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窗前顿时传来一个小孩子愤怒的声音:“放开我!你怎能如此无礼?”
话音刚落,就见一团小小的黑影凭空出现在眼前,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后背心被芳准提着,手脚在空中乱挥乱舞,正是青灵真君带来参加仙法大会的道童之一。
芳准冷道:“无礼的是谁?我竟不知青灵真君门下也养着专门躲墙角跟踪的人。你偷听我们说话,听得大约很开心吧?”
那道童眼见被识破,索性咬紧了牙关不吭声,一副“我就不说,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芳准低声道:“我知你跟着做什么,想必是真君派你过来暗地监视她,一旦她说出实话,便将她的魂魄拘走。我说得没错吧?”
道童哼了一声,还是不语。
芳准又道:“我更知真君收集天神遗物的目的,你不如回去转告他,做仙人便要有仙人的模样,若要有私心,索性大方点自己动手,喊几个凡人过来又能成什么事?”
道童怒道:“你放肆!居然敢对真君如此无礼!”
芳准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真君又如何?他还不是天君、神君,先不必这般狂妄吧。”
道童森然道:“坏了真君的事,你最好小心!为了区区几个凡人,你思量思量值得不!”
芳准的手猛地一松,将道童丢了出去,看他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老远。
“上次的那个孩子,我没来得及关照他,教你们占了便宜,这次却不会了。胡砂自有我来照看,要拘她的魂,抑或者威胁她,先来问我同不同意。”
道童脸色发青,似是有些不服气,朝胡砂那里扫了一眼,半晌,脸色却有些变:“你……在她身上种了什么?”
芳准双手拢在袖中,笑得悠然:“将我的一个得力助手暂时借她一用罢了。你一个小小道童,不过跟着青灵真君修行那么点时日,居然也敢来这里卖弄。当真天下无敌?也罢,总是要给真君一点面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提醒一句,海外的凡人带来那么几个也就够了,再多,九天之上也不会继续沉默。暂且将狂心收敛些吧。”
那道童悻悻起身,正要念咒离开,忽觉脚下阴影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他大吃一惊,待要躲避已是来不及,胸口被那东西撞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芳准背过身去,淡道:“给你一个教训,以后不许那么猖狂。”
道童唇边溢出两行血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身影渐渐化作青烟消失在屋里。
回到清远山的那天,山下小雨,山顶暴雪。
看到熟悉的冰湖,芷烟斋开得繁华的杏花,胡砂恍然有一种隔世未见的感觉。
雪狻猊一回到家便开始撒欢,在杏花林里滚来滚去,弄得花瓣乱飞,又下一场缭乱红雪。凤仪在她肩上一拍:“怎的在这里发愣?不进屋吗?”
胡砂默然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动。
真的好吗?她继续留在这里,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没有青灵真君,没有天神遗物,她不过是万千众生中比较幸运的那一名,在另一个世界获得重生—把过往的一切抛诸脑后,可以吗?
这个选择是对是错,她自己并不清楚。
“从仙法大会回来你就有些不对劲,是遇到什么事了?”凤仪歪着脑袋,抬手将她额前刘海全部撩上去,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胡砂急忙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没事。倒是二师兄你,别总这么轻佻!”
凤仪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个笑容来:“是二师兄造次了,胡砂师妹别放心上。”他声音淡淡的,面上虽是在笑,眼底却并无笑意,把手放开,退了两步。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经叫她“胡砂师妹”,极生分客套。
胡砂登时急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二师兄真是的!”
凤仪看看她,似是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说道:“真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难养得很。”
胡砂当然知道他是在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马上就把嘴撅起来了:“二师兄才是难养!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难伺候的人。”
此话说得凤仪哈哈大笑起来,他又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推门将她送进屋子,自己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说道:“那我不能辜负小师妹的期盼,只得更难伺候一些了。你从仙法大会回来后就变得越发呆傻,是遇到青灵真君了?他没原谅你,不给你回家么?”
胡砂的肩膀垮了下来,垂头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怕是回不去了。其实,留在这里也不错,还能成仙……”
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没说话。
胡砂勉强一笑:“也没什么,其实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我也习惯了,很喜欢清远,也喜欢师父和师兄们。挺好的,真的。”
凤仪定定望着门外缤纷的杏花,半晌,突然低声道:“你……被别人这样玩弄自己的命运,心中不火么?”
胡砂讶然抬头:“可……他是仙人吧,我能怎么办……”
凤仪微微一笑:“嗯,仙人。”
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胡砂呆在屋里,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偏偏死活想不起究竟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二师兄……他是海内十洲的人吧,应当从来没去过她那个世界,可他说的话……他方才说什么来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推门就追了出去,急叫:“二师兄!你等等!”
直追到杏花林中,也不见凤仪的身影,胡砂掉头又要往回找,忽听凤狄的声音传了过来:“胡砂,怎么才回来就大呼小叫的?”
说着,他便走了过来,神色略带责备。
她急道:“大师兄!你见到二师兄了吗?”
凤狄愣了一下:“凤仪?我方才见他腾云出去了……”他见胡砂拔腿又要追,不由皱眉拉住,“你怎能追得上他,不是让你回来打坐修炼吗?怎么还到处乱跑?照你这样,修行一百年也追不上他!还不快回屋!”
胡砂最怕他动不动就皱眉叫自己修炼修炼,只得找个借口:“是……是师父让我找他有事!”
凤狄眉头皱得更深:“当面撒谎!师父在一目峰毓华殿,并没回芷烟斋,如何吩咐你办事?最近你越发浮躁了,赶紧回去!”
胡砂无奈至极,只得嘟嘟囔囔地掉头走了。
没走几步,又听凤狄惊讶至极地轻叫:“师祖!您怎么来了?”
她愕然回头,果然见那金光闪闪的祖师爷就站在杏花林中,面无表情,定定看着自己。她不由一阵迷茫,本能地随着凤狄一起给他下跪行礼:“弟子拜见师祖。”
金庭祖师淡道:“不用多礼。凤狄,你暂且退下,本尊有事要与你师妹说。”
凤狄虽然疑惑,却不敢抗命,只得说个“是”,退到了林外,却不敢走远,屏息凝神去听里面的动静。
胡砂心中忐忑,不明白祖师爷突然跑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抬头偷偷看一眼,却见他定定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双眼盯着自己看,眼神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况倒更让人惶恐,摸不着头脑,她不得不反复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让师父丢人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金庭祖师突然长叹一声,转身背着双手,淡道:“你入清远的事,起先本尊并不知,若事先明白你的来历,本尊断不会允许芳准收你入门。”
胡砂心中一沉,喃喃道:“不关师父的事……是我……是我求他收我……”
“无论是他收你,还是你求他,结果已经如此,多说无益。”金庭祖师摇了摇头,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直要看到她五脏六腑里去,“芳准大有潜质,本尊千年来收过无数弟子,走的走,死的死,成就平庸者也是大有人在,唯他是本尊最看重的良才,他日开坛昭告天神,可直列九天仙班。所以,本尊断不容他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胡砂垂下脑袋,隔一会儿,轻道:“收我做徒弟……让师父很为难?”
金庭祖师没有回答,只淡淡说道:“青灵真君……身为真君,虽没能飞升九天,然而诸位天神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且不说他做的事是对是错,这些也轮不到小辈来评论。纵然是错,也是他要历的劫,与旁人无干,此乃天之道。因着小小的是非观,而去否定,甚至与天道作对,只会堕落成魔。本尊不会同意,更不会赞同。”
他看了看胡砂,她低头不说话,十根手指在衣带上死死拧着,泛出青白的颜色。
他长喟:“这亦是你自己的劫,靠天靠地来庇佑都不行,靠芳准—更是不行。”
顿了顿,又道:“清远岿然而立千年,发扬光大至今,本尊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令它有任何损伤。”
胡砂怔怔跪了片刻,慢慢叩首于地,颤声道:“弟子……弟子……”她不知要说什么,更不知该怎么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她自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渺小不堪的砂,往上飞,飞不动,往下钻,钻不进。
无处可逃。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沉声道:“清远不曾亏欠姑娘一分,姑娘亦不曾有愧于清远。从今往后,姑娘与清远两不相干,请离开吧。”
“师祖?”在外面偷听的凤狄再也忍不住叫嚷出声,急急冲进杏花林,跪在他面前,急道,“求师祖三思!胡砂从未犯过大错,每日修行也极为勤勉,他日未必不是良才。您这样让她离开,岂不让天下笑话清远不能容人?”
金庭祖师淡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说。凤狄,送客!”
“师祖!”他怎能接受?
“凤狄!”金庭祖师眉头拧了起来,声音顿时变得严厉,“不要忘了你进清远的本意是什么!要成仙,却忍不住插手凡尘俗事,染上一身俗气,还怎么成仙?”
凤狄一时语塞。
金庭祖师斜睨他一眼:“如何?你是要与这位姑娘一同离开,还是留下?你自己选!”
凤狄脸色忽青忽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金庭祖师把袖子一摆:“下去!到三目峰灵岩洞反省三日!”
凤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良久,低声道:“抱歉,胡砂……”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胡砂跪了一阵,除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她慢慢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去收拾一下包袱,马上就离开。”
“不必了,东西本尊已让人收拾好放在大门处,你自去取便可以。”金庭祖师将手一摊,“过来,本尊送你出去。”
胡砂默然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喃喃道:“师父……我是说芳准先生,不能与他告别一下么?还有……凤仪大哥。”
金庭祖师冷道:“告别相见,都乃俗务,休得再扰他们。”
胡砂木然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他掌心,闭上眼,只觉心里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冷风扑面而过,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当初入门,从正门到芷烟斋也只是眨眼的工夫,心态却天差地别。
站在正门处的还是上回见到的中年道姑等人,浮在空中的高台上也依旧站满了前来拜师的人。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扑扑的包袱皮,正放在门前长桌上,没人搭理,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金庭祖师出现在大门口,众人都急忙下跪拜见,一时间入目的只有一片片后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这位姑娘要离开清远,白婷,你给她一些路费,也算清远一番心意。”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满面惊讶的神色,显是不太相信胡砂要离开清远。她才入门几天啊?可是祖师爷吩咐,不能不照办,她赶紧从怀里取出钱袋,连着包袱一同递给胡砂,一面小声道:“师妹,修行委实清苦,却也不必半途而废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没说话,只将自己的包袱抱在怀里,钱袋却没拿,在众目睽睽中,转身便下了台阶。
后面有人唤她:“胡砂。”声音温柔清和,像春风拂过一般。然而听在她耳中,不啻于狂风暴雪。她浑身都颤了一下,包袱险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头,就见正门台阶处立着一人,白衣乌发,姿容清俊,正是芳准。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清晰。她眨了眨眼,两颗泪珠滚了出来,颤声道:“师父……”
芳准飘然走到她面前,抬手把她的眼泪擦了,却不回头,沉声道:“师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师皱眉道:“荒唐,还不快回去!为师的教诲,你还没有听明白吗?”
芳准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后告诉您的?舌头伸得倒长。平心而论,此事弟子当真做错了?难道说让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师浓眉倒竖,眼看便要大发雷霆,却不知为何强压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正如你我身为仙人,也是道理。她如今要离开,更是道理!”
芳准笑道:“好一个道理!见死不救是道理,一错再错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旧是道理!弟子感谢师尊教诲,今日总算明白何谓天之道了!”
“芳准!跪下!”金庭祖师登时勃然大怒。
芳准摸了摸胡砂的脑袋,柔声道:“别慌,别怕,你待在这里别动。”
胡砂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推开,后退两步,跪下低声道:“弟子不肖,顽劣惫懒,无法继续清远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辞了……保重,芳准先生!”
语毕,她磕了三个头,飞快起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没命地跑下了高台。
金庭祖师余怒未消,森然道:“进去!”
芳准望着山下出了一会儿神,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轻声道:“师父……您的道理,恕弟子愚鲁,实在无法苟同。”
他飘然走进正门,众人纷纷下跪让道,谁也不敢大喘一口气。
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完全不去想。其实想了也没用,她现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那如玉如月的少年郎,繁花缭乱的仙人逍遥,从此只当幻梦一场,都忘了吧。
身边有人喊她:“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乱走,是不是迷路了?”
她茫然地回头去看,眼前一片模糊不堪,什么都不清楚。
那人见她满脸眼泪,一时倒尴尬起来,只得用手在牛车上一拍,笑道:“上车吧,老头子送你回家。你住哪里?”
她哪里还有家呢?
胡砂怔了半晌,终于把眼泪擦了擦,哑着嗓子说道:“那麻烦老爷爷,送我去小粉镇。”
陆大娘一如既往在镇上卖包子,当胡砂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手里的包子吓得又一次掉在地上,紧跟着又被她一脚踩烂。
“小胡砂!”陆大娘激动地一把抱住她,“你回来了?大娘担心死啦!只怕你在路上出什么事!”
胡砂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大娘,我真没用,没能上得仙山,拜得仙人为师。”
陆大娘急忙将她搂着抱着带进后院,连声道:“回来就好!你走之后,大娘懊悔了许久,就不该跟你说仙山仙人的事!多少人去了都回不来,你能活着回来,大娘真是欢喜极了。”
洗了个热水澡,身上换了新做的衣裙,略有些大了,却是暖洋洋、软绵绵的,手里端着的小米粥散发出香甜的味道,令人安心。
陆大娘在后面捧着她湿漉漉的长发,用木梳轻轻梳着,一面絮絮叨叨:“唉,你这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瘦了一大圈。这一个多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胡砂低声道:“其实还好,也没吃什么苦。好心人还是很多的。”
陆大娘叹了一口气:“别撒谎啦,大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看不出你过得好不好?”她将胡砂的头发用布擦干,理顺,这才自外屋端了油灯给她。
“早点睡吧,养养精神。明天,大娘做你喜欢吃的牛肉羹。”她摸了摸胡砂的小脑袋,推门出去了。
胡砂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陷入暗沉,万籁俱静。
风打在纸糊的窗户上,啪啪作响,那种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令人心惊。胡砂一口吹灭了油灯,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清远度过的第一个夜晚,窗外也是风声如咽,她整夜没睡好,一直在想家。那时候她以为一切很简单,好好修行,等待仙法大会,找到青灵真君,然后给他赔罪。很快就能回家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天真。
她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不想听见一点声音。
以后要怎么办?离开清远,离开师父、师兄,她好像什么都办不到,这样不是很糟糕?
瀛洲,水琉琴,逍遥殿……她将这几个字反复来回地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样。
明天……出发吧。无论如何,她不能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客死异乡。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罢,这个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陆大娘在外面低声道:“小胡砂,外面有个男的来找你,说是你朋友。”
胡砂一把揭开被子:“我来了。”
朋友?会是谁?她在这里有朋友吗?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门打开,陆大娘攥住她的手,两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时认识了这样一位少年郎?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他是哪里人?娶妻了没?家世如何?叫什么名字?”
胡砂一头雾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她端着油灯往外走,大门那里开了半扇,淅淅沥沥的雨水往里面灌,把地面弄湿了一大块。有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外面的雨幕,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大袍子已经湿了大半。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头发也是半湿,粘了一绺在腮边,一颗水珠正挂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痒痒。
见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可让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胡砂手里的油灯“嗖”一声便掉了下来,离地还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灯凭空飘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飞到胡砂手边,一滴油也没漏。
她整个人都傻了,接住油灯喃喃道:“二师兄……你……你怎么……”
他笑了笑,没搭腔,只对躲在后面拿眼偷看的陆大娘柔声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是抱歉啊,大娘。”
陆大娘笑吟吟地把他迎进来,一面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里暖和。我去煮茶。”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给她挤挤眼睛,意思大约是小丫头眼光不错。不过胡砂还处于震惊状态,完全没感应到。
凤仪揽着她的肩膀,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间,自己抽了一条凳子坐下,撑着下巴只是看着她笑。
胡砂捏着油灯,都忘了放下,连声问:“二师兄……二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师父他们知道吗?你……肯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还是快回去,别让师祖骂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灯接过来,柔声道:“你猜我为什么要来看你?猜不到吗?”
胡砂脸上登时大红,嗫嚅了半天,直觉要回避这个问题。
凤仪也不等她说话,低声道:“我回到芷烟斋才知道你被师祖驱逐的事,想要找个人来问都找不到。师父和师兄也不知做了什么,都被师祖罚去灵岩洞静坐三天。我只得让灵兽一路追着你的气味。若不是下雨,气味被冲淡不少,只怕我还来得快些呢。”
胡砂面上一暗,良久,才轻道:“是我连累了师父和大师兄。其实我不该去清远,一开始就不该去。”
陆大娘进来送茶,又递了一块干巾子并一碗小米粥给凤仪,热情得很:“公子今天就在寒舍将就一夜吧,外面风雨大得很,路也不好走。”
凤仪眸光微转,见到胡砂满脸期待不舍的表情,便笑道:“那就麻烦大娘了。”
陆大娘出去后,胡砂才低声说道:“二师兄,你一夜不回去,不会被处罚吗?”
凤仪在她额头上伸指一弹:“傻姑娘,你忘了我入门已有五十年?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先想想自己吧。”
胡砂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我?我嘛……自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凤仪小啜了一口茶水,淡道:“要回嘉兴,只怕还有一番折腾吧,你确定自己一个人能办到?”
胡砂心中一惊,先前被丢到脑后的事闪电般浮现出来,她猛然跳起,桌上的茶杯都差点被她撞翻。
“二师兄!”她大叫,“你……你也是我那个世界来的吧?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孔子的话?你先前一直瞒着我?”
凤仪一把捂住她的嘴,看看门外,确定陆大娘没被惊动,这才将她按坐下来,贴着耳朵轻道:“别叫,小心教别人听见。”
胡砂瞪圆了眼睛,顾不得还被他捂着嘴,急道:“那……那你真是……”
凤仪摇了摇头:“我不是,但我昔日有个友人,与你一样,被青灵真君弄来了这里。条件便是十年内找到两件天神遗物交给真君,才能送他回家。”
“那他找到了吗?回去了吗?”胡砂最关心这个。
凤仪眼神一黯,叹道:“他死了。”
那一瞬间,天上好像有雷劈下来,正中她心头似的,将她劈得浑身发麻,冷汗如浆。
“……死了?”她颤声反问。
凤仪长叹一声:“彼时谁也不知那五件成套的天神遗物在何处,他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弄清木昊铃位于流洲南海海底,瀛洲乐正石山旧殿藏着水琉琴。可惜在取水琉琴的途中,就此一命呜呼。”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水琉琴,与其他神器甚是不同……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不能轻易靠近的,你要去取,只怕困难得很。”
胡砂低声道:“那我也得试试,我不想五年后就死在这里,我要回家。”
凤仪突然握住她的手,紧紧攥着,掌心炽热,那种热度竟令她悚然一惊。
“是我们去试,二师兄陪着你。”
她又是一惊,猛然抬首,刚好对上他漆黑狭长的双目,那里面太深,她看不明白。凤仪看了她半晌,唇角一弯,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已经死了一个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也死。所以,这次我陪你去。”
胡砂猛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垂下头,耳朵慢慢红了,连带着眼睛好像也有点红,半晌,才小猫似的软软叫了一声:“二师兄……谢谢你。”
凤仪笑道:“你叫我那么多声‘二师兄’,我怎能放着你不管?这些客套话,以后不用说了。”
胡砂默默点头,只觉他微凉的手指拂过耳畔,顺势滑下来,要摸在脸颊上。她本能地一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过身,故作自然地说道:“对了,我去看看大娘是不是帮你把客房收拾好了,我……我去帮忙!”
她推门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正撞上过来添茶的陆大娘,险些把茶盘也撞翻了。
陆大娘赶紧扶住她,又笑又气:“看你,毛毛躁躁的!可别叫那位公子笑话!”
抬头见她面上酡红,艳色可压桃花,陆大娘不由笑得更厉害,挽住她的手低声道:“小胡砂,他是路上照顾你的人吧?我看这公子不错,冒着大雨也来看你,可见关心得很。你可有将他的情况问个明白?”
胡砂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只觉心里突突乱跳,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陆大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进去招呼凤仪到客房睡觉。直到人都走了,胡砂才磨磨蹭蹭回到自己屋子,吹了油灯跳上床,又用被子裹住脑袋,忐忑不安。
只是这忐忑与先前却截然不同。
彼时脑海里一忽儿浮现出芳准柔和的黑眼珠,一忽儿又是凤仪带着凉意的手指,闹得她睡也睡不好。
她在飞。
在一片浓厚的、灰蒙蒙的雾气里飞。
上下左右,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阴风拂过发间,令人头皮发麻。
远方传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声,像是妖怪,又像凶猛的野兽。
胡砂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她试着动了动身体,谁知周围的雾气立时散去,她直线状朝下跌去,还没来得及张口呼叫,身体已经撞在硬硬的地面上,痛得她泪眼汪汪。
“罪人!”
天顶传下霹雳般的怒吼,耳朵都要被它叫破,紧跟着无数道雷电劈打在她身体周围,虽然并没伤到她分毫,却也足以令人吓得晕厥过去。
胡砂死死捂住耳朵,把身体缩成一个球。
四面八方传来凄厉的嘶吼,无数奇形怪状的妖兽朝她扑来,像潮水一般,无处可躲。
胡砂惊得手脚冰凉,半寸也动不得。
耳畔有清朗的风声响起,金光登时大作,那刺目的光芒中隐约立着一人,金甲长刀,眉目如画。那人上前一步,提刀斜斜一划,妖兽们瞬间便像纸屑般碎开,天顶的雷云也被飓风吹得散开,露出一方灰白天空。
头顶传来一声低咒:“芳准!坏吾好事!”
那雷鸣又轰了一阵,然后一切平静下来,诸般幻象皆破。这里不过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广袤无垠,远方起伏的山峦与树丛看上去像是用墨水泼出来的。
那金甲神人收刀横于胸,身子微微一转,刹那间化作金光万道,莹莹絮絮地落下,最后只剩白纸小人一张,落在胡砂掌心。
掌心传来一种暖意,胡砂不由一个激灵,霍地一下坐了起来,满头冷汗地四处张望。这里还是陆大娘家,天色已然大亮,她睡在床上,没有妖兽,也没有雷鸣电闪。
胡砂愣了好久,不确定那是梦还是什么别的,低头朝掌心一看,一张白纸小人正放在其上,已被汗水浸透。
她的整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拎了一下,麻麻地痛。
师父……她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喉咙里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
定然是他帮了自己,只不知道这白纸小人是什么时候塞给她的。
胡砂小心翼翼把白纸小人放在被子上,轻轻抚平,然后放进荷包里,贴着心口安置,仿佛那样就能获得力量一般。
陆大娘在外面敲门:“小胡砂,起了没?凤仪公子在等着你啰!”
她急忙答应一声,起身穿衣梳洗。看样子,陆大娘已经问到了二师兄的名字,不知问没问他家在那里,有没有娶妻……想到这里,胡砂脸上又是一红,低念一声“罪过”,赶紧捧来冷水洗脸。
出去的时候,凤仪早已神清气爽地坐在外厅喝茶,面前还放着两个包子。
胡砂奇道:“二师兄,那是肉包子啊!你能吃荤腥?”
“笨,那是菜包子。”他丢给她一个,咧嘴笑,“虽然出来了,但修行不能断。你以后也不许吃荤腥,少少吃些素食吧。”
胡砂的嘴巴又撅起来了:“我又不想成仙……”
陆大娘刚好从厨房端了汤出来,很是好奇地问道:“成什么仙?小胡砂,你怎么叫他‘二师兄’?不是没能拜上师父么?”
胡砂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给她解释这复杂的关系。凤仪笑道:“没来得及告诉大娘,胡砂是没能到清远拜师,我们的师父是一个云游道人。昨天因着她偷吃鸡腿,师父骂了她几句,这孩子便闹脾气跑了出来,这会儿我赶着将她带回去呢。”
陆大娘顿时了然,爱怜又好笑地在胡砂脑袋上一拍:“傻孩子,你师父是为你好呢。我还说怎么一个月没见瘦了那么多,原来是没吃饭。以后可要乖乖听师父的话,别偷吃荤腥啦!”
说着又把汤端了回去:“若是早说,我便不做这肉羹了。等我去给你们做个素汤来。”
凤仪连忙阻止:“不麻烦大娘了,我得赶紧带小师妹回去,迟了师父要责罚的。”
胡砂正在埋头吃包子,不防后背突然被他一提,轻飘飘地被拽出了门。她急道:“等等!我的包袱还没……”
凤仪不屑一顾地皱皱眉头:“什么包袱?哦,包着那些难看的衣服是吧?那些难看死了,都丢掉,二师兄帮你买新的。”
“丢掉……”胡砂惊得差点被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大娘在门口朝他们依依不舍地摇着手绢:“小胡砂,好好跟着师父修炼,记得闲了来看大娘啊!凤仪公子,胡砂就拜托你照顾了……”
“大娘,我的包袱……”胡砂着急地朝她挥手,奈何对方只当她是告别,手绢摇得更欢了。
最后还是没能将包袱取回来,胡砂一路都撅着嘴,无论凤仪和她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
“好了,是二师兄不对。”凤仪无奈地拽拽她的小辫子,“真是个小丫头。”
胡砂的嘴撅得可以挂油瓶,嘟囔道:“你当着大娘的面说衣服难看,多不给她面子。那些都是她给我做的。”
凤仪失笑,忽而牵住她的手,只道:“那二师兄给你赔罪,跟我来。”
他领着她拐个弯,走进一家店铺,上书“成衣坊”三字。
店内用长竹竿挂着一幅又一幅的彩衣绸缎,因着海内十洲与海外不太一样,上面的花纹针法都是前所未见的,胡砂看得眼花缭乱,竟分不出谁更好看些。
“喜欢什么,只管挑,二师兄给你买。”凤仪将她轻轻推进门。
“二师兄……”她小小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这里看上去好贵的,咱们还是去小铺子买几匹布,我自己做好了。”
他没说话,只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在诸多斑斓花布间细细挑选。
胡砂无奈之下只得四处乱看,忽见前面架子上挂着一件成衣,淡淡的绯红,像霞光一般,色泽极柔极美。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老板是个会看眼色的,赶紧凑过来笑道:“姑娘喜欢那件?果然有眼光!这是用天香湖的青蚕吐的丝织就的,取了多丽山附近的茜草染的色,别处再也见不到这种漂亮的红了。”
胡砂还没来得及说话,凤仪便开口道:“好,就要那件。多少银子?”
她吓一跳,赶紧拦住:“别!我只是看看……”
凤仪将她轻轻推开:“那颜色我喜欢,想看小师妹穿。”
老板笑呵呵地说着奉承话:“这颜色如此漂亮,也只有姑娘这样的人才能配上了。姑娘好眼光,好福气,有这样一位相公。”
“不是相公!”她急得不晓得怎么办才好,那边厢凤仪已经付钱,把衣服轻轻抛了过来。
“后面有更衣厅,小师妹快去换,你身上那套衣服我再也不想看。”
事已至此,她只得哀怨地看他一眼,捧着衣服去后面换了。
那衣服又软又轻,穿在身上自然与寻常布料不同,关键是这样轻薄,却不觉得冷。她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听那老板在外面和凤仪搭话,赞这衣服料子好,寻常刀枪都刺不进去,也不易沾染风尘,出门行走是再好不过的。
她不由扯了扯袖子,软绵绵的,真能挡住刀枪?她反正不相信。
衣服略有些大了,胡砂在里面整了半天,忽听外面有人在与凤仪争执,声音还很大:“这位兄台真是荒唐,这成衣是我前几天和老板定做的,买东西总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出钱多,就能无视道理?”
凤仪笑道:“好吵,我事先也不认得你,老板更没与我说明衣服是被你预订了的,为什么就不能花钱买?”
那人怒道:“老板!你过来评评理!先前我是不是与你订了那件成衣?你怎的又转卖他人?”
那老板夹在中间和糨糊,左右为难。胡砂提着旧衣服推门出去,奇道:“二师兄,怎么了?”
店内三人一齐回头看过来,凤仪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约有二十多岁,修眉俊目,肤色黝黑,眉宇间自有一股俊朗彪悍。一见到胡砂,他目中流露出一丝惊艳的神色,正要说的话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凤仪懒得理他,笑吟吟地走过去,拉着她上下打量,赞叹道:“到底是人要衣装,如今这样岂不是漂亮极了?我早说,我家小师妹是很漂亮的,只是不会打扮。”
胡砂一被夸就要脸红,结巴道:“真……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那里有镜子,你自己去看。”凤仪将她推到大铜镜前,镜中立即映出一个少女,肤色莹白,红衣乌发。因着她在清远的一个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清瘦了许多,下颌尖俏,显得双目水汪汪的,先前的稚气大减,显出一些少女的妩媚来了。
胡砂也没想到这件衣服与自己这般相配,稍稍出了一下神,就听那个男子在后面说道:“老板,这话到底怎么说?我定做的衣裳,你反倒卖给别人。做生意贪便宜,也不能这样没诚信吧?”
那老板愁眉苦脸,连声道:“这位公子,话不是这样说的呀!你订了衣服,说好三天内来拿,小店都等了你七八天也不见个人影,咱们不能做亏本生意是不是?谁想今日就这么巧碰到了一起呢?要不你和那位公子打个商量,看怎么安排吧,别来找我。”
胡砂拽了拽凤仪的袖子,低声道:“二师兄,衣服是他定做的吗?”
凤仪嘲讽地一笑:“别理他,钱咱们都付了,谁让他迟到,自己再重订一件吧。”