整个世界似乎都七零八落,东倒西歪。阿沙瑞身旁就是烈焰和闪电,但他此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手中之剑,魔力附身,剑芒暴长。
王子看见巫师巫师牵住龙颈上的缰绳,皱着眉看他。阿沙瑞把剑举得高高的,希望能诱使巫师从龙身上下来——他也知道这想法只是空想罢了,他嘴边慢慢吐出在很久以前被传授的一个咒语,他将以最后之念力,诅咒此人。
巫师巫师做了个惊奇的手势,嘴巴也愣愣地张开。阿沙瑞的咒语挡住了他的攻击!巫师巫师马上又用法杖指了一下,魔法飞弹射出,却没入被施以咒语的剑刃中,让剑芒更加明亮。龙嘴里吐出火焰,四处喷射。雄狮宝剑发出的魔气护盾渐渐减弱。阿沙瑞知道,虽然自己可以破解咒语,可是不能挡住火焰的侵袭。他的生命,已经剩下不多了。
“哦,魔法女神在上,请佑吾子脱生,”巨龙向他袭来,他继续道,”助汝复仇!”来不及再说别的咒语了。
龙的火焰把阿沙瑞湮没在一片火海中。他发出决死的吼叫,在烈焰中挥舞宝剑,转眼间,只剩下血焰漫天……
伊尔明斯特眼前,只剩下焦土一片,残砖断瓦。磨房,只剩一缕焦烟从坍塌的烟囱里冒出。被火烧焦的土层里伸出一只无助焦黑的手,一动不动,那人已经死了。
伊尔四处看着,到处都一样,倒塌的房屋,未熄的火焰。他在街上,赶紧几步向家跑去,可……
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烧焦的灰烬。浓烟笼罩着整个赫尔登村,屠宰房也早倒在街道上,灰土张扬。
龙已经走了。
整个村子,只剩下伊尔,和全村人的尸首。
伊尔忍着恐惧和悲痛,找遍整个村子。他看见的是,尸体,尸体,烧焦的尸体,别无任何生者的迹象。可他没有看见自己父母的……他知道,他们没有脱生。他们在哪里?
伊尔的心颤抖着,这是何等的惨象啊。神哪,为何将惨祸降临我的家园?
他步履蹒跚,脚下踩进厚厚一堆焦黑的灰烬。定睛一看,雄狮之剑半露在灰烬外。
他用颤抖的手捧起了剑。剑柄上尤有燃烧过后的余温,除了握手的地方,剑柄全是金黄色的。蓝幽幽的魔力之光虽已不再,但伊尔还是感到了它的力量。胸口一口怒气涌动,伊尔握着剑,似乎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他面前晃动。
太阳横越天空,伊尔跪在硝烟过后的长街之上,泪水在他神采涣散的眼睛中打着转。很长时间,他一动不动。直到泪水淌在脸上,带来冰冷的感觉。
他坐起身来,才发觉赫尔登已经笼罩在黄昏下。至高森林已经天色全黑。伊尔动了动了已经快失去知觉的手指,握紧了那柄力量之剑。它被拿在自己手里,全无半点威力。伊尔的手禁不住发起抖来。不过,他必须赶在森林里的狼群下山觅食之前,尽快离开这里。
伊尔抓着雄狮之剑站起来,把它高高举向了天空。这天最后一缕阳光映射在剑身上,发出黯淡的光来。伊尔有些吃力的举着它,“我要宰了那个巫师巫师!吾父吾母,吾必将为汝复仇!至死不渝此誓!”
远处一声长长狼嗥传来,似乎是对伊尔誓言的回应。他冲声音传来方向紧紧咬着牙,挥了一下手中的剑,朝着草地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皎洁的月光照在赫尔登村死寂的废墟上,白骨一般的月色在残垣断壁上投下幽青的光辉。伊尔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突然醒来。他藏身的山洞是以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时发现的。雄狮之剑搁在他手边,坚硬的剑柄硌在他的身下。小伊尔机警地聆听着四周,附近似乎有人在说话。
“突然发生的攻击……却没有任何兵器的伤痕,”一个语调低沉的声音说。这声音很大声,离自己很近。伊尔小心翼翼的躺着不动,机警的听着,眼睛望向外面的黑暗。
“我猜,那时所有的小屋都突然自己着了火,”另一个男人语带讽刺的说道,”其余的人只是不小心摔倒在地,所以摔死了?”
“够了,够了,贝拉德,所有的人都死了啊,唉——只是找不到任何刀剑的伤口。有些尸体上有狼咬过的痕迹,可来不及检查所有的尸体。我在一具女尸上找到一枚金戒指,在夜里都闪闪发光。”
“那么,是什么东西放火烧死了那些人——还有那些房子?”
“龙。”又一个声音,更低,更冷峻。
“龙?我们怎么没看到?”那个有些讽刺的声音再次滑稽的说。
“‘迪林拜尔河之下,神物起伏,而汝眼将不可见。’要那不是龙,还会是什么?魔法——对,不错,可能是魔法。可哪个巫师巫师能有如此强大的法力?他怎么可能让所有的房子都着了火,所有的地面和石头都被烧焦?”几人都静下来,隔了一阵,镇定的声音继续说道:“想想看,除了龙,还有什么更合适的答案呢?——还有一件事得注意,朋友们,我们一定得在天黑之后才开始搜索,免得被它们从天上看到。”
“我才不干!我可不会坐在这里干等着,眼巴巴的看着对手把我想要的钱和宝物洗劫一空。只剩下一群恶狼在那堆废墟上等着我。”
“那好,贝拉德,你去吧。我留下来在这里等着。”
“嗯,跟着这些绵羊吗?”
“哈!山下只有那些可怜村民烧焦的尸体等着你。你是想拿这些可怜人当晚餐呢?还算想把他们全都埋了?”
有人打了个不耐烦的喷嚏,又有一个人说,”老贝拉德,赫尔姆是对的。大家都别说了,我们还是走吧。别总是絮絮叨叨地抱怨,总会有办法让我们弄点东西吃的。你说是吧,老贝?”
冷峻的声音说,”我可不敢那么保证。如果我们总是害怕会有什么龙之类的东西会被一股烟吸引过来,那我们就只能吃冷肉了。不管怎么样,你们得先找一口大锅,那才有办法吃上热饭。”
“你的头盔里什么时候能少一些豆子的气味?”
“对,还有豆子。”
“我可不会花时间去找什么大锅子!”贝拉德突然说,”我们明明在山下的村子里能找到很多钱,很多宝物!”
“先找个大锅,先找个大锅,你想要的东西都能装在里面——而且比咱们两只手能带的东西更多。”
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老贝,的确是那么回事儿。”
“别说了。”
“好吧,我们出发吧。”树丛里响起草叶摩挲的沙沙声,石子儿的滚动声,脚步走动声。
隔了一会儿,这些声音渐渐消失,树林里恢复了宁静。
小伊尔静静地等了很久,空气里只传来风声。他们确实走了。他小心翼翼的爬起身来,伸了伸已经发硬的胳膊腿儿,在黑暗里迅速的摸索到了山洞的拐角处——在那里,他差点撞到了一把剑的剑尖上!
那藏身于黑暗之中的男人,静静地说,”小伙子,你是谁?从山下村子逃出来的?”这人穿着破烂的皮护甲,手上戴着生锈的铁护手,头上顶着到处是凹痕的头盔,还长着又脏又乱的大胡子。
小伊尔和他靠得这么近,闻到这个男人身上发出一股子不好闻的油烟和木柴的气味。
“他们说的是我的羊。”小伊尔说。“别管它们了。”
“什么?你倒说得容易!别管它们?是谁每天跟它们在一起,拿它们当自己的朋友?还有,还有,那些死去的所有的人……”
小伊尔的眼睛和那男人对视着,突然眼眶里涌出泪水。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他擦了擦眼睛,手里握紧了雄狮之剑。
男人脸上露出,也许是同情的神色吧,说,”世事无可奈何,孩子。我对你的剑不感兴趣,虽然好像是把用料不错的家伙。你的家人是在,”他偏了偏头,眼睛却不从伊尔身上离开,”那个村子吗?”
伊尔声音抖了一抖,迟疑地回答,”是……”
“那你现在打算到哪里去?”
伊尔耸了耸肩,声音苦涩,”我会留在这里,吃掉我的羊。”
男人平静的看着伊尔年轻而愤怒的眼,”人生总得有个好的计划,对吗?要不要我给你提个建议?”
伊尔明斯特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怒气,“你们这些贼!”他冲男人喊叫,”土匪!”
男人无所谓的晃了晃头,“有人给过我更糟糕的名字。”
伊尔的手气得颤抖起来,他想从这人面前走开。可那人正堵在唯一的出口前。伊尔真想找一块能打碎这人脑袋的石头……
“要是阿森兰特的骑士巡逻队现在过来就好了!你就不会那么嚣张。他们可不会放过土匪。”伊尔恶狠狠的吐出这些话来。
可那男人的反应吓坏了他。男人打了个立正,靴子的后跟响亮的”磕”了一声,双眼如探照灯般扫视在伊尔脸上,”我就是阿森兰特的骑士!孩子,我以鹿角王座的名义起誓,愿天界男女诸神庇佑我地。我可巴不得天下和平!可是近来从哈桑塔来了许多巫师巫师,雇了许多土匪扰乱我地,他们自称‘圣战士’。孩子,我保证,要不是他们,你的家人必将无恙,要不是他们,你的家园不会被毁。”
这对年长些的灰色眼睛里冒出了怒火,与伊尔的眼睛对视着。伊尔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鼓起勇气看着这个男人,答道,”先生,若你是个真正的骑士,那就放开我。”
男人警惕地看了看,往旁边靠了靠,”这样行了吗,孩子?”
伊尔抽出了长剑,把它举起,”您可认得这把剑?”他的声音有些摇摆不定。
男人看了看,身体僵在原地,”雄狮之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它现在本该在武瑟葛拉尔的坟墓里。你怎么拿到它的?”他伸出手,想拿过那把剑。
伊尔明斯特摇摇头,收回宝剑,”这是我的——它曾经是我父亲的,昨晚……”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哽咽着说,”他,战死了。”
两人对视了好长一段时间,伊尔终于忍不住好奇的问,”武瑟葛拉尔是谁?怎么会和我父亲的剑埋在一起?”
男人惊讶的看了看伊尔,仿佛他平空长出了三个脑袋,每个脑袋上还顶着一个王冠。”小伙子,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你先把你父亲的名字告诉我。”他斜靠着墙,眼睛突然显露出阴沉而专注的神色。
伊尔挺了挺身,骄傲的说,”我父亲,他叫做阿沙瑞·艾摩,每个人都叫他赫尔登村的无冕之王。”
男人变得异常紧张,屏住了气。”天哪,小伙子,别再把这事儿告诉别人!”马上又加了一句,”你明白吗?”
“为什么?”伊尔问,”我只知道父亲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可……”他声音再次哽咽,可他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可他被一个拿着法杖的巫师巫师给害死了!那个巫师巫师驾着一条龙,暗红色的龙。”伊尔神色黯然,”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样子。”他用手再度紧紧的握起了剑柄,”总有一天……”
伊尔惊讶地看着骑士突然露出牙齿,笑了一笑——不是嘲笑,而是很开心的笑容。
“怎么了?”伊尔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孩子啊孩子,”男人轻轻的说,”来这里坐下。”他用自己的剑指了指身旁。
伊尔却只是警惕地看着他,男人叹了口气,自己先坐下来,并解开皮带,从里面抽出了一个带着塞子的雕镂小瓶子。”来喝一口?”
伊尔口渴得要死。可他忍了一下,上前一步,说:”你会保证不伤害我吗?并且会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男人带着敬意看着他,说道,“我以鹿角王座之骑士的名义起誓,我,赫尔姆·石之剑,将效忠于你。”他清了清嗓子,又说,”要是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一定会告诉你满意的答案。——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伊尔明斯特·艾摩,阿沙瑞的子嗣。”
“是独生子?”
伊尔明斯特打断他,”够了,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伊尔接过赫尔姆的酒瓶,“该我提问了。”
赫尔姆裂开嘴,“呵,王子殿下,再回答一个问题如何?”
伊尔瞪着他,”你在嘲笑我?什么‘王子殿下’?”
赫尔姆摇摇头,”不,伊尔明斯特王子,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得弄清楚。你有兄弟姐妹吗?”
伊尔明斯特也摇了摇头,”从来没有过。”
“那你的母亲呢?”
伊尔摊开手,“你们在山下,能找到一个还活着的人吗?”他突地恼了,“骑士阁下,请给我答案,我想知道!”他狠狠的饮了一大口酒。
伊尔的鼻子和喉咙顿时像是着了火,他哇哇地咳嗽起来。他的膝盖撞在了地上,赫尔姆有力的手稳稳地拉住他,替他拍了拍背。
“你不喜欢烧酒吗?年轻人,现在好些了没?”
伊尔吃力的点点头。赫尔姆搀着他的手,说,”孩子,看起来你的父母认为,你最好什么也不知道,那样才最安全。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伊尔顿时觉得自己被这个人愚弄了。他抬起头来,狠狠盯着赫尔姆。
“尽管如此,我向你发了誓,会让你弄明白的。骑士的誓言不可打破,虽说我想它未免太轻率了。”
“那就告诉我啊。”伊尔说。
“你到底了解你父母多少呢?你知道你的门第血统吗?”
伊尔摇摇头,苦涩地说,“什么也不知道。除了他们的名字。母亲叫做莎儿·高汐,她的父亲是个看林人。父亲为拥有这把剑感到骄傲,他说他有魔力。还有,父亲还常说,幸好在赫尔登看不到厄苏尕。”
赫尔姆双眼望向额顶,叹了口气,”好吧,年轻人,坐下听好。如果你被阿森兰特的巫师逮住,千万别告诉他们我跟你说的这些话。”
“好的,”伊尔回答说,”我明白。”
赫尔姆有些紧张地伸手拂了一下面颊,开口说道,“王子殿下,这个地方,阿森兰特,打从鹿角王武瑟葛拉尔·奥曼统治以来,就被叫做鹿角王国。武瑟葛拉尔是个勇武的英雄,也是你的祖父,孩子。”
“哦!”伊尔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从‘王子殿下’这个称呼里大概猜到了。那我,为什么不在厄苏尕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袍子什么的?”
赫尔姆看着伊尔明斯特,赞许地点点头,”你跟你祖父一样,反应很快,胆量过人,孩子。”他伸手到背后,拿出一个帆布包裹,边说话边在里面翻找,“事情总要从发生的时候开始说起。武瑟葛拉尔是在下的主人,我见过的最伟大的骑士。”赫尔姆的声音变得很低,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森林之年上,在与亚顿半兽人的战斗中,他战死了。那年,我们死了很多人。你身上的这把阿森兰特之宝也跟随着我们。”
赫尔姆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块发硬的面包。他默默递给了伊尔。伊尔点头向他致谢,听这骑士继续往下讲。
“武瑟葛拉尔自知必死,尤其是当塞得芮儿皇后过世之后,他几乎是疯狂地寻找一切机会战死。半兽人酋长将他砍倒之后,王国就落入了他的七个儿子手中。武瑟葛拉尔没有生下女儿。”
赫尔姆看着黑暗的洞穴,也不知在看什么。“七个王子里有五个都是野心勃勃,残忍好杀的人。其中一个,费罗达,看中了邻国的黄金,现在不知下落。可其他的儿子,都留在了阿森兰特。”
骑士的眼神仍然游弋于旁处,“还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太小,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而阿沙瑞,也就是你的父亲,天性平和,他娶了一个平民,并隐居于此地。我们都认为,这表明他自动放弃了王位。恐怕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赫尔姆叹着气,看着伊尔紧张的神色,继续说,“其余的王子为了争夺王权,争战不休。人们把这叫做‘阿森兰特的王位内战’,因为这场战争,还产生了不少关于他们的诗歌。而胜利者,是长子孛醪佴。”
骑士突然向前抓住了伊尔的胳膊,”孩子,听好了。孛醪佴的确战胜了他的兄弟们,可是他为这个王国,为他自己,为这个王国里所有的子民,带来了无尽的灾难。他从费伦请来了巫师,倾其所有,只为了夺取鹿角王座。现在他坐在王位上,可过多的酒精和他们给他施的魔法已经毁了他的判断力。他已经胡涂了,连别人踢他都不知痛。那些巫师才是阿森兰特现在的统治者。在哈桑塔,人人都明白这一点。”
伊尔迅速的问,”到底来了多少巫师?他们叫什么名字?”
赫尔姆松开伊尔,坐了回去,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想阿森兰特所有人也都不知道。也许除了他们在厄苏尕的佣人们。”他向伊尔投来敏锐的目光,“汝将以此剑,为汝父母复仇,王子殿下?”
伊尔点点头。
“耐心的等待,”骑士坦率的告诉他,”等你长大些,有了足够的钱,你才能收买到你需要的魔法师。你以后会用到他们的。否则,你会像一只陷在泥潭里的青蛙一般,永远跳不出他们的掌心。你得学会魔法。虽说阿森兰特留下的魔法不多了,那些巫师毁了巨龙之塔,杀害了山德拉斯——这大陆上最强的魔法师,”他不停的叹气,”还有一些,像宫廷法师瑟斯凯,他是你祖父最信任的魔法师,被他们关了起来。魔法毁不掉的,就用刀剑和毒药摧毁。”
“我将为所有这些人复仇。”伊尔镇定的说,”我发誓,吾将以吾之手,拯救阿森兰特,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赫尔姆摇头,”王子殿下,不要用诅咒作为你的誓言。以诅咒为誓者,必将还诸其身。诅咒和仇恨会蒙蔽他们的眼睛,他们会把一生都耗费在无意义的争斗上。”
伊尔尊敬的看着他,”巫师夺走了我父母的性命,夺走了我所有的朋友,还有我认识的所有人。不管怎样,复仇,将是我以后的人生。”
赫尔姆脸上虽露出欣赏的表情,可还是摇头道,“不要这样说,王子殿下,一个谨慎的人,将带着这所有的仇恨和雄狮之剑,离开阿森兰特,再不回头,对他的身世终身保密,另到他乡寻找宁静而快乐的生活。”他的身子前倾,双眼望向伊尔,”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身上有武瑟葛拉尔的血液,你是武者之后,阿森兰特之王。所以你宁死也要复仇。”他再次摇摇头,”可是你得听我说,在找到机会复仇之前,别让费伦来的人知道你还活着……否则,在这残酷的世上,你斗不过他们的。”
“他们知道我吗?”
赫尔姆同情的看着他,”汝是临世之纯洁羔羊。——那个毁你家园的巫师必定是获命要消灭阿沙瑞和他的血脉,以免养虎为患。”
赫尔姆看到年轻人的脸一下变得苍白。一阵沉默之后,他惊讶的听到伊尔分外镇定的说,”赫尔姆阁下,告诉我,我该向哪些人复仇。尔后,你可以拿走我的羊。”
赫尔姆发出一阵狂笑,”以我对伙伴们的了解,他们早就把绵羊杀掉下肚了。不过,我会告诉你叔叔们的名字,你得记住。”
伊尔的眼睛闪着光,“那么告诉我吧。”
“年纪最长的叔叔,也是你最主要的敌人,叫孛醪佴。他是一个喜好恃强凌弱的人。他成年之后的二十九个冬天里,在猎场和战场上充分展示了他的残酷与暴虐。,他的体格非常健壮,是所有王子中最能战斗的。但他没什么脑筋。在他暴露自己的残暴之前,先王武瑟葛拉尔最是宠爱于他。此外,他做事极无耐性。他六年前登上王位,可迪林拜尔河流域许多人并不承认他的统治。他们知道他搞了什么鬼把戏。”
伊尔点了点头,”那么老二呢?”
“有些人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叫伊尔沙恩,好女色,阴谋家。他赶在孛醪佴的军队到来之前逃出了哈桑塔。一年后,有巫师发现他在萨林姆斯罕地区,据说藏在某个城市的地洞里,用法力竭力延长自己的生命。
“第三子。”伊尔明斯特扳着手指,在心里记下这些人。
赫尔姆说,”葛里恩,他在孛醪佴称王之前被杀掉了。他是个卑鄙多疑的人,他很喜欢看巫师作法,有时甚至幻想自己就是个巫师。后来,伊尔沙恩请来了一个魔法师,把他变成了一条蛇,而且用一种我从未听说过的古怪法术,让他从里到外爆裂开来。接着,孛醪佴他们向全国宣布,伊尔沙恩被以叛国罪论处。”
赫尔姆说得不忍,又摇摇头,”接下来是你父亲。他总是很安静,言语态度都很高贵,为人也不偏不倚。人们都喜欢他,可也因为他为人太过善良,这场权位之争里没人看重他。他很早就退隐到赫尔登,哈桑塔的人们没有几个记得他了。我一直不知道武瑟葛拉尔会把雄狮之剑传给他。”
“四个王叔了。”伊尔点着头,仿佛是为了把这些话刻进脑海,”其余的呢?”
赫尔姆也扳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指,”接下来是尤格拉斯,一个大胖子,满肚子装着打趣话,每天晚上狂饮暴食,肚子比桶还粗。他喜欢用毒药毒死敢于反对他的人,排除异己,扶植同党是他最喜欢干的事。”
伊尔看着他,皱起了眉毛,”你这样说,我的叔叔们岂非全是些恶棍不成?”
赫尔姆回看他一眼,“哦,孩子,这是整个迪林拜尔河流域,人民对他们的评价。我只是向你转述罢了。诸神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他抓了抓头皮,拿起酒瓶饮了一大口,“孛醪佴夺取王座之后,尤格拉斯被吓坏了,就逃到了达尔尼地区,混进当地的猎人部落,那里的人以玛拉作为众神之首。不过,我怀疑百兽之王从来没有过这么胖的手下。”
“他可还活着?”
赫尔姆摇摇头,”阿森兰特的人都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巫师们通过法术找到了他,在一次祭祀中,把他变成了一头公猪,活活被自己的人给宰啦。”
伊尔吓得抖了抖,可他还是追问下去,“那下一个王叔呢?”
“费罗达,就是我开始讲过的到萨林姆斯罕去的那个。武瑟葛拉尔死前,他就已经放弃了王位之争,去找寻金银财宝。他走到哪里,就把生意做到哪里,他用黄金引诱当地的王,深得宠信。不过背地里,他自己也大赚了一笔,贪婪地攫取他看到的所有财宝。买卖奴隶,毒品交易,黑暗魔法,为了赚钱,他什么都干。据我所知,他一直在这么做,即使现在。”赫尔姆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而且,他还雇佣了自己的巫师团,跟孛醪佴的魔法军团抗衡。”
“难道就没有一个不那么狠毒,而又活得长久些的王叔吗?”伊尔表情冷漠的问,赫尔姆笑着点点头。
“最后一个,纳姆,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我记得他是个胆小,意志力薄弱的年轻人。皇后过世之后,宫中的女人们带大了他。他这一生,好像连厄苏尕皇宫的大门也一步未曾踏出。四年前,他突然消失了。”
“是死了吗?”
赫尔姆耸耸肩,”也许,要么就是被孛醪佴的巫师们拘禁在某地吧。总之,孛醪佴是绝对不会容忍有人威胁他的王座的。”
伊尔伸手从赫尔姆手中拿过酒瓶,格外认真地饮了一口,咂咂嘴,又用手背擦了擦嘴唇。“听起来,当这阿森兰特的王子,可真不怎么样。”
赫尔姆说,”那可不?王子本来应该时刻谨记自己和王国的荣耀。可如今哪,谁还记得这些呢?”
伊尔看着雄狮之剑,不知不觉间,这把剑又回到了他的手里,“现在我该如何做呢?”
赫尔姆说:“到西边去,孩子。去群山之角,跟那里的匪徒们一起过活。学会残酷的生存,学会使用兵器,学会屠杀。年轻人,你要的复仇,可不是偷偷走到仇人背后,给他一剑。这不是私人恩怨,是整个王国的复仇。孛醪佴的卫兵和巫师成千上万,想取他的人头,必须越过重重保卫。”
他叹一声气,又继续说道:“你方才说,你一生都将以复仇为志。此路艰难,孩子。你必须泯灭幻想,变得残忍。你要战斗,永不停息。你要为生存而战,为那些想杀死你的阿森兰特的士兵而战。到那群山之中去,拿起你的剑,在无法无天中生存下来,变得比匪徒更无法无天。”
赫尔姆接着又说,“若你从那环境中生还,就到费伦去,在那里找到合适的武器,确信它能干掉聂尔德林,那时再回来,杀掉他。”
“杀谁?”
“聂尔德林·霍克莱。他是巫师团里最强大的法师。”
伊尔的眼中闪出愤怒的火花,“你不是说过,你不知道巫师团里任何人的名字吗?这难道就是一个骑士所谓的‘真实’?”
赫尔姆向前倾了倾身,“那什么是‘真实’,孩子?”
伊尔明斯特皱起眉头,冷冰冰地说,“真实就是事情的本身面目,我不知道它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真实,”赫尔姆道,“是强大的武器。记住我说的话。”
两人之间出现了长长的冷场。好一阵,伊尔才说,“好的,聪明的骑士阁下,我从你这里学到了宝贵的一课。可我该怎么相信你告诉我的这些呢?关于我父亲和叔叔们的事,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如何知道?”
赫尔姆忍不住微笑,这孩子平静的声音里蕴育着危险,远比其他人的恫吓更需留意,好吧。骑士于是简单的回答说,“所有。这是我所知的一切。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你仇人的名字,把这两个加上:巫师王谢尔狄诺·斯托克劳,卡登·奥勒斯坦。不过我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
伊尔明斯特看着这个没刮胡子、臭烘烘的男人,”你不像我想象中的阿森兰特骑士。”
赫尔姆回看着他,”你是想看见闪亮的盔甲吗?还骑着高头大马,态度彬彬有礼?真正的骑士风范?噢,孩子,打从太上皇后过世,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这些了。”
“谁?”
赫尔姆无奈的说,”我又忘了,你对自己的王国一无所知。塞得芮儿皇后,你祖父之妻,也就是你的祖母。她曾是这个王国最尊贵的女性。”他看着前方,忽而十分温柔地说了一句,”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伊尔明斯特突然站起身,“为您做的一切,向您致谢,赫尔姆·石之剑先生!在赫尔登村的恶狼返回山林之前,我必须出发了。若得众神赐福,我们会再相见。”
赫尔姆抬头看他,“希望如此,年轻人,希望如此。也望我们再见之时,阿森兰特重得自由。我们这些恶狼——阿森兰特的真正骑士能再次在阳光下驰骋。”他左手捏着酒瓶,右手拿着面包,把两样东西递给伊尔明斯特,“去西边的群山之角,一路小心,别被发现。在黄昏和清晨行进,尽量少走大路。小心那些巡逻的兵士,那些人可没什么骑士风度,他们是巫师团雇佣的兵棍,唯一干得好的事情就是杀戮。你到了西边,若遇到匪帮,告诉他们,是赫尔姆让你来的,你会得到他们的信任。”
伊尔明斯特拿过了面包和酒瓶,两人目光相接,他点头向赫尔姆表示谢意。
“一定记住,”赫尔姆说,“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世,也别乱向人打听关于那些王子和巫师团的事儿。在成功之前,你一定得变成另外一个人。”
伊尔点头说,”感谢您的信任,骑士阁下。”他转身走向山洞口,十二岁年的春秋岁月,从此都将成为过去了。
赫尔姆紧随着他走出来,“等等,孩子。带着我的剑,你会用得着的。至于那把宝剑,你还是小心别让其他人看见才好。”
男孩兴奋的转过身来,一把他自己的剑!“那你用什么呢?”伊尔一边问,一边从赫尔姆满是泥尘的手中接过了那把沉重的阔剑。剑鞘上的扣环叮当作响。
“我还有另外的,”赫尔姆说,“阿森兰特的骑士,随时愿意用自己的剑为真正的王子效劳。”
伊尔开心地拿着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击向假想中的敌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
赫尔姆拍了拍他的背,”孩子,带着它,上路吧!”
伊尔明斯特向草地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过来,举起剑向骑士挥了挥,向他告别。然后,他转身跑向未知的世界。他的手中紧握着那把阔剑,阳光和青草被他抛在了身后。
目送伊尔走后,赫尔姆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羊群走去。他叹了口气,也许不久后他就会听到这个男孩的死讯吧?
骑士之责,在于捍卫国土之尊严,护佑子民之梦想。可,现在他竟然像个强盗!几时,他才能恢复骑士的尊严呢?
这么想着,赫尔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而阿森兰特,又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